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走
“有人看到她從女宿舍出來。那時的宿舍,一大間房,睡八十個。幾個男青年在路邊等著她。他們穿過一片田野,旁邊就是勞改營,他們繞到那后面,直奔一片墳地而去?!?/p>
我能想象,她那時一定是興奮的,就像她得知自己被推薦上,到衛(wèi)生院當赤腳醫(yī)生的時候。在我的想象里,她揮動起了鐵鍬。而在她的眼前,兩幕圖景交叉著出現(xiàn)。第一幕圖景,泥土不斷地揚起又落下,她已經(jīng)快看見一具尸體了。第二幕圖景,它將變成一具無比清晰的標本,供她學習人體骨骼知識。
“他們刨出了一具,用爬犁拉回大隊,用烀豬食的大鍋,煮了煮,做成了標本。她把它掛在鹽水瓶架子上。每一個到衛(wèi)生院看病的人,都能看到它。一天,一個來自勞改營的病人認出了它?!?/p>
他走進了衛(wèi)生院,那天他因為感冒發(fā)燒到了三十九度,被人送來打青霉素。他一眼看到了那具骨骼,它就掛在緊挨著病床的架子上,瞪著深邃空洞的眼。
“‘那是老劉的遺骨,整個勞改營,只有他一個人,缺了兩顆門牙,左手食指還斷了一節(jié)?!?/p>
那天屋子里除了一個梳著辮子的女醫(yī)生,還有幾個年輕人。盡管他立刻低下了頭,他們似乎還是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某種恐懼。其中一個男青年一個箭步到了他身前,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迫張開了嘴。那只手像鉗子一樣卡住了他的下巴,弄得他的雙頰很痛。所有這些都是在一秒鐘內(nèi)完成的。
“‘看看,他就沒缺兩顆門牙,他也沒缺一節(jié)手指頭,他才是你想要的,一具完——美——的骨頭標本?!?/p>
他這才看清,屋子里大約有四五個人,他們都是些下鄉(xiāng)知青,他們是來這里陪那個年輕姑娘的,他們假裝訴說著自己的病痛,只是為了聽她說說話。強迫他張開嘴的那一個,只要有機會,就會來這里。二十年后,他們這些人中,有的做了廠長,有的成了看門人,有的當了小販,有的已經(jīng)臥病在床。
而她,她一定從那個病人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了不知所措?!八D(zhuǎn)頭對那男青年說道,‘行了,有一具就夠我學習的了?!?/p>
“‘你不害怕嗎?’那個病人問道?!?/p>
她從來不害怕,既不害怕哪個城市,也不害怕哪個人?!八b出很害怕的樣子來,眼睛和嘴都張得很大,她是個長得挺可愛的姑娘,有一張胖胖的蘋果臉?!覟槭裁匆??和人不一樣,骨頭是神圣的,美好的。’”
“‘既然你覺得骨頭好,那我們?nèi)藶槭裁催€一個勁地想活下去呢?’”
應(yīng)該是一片沉默。沉默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將落在他們兩人身上。
也許我可以這樣設(shè)想,她一直想當醫(yī)生,因為她的父親或者母親就是一個醫(yī)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就喜歡看醫(yī)生對病人說話。他們用的術(shù)語是她完全聽不懂的。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她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孤獨的,沒人能理解她的孤獨,她也不相信有人能理解,但是她卻相信那具骨頭可以,它可以看得見她的孤獨,這樣她就不會覺得自己孤獨了。
“‘你真想聽我的想法嗎?’她說,‘最終,我們每個人都會死。現(xiàn)在我在這里,北大荒,我還想到更北、更偏僻的地方去。我會扎根在最不為人知的一個窮地方,死后被人完全遺忘。’”
“那個男青年一直愛著她。”
盡管那人看起來一點都不溫文爾雅,但在野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每天傍晚都從這里那里采些野花來,黃色的側(cè)金盞花,紫色的金達萊,白色的繡線菊。
“他總是暗示姑娘,希望晚上他們能去哪里散散步。那姑娘總是借口要學習而拒絕他。他后來才明白,那姑娘根本不適合他?!?/p>
他現(xiàn)在肯定不會再為那姑娘苦惱了,所有這一切都過去了。但我默不作聲,我只是點著頭聽著。那些年里,除了這樣微小的浪漫外,還有一些自殺事件,但人們都不說,人們不討論自殺的主要原因。為了活下來,姑娘們嫁給上了年紀的村干部,嫁給他們的兒子們。她們不愛的人和她們睡覺,任何人在她們身上做什么她們都得同意。而坐在我對面,和我說話的這位上了年紀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他沒再開口說話。
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沒再開口說話。
我覺得慶幸。這種慶幸感就像眼下的這種沉默,緩緩從我心中升起,籠罩住我。我離那個時間,那個世界,如此遙遠。但它也沒能升到多高,它就懸掛在了那里,半空中。在我的朋友繼續(xù)沉默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他剛回上海時對我說過的一番話。他說童年時他一直很喜歡看鴿子在清晨和傍晚的空中盤旋,那時住在棚戶區(qū)的他覺得鴿子飛得很高。這一次,時隔幾十年,當他站在三十三層高的陽臺上俯視時,他意識到,所有這些鴿子都是被豢養(yǎng)的,只能在十二三層樓高處盤旋。同他這樣的人一樣,它們卡在了這個城市的中等偏下高度。他說他要把這段感想寫進一首詩,在那些詩行中,他將寫下一位少年和一位中年的對話,他們會討論未來是否宿命本身。而我,我對宿命沒有任何看法。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太孤獨,弄出了一堆罪惡的隱喻讓人們思考。我希望自己的一生,有一次,人們手里拿著野花,彬彬有禮地向我致以愛意。
“那個男青年始終不明白,她這么刻苦學習,成天和那具骨頭打交道,又有什么意義呢?‘不會因為你是一個非常好的赤腳醫(yī)生,或者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就讓你離開的?!龘u搖頭,認為骨頭和能否離開之間,并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p>
就算那青年帶著屋外清冽的風走進去,用他的臂膀緊緊摟住她,他也沒有辦法讓她多看自己一眼。但這沒能使他放棄這無可奈何的愛,正好相反,他對她的愛變得更加強烈了。她允許他晚上陪她一起學習,這讓他感到高興,但煤油燈照出的骨頭影子也讓他有些不安。他總是盯住燈光本身,避開看那骷髏頭空洞的眼窩,好像多看幾眼,那里就會頂出兩只眼球來似的。正是在那些夜里,他心里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瘋狂的想法,他知道,有一天,他會實現(xiàn)的。
她只有在撫摸那具骨頭的時候才會面帶欣喜,她像欣賞自己的身體一樣欣賞著那具骨頭,她覺得它美得無比干凈,使她感到生命因為短暫所以可貴,使她感到盡管存在命運的千差萬別,可是人與人之間是非常相似的,還使她感到時間的無限和人的世界的有限。在骨頭面前,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許只剩下了年齡、性別、身高,它剔除了所有的敵意、屈辱和不公,使人與人以更加本質(zhì)的方式彼此接近。
因為覺得它美,她有了好奇,想了解構(gòu)成這具骨頭的那個人。否則,美的意義何在呢?
“她偷偷問了另一個來自勞改營的病人,還給他倒了杯水。‘姑娘,你這樣做,是對他最大的不尊敬。’那人先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了一會雙腿,然后說道,‘無論對錯,人都死了,還是應(yīng)該入土為安,否則他的靈魂該在何處安歇?’‘我只是非常想學習?!敲磳W習完,把它放回老地方吧,否則就意味著,它哪也去不了了?!帜苋ナ裁吹胤侥??難道你真的相信轉(zhuǎn)世投胎?’‘如果人們不再相信轉(zhuǎn)世,他們就不會愿意繼續(xù)吃苦?!F(xiàn)在轉(zhuǎn)世,也許還是會一無所有,還是會犯錯,受折磨?!覀円呀?jīng)吃了那么多苦,為什么我們還想活下去,還想繼續(xù)吃苦?’那人沉思著說道?!悄銥槭裁匆鰤氖履??’看到那人神情憂郁,她便說:‘算了,我也不想知道?!谐蝗铡侨俗詈笳f。那人后來給她帶了一本《內(nèi)科學》,說是骨頭的主人留給他的。”
她的枕邊長年疊摞著幾本書,最上面的就是這一本。而她和那男青年,仍舊若即若離,持續(xù)上幾個月的時間。她不知道,她的這種模棱兩可使他非常痛苦,而這一切,將在一天夜里,突然結(jié)束……
那天深夜,那個男青年坐在自己狹小的炕上,喝下了一整瓶墾區(qū)農(nóng)場自釀的瓶裝純糧白酒,他喝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像是這輩子最后一次能喝上酒似的。半小時后,他起身,走進了衛(wèi)生院。
接下來,我可以把接下來的事編成很有趣的故事,也可以編成很悲傷的故事。我不知道,你們對有趣或是悲傷,怎么看。
告訴我這些事的朋友一九六九年赴黑龍江農(nóng)場務(wù)農(nóng),一九七七年回滬,一九八〇年結(jié)婚。在他有了一個兒子以后,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地抱住嬰兒流下淚來。他很擔心兒子會出什么事。后來又總擔心自己活不長。他告訴過我的事已經(jīng)很多,但要說的東西,似乎還遠遠沒說完。
他說話的時候,我什么也不說,只是拼命記在腦子里,因為我感覺,一篇小說就要誕生了。在他把這事的結(jié)尾告訴我以后,當天晚上,我回到家,換上拖鞋,就立刻坐在電腦前飛快地打起了字。負責將別人的真實經(jīng)歷改頭換面這個名利雙收的職業(yè)就是為我度身定制的??粗恍行凶謴闹搁g擊打而出,我完全理解她“像欣賞自己的身體”那樣的興奮。在小說面前,友情和知己遠不如給我一個值得我加工的故事來得真誠?!叭寺厮廊ィ裨绯亢榷嗔死司频娜四菢?,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另外一個世界生活多年了?!痹谖易x過的小說里,有這么一句我一直記得。那么哪一天,是生和死的分界?那一天,我們會做出一些選擇,一些我們之前,斷然不會的選擇,我們不知道,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側(cè)身死的世界。而我想寫出那一天。
那么接下來,就是那個深夜了。它將被原原本本地寫下來。
他知道那個深夜她不在衛(wèi)生院,也不在宿舍,白天她就被一輛馬車接去了場部出診。他一手提著煤油燈,匆匆忙忙穿過走廊,走進最里面那一間。那間房,屋頂很高,還算寬敞。屋子里,靠墻擺著兩張病床,另一頭的墻根處,豎著那個鹽水瓶架子。那具骨頭,頭上披著一塊藍紗巾。這么純凈的藍色,本來是用來襯托她的女人味的。現(xiàn)在被它懸在那兒,顯得那么無所事事。他再次深刻地意識到,她已經(jīng)完全習慣于,每天長時間地坐在它旁邊。他在那張堆放著書的桌上放下煤油燈。不久后,在這間小屋里,這盞燈的昏暗,將只照在他和她的臉上,他將盯著她那圓潤的臉龐,看個夠。
他快步走過去,興奮且動作麻利?,F(xiàn)在,他正對著它了。這時,他做了渴望已久的事情。只一把,它的頭就被揪了下來。他拎著那個骷髏頭,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手里那東西的特別,他有點兒吃驚,它怎么這么容易就到了他手上。他覺得拎著它的那只手好像來自身體外部,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現(xiàn)在,從那兒,有種犯罪感蔓延了開來,但同時,他又有一種一個人開始一場戰(zhàn)爭似的興奮,他的心怦怦地跳著。
他拎著它跑向女宿舍。它和男宿舍一樣簡陋,還是一九五八年,轉(zhuǎn)業(yè)官兵剛到這兒的時候,為了解決住房困難,臨時突擊搶建的。秋天,剛開始冷,單層窗戶,還沒糊上紙。多年后,坐在我對面的朋友告訴我,那一刻他的臉變得蒼白,如果靠近他,可以發(fā)現(xiàn),他都快哭了。在一道拋物線之后,那個骷髏頭穿過窗戶,出現(xiàn)在了屋里,并被屋里的燈光照亮。他能想象,屋里所有的女青年,墻上的黑影,都轉(zhuǎn)向了它。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尖叫,騷動。很快,狗也跟著叫了起來。他聽到啪啪的聲響,聽到腳步竄動的嗒嗒聲,聽到粗暴的踩碎的喀嚓聲,他的頭一陣發(fā)暈,聞到自己面前的空氣里,彌漫著從自己嘴里沖出來的濃濃的酒精、渾濁的味道。他掉轉(zhuǎn)身子,朝遠處快步走去。
現(xiàn)在,將是一個漫長的長鏡頭。鏡頭拉向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中國的最北方,一片田野里,一個男青年踉蹌地走著,他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除了他急促的呼吸聲,聽不到任何聲音。最后他跌坐在了田埂上,一動不動,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長時間地盯著面前的黑暗。
“后來呢?那具骨頭呢?”我問道。
僅僅一個星期之后,就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在那個年代,在那里,誰會怕一個骷髏頭,一具沒有頭的人體骨骼呢?“頂多是收割的時候,我們會害怕,害怕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水稻?!?/p>
所有的骨頭都在后來幾天的惡作劇里,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碎屑,它們緩緩地向下墜落,向黑暗深處墜去,消失在黑色的土地之下。
他后來幾次經(jīng)過衛(wèi)生院,她的窗前。冬天已經(jīng)來臨,窗戶已用木板釘死。
其實,他,她,那些骨頭,都不過只是外鄉(xiāng)人。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我也成了一個醫(yī)生。但我的良心卻像腫了的牙齦一樣,隱隱地難受。我還記得那小屋里的味道,那沉悶的氣氛。我希望她能比我過得幸福。”
我的朋友想著這個問題,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們所待的咖啡館還算亮亮堂堂,但我們就像待在黑暗的夜里一樣,誰也不出聲了。我們在沉默中坐下去,只有空氣和呼吸,仍在緩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