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 櫻
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
——《詩經(jīng)》
指甲花有個學(xué)名叫鳳仙花。
遂想起小鳳仙寫給蔡鍔的挽聯(lián):“不幸周郎竟短命,可惜李靖是英雄。”文學(xué)無中生有杜撰了一個蘇小小,讓李賀的“無物不同心,煙花不堪剪”留名,到現(xiàn)在亂世佳人的氣數(shù)已廢黜,又捏造一段胭脂夢。我喜歡野史,但不當(dāng)真。歷史最諂上無情,一將功成萬骨枯,萬名將士終作土。愛情傳奇只是亡魂們的一點(diǎn)精氣,落在百口,百口聲張的都跟愛情本身不相干,“曾是驚鴻照影來”罷了。
不過,我真喜歡小鳳仙這名字。唐傳奇《李娃傳》里的李娃,《紅拂夜奔》里的紅拂,《聊齋志異》里的嬰寧,《紅樓夢》里的丫環(huán)入畫和墨雨,佻撻名字頗含神韻。不過,最恰切的名字是名妓賽金花,似乎捫得到晚唐金粉的一縷余脈,“猩色屏風(fēng)畫折枝”。乍一聽,還以為《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在世,揚(yáng)名立萬,醉笑陪公,痛飲國仇家恨。
幼年,我有個女玩伴,嗜好養(yǎng)鳳仙花,連紅磚上凹著的地方都裊裊婷婷地長著。我那時翻字典學(xué)了一個新詞“姹紫嫣紅”,便拿來形容她家的院落。她聽了不同意,“不,我不喜歡紫。紫很貴重老氣,世上只有一個紫禁城。我家小,就幾口人,只能是熱鬧?!彼覐臎]有收過指甲花的種子,都是成熟了勃然開裂,類似蒲公英的種子,隨風(fēng)飄游,到了春天落地生芽。
《詩經(jīng)》里動不動就說:“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忽想起遼闊平原上的十八里相送,還有相送路上一垛一垛北方的村子,那才叫大地山河。漠漠平林煙如織,秋天的蜀黍莖稈血紅。地平線盡頭,太陽像要壓進(jìn)陰曹地府。近處,平民的房子取暖似的拱在一起,一只黃狗跑出來了,嘴里沒有骨頭,如同垮掉的士兵朝石頭磨了磨牙。我見過南方的山,喝過南方的水,佇立過南方的水田,南方扭捏敦厚;北方青銅肅殺,一聞風(fēng)沙就有兵家氣。北京早就壘聚成了人口臃腫的磅礴大城。在我想象之中,北京還是北平的模樣。四合院里,串門子垂髫相樂,一口大水缸里養(yǎng)荷花。柳樹下,有人在藤椅上聽一口京腔的西皮流水。茶館里,“鼓板輕輕放,沾淚說書女兒腸”。
北方有指甲花還真是奇怪。臨睡前將指甲花混合明礬搗碎了,用野麻葉包好放在指甲蓋上,細(xì)繩纏定過夜,天明就十指紅彤彤的了。這本該是溫軟吳語女子的絕招吧,沒想到在竟然在北方也有包紅指甲的習(xí)俗,就像蒼涼大西北之甘肅很突兀地有個胭脂山一樣?!都t樓夢》里晴雯快死了,咬斷長指甲送給寶玉。我想那一定是染過鳳仙的指甲。李商隱曾寫過《板橋曉別》,“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惫糯娙私栉镅灾境闪税a。我自幼不懂格律,隨意寫一句“大意年年花等人,小心頻頻人誤花”,送給指甲花吧。
我十三四歲才在集市上看到有廉價的指甲油賣,一兩元錢一瓶。抹在指甲上,揮發(fā)出焦慮的汽油味;一沾水就掉色,不是完整地掉,是一塊塊地掉,像是一嘴假牙還在一顆顆地掉。這種指甲油不小心落在地板上,連蚊子都不肯落腳。日本作家林芙美子成名前曾在工廠做女工,在《放浪紀(jì)》里聲討賽璐珞熏人的氣味。我從此對工業(yè)流水線生產(chǎn)的小玩意再無好感。我后來在地鐵上見過有些女子的纖纖玉指,指甲上再無鳳仙花,只有昂貴的“蔻丹”,我不喜歡。美女等不來周郎,大概周郎也害怕化合物塑料。
大約女玩伴有鳳仙花罩著她,小時格外有靈氣。成績很好,年年指甲紅從不褪色。她赤腳給灶臺添柴,紅指甲擱在一堆粗亂的桑枝背景上,美得如同油畫。有些女子,其美穎悟得太早,十二三歲就美在梢頭腳趾,她就是這一類,自己卻并無覺悟,靜靜地生長在小康之家里哀矜勿喜。女子人才好,性情溫順,早早結(jié)婚也未嘗不可。她一直都念書,在高中談了當(dāng)?shù)劓?zhèn)長的兒子,戀情大白,家里堅(jiān)拒,她就悻悻退學(xué)了。直到十八歲,反而泯然眾人,是一張周正卻頹唐的臉,靈氣損光,當(dāng)然指甲再無鳳仙花的痕跡。再后來,更不濟(jì)。我在網(wǎng)上看她的博客,她已經(jīng)流落在南方某小城市,為剛洗的被單被偷大罵泄憤。她的照片很像某個言情戲里拈酸吃醋的配角,當(dāng)然不是撕扇子做千金一笑,而是雇人去賓館捉奸,或者因家庭不如意當(dāng)街撒潑。她只有那么一小截生命是最美的,也最是自如的。她當(dāng)她自己的玉女,沒有金童相伴也罷。父母去下田,囑咐她中午飯熱一熱就好。當(dāng)然,餓了也不怕,木草灰里還燜著紅薯,隨時可以撣開吃。老貍貓?jiān)谠鹤永?,到處睡,從沒好好睜開過眼。鳳仙花不高,根本沒陰涼,不過有好多棵,在雜草中兀自盛開,蜷在下面睡覺,貓也很涼快。本來就沒有桃紅柳綠的仇恨的,她只有溫和本身。在碧天如洗的心境里,她渴慕著將來。她用鉛筆在白紙上隨意畫了一個左等右等的人,蟬鳴警覺起鳳仙花花瓣的走吹。她就她自個,她站著,觀察自己狹長的影子。紅蠟燭日頭曬化開了,一捏就是一個捧腮癡笑的孩子。她真不知道生命后來會跟上來許多魑魅魍魎的事兒,她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不殫精竭慮的愛情不值得,而致命的愛情又不能得。除了愛,還有更多煙熏火燎的人間感受,從此再無明心見性、清純?nèi)缢你裤健?/p>
自戕的絕不是她自己,而是世道人心。李叔同出家后有一條戒律是不看報,我們呢,電腦,報紙,電視新聞每天都播報非正常死亡的人數(shù),或天災(zāi)或人禍。人命都這么尋常,更何況安穩(wěn)好好地活?梁漱溟晚年問:“這個世界會好嗎?”誰能回答呢?學(xué)問家如雷貫耳,而四海之內(nèi)的飲食男女還得碌碌為稻粱謀?!叭擞心媳?,佛性無南北。”美的隕去也是無南北的。不要把一切都怪罪于時間,時間損人是因循漸進(jìn)的,不像人為的直接暴力扭曲。日本人曾寫一本《陰翳禮贊》,盛贊大和民族的一草一木皆關(guān)情,甚至廁所都充滿美的情調(diào)。
“林煙樵唱,山風(fēng)酒旗,花雨吟衣?!碑?dāng)下呢?勃勃野性的指甲花在哪兒?抹指甲花色的清純的女孩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