□云 珍(蒙古族)
“兔兒唇溝”是高原上一個小山村的名兒。
“兔兒唇溝”四面環(huán)山,山村南面有一面長長的山坡,山坡被三道溝分割成三瓣兒,遠(yuǎn)望像“兔兒唇”,“兔兒唇溝”由此得名?!巴脙捍綔稀蔽辶畱羧思沂来幼≡谄婆f的窯洞里。窯洞筑在一處半是黃土半是石頭的崗子上面,高低錯落。上邊的窯洞,窯頂就是崖頭,崖頭覆著厚厚的黃土,風(fēng)刮不走,雨錐不透。下面的窯洞,門檻下的石階一直鋪到溝底,多的十幾級,少的三四級,上可仰視朝霧撩撥老崖,南望可見最早的陰影撫平 “兔兒唇”。窯洞與窯洞間是青石板砌筑的小道,小道連接著進(jìn)出山村的山路,如血脈?!巴脙捍綔稀睕]有寬展、平整的農(nóng)田,有的只是一條條一塊塊縱橫交錯、又薄又瘦的零散梯田,那是祖輩們一镢子一鍬頭劈出來鏟出來的!“兔兒唇溝”挖不出一眼井來,村民們洗衣做飯,需去到四五里外的川區(qū)驢馱人挑。馱水的毛驢、拉水的牛牛車和挑擔(dān)子的稀疏人影日日在山道上往返。“兔兒唇溝”十年九旱,一到夏天,幾十孔窯洞就像一只只干澀的眼睛,眼巴巴張望著沒有一絲云影的天空。偶爾遇上老天垂憐,雨下得多一點,霜凍來得晚一些,“兔兒唇溝”就算是豐收了,高粱、谷子、糜黍掛在山崖上,美得就像五顏六色的絲綢。美是美,可這“兔兒唇溝”窮啊,雖說村民們進(jìn)山能采些藥材,撂到鎮(zhèn)里去賣,那也只能解決點針頭線腦的零用,根本拔不去窮根兒。“兔兒唇溝”像大山里一株叫不上名兒來的草藥,它樸素而美麗,生命力極強(qiáng),一滴晨露,一絲濕潤的山風(fēng)就可以催開它的花季。花開時節(jié),它張開血紅血紅的小口,好像總在向你述說著什么。
一
因為窮,外村的姑娘就是不愿嫁到“兔兒唇溝”,本村喇叭花樣水靈的姑娘也緊拽住婚姻的牽藤一朵朵爬出了大山。在“兔兒唇溝”,??梢姰愢l(xiāng)人和本村家里有兒女長成的父親在袖筒里捏指頭,像牛馬市,那是在做人口買賣。這買賣是賣出去的多買進(jìn)來的少,而且買進(jìn)來的多半是四川或云南的外地女人。別看人販子善眉善眼,捏來捏去還是一口價,一個女人兩千塊,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要的還是吹一口氣就嗦嘍嗦嘍作響的銀元。第一個買進(jìn)“兔兒唇溝”的是個四川女人,那女人長得不賴,新女婿看了喜滋滋的,別人說是買貴了,他說:“少說也值三千塊!”但擺了喜宴入了洞房,接下來的事著實讓一家人高興不起來,夜半三更,趁女婿睡得正香,那女人摸黑出門,又被人販子接走了。原來,人家原本就是一對夫妻。山里人從此學(xué)精了,凡是媳婦過了門,女婿家整整一大家族就需每晚出人輪流看管。管是管住了,有一事還是令婆婆公公們麻煩得不行。夜夜都要“聽房”的婆婆說,“媳婦黑夜睡覺就是不解褲帶!”有的人家就這樣湊合著,待一兩年后女人生了娃,好歹也算撐起一個家。這樣幸運并不多。一般,人販子夫妻大都已在老家生了娃,女人即便逃不脫,一天的也是又摔盆子又打碗,事找事就是不好好過。眼瞅著一股勁冒青的后生一個個做了半老不嫩的“光棍”,“兔兒唇溝”的老山羊也愁得白了須。就有人打起了別的主意。英子是“兔兒唇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女娃,她人長得漂亮,聰明懂事。英子已長到二十三歲,按理說,不愁找個好人家,可英子就是沒有嫁出去。英子有個親哥,長英子十五歲,叫栓柱,栓柱的父母老來得子,歡喜得不得了,可惜天不隨人愿,栓柱生下不久,一場高燒就燒壞了一條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鄉(xiāng)里的醫(yī)生說叫小兒麻痹,沒法治。因此,就是異鄉(xiāng)人也不愿和英子的父親在袖筒里捏指頭。英子家來過幾個媒婆,都是上門來給英子提親的,英子的父親一張口總能戳倒一堵墻。媒婆每次來,他就那么劈頭蓋臉一句話:“正愁的不愁,你愁大青山上沒有石頭!”媒婆討個沒趣,慢慢就來得少了。其實英子的父母早已鐵了心,他們是要英子給栓柱換媳婦,山村里,這叫“換親”。一般,這“換親”的對方,不是家里特別窮就是自己的兒子有毛病,輕則奇丑無比重則如栓柱或者半精不愣。父母為栓柱“換親”的那家住在 “牛鼻子粱”?!芭1亲恿弧本唷巴脙捍綔稀焙芙?,兩個村雞鳴狗吠常在半空里打架,村民串個門兒一不小心就到了 “牛鼻子梁”或“兔兒唇溝”。那男的小時候上樹掏雀兒被樹碴子扎瞎了一只眼,年齡比英子整整大了一輪。其實這事兒早就定下了,只是英子不知道。頭一次聽到爹媽悄悄地說這事兒,英子只聽清了一個“換”,她很不以為然,英子想,不過也就瓢盆碗筷?耬犁叉耙?驢騾牛馬?換就換,爹媽何必愁眉苦臉!只到去年兩家人家八口人一起吃了一頓“定親飯”,英子才如夢方醒。她害怕,她猶豫,也放不下狗子。有一晚英子做夢,就夢見那個獨眼男人胡子拉碴,露著兩顆發(fā)黃的大板牙,嬉皮笑臉地?fù)湎蛩?,吻她、扎她。她的臉龐火辣辣灼痛。一聲驚叫,她醒了,一只蚊子自她的臉上嗡地一聲飛去,醒來了就再也沒睡著。英子幾乎每天都在想心事,她替爹媽想,替殘腿的哥想,也想狗子和將要換過來叫嫂子的愛蓮。這愛蓮和英子在鄉(xiāng)里的交流會上見過,她眉眼兒長得俊,一對水靈靈的眼睛,就像陽光下的玻璃碎片。英子想,要是愛蓮做了哥的媳婦,哥的那條瘸腿肯定會抽動得更歡快。沒準(zhǔn)一年后,就會生出個粉嘟嘟的男娃來,粉嘟嘟的光芒準(zhǔn)會將爹媽渾濁的眼睛擦得賊亮并且散發(fā)粉嘟嘟的芬香。英子最放不下的是狗子,她想,這狗子怎么辦呢?莫非小樹林里她笑著追攆蝴蝶,不慎撲倒于地,又羞愧又疼痛竟忍不住落下淚來,害得狗子不得不扔下割草的鐮刀,走來將她扶起并千哄萬騙還一邊為她默默抹去淚水,黃昏時仍然為她割好一背子柴火的光陰就不再有了嗎?莫非狗子背著父母用一斗米為她換來的花格衫子就不能再穿?至于愛蓮想了些什么,英子不知道,聽說,愛蓮的心情一點兒也不比自己好。聽說愛蓮為此喝過半瓶‘?dāng)硵澄贰?;還聽說她跳過一次崖,割過兩次脈,斷了腿,留下兩道深深的疤;她自那以后神情呆儍,在縣醫(yī)院治了半年的精神?。粣凵徃改笧閮鹤拥幕槭轮钡孟癯丛跓徨伬锏亩棺?;她的弟弟常常用一只獨眼惡狠狠地瞪她;嬸子大娘這樣把愛蓮罵了一頓:“窮得叮當(dāng)響,不舍個身子,誰嫁給咱家的獨眼龍,要么拿出半罐子銀子兒!”想歸想鬧歸鬧,事情該怎么辦還怎么辦。怎么辦呢?這“換親”不像一般的娶媳婦嫁姑娘,用不著一股勁使銀元,雙方各備各的,只需定個日子,邀來親朋好友吃一頓喜宴。喜日子就定在了第二年谷雨的當(dāng)天,英子的父親說:“谷雨前后,點瓜種豆,說不定,這愛蓮當(dāng)年就能給扎下一股根呢?!睍r間過得飛快,谷雨說到就到。辦喜事這天,兩家人各自備了一頂 “驢馱轎”,還雇了兩班子鼓匠。“兔兒唇溝”和“牛鼻子梁”兩個村莊的人早早就排在了山道的兩邊等著看熱鬧。約摸半上午,兩頂花轎同時啟程,一頂轎子往南走,一頂轎子往北行,往北行的是英子,往南走的是愛蓮。兩班子鼓匠跟在轎子后面吹。英子在轎子里抹眼淚,愛蓮蔫呆呆地坐著,像是又犯了精神病。幾個看熱鬧的婆婆悄悄咬耳朵:“不吉利,鼓匠吹得就像哭喪!”愛蓮不識字,自幼沒離開過大山,也沒見識過大世面,再加人也老實,因此,她對自己的婚姻雖然是千般哀怨萬般惆悵,但一想到英子也和自己差不多,就硬是苦撐著過日子。一年后,愛蓮生下了一個粉嘟嘟的男孩,這個孩子的到來,一度為這個家庭帶來了歡樂和生機(jī),一家人眼睛賊亮賊亮,好像也在散發(fā)粉嘟嘟的芬香。哪知道,三年后公公的佝僂病重了,腰彎到差不多九十度。婆婆的心痛病犯了一次又一次,有一回就暈倒在了地頂頭。愛蓮成了頂梁柱,苦苦地支撐著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傾圮的五口之家。英子可不像愛蓮這么安分,自從嫁過去后,英子的公婆特別是獨眼的丈夫,從來舍不得叫英子下地勞動,英子留在家里負(fù)責(zé)做飯。英子做飯擱鹽,要么大把大把地往菜里抓,要么一粒也不放,一家人就是吃不好一頓飯。英子說:“不會做,只有咸了加水,甜了再加鹽。”誰不知道,這是英子故意的!有時獨眼丈夫稍微多說一句話,英子就直沖沖地頂過去:“你還不如一頭豬,哪里嘗得出是甜還是苦!”公婆是看在眼里氣在心上,有一次實在憋不住了,就說:“英子,俺知道你是不待見俺兒子,可俺們愛蓮,也不是不待見你哥么?!边@分明是柔中帶剛,話里有話,英子哪能聽不明白,只是還不到時候,就委婉地說:“娘,這愛蓮是愛蓮,我是我,您做娘的最清楚,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哩?!逼牌怕犚娪⒆幼笠宦曈忠宦暤刂苯心?,也就喜滋滋地暫時作罷。日子就這樣湊湊合合地過去了幾個月,眼看著愛蓮的肚子漸漸脹起來,英子卻沒有半點兒生娃子的意思,婆婆就一面威脅乖哄英子,一面背地里罵兒子:“看你個熊樣兒,大男人的連個女人也擒不住!”英子對婆婆說:“娘您急啥哩,不就是一年半載的事兒,明年,我們也準(zhǔn)能生個粉嘟嘟的娃!”婆婆聽了,將信將疑。其實英子心中早就有了主意,等到愛蓮生了娃,英子就正式開始鬧離婚,她去了幾次鄉(xiāng)法庭,第一次工作人員直是勸,第二次還把獨眼的丈夫也叫了去進(jìn)行調(diào)解,此后就只是調(diào)解,沒了下文。終于知道受了騙,婆婆對著英子直是罵:“缺德,沒良心!”家里的人對英子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看看離婚不成,英子就想到了逃!她偷偷約了狗子,一口氣逃到了陜西。她和狗子在陜西的一個城里開了家面館,生意紅火。每月除過吃喝穿戴,還能省下千把塊。只是不順心的事說來就來。有一夜月黑風(fēng)高,婆婆家突然來了幾個愣頭青,不由分說就把英子弄了去。英子心眼兒多,趁小便的當(dāng)兒一鼓勁兒溜脫躲進(jìn)了大山。英子的父母不停地捎書帶信來:“你回來吧,據(jù)說,人家要斷了咱家的香火!”村里人也偏向英子公婆一家,有的說:“把愛蓮和兒子一起叫回娘家來做抵押,不就公平了?”有的嚷:“實在不行,就殺了狗日的全家!”為這事英子一度心驚肉跳睡不好覺。狗子也沒了主意。
二
村中央,黑乎乎的長條桌一字排開,七個穿白大褂的省醫(yī)療隊員坐在桌子后面。桌面上擺放著的,除了高音喇叭盡是些和糧食不沾邊兒的東西。老支書在喇叭里吆喊:“村民們,國家派人來給咱看病,不要錢!不要錢!”吼來吼去就一句,說到錢字還特別加重了語氣。等了半天,不見一個村民來,老支書急了,又扯開嗓子吼:“共產(chǎn)黨員注意啦,誰要是不把老婆和娃子領(lǐng)過來,明天就開會處理你!”這樣說,其實老支書心里也沒底兒。老支書是想,人家七個人大老遠(yuǎn)的來一趟不容易,總得給個面子吧。正在尷尬無奈之際,聽見一伙年輕人嘻嘻哈哈地推搡著一個人走過來,老支書一看,原來是“紫蛋”!“紫蛋”無父無母無妻兒,是個獨生的放羊漢。這“紫蛋”脖子上贅了一個大瘤子,紫紅紫紅的,足有小半個籃球那么大,受瘤子擠迫,他的頭老是歪向一邊?!白系啊辈缓靡馑嫉卣驹卺t(yī)生面前。幾個醫(yī)生看得很仔細(xì),還反反復(fù)復(fù)地問了許多話?!白系啊闭f:“二十年了,不疼?!贬t(yī)生們商量了一陣后說,不如趁早割了,也好找個媳婦。這可說到“紫蛋”的心窩里去了,“紫蛋”說:“那,咱沒熟人也沒錢,聽說還得給你們送紅包哩,怎割?”一個大夫說:“我領(lǐng)著你,也就三四千。我倡議醫(yī)院給你集一半?!贝蠓蚩戳丝蠢现现鴷?,就說:“咱就是向村民們攤份子也要給你割?!蹦贻p人高叫:“攤份子就攤份子,這可是關(guān)系咱‘紫蛋’栽根立后的大事哩”?!白系啊焙┖┑闹笔切Α?催^“紫蛋”,總算來了一個主動問醫(yī)的,是英子領(lǐng)著嫂子愛蓮來了。英子說,“嫂子老是低燒,懶洋洋的就是想睡覺,吃了鎮(zhèn)痛片也就抵那么一陣子,大夫您瞧瞧,不會是……”英子把剩下的話噎住,向大夫眨了一下眼。給愛蓮看病的是個男大夫,大夫說:“你讓病人自己說。”愛蓮支支吾吾:“沒別的,就是英子說得那些?!甭犝f要把自己領(lǐng)進(jìn)帳篷里脫了衣服看下部,愛蓮羞得死活不愿意。英子好說歹說說了好一頓。愛蓮悄悄地和英子耳語:“這事,我不想讓你哥知道。”英子說:“知道了也沒關(guān)系!”愛蓮這才壯起膽子進(jìn)了帳篷。檢查完出來,英子問大夫,大夫臉色有些陰沉,他把英子拉到一邊苦笑著說:“嗨,真給你言中了,我看,你嫂子患的可能是宮頸癌,而且已是晚期!”軀體龐大,面目猙獰的大山虎視眈眈。老人們說:“據(jù)老人們說,大山已吞噬了二十幾條人命,砍柴的,挖藥材的,種梯田的,沒事找事專門看風(fēng)景的……”
三
小學(xué)校坐落在地勢略微開闊也較平緩的“兔兒唇”下面。小學(xué)校不大,占用的是修建于乾隆年間的“奶奶廟”。幾百年來,歲月雖已剝噬了它的血肉,但骨頭架子還在。遠(yuǎn)望,主殿飛檐依然高翹,誰也不會想到會是一所學(xué)校。學(xué)校四周的圍墻用的是老式磚頭,但替補(bǔ)上去的都是新的半截子紅磚,像打了補(bǔ)丁的百衲衣。教室只有一間,是原寺廟的主殿,屋梁上依稀可見當(dāng)年畫上去的神禽和飛龍。教室里容納了六個年級,一共二十多名七到十四歲的孩子。小學(xué)校的桌椅板凳,講臺和講桌,包括院子里的乒乓球臺子一律都是水泥做的。教師的辦公室設(shè)在配殿,連校長一共三名教師。兩個民辦教師,一男一女,校長是公派的,那一男一女土生土長,都是本村出生的高中生。男的教語文,女的教算術(shù),其他如體育和音樂統(tǒng)統(tǒng)由校長一人兼任。不大的院中央是一棵百年老榆。老榆樹有一半的葉子不發(fā)芽,老榆樹很粗,根部卻已空了,是課余時間孩子們捉迷藏的好去處。學(xué)校沒條件天天舉行升旗儀式,校長想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他叫女教師在小賣部買了五尺紅布,制作了一面五星紅旗,紅旗高高地掛在老榆樹旁逸斜出的一段枯枝上,不管春夏秋冬,不論白天晚上,五星紅旗都在迎風(fēng)飄揚。學(xué)生們上的叫復(fù)式班。六個年級在一個教室上課,教完了一個年級再教下一個年級。別的還好辦些,遇有高年級的寫作文而低年級的卻需高聲朗誦,就麻煩了,老師不得不讓學(xué)生到院子里朗誦,遠(yuǎn)看,就像是在上體育課。有時候就調(diào)個過兒,干脆讓寫作文的孩子們走出校門或曰山門在“兔兒唇”下面溜跶,理由是:回歸大自然,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最讓老師們頭疼的是年年的農(nóng)歷“四月八”。“可憐的,千不該萬不該把‘奶奶’們推進(jìn)山溝里,顯靈哩,要不,十二個把‘奶奶’推進(jìn)溝里的民兵怎會一個個淹死的淹死殘廢的殘廢?”這是村里七八十歲的老婆婆們經(jīng)常嘮叨的話題。這,指的是一九六六年,村子里大搞“破四舊,立四新”,一天晚上,大隊革委會主任叫了十二個民兵,一起闖進(jìn)“奶奶廟”,沖著“奶奶”的神像下了手,“奶奶”的胳膊和腿都斷了,廟院里一片狼藉,廟里值錢些的東西都被搶去不說,“奶奶”的殘軀也被民兵們用繩子套住,一直拉進(jìn)村子西邊的山溝里……說來也巧,后來不出五六年,當(dāng)年的十二個民兵,竟先后遭遇不測,有的得了急病一夜間就斷了氣,有的或砍柴挖藥種梯田摔死在大山里,其中三個是在夏天暴雨過后的泥潭里鳧水,鳧進(jìn)去就再也沒出來。村民們越發(fā)當(dāng)真了,雖說是“奶奶廟”改作學(xué)校了,但他們確信,“奶奶”們依舊住著沒走。因此,年年“四月八”村民們總要為“奶奶”辦廟會。廟會辦得很紅火,村民們每人都要攤一份份子錢,從山西一帶請來晉劇團(tuán)整整唱三天大戲?!八脑掳恕碑?dāng)天清晨,不但本村,就是鄰村的村民都不惜徒步翻越四五十里山路早早趕過來。這“奶奶”是專管送子的,計劃生育最要緊的那幾年,“奶奶廟”里的香火更旺。一大早,往往是老婆婆牽了兒子和兒媳,進(jìn)得廟里的大殿(唯一的教室)去,首先是焚香,再燼紙,再祈禱要男或要女,再叩頭,最后從掌廟人的手里五毛錢買個泥捏的娃娃揣了去。出了廟門,還燃爆竹,紅色的紙屑在濃濃的硝煙里四處亂飛。這泥娃娃性器官活靈活現(xiàn)。掌廟的老漢常說:“要捏就捏男的,女娃再不捏了,賠本不說還挨罵?!薄八脑掳恕钡膹R會讓老師們苦不堪言,廟會期間,課是肯定不能上了,頭幾年,老師們還試圖說服村民,萬萬不能進(jìn)入大殿,村民根本不聽,有幾次校長就把在教室門口,卻遭到村民們的圍攻,有個老婆婆情急之下竟一頭撞向了校長,撞得校長踉踉蹌蹌。此后,老師們索性不管了。這可慘了,年年“四月八”過后,學(xué)校全體師生就要集中進(jìn)行好幾天大掃除,別的好說,麻煩的是被“二踢腳”炸壞的桌椅板凳,斷腿的斷腿缺角的缺角,就需請了泥瓦匠,重新整修。為了去除煙氣還要組織學(xué)生進(jìn)山挖白泥,粉刷一遍。至于掛在老榆樹上的紅布條,那是萬萬取不得的,因為一個紅布條就系著一個心愿,村民們自己分得清,萬一把哪家的摘了去,總要招來一些是非。這樣的場景實在有趣,老支書曾戲謔地說:“咱是小旗跟著大旗,大旗領(lǐng)著小旗一起飄,飄得校園一片紅?!?/p>
小學(xué)校的條件差是差了些,可老師們教得卻很認(rèn)真。他們憋足了一股勁,發(fā)誓要教出幾個大學(xué)生。娃子們一到了五年級,上課時間就安排在了低年級的同學(xué)放學(xué)以后,以便集中時間突擊考初中。春夏時節(jié),莊稼人睡得早,在萬籟俱寂,黑乎乎的小山村里,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學(xué)校教室里幽幽發(fā)亮的煤油燈。年年考初中,他們的升學(xué)率不是全鄉(xiāng)的第一就是第二。十年間,這里竟出了五六個大學(xué)生。那個當(dāng)年用頭撞校長的婆婆,她的孫子現(xiàn)在就是某名牌大學(xué)的博士生。老婆婆樂得顛兒顛兒的,逢人就說:“俺是奶奶保佑哩,誰叫你們不虔誠?!”
這是一個盛夏,太陽自己好像也曬暈了,慢慢騰騰、跌跌撞撞地往西山邊滑去,卻遲遲落不下。村西面的山溝里干得沒有一滴帶泥的水,皸裂的溝谷,就像曬了一張長長的大網(wǎng)。在一個同樣炎熱的中午,村里的大喇叭響了,喇叭里喊出的依然是老支書渾厚而熟悉的聲音:“全體村民不論男女老幼一律到學(xué)校里開會,誰不來,明年‘四月八’唱大戲就多攤一份份子錢!”吃罷午飯,村民們提了自家的板凳早早地就集合到了小學(xué)校。老支書忙前忙后,指揮村民一排排地坐在了校園中央水泥做的乒乓球臺子下面。也不知道他是從誰家弄了幾把高個兒的木頭凳,放在乒乓球臺子的后面,算是搭建了一個臨時的主席臺。村民們納悶,平時開會,也就大家聚一起說說話,哪有這么玄乎的!他們猜,總是有個大官兒要來。婦女主任急匆匆地趕來,大吆小喝叫人幫忙往起扯會標(biāo)。半下午,聽見摩托車突突響,老支書急忙趕去迎接。來的是本鄉(xiāng)的趙鄉(xiāng)長,趙鄉(xiāng)長剛剛調(diào)來不久,老支書也沒見過幾回面,這次聽說鄉(xiāng)長要來,老支書就想,總得像縣里歡迎領(lǐng)導(dǎo)一樣,搞個架勢吧,可連鄉(xiāng)長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辦呢?就專門派了個年輕人,去鄉(xiāng)里找熟悉的干部問情況,那個干部給寫了個便條,內(nèi)容有鄉(xiāng)長姓甚名誰、如何如何接待之類。可那字寫得潦草,老支書念過兩年的私塾,只看了個大概。鄉(xiāng)長下了摩托車,寒暄一陣后入了座,婦女主任往鄉(xiāng)長面前倒了一杯白開水,會議就開始了。首先是主持會議的老支書講話,他說:“我們一起拍手,熱烈歡迎趙三皮鄉(xiāng)長來我村光臨指導(dǎo)!”趙鄉(xiāng)長本該接著講話了,可就是愣在那里不出聲。老支書覺得奇怪,再望望臺下,見有幾個老太太在嘀嘀咕咕地說話,原來,他們是說,咱這鄉(xiāng)長官挺大,咋就叫了這么個土不拉嘰的名字?帶頭發(fā)笑的是女教師,她邊笑邊說:“人家鄉(xiāng)長,姓趙名波,叫趙波,怎么會是趙三皮呢?”但她細(xì)瞅會標(biāo),那“波”字確實寫的是“三皮”兩字,原因是三點水不但與“皮”字間隔較遠(yuǎn),而且還帶草,看去就是個三字。于是,凡是認(rèn)得幾個字的村民,就大笑起來。好在鄉(xiāng)長不愧是見過世面的,就自己出來解圍說:“老支書故意開我玩笑呢,再說,這樣也顯得親近!”老支書有些不好意思,又抓耳朵又撓腮,尷尬地笑著說:“對對對,開玩笑,看咱們鄉(xiāng)長有多明事理!”笑過一陣后,會議轉(zhuǎn)入正題,趙鄉(xiāng)長開始講話,他講得聲情并茂,什么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呀,和諧呀等等,滔滔不絕。到底說了些什么,村民們聽不明白,只記住了幾個新詞。倒是他最后說的一件事聽明白了,那是說要撤點并校!趙鄉(xiāng)長說:“本村大廟里的小學(xué)校不能要了,孩子們上學(xué)要全部并到十里外的鄉(xiāng)里?!壁w鄉(xiāng)長解釋說,“好事啊鄉(xiāng)親們,這樣一來,不但解決了校舍條件差的問題,更主要的是教學(xué)質(zhì)量一定會再上一個新臺階。你們瞧著吧,不出五年,咱山里的娃,還要上清華北大,留洋去呢!”最后,趙鄉(xiāng)長以更加堅定的語氣說:“鄉(xiāng)親們別猶豫,‘撤點并?!蹅兠魈炀烷_始辦!”說著,他將手重重地往出一揮。與會的村民被這一揮嚇呆了,特別是校長和兩位教師,會散了,還呆呆地立在那里,眼里閃著淚花。
這一揮果斷有力!這一揮,揮出一隊七到十四歲的孩子,日日蟻行在溝谷的邊沿上……這一揮,僅僅持續(xù)了半個月就將村里外出打工的急匆匆地?fù)]了回來。英子和狗子夫婦也回來了,除了看看雙方的父母和親友,主要是要接七歲的兒子到城里上學(xué)。自從外出打工以來,英子就將兒子留給了七十多歲的公婆。英子想,村子里山大溝深,公婆怎能日日接送一個年僅七歲的娃。又想到了山里的野狼,想到自己在外打工,在別人眼里,還不定掙了多少錢,萬一有人謀財害命,娃子被綁票了怎么辦?總之是越想越害怕,心一急,就回來了。英子夫婦和兒子離開村里的那天,一大早就有幾個孩子和孩子的父母聚在了英子的婆家。論年齡,這幾個家長也都是英子兒時的伙伴,按說說話不該存心思,可這莊稼人總認(rèn)為人窮了腰桿子就是硬不起來,與英子說話也囁嚅著雙唇,閃爍其詞,只有“萬喜子”不管這些,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英子,把我的娃子也帶走吧,吃喝我包,你就管給他找個上學(xué)的地兒。”英子這人也爽快,就說:“萬喜哥,這個忙我一定幫,可是你知道嗎,城里有城里的規(guī)矩,人家不收咱的娃,要辦就得送錢,咱這叫‘管外生’,找個熟人,至少也得花去五千塊,一少半是學(xué)校明明白白要收的,一多半是送人家校長的,萬喜哥,你……”英子雖然沒把話說完,可誰也明白,那是說“萬喜子”根本掏不出這么多的錢。大家越發(fā)蔫了。“萬喜子”說:“不難為,明年我叫娃子放羊,掙了錢再說……”屋里的氣氛很沉悶,英子岔開了話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盡是些可說可不說的話。
四
農(nóng)歷九月,大田作物該收的全部顆粒歸倉了。這些年不興種麥子、莜麥和糜黍,山里人多半選擇了耐饑、抗旱,能賣個好價錢的玉米。遇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天年,秋天一到,掛在山壁上的莊稼與各式雜草野花紅的火紅,黃的金黃、綠的碧綠,金風(fēng)一吹,濃香撲鼻。糧食販子進(jìn)山來了,販玉米的、收葵花籽的,一時間,寂寞的山村雞飛狗跳,人聲喧鬧。山里人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他們抱定一個老主意:反正一斤比上年多賣一分錢也行。多數(shù)人家該賣的賣了,有幾個猴精猴精的,就是不賣,他們是接受往年的教訓(xùn),發(fā)誓要賣個好價錢,有一年確實被他們逮著了,一斤玉米整整多賣了兩毛錢,幾畝地竟多賺了兩三千??墒侨ツ昃统粤舜筇潱衩滓恢眽旱降诙耆?,價錢不漲反跌,又不能不賣,因為又要耕種了,零零碎碎的花銷催著、逼著,一狠心,一跺腳,賣了吧,好歹能使幾個現(xiàn)錢!
十月已是天寒地凍,大雪封了山,山里人出不去,山外的又進(jìn)不來,人們一整天除了串門子,就是睡懶覺。有幾個年輕的光棍實在守不住,揣在兜里的鈔票好像自己就要蹦出來。就有一個挑頭的喊一聲:“押寶去!”眾人哪有不響應(yīng)的,于是,押寶的,看紅火的嘻嘻哈哈一起貓向一家僻靜的窯洞。
昏幽的窯洞里,站著的、坐著的,橫七豎八都是人,濃烈的煙味嗆得人睜不開眼睛。“莊家”是外省兩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兩個人背靠一疊破舊的被褥并排坐在土炕的一角,一人捂了一件白碴子老羊皮襖,用來遮掩遞出來的“寶盒”,這“寶盒”有銅木之分,銅的這些年很少了,多半用的是木制的,黑乎乎的也有些年頭了。他倆面前的土炕上,用兩條紅褲帶排了一個交叉的十字,四個直角分別代表 1、2、3、4。 這“寶攤子” 規(guī)則很簡單,玩的就是四個數(shù)字。“莊家”分“主莊”和“副莊”,“主莊”往盒子里放骰子?!案鼻f”負(fù)責(zé)開盒子和一場下來輸贏的賠收。待“主莊”放好骰子,蓋住盒子遞于“副莊”,他就神色不動地坐在那里靜觀。“副莊”接過盒子后,溜圓的眼睛直盯住“押寶”的人下注。所謂下注,就是直接拿了現(xiàn)鈔,放到幾個數(shù)上,按規(guī)則,可以是押一個數(shù),叫打“獨紅”,也可以將現(xiàn)鈔搭在兩個數(shù)上,叫押雙數(shù),還可以押一個數(shù)靠一個數(shù),叫吃一靠一。打“獨紅”的,下注者贏了翻三倍,押雙數(shù)的無論押住哪個數(shù)都算贏,卻不能翻番。吃一靠一的,押住的那個數(shù)是贏,也叫吃,翻兩倍,押不住卻靠住的不輸不贏。下注完了,無論“主莊”、“副莊”還是“押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等到“副莊”啪地一響開了盒并順勢倒出盒子里的骰子,大家看得明白,輸了的長嘆一聲,贏了的喜笑顏開。不論輸贏,大家都很激動,一股勁催促“主莊”:“快出,快出……”像這樣日日沉溺于賭博之中的情景,每年從秋收以后的十月一直持續(xù)到次年的插犁播種時節(jié)。賭博賭的是運氣,歷時四五個月之間哪有場場都有好運的,輸了的是多數(shù)。有的人家夫婦兩個一起賭,一輸就徹底輸?shù)袅艘荒甑男量嗪脱?。好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怎么說也得借幾個錢給他,割幾斤豬肉過大年,來年開春買籽種買化肥。
老天爺好像長了眼睛,這一年想風(fēng)就是風(fēng)想雨便是雨,年景好得不得了。糶了糧食,村民們握在手里的鈔票竟比往年多了一少半。第一場雪落過,兩個異鄉(xiāng)人住進(jìn)村里來了,說是收雜糧的,其實每天都參與“押寶”,情緒與村民在一個波段上跳動,再加上異鄉(xiāng)人為人機(jī)靈慷慨,不時為村人倒水發(fā)紙煙,漸漸地就與村民混熟了。一個雨雪霏霏的午后,這兩人主動提出要當(dāng)“莊家”,眾人當(dāng)然異口同聲地叫好。兩人一連當(dāng)了五天的“莊家”,就是只輸不贏,算下來,五天竟輸了三四萬塊,村民有的喜在心里有的嘆,房東老婆婆摸著其中的一個光頭說:“可憐見兒的,怎么養(yǎng)活子女和老婆?”這兩人只是苦笑,表情異常難看。此后一連十多天,他兩個不當(dāng)“莊主”了,只是押,當(dāng)然有輸有贏,輸贏也就幾百塊,于是就散布說,過年前就住著不走了,不然怎能撈回本錢來。等到兩人手中各自贏回了幾千塊,其中一個就說:“還是‘莊家’來錢快,咱就拚一次命吧!”哪知時來運轉(zhuǎn),第一場就贏了一萬塊。此后數(shù)日都是場場贏,本錢贏回不說,還盈余了三四萬!村民當(dāng)然一天價纏著人家就要賭。這是一個狗叫得怪聲怪氣的晚上,又一場賭博在昏暗的窯洞里開始。前幾場輸?shù)米顟K的“萬喜子”,次次都是沖在頭里,而且壓得都是“獨紅”。不一會兒,捏在手里的三千塊就輸光了。這“莊家”也真好,不但允許他賒欠,還動員其他村民借錢給他。“萬喜子”輸紅了眼,整整一晚上就輸?shù)袅硕f的現(xiàn)鈔,欠了“莊家”的還不算。黎明時分“寶攤子”要散了,待村民們要離開時,他就是不走人,還拍著胸脯扯開破鑼般的嗓子高喊:“我萬喜子,長×的一個,咱按規(guī)矩來!”說著,操起菜刀,喀嚓一下就剁下了自己的一截指頭,還高高地舉起來,血淋淋地晃動著給人看。原來,這“押寶”有一個祖?zhèn)鞯囊?guī)矩,凡是輸了錢給不起的,只要傷了自己的身體,一切也就不能再提。借錢給他的村民自認(rèn)晦氣,那兩個當(dāng)“莊家”的只是苦笑不說話。凡事總有機(jī)靈的,有的村民揣摸著,這總輸不贏,是不是有些蹊蹺?就去村里的“老白活”那里問計。這“老白活”賭了一輩子,只是近年年事已高,腿腳不靈便,出不了門。他晃動著同樣是賭場上被自己剁掉的半截指頭指指點點地說了一陣,村民們就派了“萬喜子”和“紫蛋”依計而行。此后數(shù)日,雖然沒再賭,可這兩個異鄉(xiāng)人就是住著不離村。又是一個靜得有些瘆人的夜晚,三更以后,“萬喜子”和“紫蛋”來到異鄉(xiāng)人住房的窗臺下偷聽。里面兩個人的對話時高時低,聽見其中一個說:“我估摸,這村里,還有十來萬,咱贏一半再走不遲?!绷硪粋€說:“可得小心哩,那天差點就露了餡兒?!薄叭f喜子”越聽越氣,當(dāng)下就想破門而入,“紫蛋”拽住 “萬喜子”說:“我怕打不過,不如先回去告訴‘老白活’?!眱蓚€人悄悄爬過院墻時,“紫蛋”被脖子上的瘤子絆了一下,撲通一聲跌下來,驚起一聲又一聲的狗吠。
異鄉(xiāng)人放出風(fēng)來說:“沒法賭了,我們該怎么交待?!”其實他們心里明鏡兒似的,只不過變個說法,引誘村民上鉤罷了。有幾個村民將計就計,他們商量一番,就急匆匆地去了異鄉(xiāng)人居住的房東家,“萬喜子”和“紫蛋”趁機(jī)跟了去。眾人說了半天好話,異鄉(xiāng)人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說:“賭就賭吧,欠就欠吧,只是你們可要勸著點,可別再冒出個斷指的!”兩個異鄉(xiāng)人被眾人推搡著,大家一起又貓回了那個窯洞。開始,作為“主莊”和“副莊”的兩個異鄉(xiāng)人連續(xù)輸了兩三萬,村民們異常興奮,有的說:“我就不信,你久在冰灘上站,還不擦倒一兩次?”異鄉(xiāng)人也裝得可憐兮兮,連連呼?。 叭f喜子”和“紫蛋”只觀不押,看似圍觀看熱鬧,實則眼睛緊緊瞄著作為“主莊”和“副莊”的異鄉(xiāng)人。他們心里清楚,還不到下手的時候。等到十幾莊坐過,異鄉(xiāng)人就開始場場贏,那個“副莊”嘴里還不停地叨叨:“時運輪著轉(zhuǎn),現(xiàn)在又到我家了?!币粋€時辰過后,他們不但撈回了輸去的兩三萬,還又盈余了三四萬。新的一局開始后,“萬喜子”向“紫蛋”遞了個眉眼,兩個人就開始往兩個異鄉(xiāng)人的身邊蹭去,他們分明看見那個已遞出寶盒,一直瞇縫著眼睛抽紙煙的“主莊”,捂著的白碴子皮襖突然如小豬拱食一般動彈了一下。說時遲那時快,“萬喜子”上前將兩領(lǐng)白碴子皮襖噌地一下掀開。就看見“主莊”和“副莊”一人手里拿著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寶盒子,正在交換。這真是逮個正著,明明白白。“萬喜子”將盒子里的骰子抖出來,“主莊”手里的盒子放了兩顆,另一個盒子里放的是四顆。原來這一場,押四的村民多于押二的,且押四的多半打的是“獨紅”。眾人愣了半天,明白過來,窯洞里一下炸了鍋。不待分說,“萬喜子”一把就揪住了異鄉(xiāng)人的頭發(fā),眾人也一起圍上來,你一腳我一拳,不一陣,異鄉(xiāng)人就被打得鼻青臉腫直流血。村民還是不解恨,尤其是那幾個幾乎輸光了家產(chǎn)的,一邊拳腳相加一邊高叫:“操你八輩祖宗,你們還把爺們當(dāng)不當(dāng)人!”“萬喜子”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殺豬刀,怒氣沖沖地對異鄉(xiāng)人說:“你讓我賠了指頭,大爺今兒個要解你八塊兒!”異鄉(xiāng)人被打得昏死過去,眾人才稍稍平靜一些。一番吵嚷后,有人提議:“凍死狗日的,哪能便宜了他!”于是就扯腿的扯腿,揪胳膊的揪胳膊,一鼓作氣將兩個人撂在了雪地里。也不知是誰告訴了老支書,老支書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過來,趕緊召集眾人說:“可不敢,一命抵一命哩,再說,弄死了他們,咱向誰要錢去?”眾人想想,是哩,向誰要錢去?于是,眾人套了一輛牛牛車,拉尸體一般將兩個異鄉(xiāng)人又拉回到了一冬天居住的房東家?!白系啊鄙先ッ嗣f:“沒斷氣,有個家伙還眨眼哩?!碑?dāng)天夜里,老支書把這事又告知了鄉(xiāng)里的派出所。第二天下午派出所才來了人,一共三個,為首的村民們見過,都叫他錢所長。錢所長一進(jìn)門,首先看了看異鄉(xiāng)人,知道不當(dāng)緊,才開口和村民說話:“也不是不重視,大雪天的,是咱這山路太難走!”錢所長叫人搬來一張炕桌,又叫那兩個公安,一個向異鄉(xiāng)人問話,一個在桌子上攤開紙做記錄。村民們不時高聲插話,錢所長喊了幾次才靜下來。一問一答中,村民們也大概聽清了。異鄉(xiāng)人來自河北,這檔子事干了無數(shù)次,不想竟在“兔兒唇溝”栽了跟頭。說到他們贏的錢,兩個人分別從大紅柜里提出兩個塑料袋,撲通一聲倒出來,問話的那個公安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十萬塊,就順便向村民問了一句:“夠不夠數(shù)?可要說準(zhǔn)了!”村民們?nèi)氯抡f:“血汗錢,哪會有錯,我們算了算,還差三萬哩!”異鄉(xiāng)人又交待說,數(shù)是對的,只是已將三萬寄走了,是在一個晚上賭局散了后,兩人摸黑爬出大山,黎明時攔了一輛三輪車去縣城寄的,說著還把郵局的底據(jù)拿了出來。公安又問究竟寄給了誰,其中一個支支吾吾地說:“都是未婚妻,如今,他倆也聯(lián)系不上。”錢所長一行三人給村民開了個會,都是講賭博如何如何的不好,最后,錢所長有點含糊其辭地說:“這十萬叫賭資,按理說全部沒收,不過咱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們看怎么辦哩?”有機(jī)靈的村民帶頭高叫:“留下九萬七,其余你們一人一千分了吧,那被寄走的三萬我們也認(rèn)了!”錢所長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另外兩個公安在給村民分錢時就留了三千塊,老支書見狀笑著和他倆悄悄說:“莊家人來錢不容易,好歹你們每月也掙三四千,這三千就扶了貧吧?!睕]等表態(tài),就一把把那三千塊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然后對眾人說:“人家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和同志講風(fēng)格有紀(jì)律,不要你們這三千塊!你們哪個沒拿夠就趕緊過來取?!卞X所長和兩個公安分明有些哭笑不得,卻也只好連連點頭。老支書指住“萬喜子”的鼻子說:“你狗子的是不是差得最多?”“萬喜子”說:“正好三千塊!”老支書對村民說:“因為賭,咱村破了幾戶人家,你們是知道的,就說這回吧,‘萬喜子’丟了一截指頭不說,還差點鬧出人命來!”老支書又沖著“萬喜子”說:“這三千塊,得大家說了算!”幾個村民說:“萬喜子又丟指頭又捉賊,我們都同意!”站一邊的“紫蛋”說:“我也想要五百塊,那晚從墻上跌下來震得瘤子生疼!”“萬喜子”舉著斷指頭戳住“紫蛋”的天靈蓋說“給,給,給,給你個×! ”,戳得“紫蛋”一邊往老支書的身邊退,一邊吭吭哧哧地說:“俺,不要了,都,都給你!”。老支書對“萬喜子”說:“拿了錢,今兒以后你就不能再賭,另外,誰家要是再開了‘寶攤子’,你還要負(fù)責(zé)為我報信兒?!薄叭f喜子”急于領(lǐng)錢,就說:“行?!崩现鴧s不著急,就說:“空口無憑,你得給我寫個保證?!薄叭f喜子”說:“不識字,就叫公安局替俺寫吧,俺摁個手印兒?!蹦莻€一直在寫筆錄的公安拿出紙來鋪在炕桌上,問:“寫甚?”“萬喜子”說:“你就寫‘我要再賭博,就遭天打五雷轟!’”見老支書不做聲,“萬喜子”又說“再寫‘還要為老支書通風(fēng)報信!’”第三天,老支書命人用牛牛車?yán)四莾蓚€異鄉(xiāng)人搖搖晃晃地走了。望著雪地上兩道深深的軋痕,村民們慨嘆:“這兩道車轱轆印要是鋼軌就好了,咱一夜就能奔到河北,找回那三萬塊!”
五
愛蓮死了。愛蓮死前曾說:“我這半輩子也值了,為英子他們家生了個兒子!”
愛蓮是在醫(yī)療隊來過之后不出一年死的。大夫說,這種病如果早發(fā)現(xiàn)早手術(shù)起碼能延長壽命五六年,也有二三十年不犯的。這話讓愛蓮的丈夫和英子難過了好些天。
雖說是為愛蓮看病幾乎花光了全部家當(dāng),但這喪事是不能不辦的。英子與愛蓮的丈夫商量說:“哥,你說真話,到底還能拿出多少錢,也好定一定事宴的規(guī)模。”愛蓮的丈夫無奈地說:“本來有死活也不敢花的八百塊,我一直縫在褲衩里,可愛蓮手術(shù)那天,都送了人家大夫。”他嘆了口氣又說:“當(dāng)年要是聽老支書的話,入了保險就好了,聽說能報銷。”英子說:“天下不賣后悔藥,當(dāng)初你就沒那個意識!”看著哥一臉的窘相,英子說:“哥,按說這份錢與我不相干,可是我一念嫂子好,二念侄兒小,三么,也不能不念你那條腿,這樣吧,你一萬,我一萬,一共兩萬塊,你的我先墊了,秋后糶了糧,你可不能再賭了,先要還我三千塊?!睈凵彽恼煞蛞贿咟c頭一邊自言自語:“這兩萬塊錢的事宴也算不丟面子了?!苯酉聛恚褪恰罢堦庩枴睋袢兆?,訂鼓匠班子,挖墓,做紙扎,打棺材,請廚子……愛蓮的丈夫領(lǐng)著兒子手提一根“戳喪棒” 一瘸一拐地走村串戶報孝去了。家里的事就只能由英子操辦。陰陽先生定下發(fā)葬的時間是七天,第三天晚上,英子和愛蓮的丈夫特意備了一桌“上工飯”,席間才發(fā)現(xiàn),竟漏掉了一個頂頂重要的人,那就是“代東的”“快嘴劉三”。愛蓮的丈夫說:“我去把他叫來就是了?!庇⒆诱f:“可沒那么簡單!”“劉三”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腦瓜子好使,辦事說話懂得看人臉色,加之說話又快又順耳,村民就送了他這么個外號?!皠⑷笔谴謇镛k大事了小事的人,只是因為成分不好,才一直沒有爬出“兔兒唇溝”。英子急匆匆提了兩瓶“二鍋頭”,直奔“快嘴劉三”的家。這“快嘴劉三”聽見有人來,就故意躺下,靠著個大枕頭抽煙袋。英子進(jìn)了門,“劉三”懶洋洋地坐起來,瞇縫著眼明知故問:“英子,你回來了,莫非村里出了事?”英子邊說邊左一聲右一聲地道不是。這“快嘴劉三”拿捏了一陣,眼瞅見英子拉開的手提包里明晃晃的兩瓶“二鍋頭”,也就半推半就地跟著英子出了門。
出殯的頭天晚上,院子里花里胡哨,鬧鬧嚷嚷。鼓匠班子一曲《哭黃天》安了鼓,“事宴”的序幕正式拉開。村里人,特別是那些碎嘴的婆婆,一邊看紅火,一邊咬耳朵。一個婆婆指著靈棚說:“也值了,這愛蓮睡了一口二寸半的好棺材不說,你看那紙扎做的,要甚有甚,到了陰間,愛蓮怕是過得比活著還舒坦哩!”另一個婆婆說:“是哩,就是假哭的多,你看,除了愛蓮她媽,哪個不是干嚎不掉淚?”另一個婆婆接過話來:“就算有板有眼了,要是換了我,怎能哭出那么多句順溜溜的傷話來!”吃罷“宵夜飯”,湊足了給鼓匠的份子錢,這鼓匠就不停地吹,看紅火的生怕耽誤了第二天的熱鬧,早早睡了覺,飄蕩在村子上空的只剩了嗚咽的嗩吶和忽緊忽慢、嘆息般的夜風(fēng)。天色麻亮,廚子們不敢懈怠,趕緊大吆小喝地煎糕的煎糕煮面的煮面。約摸十點鐘光景,“告奠”正式開始。這“告奠”,是親友正式也是最后一次給死者燒紙錢,不僅關(guān)乎祭奠本身,也關(guān)乎午宴上主次席的安排,莊稼人平時出頭露面的機(jī)會不多,眾目睽睽之下,極要面子,因此,稍有差錯,輕則大吵大鬧,重則掀翻了飯桌走人。這就需“代東的”要按照長幼和輩分,一一清點,格外留心。院子里早已是人頭攢動,為的就是再睹“快嘴劉三”的風(fēng)采?!翱熳靹⑷贝┝舜汗?jié)才穿的那身衣服,齊齊整整、威風(fēng)凜凜地向?qū)樗麄浜玫母叩首由献呷ァP⒆觽冊缫妖R刷刷一片跪到靈柩前,只見“快嘴劉三”不緊不慢站上凳子,先打一躬,抑揚頓挫地開了場:“親朋們,天氣不早啦,點紙安席呀,里頭的往外行(在房子里的人出來,騰出家來),外頭的往回請(不在院子內(nèi)的親朋叫回來);廚工們,打好蒸鍋,拌好涼菜,餾上點心,準(zhǔn)備炒菜;盤頭們,拉開桌子,撒開盅筷,準(zhǔn)備上菜!……‘四門親家’,先請老親家,后請新親家,至于尊輩長上,你們各自禮讓(推卸責(zé)任);若有破孝不明,安席不正,禮節(jié)不通,等到酒席已畢咱們慢慢說清?!敝螅臉俘R奏,孝子們哭成一片,眾親友依次入席。“快嘴劉三”走下凳子,巡視一般走過為他喝彩的人群。午宴畢,已近十二點鐘,就要“起靈”了。又見“劉三”一聲令下:“擔(dān)槳的收留好雜拌,你往頭里走,舁材的你要注意,請為少東家?guī)鸵话蚜??!庇谑蔷鸵姁凵彽膬鹤釉诖笕藗兊闹更c下甩爛“教子盆”,在“舁材的”幫助下將棺材大頭扛起,抬出院外。
喪葬隊蛇行在不足三十米的土街上,打頭的小孩扛著“引魂幡”。這“引魂幡”不過就是一棵新砍的小柳樹,上面綴了麻紙條。扛“引魂幡”的應(yīng)是孫子,愛蓮早逝,哪有孫子,就只好讓本族還不滿9歲的孩子頂替了,這孩子論輩分應(yīng)該叫愛蓮四奶奶。孩子氣力小,盡管由一個“孝子”幫著扛,還是走得趔趔趄趄。之后,是長長的兩隊“孝子”,有男有女。男的一臉苦相,女的抽抽咽咽。再之后就是拉滿了紙扎的牛牛車和八個人抬著的靈柩,這靈柩外面罩著“棺罩”,這“棺罩”是租借來的,附近村里死了人都在用?!肮渍帧鄙厦嫫岙嫷没t柳綠,盡是些生前不做好事死后被油煎、烹煮、抽筋、剝皮、挖眼之類的故事,看了使人毛骨悚然。鼓匠班子吹吹打打地跟在最后。這樣的場面哪能錯過,全村的男女老幼早已等在了土街的兩側(cè)。女人們湊近女“孝子”的身邊,不厭其煩地聽那一聲聲的“八嬸嬸你死得好苦呀”、“六妗妗,這老天殺人不眨眼呀”等近于嘶嚎的哭喪,一邊還不住地指指戳戳地評判究竟哪個哭得更好。男人們圍住鼓匠班子,嚷嚷著叫鼓匠師傅吹出最拿手的段子。要說,這也是鼓匠最應(yīng)賣力氣的時候,但畢竟已吹打了整整一夜又帶半個白天,可是又不能不拼命吹,一是為了爭名氣,二來,也是為了再掙一點段子錢。喪葬隊走走停停,行走中吹的段子一般不出老套子。停下來,就需變著法子吹。隊伍行走至一棵百年的老榆樹下,也是愛蓮生前,夏天晌午常去納鞋底的樹蔭下。八個人放下棺材,仿佛不走了似的,嗷地一聲歇了氣。鼓匠師傅瞄了一眼,知道拼命的時候到了,慢騰騰地拿出了全部家伙。就聽見“快嘴劉三”叫一聲:“××村大外甥×××, 現(xiàn)鈔一百塊,點的是《苦伶仃》?!本鸵娺@大外甥走近鼓匠師傅,將一百塊紙幣卷成筒狀,架在鼓匠師傅的耳朵上。這《苦伶仃》吹得就是苦啊,直吹得女人們一股勁抹眼淚,周圍的大山好像也在微微發(fā)抖?!靶⒆印眰冋l也不愿丟面子,爭著點段子,于是就一支接一支地吹,鼓匠師傅的耳朵上架不了幾個卷兒,打鼓的就替他用線繩拴了掛在胸前。后來,點的段子就有些亂了,有點《五哥放羊》、《打金錢》的,有點 《青松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盡是些歡快的曲子。這鼓匠師傅是越吹越好聽越吹越來勁兒。吹笙的雙臉憋得通紅,不敢多換一口氣。打鼓的、敲鑼的,追逐著嗩吶的節(jié)奏和旋律,瘋了似的扭動身子,敲打得更稠更響,高潮時,只見幾個起哄的年輕人嚎叫著猛地將鼓匠師傅高高地抬了起來。這鼓匠師傅一會兒模仿男音一會兒模仿女音,還不停地增加著喇叭頭子,由一個而三個而六個。猛不丁,又見他拿出一根運氣的管子,接在鼻孔上吹起來,嘴里還叼著兩支香煙吧嗒吧嗒地猛吸。更難能的是他還在不停地晃動的嗩吶桿子上,頂了一只盤子高速旋轉(zhuǎn),就像耍雜技。村民們不禁大呼小叫嘖嘖稱奇?!靶⒆印眰円脖欢簶妨?,雖說不敢破涕為笑,也忍不住直往這邊瞧。這場面,任誰看了,都不像是在操持喪事,更像正月十五“鬧紅火”。也許,真正悲傷的就剩一個“紫蛋”了,“紫蛋”是負(fù)責(zé)“擔(dān)槳水”的?!皳?dān)槳水”被視為是下三流的活兒,不能參加喪葬隊,需早早出村,為逝者引魂。只見“紫蛋”挑著一副擔(dān)子,一頭是水桶,一頭是筐,筐里裝著愛蓮棺材前曾供奉的食品和“引魂雞”,一路走得晃晃悠悠,脖子上那個紫紅色的大瘤子也跟著一塊兒顫。也不知是哪件事觸痛了“紫蛋”的心病,有人說,“紫蛋”是一路走一路哭,他哭:“長頭發(fā)的媽呀,短頭發(fā)的爹呀,至死也沒給我‘紫蛋’成過個家呀!”不知不覺,日頭已斜在了三點鐘方向,這“快嘴劉三”登高一呼:“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我聽見愛蓮的墳地餓得嘰哩咕嚕直響哩,咱們散了吧?!?/p>
六
“兔兒唇溝”搬遷的事催得緊了。為這事兒,趙鄉(xiāng)長先后來了兩次 “兔兒唇溝”,第二次還來了縣里的 “搬遷辦”。村民大會上,趙鄉(xiāng)長照樣講得滔滔不絕,慷慨激昂。說到搬遷的事,趙鄉(xiāng)長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那新村比‘兔兒唇溝’至少強(qiáng)了十幾倍!”村民悄悄議論說:“準(zhǔn)保又是騙人哩!”“搬遷辦”的那個小伙子說得既明白又簡單:“反正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與其遲搬不如早搬!”村民們聽了,馬上炸了鍋,有的說:“老墳怎么辦哩,搬不搬,怎么搬?”還有的嚷嚷:“據(jù)說,跟咱并了一起住的盡是大戶人家,咱這小村小戶的還不受欺負(fù)?”“萬喜子”和一幫年輕人推搡著“紫蛋”起哄:“天上掉餡餅的事,就不能給‘紫蛋’發(fā)個老婆?”“搬遷辦”的小伙子年輕氣盛,聽見眾人越說越?jīng)]邊兒,就冒了一句冷話:“愚昧!”首先被激起火來的是“萬喜子”,只見他搶前一步,一把抓住小伙子的領(lǐng)口,扭過頭來對村民大喊:“這小東西嘴上作賤咱們妹妹(昧)哩!”村民們聽了,一下子圍過來,邊挽袖子邊喊:“打狗日的!”小伙子臉憋得通紅,想辯解卻又氣得說不出話。眼看一場群毆就要發(fā)生,老支書急忙出來阻攔,他站在“萬喜子”和小伙子的中間沖著 “萬喜子”說:“怎的了,是不是還想斷一根指頭!”村民見狀頓時偃了一半兒的氣。“萬喜子”雖被老支書唬住,卻仍在村民們面前顯硬:“就是不搬,除非公安局的槍口對準(zhǔn)天靈蓋! ”“劉三”也為“萬喜子”打氣:“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看那年輕人就是欠揍!”老支書瞪了“劉三”一眼,“劉三”吐了幾下舌頭,“萬喜子”也只好縮了回去。老支書緩緩站上一處矮墻頭,嘶啞著嗓子說:“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們這簡直就是打我哩!”有幾個村民見老支書氣得直抖胡子,就湊近了老支書說:“支書你忘了,咱娃子上學(xué)的事,那姓趙的不也是說得天花亂墜!”老支書說:“一碼歸一碼,‘撤點并?!氖缕鋵嵰灿刹坏盟w鄉(xiāng)長?!备袅艘魂?,老支書才強(qiáng)壓下了內(nèi)心的不平靜,緩緩地說:“這搬遷的事也怨我沒認(rèn)認(rèn)真真和大家做個交待,這么說吧,這確實是件真事,就在前幾天,咱們縣的縣長叫我一起看了咱要搬過去的那地兒,那地方哪像咱們 ‘兔兒唇溝’!”老支書不無感慨地又說:“眼下,那邊已經(jīng)扎了機(jī)井,蓋了房子,還分給咱每人兩畝水澆地,依我看,咱就是把‘兔兒唇溝’的山頭全都掘平了,也打不下那里十畝地的糧,再說這頂頂要緊的水,莫非祖祖輩輩驢馱人背的你們還沒累夠!”老支書的一番話,村民們還是信了,信歸信卻仍在嘀咕:“又不是挪個豬圈,哪能說搬就搬!”
老支書約了 “快嘴劉三”和“萬喜子”,跋涉了二十里的山路,來到鄉(xiāng)里時已近中午了。他們問過門房,得知趙鄉(xiāng)長還沒下班,就趕緊推開了趙鄉(xiāng)長的辦公室的門。趙鄉(xiāng)長搭理不搭理地看了三人一眼,也不倒水,也不遞煙,只是示意他們坐下。一陣沉默后,趙鄉(xiāng)長才開口說:“有事?”聽口氣,就像早把搬遷的事兒給忘了。老支書看出來,趙鄉(xiāng)長的確是生氣了,就說:“俺們幾個代替村民給鄉(xiāng)長賠不是來了?!币娳w鄉(xiāng)長還是不說話,老支書就給“劉三”遞眉眼,“劉三”笑嘻嘻地走過去說:“鄉(xiāng)長啊,您大人不計小人過,那天俺們著實是莽撞了?!薄皠⑷庇职言捁樟藗€彎兒:“您是為了俺們后輩兒孫的事才到‘兔兒唇溝’的,卻遭了打罵,天下哪有這個理兒,俺‘劉三’和‘萬喜子’代表支書代表全村給您下跪!”說著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皠⑷币姟叭f喜子”還梗著脖頸硬邦邦地站著,就用勁兒拽了一下,“萬喜子”才半跪不跪地蹲在了地下,蹲下了還與“劉三”悄悄說:“他鄉(xiāng)長又不是大廟里的‘奶奶’!”老支書想笑,心想,誰叫你狗日們帶頭鬧事?趙鄉(xiāng)長見狀,也撐不住了,從桌子后面走過來扶了一把“劉三”和“萬喜子”說:“咱們黨不興這一套!”“萬喜子”倏地一下就站起來。見“劉三”還是跪著不起,趙鄉(xiāng)長說:“這又磕頭又下跪的,是存心要折損我的壽數(shù)吧?”“劉三”只好站起來,一邊往起站一邊又作揖又打躬地說:“鄉(xiāng)長您千萬饒過俺們這一回!”趙鄉(xiāng)長重新回到桌子后面坐下,盯著“萬喜子”問:“你就是那個要打架的吧?”,“萬喜子”不假思索就說:“是,俺‘萬喜子’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鄉(xiāng)長,要不你就打俺兩下。”“萬喜子”的話,軟中帶硬,趙鄉(xiāng)長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終于沒說,雙方又陷入了冷場,趙鄉(xiāng)長照樣冷冰冰的不發(fā)一言。老支書的心里打起了架,心想: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與其討個沒趣,倒不如三個人一走了事!轉(zhuǎn)念又想,這可是村里的大事呀,千萬不能鬧反,萬一這鄉(xiāng)長想不通,一句話告了縣長,把搬遷的好事讓給了“牛鼻子梁”,那我不就成了罪人啦?再想,這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敲下去,難免要摘了鄉(xiāng)長的面子,不免計從心上來,就說:“鄉(xiāng)長,該是吃飯的時候了,我早餓了,大妹子她肯定在家等你哩,能不能讓我蹭一頓飯?”其實趙鄉(xiāng)長也只是要找一個恰當(dāng)?shù)呐_階下,只是這“萬喜子”仍然怒氣不散,令他不好馬上改臉。聽老支書這么說,也就只好接住話茬,趙鄉(xiāng)長說:“慢說一頓,就是十頓也成!”出了鄉(xiāng)政府,還沒走多遠(yuǎn),老支書說:“逗你哩,咱們的事哪能麻煩大妹子,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訂好館子了,就是當(dāng)街上的那個,不貴,也不遠(yuǎn)?!壁w鄉(xiāng)長說:“‘撤點并校’的事,估計村民把賬都記我頭上了,今兒個,群眾代表也來了,這頓飯我請了吧?!壁w鄉(xiāng)長和老支書一邊為究竟由誰請吃爭來爭去,一邊嘻嘻哈哈地逗樂,氣氛好像一下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趙鄉(xiāng)長說:“其實呀,我心里也著急,就在你們來之前,縣長還來電話專門詢問搬遷的事兒哩。”老支書聽了心里更加有了底兒,就趕緊趁勢而上:“要想馬上搬,還得鄉(xiāng)長另外幫個忙?!壁w鄉(xiāng)長說:“又生出了甚事?我看這‘兔兒唇溝’,你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老支書笑著說:“不省油是因為我當(dāng)了針尖大的這么個官兒?!崩现鴩@了一口氣說:“鄉(xiāng)親們祖祖輩輩在 ‘兔兒唇溝’扎了根,不愿馬上搬也情有可原,再說,這鄉(xiāng)下人光說不練就是不認(rèn)!”趙鄉(xiāng)長說:“你是在繞著彎子批評我呀。”老支書說:“哪里,我是說這村民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趙鄉(xiāng)長說:“又給房子又給地的,這兔子還小哇?”老支書說:“還有小兔子哩。”趙鄉(xiāng)長說:“說說我聽聽?!崩现f:“每家能不能補(bǔ)助五百塊,住新房,哪能不置辦點兒新家具?再說,老墳的搬遷也確實是個事兒,不知道那邊空沒空出墳頭的地兒?”趙鄉(xiāng)長想了想說:“硬叫碰了不要誤了,五百塊的補(bǔ)助我說了不算,不過我可以和縣長爭取。至于墳地不是個事兒,那鎮(zhèn)子的西北就空出來一頃地來做公墓,我看埋你‘兔兒唇溝’幾代人沒問題!”趙鄉(xiāng)長又補(bǔ)充說:“我可不是咒死啊,都是被你給逼的!”老支書回應(yīng)說:“鄉(xiāng)長呀,這牽涉村民的事難辦哩,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被兩根繩頭扯緊的一個疙瘩,只要一邊扯斷了,就做不得好人!”趙鄉(xiāng)長想了想說:“哎,其實我也是!”……四個人不知不覺到了小飯館兒,一個年輕妖艷的老板娘早已迎出門來,嗲聲嗲氣地尖叫:“哎喲喲,鄉(xiāng)長大人駕到,酒菜早就備好了,聞著刺兒鼻香!”趙鄉(xiāng)長率先進(jìn)了小飯館兒。“劉三”悄悄地問老支書:“是不是鄉(xiāng)長的二老婆?”“萬喜子”關(guān)心的不是這事兒,他拽住老支書說:“爭啥哩,‘劉三’和我磕的頭還不能抵一頓飯?!”老支書正顏厲色地對“萬喜子”說:“一會兒,你只管吃飯,不能說話!”
七
吃罷年夜飯,一家人圍在電視機(jī)前看央視春晚,兒子兒媳和孫子不時被電視里的小品逗得前仰后合,老伴兒指著電視說:“看人家那些蹦蹦跳跳的女娃,就是顯眼!”老支書把腿蹺在炕沿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抽悶煙。本來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他打心眼兒里是高興的,可就是瞅著電視不順眼。聽見老伴兒那么夸,他就撂了一句:“你能懂個甚!”
五六十戶人家的老窯前和院門兩邊都掛了大紅燈籠,燈光映照著門廊和斷壁殘垣,映照著被幾天前下的一場大雪覆蓋著的村莊,紅白輝映,奇幻迷離。平日里,黑得有些瘆人的大山,益發(fā)顯得靜了,仿佛一位白發(fā)的老奶奶,伸出風(fēng)的手臂輕輕拍打著村莊。幾個娃子提了紙糊的小燈籠嘰嘰咕咕,不時燃放幾聲爆竹,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硝煙和淡淡的飯香。老支書側(cè)身轉(zhuǎn)向,將臉朝向村外的山口。他是要感知一下風(fēng)向。山里人祖祖輩輩堅信,年三十晚上的風(fēng),可以確定來年的收成,如果刮的是東南風(fēng),來年必定風(fēng)調(diào)雨順,如果刮的是西北風(fēng),這年景就怕是旱澇不保。這雖然沒人說過有多少依據(jù),可村民們信,老支書也信,他想,聽說大海都在東南方,水借風(fēng)勢,說不準(zhǔn),那綿綿的細(xì)雨就是這東南風(fēng)給吹來的!反正,年除夕晚上,他都要這么試一次,也怪了,多數(shù)年頭,還真的應(yīng)了。去年的年三十晚上,老支書是站在全村最高的窯頂上觀風(fēng)的,串門子拜大年,他逢人就說:“東南風(fēng),老天要下米面哩!”果然,這一年,山坡上的莊稼長勢就是旺!一股強(qiáng)氣流吹過來,老支書激靈了一下,心里一樂:“嘿,又是東南風(fēng)!”
吱吱地踩著積雪,老支書進(jìn)了 “劉三”的家,見一家人也在圍著看電視,只是少了“劉三”,老支書問:“快嘴”呢? “劉三”家的向西屋努了努嘴:“生閑氣呢。”進(jìn)了西屋,見“劉三”一人躺在炕頭上假寐,老支書就說:“大過年的,忍一忍不就過去了?”“劉三”噌的一下坐起來:“過不去!”老支書說:“怎的哩?”“劉三”說:“支書,你也算是半個公家的人,你說說,這社會好像把咱莊稼人給忘了,你看這電視,除了那個變魔術(shù)的,哪個節(jié)目和咱們也不沾邊兒。再說那些唱歌的,都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就是愛呀愛的,莫非這城里人閑得就只剩了‘做愛’?”老支書說:“球,反正和咱不是一個路數(shù),他愛他的,咱紅火咱的!”“劉三”說:“就不能反映反映?”老支書說:“反映了也不頂事!”看著老支書好像有事兒要說,“劉三”就叫了一聲老伴兒:“還不趕緊提酒下菜!”不一會兒“劉三”家的就端過來幾盤菜,可這酒就是遲遲拿不出來。“劉三”和老伴兒說:“你忘了,英子送我的兩瓶二鍋頭就放在柜子里,我一直舍不得,大過年的,今晚我倆就喝了吧?!眱蓚€人邊喝邊聊,這“劉三”酒量不大,三杯酒下肚,就見臉紅脖子粗地高聲嚷嚷:“依我看,電視臺的人是挺多,還抵不上我‘劉三’一個呢?!崩现馈皠⑷秉c子多,可他覺得“劉三”這話確實說大了,就趁勢將了一句:“換了你,該怎樣指揮人家城里人?”“劉三”索性拉開了架勢:“咱們國家有五十六個民族,哪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一個好節(jié)目?!要是換了我,一個民族選一個,又好看又照顧到了大團(tuán)圓!”“劉三”雖然說的是酒話,可這老支書聽著有理,禁不住心里嘆一聲:不虧是識文斷字的!就想,我今晚可是找對人了,就打斷“劉三”的話說:“‘快嘴’,可不敢識兩個字就沒邊沒沿地亂說,咱就說點落地的話吧。我來找你,是為了正月十五‘鬧紅火’的事。”“劉三”一聽,愈發(fā)來了勁兒,眼睛盯住老支書問:“多年不鬧了,為甚突然想起來?”老支書一臉心事地說:“過了年,咱村就要搬家了,也得慶祝慶祝吧。再說,咱‘兔兒唇溝’窮得出了名,這十五鬧鬧紅火揚揚名,說不定,與咱們并了一起住的就敢把閨女嫁給咱們的后生了。你就幫俺劃算一下,這十五的‘紅火’怎么辦?”“劉三”見老支書這么信任,心里一樂,就眉飛色舞地說起來,一說就足足說了兩袋煙的工夫。老支書聽得有點煩,打斷“劉三”的話說:“那個‘抬閣’和‘腦閣’咱們后輩們沒繼承下來,這兩個就算了吧。這‘火’的事么,幾個老人也死了,慢說是‘猴兒尿尿’‘鵝下蛋’,怕是連個 ‘炮打城’也做不出??h城街上賣的焰火,價錢貴得嚇?biāo)廊耍蛻{咱那一口人十幾塊的份子錢,肯定買不起”,“劉三”聽了,詭異地眨了眨眼:“支書啊,你知道今兒晚刮的是什么風(fēng)?”老支書說:“鬼精的,這還能不知道,那海邊的水又往咱這邊吹哩?!薄皠⑷眱墒忠粩偅骸澳沁€愁啥?”見老支書半晌無語,“劉三”心想再說也是白說,就改過口來:“也對,還是支書你想得全,想得遠(yuǎn),也切合咱村的實際,這樣吧,你定調(diào)調(diào)我操辦?!崩现俸俚匦χf:“球,用不著變著法子夸俺,接下來的事才是你用腦子的正經(jīng)處?!薄皠⑷甭犃艘慌男馗f:“支書盡管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包管省錢又辦事,一定給咱鬧出個好名聲!”“劉三”和老支書越說越投機(jī)越說越來勁兒,不知不覺,一瓶白酒已近喝完,老支書喝到微醺,“劉三”把持不住,歪在一邊睡了。看看時候不早,老支書搖搖晃晃出了“劉三”的門。耳聽著爆竹響得愈來愈稠,估摸該是接神的時候了,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吃罷接神餃子,本該好好睡一覺,可老支書就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這十五要么不鬧,要鬧就得鬧得像模像樣,可這村里過年講究多,光這神就需要迎接三次,年三十晚上接的是灶神,初一晚上要接財神,還有一位喜神,什么時候接,須翻了黃歷才能定。喜神每日的方位不同,“兔兒唇溝”祖祖輩輩接的都是來自東南方向的喜神。祖輩的風(fēng)俗不能改,沒接喜神以前,人不但不能外出,村子里還不能有大的響動??蛇@既然要“鬧紅火”,就不能不出門置辦些東西,也該組織起人馬,敲鑼打鼓地排練一番。如此,老支書哪能不急?!想歸想,無奈,酒勁一股勁直往頭上躥,他撐不住,就沉沉地睡了去。
“紅火”從十五的前兩天就拉開了序幕。這“紅火”有靜也有動,靜的是九曲燈場,場子就設(shè)在村子南面比較平緩的“兔兒唇”下面。動的有跑旱船、坐太平車、舞獅子、秧歌隊。這九曲燈場栽了365根木桿,木桿上又掛了365個五顏六色的彩燈,象征一年四季風(fēng)調(diào)雨順。365個彩燈形成一個四方城圖的模樣,城內(nèi)以燈劃界,9 個小城,各以金、木、水、火、土、日、月、羅候、計度9個星宿排列,象征九道門。燈場的進(jìn)、出門,挽松柏枝、粘吊子、貼對聯(lián)、掛紅燈。東、西、南、北、中,貼五方貼。真是大城套小城,小城連大城。十五晚上,家家戶戶都像年三十晚上一樣,將各種燈籠,懸掛于老窯前和院門兩側(cè),與九曲燈場遙相輝映。鄰村的村民凡是走得動的都趕來看“紅火”了,本村的不用說,連病人也由親人背了出門。村民們先是轉(zhuǎn)九曲,這九曲是個迷陣,如果有一個門走錯方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會回到原地。走對的人,自覺一年里一定會一順百順,走錯的,也不灰心,嘻嘻哈哈地說笑著由熟悉的親友帶著繼續(xù)走。孩子們提著小燈籠,穿梭在流動的人群里,整個村莊多姿多彩,洋溢著歡樂祥和的氣氛。約摸九點鐘光景,聽見那邊鑼鼓嗩吶變了調(diào),知道“鬧紅火”的隊伍就要出發(fā),人們不管“九曲”轉(zhuǎn)沒轉(zhuǎn)完,就趕緊跟了過去。只見這隊伍早已排成一個長蛇,最前面的,當(dāng)然是“快嘴劉三”,他的身后依次是四門斗子—獅子—旱船—太平車—秧歌隊,中間還穿插有“踢股子”的、“撂份子”的,?;鹆餍堑摹ⅡT驢、騎魚的等等?!巴脙捍綔稀崩陷吶藗飨聛硪?guī)矩,這十五的“紅火”除在集體場合表演外,還要串院子拜大年。正月十五晚上,凡是壘了旺火的人家,就等于是主動向“鬧紅火”的發(fā)出了邀請?!翱熳靹⑷痹缫寻差D了“訂旺火”的去了要去的人家。這“訂旺火”的,其實相當(dāng)于聯(lián)絡(luò)員,也就是負(fù)責(zé)察看究竟誰家壘了旺火。最早要拜的都是村子里有頭有臉的,第一個當(dāng)然是老支書。就見“訂旺火”的傳回話來,于是,鼓匠吹起了《過街吵子》,踏著歡快的音樂,一行人徐徐向老支書家挺進(jìn)。老支書三代同堂,九間窯洞一字排開,院落里早已擠滿了看“紅火”的人。隊伍到了大門口,嗩吶手改吹《大得勝》,老支書笑瞇瞇地看著眾人,一家人也早早迎在了屋前。幾聲炮響過后,扛著“四門斗子”的四個小孩急急忙忙站在了院子的四處,撐開了場子。這“四門斗子”也就是四只紙糊的大燈籠,形狀似斗?!八拈T斗子”四面的白紙上寫字。燈光一照,字顯得分外耀眼。 “萬喜子”是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四門斗子”的,眼見“四門斗子”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萬喜子”著急,就提了棉襖繞場子摔打,一邊還罵罵咧咧?!凹t火”未曾開始,“主管”兼“撂份子”的“劉三”先唱一段:“鑼鼓喧天進(jìn)了門,老少東家笑臉迎,夫妻和睦兒孫孝,真是幸福的好家庭!”老支書一家樂得眉開眼笑。“撂份子”是正月十五鬧紅火中特有的唱段,起著特殊的主持、調(diào)度、夸贊、間歇、承上啟下的作用。每到一個場地,“撂份子”的首先就要夸贊一番主人家,之后,一段節(jié)目鬧過,鼓樂煞下來,便再唱一段。只要他唱出來下個節(jié)目,該節(jié)目就須馬上出場。“紅火”開始了,首先出場的是黃毛獅子,只見那獅子,轉(zhuǎn)動眼睛,抖動耳朵和尾巴,伸出鮮紅的舌頭,張開一張血盆大口,又踢又鬧地繞場一周,碰上不聽話的孩子,就囫圇吞下。這時只見“劉三”將手中小旗一揮,獅子和舞獅人正式出了場。舞獅人踢個飛腳亮相,然后來個爬虎,幾個前后空翻,拿起木刀和繡球,走近獅子輕輕拍了一下獅頭,那獅子好像如夢方醒,立即昂頭踢腿,又見它踏著音樂節(jié)奏,迅速撲向前方,快到邊上又是一個踢腿,隨之轉(zhuǎn)身一躍上了高桌。獅子表演完畢,村民們不由嗷嗷地連聲叫絕。只聽“劉三”再唱:“一場紅火幾段開,一段一段都精彩,下一個節(jié)目是哪般,漁船車燈上場來。”就見另一些表演人員齊集一處高唱開船歌:“一支船行在河岸,姜太公釣魚在河灣,艄公船頭站,手拿長艄桿,二位艄公把船來扳?!背叄R聲高喊:“開船了!”,音樂隨之緩慢而起,兩個艄公首先亮相,這艄公頭戴斗笠,身著長袍,手持長桿,撐起兩只船緩緩離岸。那船如真船一般,周圍用天藍(lán)色布圍住,上面彩畫水波與浪花,前面是昂首挺胸的龍頭。船頂如涼亭狀、插飛挑檐,四角高挑配以四個蜂窩花或彩色小燈籠。這船其實是被一人挎著,挎船人前面,做假腿盤坐狀,看去,就像坐在船上一般。前放彩燈一盞,坐船人男扮女裝,涂脂抹粉,扮成漂亮的女性,頭戴鮮花,儼然一位大家閨秀。她顛著碎步,挎在身上的船如在水上漂行。騎魚的趕緊尾隨而行,他頭戴公子帽,身穿黑長袍,手中還拿了把扇。他腳尖著地,時而跳躍時而在兩船中間穿梭,仿佛真的魚兒活蹦亂跳。游到場中,二船成8字型來回游動,隨著音樂節(jié)奏加快,兩船開始游四門,也就是“四門斗子”所在的方向,游四門寓意四季平安,一年順利。音樂節(jié)奏越來越快……船燈跑過,在輕快的音樂聲中,“太平車”出場。這車子除兩手扶的車把外,外形類船,是以木條裝成長方形框架,周邊均以布包嚴(yán),兩邊布圍對稱,墨繪車輪,涼棚也用彩綢幔頂。女的坐在車上,一男人在后面推車。平路上,推車人推得輕快,坐車人坐得風(fēng)騷,上坡時,推車人推得吃力;過河時車陷于河中,車子顫顫顛顛,就有又丑又浪的“二流子”叫“二小”的前來幫忙,結(jié)果是越幫越忙。當(dāng)初,“劉三”在分配活計時,“紫蛋”追著劉三硬是要求當(dāng)“二小”,“劉三”心一軟就把角色派給了“紫蛋”,哪知人家坐車的女演員不愿意,“劉三”好說歹說,女演員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只見“紫蛋”化了丑角的妝,脖子上贅著個紫紅色的大瘤子一顫一顫地出了場子,未曾表演先就有人大笑起來。“紫蛋”平時沒有露臉的機(jī)會,這樣近距離親近女人的場合哪能放過?就見他假戲真做,對車上的那女子百般調(diào)戲,那女子用手絹不停地抽打?!白系啊闭娴氖侨滩蛔×?,趁那女子不注意,竟真的抱住人家親了好幾口。因為這個動作不是劇情要求,大出人們所料,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看得目瞪口呆。“劉三”這時看見女演員惱了,哪里是用絹輕輕抽打,分明是不停地扇耳光,為了避免無趣,“劉三”就趕緊叫音樂停住,節(jié)目停了下來。大家稍事休息后,聽見“劉三”又高唱一聲:“其余節(jié)目都退下,‘踢股子’的趕緊上場來?!本鸵娨荒幸慌媚媚竽蟮刈叩綀鲎又虚g。鼓樂聲中只見男女二人出場合唱:“陽婆上來一片白,兄妹二人扒白菜;架墻飛過蝴蝶來,二人就把蝴蝶拍。這個蝴蝶高飛起,那個蝴蝶落下……”最后出場的是人多勢眾的秧歌隊,場面更加宏大、熱鬧,有愛“紅火”的觀眾也從其他演員手中要把扇子,或從觀眾老漢們手中要桿煙袋作道具參與了進(jìn)來,節(jié)目進(jìn)入了高潮。趁人不注意,“劉三”將“紫蛋”拉到一邊,低聲卻很嚴(yán)厲地說:“可不敢趁機(jī)占便宜,你要再抱住人家姑娘親嘴我就換了你!”“紫蛋”嗯嗯啊啊地,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該演的節(jié)目演畢,老支書的老伴笑盈盈地拿了煙酒出來謝賞,眾人一齊高呼:“謝了!”“劉三”一邊指引隊伍有序退場,一邊又高聲唱了一段:“這個大門修得寬,里面又把騾馬拴,騾馬成群羊滿圈,后輩兒孫做高官?!?/p>
八
不知不覺就到了農(nóng)歷的三月。
第一批要搬出“兔兒唇溝”的幾個村民來到老支書家,硬要老支書給擇個搬家的日子。老支書說:“球,咱瞎?jié)h看的是三、六、九,就選初六吧,六六大順!”
三月初六,太陽好像也起了個大早,吉祥的紅光早早就投上了“兔兒唇溝”的老崖頭。二十幾戶要搬走的人家吆喊著牛牛車,搖搖晃晃地上了山道。牛牛車上載著老人和孩子,載著米面、水缸和破爛家什。呼呼喝喝的人聲、牛哞和家具的碰撞以及牛牛車咯吱吱的聲響交織在一起,使行進(jìn)中的隊伍雜亂中添了幾分悲壯。老支書率領(lǐng)一些村民在看得見“兔兒唇溝”的最后一個山彎一一與他(她)們話別。有幾家的女人拉住老支書的手說:“支書您看哪,那陽婆邊上伸出來幾縷勾勾云,是不是他老人家不想讓俺們走!”“紫蛋”的牛牛車上拉得最簡單,他停下牛牛車,顛著個紫紅色的大瘤子來到老支書跟前說:“支書,您可要趕早搬過來,俺怕受欺負(fù)! ”“萬喜子”說:“‘紫蛋’是擔(dān)心沒人管他割瘤子的‘份子’錢,耽誤了娶媳婦哩!”要搬走的人本來心里就酸酸得難受,這時終于忍不住,女人們就撲簌簌地落下淚來,老支書安慰說:“可不敢哭得沖了喜,應(yīng)該笑!”
人群散去,老支書感覺空落落的,獨自一人在山梁上徘徊。
冬雪還沒有融盡,梯田就像黑白相間的畫框掛在坡梁上,而山頭上和背陰處的積雪還很完整,陽光一照,閃著潔凈的藍(lán)光,座座山頭就像一個個披甲掛冑的武士,威風(fēng)凜凜地守護(hù)著它們已守護(hù)了幾百年的“兔兒唇溝”。向著村莊的方向望過去,因外出打工早已棄置不用和剛剛騰空的二十幾孔老窯又進(jìn)入了老支書的眼簾,老窯的門窗已被撬去,窯頂上經(jīng)年的白草在風(fēng)中張揚,像頭發(fā)蓬亂的老人執(zhí)拗地望著遠(yuǎn)方。
老支書不由得喃喃自語:“我老了,‘兔兒唇溝’”也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