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樹東
泛濫于網(wǎng)絡、電視、報紙中的社會新聞總要以新奇刺激博人眼球,給平淡無味、養(yǎng)生送死的庸常人生平添一些味道和色彩,增加一點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其中小官僚殺情人的新聞,總會不時爆出,因其桃色和血腥的奇異嫁接,權力和色欲的猛烈撞擊,更兼其聚集了官僚腐敗的社會焦點和大眾喜聞樂見的情感糾葛,便總會令常人血脈賁張、議論蜂起、興趣盎然。有人會斥責官僚腐化墮落,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有人會抨擊沒有約束的權力太過貪婪,竟然要連女人都肆意占有;有人則會痛斥那些當官僚情人的女人自甘墮落,不值一哂;也許有人還會認為“物必先腐而后蟲生”,無論官僚還是其情人都是社會腐朽的表征。那么,作家面對這種社會新聞,會如何處理呢?文學的貓頭鷹是如何在社會新聞止步之處起飛的?作家馬忠靜的中篇小說《金絲燕窩》就以女性細膩的筆觸展開了對小官僚殺情人的社會新聞的文學想象,從社會的遺忘和死亡的幽暗中復活了兩個鮮活的靈魂,讓他們生動地展示出欲望迷夢底下恐怖的人性邏輯,從而呼喚著本真人性的復歸。
該小說的男主人公名叫趙一程,四十歲上下,是個大型國有企業(yè)勞資處處長,有家有業(yè),但情感空虛,生活無聊。通過QQ聊天,他認識了比他年輕二十歲的美貌女孩巫妍妍,兩人一拍即合,于是巫妍妍便成了被籠養(yǎng)的金絲雀。剛開始時,兩人自然相得益彰,琴瑟和諧,巫妍妍甚至扮成趙一程的女兒隨他去參加單位年度聚會。即使出國旅游,趙一程也不忘給巫妍妍帶回貴重的禮物。為了取悅趙一程,巫妍妍還專門去做了豐乳手術。然而,好景不長,一次當巫妍妍參加了趙一程同事的再婚婚禮后,她再也不愿忍受隱秘的被包養(yǎng)生活,她渴望結婚,渴望生孩子,渴望名正言順的陽光生活。為了懷孕,巫妍妍還煞費苦心地剪破趙一程的避孕套,但趙一程考慮到自己的生活和前途,還是勸她墮了胎。為了逼迫趙一程離婚,巫妍妍還跳樓,幸好樓層不高,只是摔傷了腳踝。當巫妍妍最終威脅趙一程,要把他們的隱秘公之于眾時,憤怒之下,趙一程失去理智,殺死了巫妍妍。為了消滅罪證,趙一程把巫妍妍的尸體拋于鄰近城市的大海里,誰知陰差陽錯,巫妍妍的尸體卻被海船和海浪帶回他所在的城市海灘,而且當初豐乳用的材料就是揭發(fā)他的最好罪證。最終,趙一程投案自首,一場原本浪漫的戀情就這樣被死亡覆蓋上了沉重窒息的尸布。
面對趙一程和巫妍妍的悲劇,黑白分明的道德譴責于事無補,大義凜然的社會批判恐怕也無濟于事。我們還需要冷靜的理性分析,需要博大超越的悲憫眼光,尤其需要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人性剖析。
當趙一程最初見到巫妍妍時,作者這樣寫到他的心理:“我想這回我是動了真心。一個快四十的人動真心,是該替他高興還是替他難過呢?許多人以為我什么都不缺,只有我知道缺了精氣神,有點行尸走肉的意思。有了巫妍妍,我突然覺得什么都有了,一切都有了新意?!边@就是小說情節(jié)的出發(fā)點,也就是趙一程和巫妍妍悲劇的出發(fā)點。趙一程人到中年,在社會上初步功成名就、家業(yè)安頓時,恰恰是他內(nèi)在的精神困境顯現(xiàn),生活喪失意義感,生命失去新鮮感之際。這種中年困境,對于那些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而言幾乎是千篇一律、無可逃避的宿命。究其根源,無非因為他們原本就是人云亦云、鸚鵡學舌之輩,對人生、對生命沒有自己的反思,沒有自己的規(guī)劃,缺乏終極關懷,只是摹仿著他人,跟隨著欲望。如果基本的欲望尚未滿足,他們還會有追求的激情和動力;當欲望初步得到滿足時,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生命的虛無本相。這時,如果他們不能意識到欲望本質(zhì)的虛幻,從而超越欲望,往往就只有兩條路可走,那就是投身于更大的欲望目標的追逐中,也就是按照社會認可的法則去追逐更大的權力、更多的金錢,或者就是從此路上撤退下來,縱情聲色。當趙一程遭遇巫妍妍,感到一切都有了新意時;對于他而言,年輕、天真的巫妍妍就是他生活意義的拯救者,就是他生命新鮮感的提供者,他試圖從和巫妍妍的欲望放縱中獲得新的存在感。
因此,簡單地指責趙一程的道德敗壞,只能是庸人無視生命真相,以道貌岸然的道德倫理混淆視聽的懶人邏輯。試問,庸常人生中,有多少人能夠避免趙一程的這種中年困境呢?生存的無聊、生活的無意義、生命的空虛感不是像陰風一樣侵襲著他們的骨縫,使之寒顫連連嗎?道德敗壞只是表象,而生存的無聊、生活的無意義、生命的空虛感才是病源。而這病源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常人來說幾乎沒有辦法克服的,因此才會有現(xiàn)世的欲望洶涌,才會有眾生的顛倒夢想。
那么,趙一程能否依靠巫妍妍走出中年生命的泥淖困境呢?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關鍵就在于,他和巫妍妍之間其實沒有真實的愛情。他最初和巫妍妍相處的那種新鮮感,那種快樂,只不過是占有欲得到滿足時的片刻體驗。就像古代那些大富大貴的老人迷信采陰補陽之術,占有少女,卻終究無法抵御身體的衰朽一樣,趙一程試圖占有更年輕的少女來恢復生命的新鮮感,卻不想著真正地去更新自己生命的內(nèi)在精神,最終也只能是一種妄想。
真實的愛情必須建立在雙方的平等人格基礎上。而在趙一程眼中,巫妍妍只不過是滿足自己欲望的一個工具而已。因此他總是只能看到巫妍妍的身體,只想著給她提供住房、金錢、禮物,而幾乎從來沒有想過幫助她獲得人格獨立、精神發(fā)展、幸福生活等內(nèi)在的東西?;蛟S,這些內(nèi)在東西尚未進入過趙一程的視野之中。俄羅斯思想家索洛維約夫曾說:“真正的愛是這樣一種愛,它不僅在主觀情感上確信他人和自己的個性的絕對意義,而且在現(xiàn)實中證明這個絕對意義,有效地把我們從死亡之不可避免中拯救出來,使我們的生命充滿絕對內(nèi)容。”然而,從小說中可以發(fā)現(xiàn),趙一程在和巫妍妍的交往中,幾乎沒有任何個性意義的顯現(xiàn),趙一程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利己主義者,是個自私者。他不可能為了巫妍妍放棄自己的體面家庭和工作前途。最終當巫妍妍威脅著要公開他們的隱秘時,他就殺死了巫妍妍,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地把巫妍妍視為一個具有個性的絕對意義的人。小說中曾這樣寫到殺死巫妍妍時的自我辯護,“我得把自個兒留住。真的,巫妍妍你不要想不開,反正你沒有家,或者說你有家,而你的家人不需要你,我和你不同,我的大家小家連同單位都離不了我。跟我比起來,你什么也沒有,你出局的成本是最低的。這樣算賬,劃得來?!闭沁@種算計,把趙一程人性的冷漠、自私和絕情展示得淋漓盡致。
從巫妍妍的角度看來,欲望迷夢的悲劇性也讓人唏噓感嘆。學者許紀霖曾說:“世俗時代的原子式個人,既沒有歷史,也沒有精神,只是一個充滿了物欲和追求的經(jīng)濟理性人。他孤獨地面對整個世界,而這個外部世界,是一個以利益為軸心的市場世界,缺乏溫情,也沒有意義?!蔽族褪沁@樣一個原子式個人,她孤身一人在陌生人匯聚的都市里求生,沒有親人可以依傍,沒有文憑,沒有專長,只有年輕和美貌。一般人都會把巫妍妍視為受害者,認為她涉世未深,缺乏歷練,生活經(jīng)驗不足。但要認識到,真實情況卻在于,她和趙一程其實在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被欲望主宰的人。如果說趙一程占有巫妍妍,試圖從她身上重新獲得生命的新鮮感,那么巫妍妍也是要占有趙一程,從他身上去獲得生存的安全感和情感的歸宿。欲望所及之處,占有者也是被占有者,被占有者也是占有者。無論對于趙一程而言,還是對于巫妍妍而言,所謂激情滿懷、燦爛若七寶樓臺的愛情終究只是占有性欲望蒸騰出來的絢麗泡沫而已。
正像趙一程在和巫妍妍的交往中,幾乎從來沒有從巫妍妍的處境出發(fā)設身處地為她的命運想想,巫妍妍也幾乎從來沒有主動地為趙一程的處境考慮。這是兩個都極端算計、自私自利的原子式個人,都是陶醉于占有性欲望迷夢的庸常之人。
欲望總是傾向于把人物化。在該小說中,物化的中心情節(jié)就是巫妍妍做豐乳手術。第一次見到巫妍妍的時候,趙一程就注意到巫妍妍的胸部不豐滿;后來在西班牙旅游時,他又說及西班牙女人豐滿的胸部。這無疑顯示了趙一程看巫妍妍的物化眼光。當巫妍妍把這種眼光內(nèi)化為自己的眼光時,她便要求去做豐乳手術。
部分現(xiàn)代女性做豐乳手術,這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行為。在前現(xiàn)代文明中,人們更傾向于把肉身外貌被視為神的賜予或自然的造化,視為和人的出生階層、家庭、地點一樣的一種天定,人們一般不會想到去改變它,甚至認為不能去改變它,當然傳統(tǒng)醫(yī)術也沒有能力輕易改變它。而且在儒家倫理看來,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損毀,或自作主張地改弦易轍。但現(xiàn)代文明把人們從前現(xiàn)代文明的權威、信仰或教條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教給他們以理性的方式來反思生活,發(fā)揮創(chuàng)造性,尋找新的可能。然而理性覺醒的力量對于那些沉湎于物質(zhì)和肉身世界的人來說,并沒有帶來自由,他們首先想到的卻是去改變?nèi)馍硐嗝?。因此部分現(xiàn)代女性去做豐乳手術,歸根到底是因為欲望化、肉身化的現(xiàn)代文明對她們的訓導。而當她們要豐乳去討好男人,進而愉悅自己時,這就顯示了她們已經(jīng)把自己視為欲望化、肉身化的存在。
巫妍妍就是這樣一個欲望化、肉身化的人。而欲望的要求是無限的,肉身的存在是脆弱的。巫妍妍在被趙一程包養(yǎng)之后,馬上就感受到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是無趣的,做他人的隱秘情人的生活是窩窩囊囊的茍活。她就像初步獲得成功的趙一程一樣感受到生活的無聊、生命的空虛,孤獨、焦慮、傷感等負面情緒隨之而來,襲擊著她。她也意識到,單靠男女兩性間那點的樂趣無法維持較好的生活。因此她渴望著能夠和趙一程正式結婚、生子,過上所謂的正常生活。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巫妍妍和趙一程都是同樣被欲望的空虛和無聊折磨的庸人。庸人洞察不了欲望的魔幻戲法,就永遠會生活在自造的地獄之中。
當今中國社會是個欲望過度熾盛的社會,每個人都似乎急于摹仿他人的欲望,從而導致了整個社會道德生態(tài)的全面潰敗。該小說曾寫到趙一程第一次和巫妍妍見面時的瞬間心理:“我突然有些矛盾:要吧,黑良心,不要吧,不甘心,還是要吧,我不要也會有別人要的?!迸c之構成呼應的是,后來趙一程送燕窩給巫妍妍,“我送她兩盒燕窩。她斜睨一下,帶些不屑地說:又扳燕子的窩?。∥艺f不必有負罪感,不是我們扳的。有人扳了送,我們就拿著。況且,扳都扳了,你不吃別人也會吃,不如你親自吃,把自己養(yǎng)得豐滿健壯?!睙o論是對人,還是對物,庸常之人都害怕在和他人的競爭中落敗,都急于把他人當作潛在的競爭對手,而且都相信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在這種社會氛圍中,人與人普遍互不信任,欲望輕易地擊潰了良知和理性。這也注定了趙一程和巫妍妍的悲劇性結局。
當《金絲燕窩》絲絲入扣地展示出趙一程和巫妍妍兩人從最初互相占有的狂喜,到彼此互相猜忌、互相算計,再到最終都要致對方于死地的悲劇過程,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欲望的虛幻本質(zhì),可以洞察到人性的陰暗和疑難。所謂報應,不在于巫妍妍的尸體又飄回趙一程所在的城市海灘,從而導致他不得不去自首,接受死亡的結局;真正的報應,其實在欲望演變的過程就已經(jīng)開始了。趙一程和巫妍妍的愛情,只是欲望戴著愛情面具的一次友情演出,最后一幕當然只能是死亡。正是死亡,讓塵俗之人有可能猛然醒悟,意識到占有性的欲望之路乃是不歸路,而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愛、理解、信任才是真正可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