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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 貴

      2013-11-15 21:29:07彭興凱
      滿族文學 2013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爺子列寧

      彭興凱

      1

      早晨六點鐘,伊列寧就準時地醒來了。他的生物鐘總是這么有規(guī)律。他一睜開眼,就看見窗外那片發(fā)白的天,那是處女似的黎明。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到外面去散散步、活動活動筋骨,呼吸一些新鮮干凈的氧離子,那是對身體相當有裨益的,但是伊列寧不,他只是欠了欠身子,點著了一支煙。等一口煙霧從口中徐徐吐出來,他抓起了枕邊的搖控器,啪地一聲打開了床對面的電視機。

      電視機是葛溝鄉(xiāng)的馬良勝鄉(xiāng)長孝敬伊列寧的,最新款、最豪華,巨大的液晶屏幕和優(yōu)雅的造型,顯示著一種鶴立雞群的霸氣。伊列寧不反感這臺電視機,因此,當那個叫馬良勝的家伙派人將這臺電視機抬來的時候,他只皺了一下眉頭就照單全收了。這臺電視機落定在他的臥室后,他還私自安裝了一個衛(wèi)星電視接收系統(tǒng)。那個圓型的、看似鍋蓋狀的家伙很厲害,它不僅能收到多出普通閉路電視數(shù)倍的節(jié)目,還能收到香港、臺灣、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周邊國家和地區(qū)的成人臺。

      伊列寧就最愛看這些成人臺。

      伊列寧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浪蕩公子。

      伊列寧打開一個成人頻道,找到一個成人節(jié)目正準備觀看,忽然聽到客廳里有響動傳過來。他知道,這是劉秀起床了。劉秀不是那個漢光武帝劉秀。劉秀是伊列寧的老婆,不過,兩人已經(jīng)分床而居好幾年了。劉秀的生物鐘同伊列寧一樣有規(guī)律,每天也是在六點這個時間段醒來。但她醒來之后,并不像伊列寧那樣噴著云吐著霧看成人節(jié)目,而是打開客廳里的另一臺電視機,跟著電視做健身操。伊列寧聽到一曲很優(yōu)雅的旋律響起來,他皺了一下眉,就把搖控器上的音頻調(diào)節(jié)到最大化。電視里,一對男女做那事情時發(fā)出的叫聲立刻響亮起來,如果不是房子的隔音效果好,準能幅射到百米之外的大街上。

      伊列寧這么做,當然是惡意的。他就是想用這種惡意的行為對付那個與皇帝同名、相貌丑陋的女人。女人果然有了反應,但她沒有和他吵,也沒有用調(diào)節(jié)音量來和他較勁,她只是憤怒地把電視機關(guān)掉,氣急敗壞地把搖控器丟在桌子上,態(tài)度惡劣地將一把小椅子踢飛,然后來了個甩門而出。

      老婆走掉了。伊列寧的臉上現(xiàn)出勝利的樣子來。一支煙吸完,他又點上一支,等第三支煙吸完,已經(jīng)是早晨七點鐘,外面的陽光已經(jīng)穿過窗子溜了進來。但他并不打算在這個時候就起床,他把電視機關(guān)掉,身子一縮鉆進被窩,準備繼續(xù)睡。這時候的覺叫回籠覺,睡起來格外香,伊列寧最是喜歡消受。他很快就睡了過去,似乎還做了個模模糊糊的半拉子夢。后來,劉秀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又是什么時候吃過早飯上班走了的,伊列寧就無從知道了。等他醒來時,時間已是上午九點鐘,從窗子里溜進來的太陽光照在了他的屁股上,熱熱的像狗的舌頭舔著他。他懶洋洋地穿好衣服,揉揉惺松的睡眼,打了一個比天還要大的呵欠,然后胡亂吃了點東西,慢騰騰地去上班,此時大概距上班的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盡管晚了兩個多小時,但伊列寧還是走得不慌不忙、不焦不躁,一邊走,一邊把精力集中在從身邊走過的女人身上。街上的人很多,來來往往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似乎更多,他的眼球就有些應接不遐。伊列寧自從與老婆分床而居后,就天天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眼下有一個叫夏小雪的女人就與他打得相當火熱??熳叩絾挝婚T口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把手機從衣袋里取出,放到耳朵上接聽,嘴里說了聲喂,話筒里便立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伊列寧早就聽出來,是夏小雪。夏小雪在電話里對他說,她想他了,約他去老地方戰(zhàn)一回。伊列寧像打了雞血,登時精神抖擻,說了句好就把手機關(guān)掉了。

      夏小雪是個有夫之婦,兩人保持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了。夏小雪比伊列寧大七八歲,已是位步入中年的老女人,她的兒子都就業(yè)了。夏小雪說的那個老地方是兩人平時幽會的地方,叫水上山莊,在距縣城四十里外的煙雨湖上。那湖中心有一座島嶼似的山,那山上建有一個漂亮的賓館。兩人相會的時候就喜歡跑到這兒來。

      關(guān)掉手機的伊列寧就大步向單位走。去四十里外的老地方,他得駕駛著一輛車。伊列寧駕的車當然是公車,而且是警車,舍此,別的車他還懶得要。單位的警車有五輛,其中的一輛差不多就是他專用的。進了單位大門,他就看到那輛屬于他的警車正停在那里,陽光照在車窗上,反射著亮閃閃的光。他走過去,打開車門,彎腰鉆進駕駛室,一踩油門就把車子發(fā)動起來。徐徐地駛出單位大門,在縣城的大街上拐來繞去,一會兒便沿著城外一條筆直的柏油路,箭一般地向煙雨湖奔去了。

      煙雨湖不是湖。這地方是山區(qū),除了山還是山,水是極端鮮見的,更沒有那種叫湖的水域。煙雨湖只不過是一個容積較大些的水庫。兩年前,新任副縣長伊克思心血來潮,決定利用這片水面搞旅游,便跑到省里找了個喜歡舞文弄墨的官兒,取了這么個酸不拉嘰的破名字。名字雖然叫了湖,但并沒有湖的味道,拿眼望去,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水,水中倒映著一些光禿禿的山,還有天上幾朵或灰或白的云。倒是水的中央,一座類似島嶼的小山崗還算不錯,伊縣長就在小山上投了巨資,建起一座別墅味道的賓館。遠遠看去,碧水環(huán)繞的小山上,綠樹叢中間或露出些青磚紅瓦、樓閣亭臺,倒也能悅悅?cè)说难勰?。只是來這兒旅游的并沒有幾個真正的游客,大多數(shù)都是些上面下來的官員。他們非但不會掏腰包,吃飽喝足玩夠了,還要帶走些用納稅人的錢購買的魚鱉蝦蟹之類的土特產(chǎn)。

      伊列寧駕車趕來時,夏小雪已經(jīng)先他而來,正開好房間在那里等候著。伊列寧推門進去,她剛好從浴室出來,全身光裸著,只在胸前裹了一條白色的浴巾,長長的頭發(fā)濕漉漉的,黑黑地披散了一肩??匆娝M來,她抖了抖肩上的頭發(fā)說,伊列寧,你今天可是遲到了。

      伊列寧嘻嘻地笑著說,這么說你是等急了?

      她一哼鼻子,啐了他一下說,我才不急呢!天底下的男人多著呢!老娘我只要一招手,哪個不乖乖地來?

      伊列寧望著她充滿欲望和性感的身體,一轉(zhuǎn)眼珠說,是的,別說男人,就連男狗看見你也會發(fā)情,也會乖乖地來呢!

      她抖了抖頭發(fā),拍著手笑道,你說得對極了,現(xiàn)在就有一只男狗跑來了。

      伊列寧沒賺到便宜,并沒有惱。見她在那里洋洋得意,便裝作生氣地跳過去,一把就把她摟進了懷。他用一只手臂扣住她的腰,用另一只手去扯她裹在胸前的浴巾。邊說,我是男狗你就是女狗,看我這個男狗今天怎么收拾你這個女狗。一用力,就把那浴巾扯掉了,她的兩只大乳房露了出來,像兩只大白兔在胸前活蹦亂跳。兩只大白兔越發(fā)誘惑了他,也顧不得去沖澡了,一下腰就將她橫抱了起來,奔進內(nèi)室,丟在那張寬大的席夢思床上。隨即,他就像個饑腸轆轆的饕餮之徒覆蓋了她。大約過了一個鐘點,兩人的床上戰(zhàn)爭才宣告結(jié)束。他們都筋疲力盡,氣喘吁吁,汗水淋漓地癱軟在床上。

      醒來時已是下午一點多鐘。去餐廳用過餐之后,兩人雙雙走出賓館,準備去那片水上游玩。從山頂走向水邊是一溜臺階,曲曲折折蜿蜓而下,足有千層。剛下來十多級,忽見一群人前呼后擁拾級而上,中間簇擁著兩個人物。兩個人物都是西裝革履、大腹便便。伊列寧早認出來,一位是他的兄長伊克思,一位是上面下來的什么官員。兩人邊走邊說著什么,還有肩扛攝像機、手拿照相機的記者跟隨,前呼后擁,忙得不亦樂乎。那舉著相機拍照的是個女士,披著一頭秀發(fā),穿著一條牛仔褲,高高挑挑,美艷無比,伊列寧拿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的妹妹伊燕妮。

      伊克思與伊燕妮都看見了伊列寧。伊克思怔了怔,鎖起了他的眉;伊燕妮則干脆跳過來,一把攔下了他,剛才還鮮花盛開般的臉拉出三尺長。妹妹對哥哥伊列寧的尋花問柳早有微詞,見了面總是喜歡打擊挖苦。于是,伊列寧靈機一動,來了個先發(fā)制人。他說,喉舌同志,好辛苦???又忙著為貪官污吏吹喇叭呀?

      伊燕妮冷冷地說,就算是吧。你這個警察正忙著干什么呢?她沖夏小雪瞥了一眼,對哥哥反唇相譏說。

      伊列寧厚著臉皮說,你猜我在干什么?

      伊燕妮鼻子一哼說,你干什么勾當還用猜?我看你還是小心為好,別沾了梅毒艾滋什么的!

      伊列寧嘻嘻地笑著道,喉舌同志,你放心吧。你二哥我可是堅定的布爾什維克,從來都是拒腐蝕永不沾呢!

      伊燕妮用厭惡的目光瞪了夏小雪一眼,一甩秀發(fā),去追那幫大官小員們?nèi)チ恕?/p>

      2

      伊列寧是個警察。是個不怎么稱職的警察。他這個不怎么稱職的警察為何能在警察隊伍里混跡而沒有被清理,是因為他身后有著很大的背景與靠山。這個背景和靠山足以能讓他在警察這個行當里為所欲為。

      伊列寧的背景和靠山不是別人,就是他的爹。

      伊列寧的爹叫伊有財。這是他爹的爹,也就是伊列寧的爺爺給取的名字。伊列寧的爺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簍,他給兒子取的名字也就有點土得掉渣,很是拿不到臺面上去,這讓從小就心氣很高的爹十分無奈。于是,等到他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要給兒女們?nèi)∶麜r,他便來了個質(zhì)的滄海桑田般的飛躍。他給長子取名為伊克思,給次子取名為伊列寧,給女兒取名為伊燕妮。當年,他們兄妹幾個的名字一叫出來,幾乎讓所有的人都驚得瞠目結(jié)舌。

      當年的伊有財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不過是山南縣長平鄉(xiāng)臨水村里的一個莊稼漢,與伊列寧的爺爺一樣是個地球修理工,同樣斗大的字不識一簍,而且還有點不務正業(yè)。他不肯在生產(chǎn)隊整修大寨田,抽冷子便溜出去做小本生意。他對其他行當?shù)纳庖膊辉趺磿?,只會推著一輛獨輪小車去東海販海貨。獨輪車的一邊放著一油簍蝦醬,另一邊則放著一包小咸魚和一包蝦皮子。他就推著這么一車子海貨走村串巷。他喜歡推光頭,夏天愛光著膀子,兩個大腳片子總是赤著,走起路來呱嗒呱嗒響。他販海貨時,不用敲梆子,也不用高著嗓門喊叫,村里人一聽到他的腳板聲,就知道那個賣海貨的進村了。

      他之所以能別出心裁地給兒女們?nèi)〔煌菜椎拿?,源于他去東海的路上一次意外的收獲。他撿到一個小型收音機。那時候收音機還算稀罕物,一般百姓很難擁有,可他竟在一棵樹底下小解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那收音機有磚頭那么大,外殼用黑色的皮革包裹著,一根天線從草叢中亮閃閃地伸出來,上面還爬著一只綠螞蚱。這收音機就成了他手心里的寶。特別是在他去販海貨的路上,特別是在他餐風露宿疲累不堪與寂寞難耐的時候,他就會將收音機打開,讓里面發(fā)出的聲音伴隨和愉悅著他。他后來的許多見識,就是從這收音機里得來的。他給兒女們?nèi)〉拿?,也是從這里面獲得的。即便是現(xiàn)在,他成了個了不起的人物,家家戶戶都有了彩電與電腦,他也惟獨只愛聽收音機。只要沒事,他就將收音機握在手中,聽里面的節(jié)目。他別的節(jié)目不聽,只聽京戲和新聞。有時高興了,他還會搖頭晃腦唱上一嗓子。不過,他的京戲唱得不敢讓人恭維,啞啞的,像敲響一面破底的沙鍋。

      伊有財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發(fā)達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走村串巷販賣海貨了。他跑到縣城租了個門面,專門批發(fā)海鮮。而且生意越做越大,不幾年就成了縣城第一個擁有萬元存款的個體戶。隨后,他的胃口大起來,開始興辦工廠。什么陶瓷、磚瓦、水泥預制、防腐材料、復合肥加工以及酒類釀造。他所上的項目大都是投資少見效快的項目,那種叫人民幣的東西,突然就像秋風掃蕩的落葉,紛紛飄向他的口袋。不下五年,他所擁的財富,多得連他自己都無法統(tǒng)計了。伊有財真的有了“財”,他成了當時山南縣最最有錢的人,也成了山南縣最最有名的私企業(yè)主。

      然而,正在次子伊列寧承蒙著老爹的福氣,開始過起花天酒地、錦衣玉食的生活時,伊有財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把他所有的企業(yè)和資財全部捐獻給了村里。聽到這個消息,伊列寧傻了眼,一時都不敢相信是真實的。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家,對著正在聽收音機的爹就問罪般吼道,老爺子,你昏了還是怎么的,為什么把廠子捐給村里呢?

      當?shù)牟徽f話,只是聽著京戲沖兒子微笑。

      他提高了嗓門兒說,爹,你怎么這么糊涂哇?你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啊?

      當?shù)倪€是不說話,仍在那里聽著京戲沖兒子微笑。

      伊列寧知道爹沒有把他這個次子當成一盤好菜,他的話對老爺子來說只能算是臭狗屁,一扭頭就向縣城奔去。他要去找大哥伊克思,讓老家伙的大公子來說服他。當時伊克思還在縣化工廠當工人,只不過因老子的暴富交了桃運,正與廠長的女兒戀著愛。那天他正在宿舍里與那女子耳鬢廝磨、卿卿我我,伊列寧的破門而入嚇了他一大跳。他與那女子慌忙分開來,說,伊列寧,你跑來干什么?伊列寧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說出來,沒想到大哥聽罷,突然發(fā)出一頓哈哈的大笑,說,這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支持爹 ,爹做得對。

      伊列寧整個人就呆成了一只木雞,他用呆呆的目光望著大哥,不相信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叫道,哥,你要知道,那可是咱們家的私有財產(chǎn),捐出去咱們就是窮光蛋了!

      伊克思說,伊列寧,你的境界也太低了吧?你要知道,咱爹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有志向有抱負的人呢!

      伊列寧定定地望著大哥,不明白他的境界有多高,更不知道那個叫伊有財?shù)睦霞一镉惺裁催h大的志向和抱負。他只發(fā)出一聲怪怪的笑,將門砰地一摔掉頭就走。走出老遠了,他才回過身,沖著大哥的宿舍門跳著高兒嚎叫,你們瘋啦!你們他媽的都瘋啦!

      事實是伊列寧的爹與大哥都沒有瘋。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就作了有力的證明。伊有財在財產(chǎn)捐出去之后,大名從此遐爾遠揚,并如愿以嘗地出任村黨支部書記后,又成了縣委常委、地區(qū)人大代表、省勞動模范。說得夸張點,他所擁有的權(quán)力,讓他在家里打個噴嚏,連三里之外的山都會打哆嗦。爹的崛起也直接影響到兒女們,先是長子伊克思轉(zhuǎn)成國家正式干部,隨后提拔到鄉(xiāng)鎮(zhèn)做了副鄉(xiāng)長,接著一紙公布令,讓他當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在后來舉行的縣政府換屆中,他再次高升,屁股又坐到副職縣長的寶座上去了。次子伊列寧呢,也由一個無業(yè)游民當上聯(lián)防隊員,繼而又當上了有著正式編制的人民警察。小女兒伊燕妮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她自費去一所大學進修了兩年,回來之后,成了縣報社風風光光的記者。

      他們這戶伊姓人家,成了這個山區(qū)小縣的新貴。

      3

      每個周末,伊列寧都要回家去看老爺子。

      老爺子近幾年越發(fā)牛氣了。他手下的企業(yè)又來了個飛躍似的大發(fā)展,由過去作坊式的生產(chǎn)、掠奪式的經(jīng)營,變?yōu)楦呖萍?、大?guī)模、集約化的經(jīng)營模式,從而使一個村辦企業(yè)的產(chǎn)值和利潤,超過縣辦企業(yè)的好幾倍。他本人除了繼續(xù)擔任村支書外,還有了個集團總公司總經(jīng)理的頭銜。大家不再管他叫土兒吧嘰的伊書記,而是叫他伊總了。他似乎也接受了這個很牛逼又很時髦的稱呼,你叫他伊總的時候,他會瞇瞇地露出很受用的笑容來?,F(xiàn)在,伊列寧頂頂佩服的人,就是這個給他生命的伊總。他不明白,大字不識一個,販了半輩子咸魚的鄉(xiāng)下老頭,怎么會有這么遠的目光,如此巨大的能耐?他那顆總是推得光光的圓腦袋里,究竟裝了些什么特殊的腦漿子?否則,他怎么會做出如此輝煌的成就?這一切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就是一個難以置信的神話。

      別以為越來越牛逼的老爺子準定就是一副大人物或大老板的派頭了?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牛逼哄哄、前乎后擁?屁股底下坐的車不是奔馳也是林肯了?其實不然,他還是一個販海貨的鄉(xiāng)下老頭模樣,推著光頭,穿著舊式的棉布上衣和黑色長褲,兩只大腳除了進城開會時穿著布鞋外,還是習慣地光裸著,走起路來呱嗒呱嗒響。他每天的吃物也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火堆里烤的小咸魚。他天生就好這一口。吃著烤咸魚,再抿兩口地瓜燒,對他來說,那是優(yōu)哉游哉地做神仙了。他當上村支書和總經(jīng)理以來,每天最樂意干的事情就是袖著雙手,光著腳板在村街上走,邊走邊聽收音機里播出的新聞或京戲。遇上村里人,他沒一點支書或總經(jīng)理的架子,總是主動跟人家打招呼,臉上一片和善而又燦爛的笑。

      在村里,老爺子的口碑之好,可以說無人能比。

      老爺子在村里口碑好,在縣里、市里甚至省里的官人中,也特別有人緣。他除了將自己的資產(chǎn)捐給集體這一壯舉讓那些掌權(quán)者大加賞識外,他還通過另一種途徑讓這些官人們高興。他的另一個途徑就是給他們進貢。老爺子是絕頂聰明的一個人,他雖然明義上是將資產(chǎn)捐給了集體,但實際上還是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村里,他一直推行一支筆的財務制度。這一支筆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怎么開銷,怎么支出,只有他一個人說了算。這樣一來,村里的錢,其實就像他自己家的差不多。于是,每年遇到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他都要支出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費用向那些官人們進貢。開始的時候,他送的是土特產(chǎn),什么海參魚翅燕窩,羊肉牛肉狗肉,成卡車地拉著向城里跑;再后來,他又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送古玩或家用電器,什么名人字畫、青銅陶瓷,什么彩電冰箱、電腦手機;現(xiàn)在,他什么實物也不送了,坐著一部小汽車進城,汽車的后備箱里載著一個大箱子,里面裝滿了購物卡,每到一個官人家中,他就取出一枚,裝在一個紅紙包里,在人家的茶幾上一丟就走。老爺子有一次喝多了,曾向兒子們透露,每年他單用在打點官人方面的費用就有八百萬之巨。

      伊有財向上級的官人行賄,他自己卻相當清正廉潔,非但從來不收禮,還事事處處嚴格要求著自己,類似于苦行僧。老爺子是個鰥夫。自打老伴去世后,他就一直一個人過。十多年來,特別是他成了氣候后,勸他續(xù)弦的人可以說擠破門檻,甚至還有十七十八的青春美少女親自登門推銷自己,但老爺子的回答卻只有簡潔的一個字:不!做兒女的見他一個人孤苦,也都主張著他再續(xù)娶,可他的回答仍然是那個字:不。女兒伊燕妮就是勸老爺子再婚的積極分子,只要回家,總要提及這件事,老爺子總是對她大搖其頭。

      女兒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寡婦都可以改嫁,你再娶個老伴有什么不可的?

      爹說,我不想再娶。

      女兒說,你還不到六十歲,難道就沒那方面的要求了?

      爹便虎起臉啐,胡說!一個姑娘家,對爹說什么話!

      伊燕妮是個新時代女性,在省城讀過大學,當然是非常開放的,說,這有什么不好啟齒的?只要是人,都有對異性的要求呢!

      伊有財于是打起免戰(zhàn)牌,說,好了好了,我不和你理論!你還是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伊燕妮二十六歲了,婚姻問題還沒有解決。

      伊燕妮對自己的婚姻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說,我和你不一樣,我追求的是愛情!沒有我愛的男人,這婚我是不結(jié)的!

      伊有財笑著說,我也和你一樣,追求的也是愛情。

      女兒先是睜大眼,接著拍著手叫起來,說,哇噻!原來爹也是個浪漫的人呢!

      后來,伊列寧一直想老爺子不肯續(xù)弦到底為什么,但任他搜索枯腸、絞盡腦汁,總是找不出答案來。他想,老爺子可以不再婚,但完全有資本去尋花問柳,找些小姐一解寂寞???如果他顧忌顏面不敢造次,完全可以悄悄地養(yǎng)個二奶,也完全可以在大家不知道的情況下,給兒女們再生下一大堆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而且這年頭,像他這樣的企業(yè)家、大老板,養(yǎng)個把二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找不出答案來,伊列寧也就懶得浪費腦細胞了。

      每個周末不單伊列寧要回家,老婆劉秀,女兒伊梨,妹妹伊燕妮、大哥伊克思一家也都要回家。這也是老爺子對他們提出的要求。盡管老爺子發(fā)達了,成了人物,但慈父的形象還沒有變。他對兒女們說,他老了,膝下就三個孩子,如今都長大成人各奔東西,每個周末只要回來,大家能在一起聚一聚,他就滿足了。兄妹三人不僅得益于老爺子才有了生命,也得益于他才有了今天的發(fā)達,當然不能忘恩,于是周末這一天,也就成了大家的聚會日,很少有人缺席。老大伊克思人在官場,身不由已,也是千方百計地回來。每個周末,也是老爺子最為高興的一天,臉上總是閃動著燦燦的笑影。

      但這樣的周末對伊列寧來說,卻并沒有多少高興的事。

      他是個紈绔子弟、好色之徒,每天所干的事情全是些聲色犬馬的事情。在家里人眼里,他就不是個正派人,就要受到大家的揭發(fā)、挖苦和批判。妹妹伊燕妮就是其中的一個中堅分子。老爺子天生沒脾氣,平時最寵他這個二公子,這時候也會拉下臉子規(guī)勸幾句。大哥伊克思更會端起他縣長的架子,對他進行嘲弄和指責,滿臉的鄙薄和厭惡。伊列寧就最是忍受不了大哥對他的態(tài)度。妹妹與老爺子他都可以忍,對大哥,他卻總是毫不留情地進行回擊。

      真實的情況是,這位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大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這頂縣長的烏紗帽也不是靠真本事得來的,是爹用錢鋪著路給他弄來的。他在縣長位子上也沒有干出什么人事兒,除了揮霍腐化,搜刮民脂民膏,就是徇情枉法。因此,他一在伊列寧面前充人物,伊列寧就煩,就皺眉頭。但伊列寧很少與他正面交鋒,偶爾回擊他一句半句,也考慮著他這個副縣長的面子而選擇退避。因此周末回家,他多數(shù)是跟爹請個安,推說單位有大案要案等著偵破,然后來個溜之大吉。

      一個周末說來就來了,伊列寧開著警車回家看老爺子。

      他這次回家有兩個目的,一是給老爺子請安,二是找老爺子為馬良勝跑官。馬良勝在葛溝鄉(xiāng)當一把手有五個年頭了,還沒有安排到城里來,原因是他橫行鄉(xiāng)里,惡名太大,還嫖過娼,因此,縣里的領(lǐng)導一直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他也就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待著。不想這小子巴結(jié)上了伊列寧,兩人很快就成了沆瀣一氣的狐朋狗友,又用彩電什么的對伊列寧進行了賄賂,伊列寧就將胸一拍,康而慨之地答應了為他幫忙。前不久馬良勝聽說縣財政局一把手年齡到點,縣里準備對干部進行微調(diào),便跑來找伊列寧,務必讓他去見見老爺子,讓老爺子給縣里的領(lǐng)導說說話,爭取調(diào)進城里來,弄個財政局長干干。

      伊列寧答應了他。

      六十里路,眨眼間就到家了。見伊克思伊燕妮都還未到,伊列寧就利用這個時機跟老爺子進言。老爺子正習慣地坐在那里聽收音機,他堆出一張笑臉湊了過去,如此這般地把馬良勝的要求道了出來。老爺子虎著臉瞪兒子一眼說,別人的事,你來攙和什么?

      伊列寧有點撒嬌地說,人家是我的朋友嘛,人家看得起我和您老人家,找上門來了,能不答應嗎?

      老爺子說,我一個村干部,有多大能耐?還管了縣里的人事安排?

      伊列寧說,老爺子您別謙虛了,誰不知道您德高望重,就是市長也聽您的呢!

      老爺子臉上露出受用的表情來,說,這個馬良勝政績和品德如何?

      伊列寧說,當然沒得說了。他工作能力強,富有開拓精神,不嫖不賭,不貪不沾,清正廉潔,一身正氣,是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呢!

      老爺子說,他多大了?有學歷嗎?

      伊列寧說,才四十五歲。學歷嘛,當然有,還是本科呢!邊說他邊在心里想,馬良勝是有一張本科文憑,不過,那是假的,是有一次他們一同到外面吃酒玩妞時,從一個證件販子那里花五百元購買的。

      老爺子一本正經(jīng)地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對兒子說,你回去告訴他,一個有學歷有前途的年輕干部,這么急著進城干什么?要他在鄉(xiāng)鎮(zhèn)好好干,多出點政績,明年縣政府就要換屆了,到時提名讓他當副縣長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伊列寧都為馬良勝激動了起來,他原本只想謀求個財政局局長當當?shù)?,現(xiàn)在又有了當副縣長的機遇,狗東西沒想到真是有造化!要知道,只要老爺子表態(tài)了的,那是一定能實現(xiàn)的!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個大包子!馬良勝知道了,還不定高興成什么樣子呢!伊列寧沒有急于把佳音告訴馬良勝,他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把手機關(guān)掉,等著他親自登門來找。他要故意急急他,看看他知道這個消息后會高興成什么樣子。

      伊列寧估計得一點也沒錯,馬良勝知道伊列寧今天要回家看老爺子,便放棄一切公干,一門心思地等著好消息。從吃過中午飯他就給伊列寧打手機,差不多打了一萬個也沒打通,急得他成了火燒屁股的猿猴,直在那里抓耳撓腮。后來他實在等不下去了,索性開著車來村里找伊列寧。到了村旁,他不敢直接面見伊列寧和老爺子,就退出一段距離,在伊列寧回城的必經(jīng)之地潛伏下來,耐下心來等。偏偏這天伊克思有事沒有回家,伊列寧的心情比較不錯,吃過午飯,就同妹妹伊燕妮、嫂子曹力嬌陪老爺子打撲克玩。這一打就打到下午五點鐘。吃過晚飯,妹妹與嫂子還要在家里過周日,他才打著飽嗝,駕著警車回縣城。

      出了村子不遠,遙見一輛白色小轎車停在路旁,伊列寧就知道準定是馬良勝。等再走近了些,舉眼一看,果然是他,正像個木樁似地呆立路旁,大張著一口鑲著金牙的嘴,巴巴地向遠處張望著??匆娝^來,忙大幅度地擺起手。伊列寧吱地一聲就把警車停在他面前,嚇得他肥胖的身子蹦了個高,腦門上驚出一層汗。伊列寧從車里出來,他早像個跑馬拉松賽的運動員迎上前,吁吁地喘了半天才把話說出來。他叫苦道,哎呀,我的二公子,可把我急死了!給你打了一萬個電話,你怎么老關(guān)著機呢?

      伊列寧哈哈一笑說,巧了,手機沒電了!

      他顧不得再多說別的話,迫不及待地開腔說,我那事,老爺子答應給跑嗎?

      伊列寧想逗逗他,故意苦起臉來說,完了!全完了,老爺子沒答應。

      他絕望地哀聲說,為什么呀?

      伊列寧仍苦著臉說,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太臭名昭著了?老爺子對你沒有好印象唄。

      他說,可我在鄉(xiāng)下待了五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伊列寧說,可你在鄉(xiāng)下這五年都干了些什么?你貪污受賄、吃喝嫖賭、欺壓百姓、徇情枉法,好事沒做一件,壞事都讓你做絕了,給你吃個槍子兒都夠了,誰還會給你跑官?告訴你吧,門兒也沒有!

      馬良勝呆呆的絕望地看了伊列寧一眼,突然抱住腦袋在地上一蹲,嗚嗚地就放了聲,嘩嘩的淚水都從手指縫里流出來。伊列寧望著,怔住了,沒想到這小子會這樣,也太他媽的官迷心竅了!見他還在哭嚎,伊列寧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大笑著說,馬大鄉(xiāng)長,你多么沒出息,官沒跑成就哭成這樣?

      馬良勝哭咧咧地說,老爺子不給幫忙,我的前途就玩完了。

      伊列寧再次哈哈大笑一通后,不慌不忙地點著一支煙吸著,慢悠悠吐了好幾個煙圈,才把老爺子的意思說了出來。馬良勝聽罷,整個兒呆在了那里,眼里的淚水猛丁止住,定定地望著伊列寧,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之后,他突然雙膝一彎給伊列寧跪了下來。這個舉動太突如其來,伊列寧站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見馬良勝還在那里跪著,并且再次涕淚橫流,忙說,未來的縣長大人,你就起來吧。你若真有誠心,明天是周日,請我找個地方嘬一頓、玩兒玩兒就結(jié)了。

      馬良勝立刻站起來說,伊列寧,你說吧,去哪兒?

      伊列寧沉吟一下,將嘴里的煙蒂丟開去,說,去山北縣吃花酒去!沒等馬良勝點頭,他就上了車,一踩油門上路了。

      4

      山北縣是伊列寧所在縣的鄰縣,那兒有個土政策,不掃黃,只打非,因此,那兒的娛樂場所特別多。翌日,兩人果然去了山北縣。下午,從山北縣吃喝玩樂回來,伊列寧已累得精盡力竭。一進家門什么也沒做,鞋子一甩就躺在了沙發(fā)上。自從劉秀與他分床而居后,她除了晚上在家住之外,其他的時間都在娘家過,這個時間也就只有伊列寧一個人在家。他躺在沙發(fā)上很快就睡了過去??墒?,就在他剛剛睡過去的時候,手機卻極不是時候地響起來。他不耐煩得要命,躺在那里不打算理會,然而,那手機好像故意要與他作對,叫起來沒完沒了了,大有不接而誓不罷休的意思。他只好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罵罵咧咧地取過警服,掏出手機。

      他惱火萬分地說,哪位?

      手機里傳來一個嬌滴滴女人的聲音。他一聽就是夏小雪打來的。她的聲音他很喜歡聽,就像她的身體一樣有一種特別的性感。他的態(tài)度溫和起來,說,小雪呀?找我有什么事?

      她撒嬌似地說,伊列寧,我又想你了。

      他叫苦道,小雪呀,太遺憾了,我不能了。不瞞你說,我今天去山北縣了。

      她在電話那邊啐起來,好呀,原來是打野雞去了??!

      他說,是呀,本來也是為了減輕一下你的負擔呢!

      她哼著鼻子說,你甭狡辯!我不管你怎么著,你今天一定得來,我就是要使喚使喚你,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在山北縣一個叫玫瑰山莊的地方,伊列寧先后跟兩個東北妹做了那事情,身子早讓她們掏空了,現(xiàn)在就是讓他服偉哥,也很難精神抖擻、重振雄風了。他只好哭著腔對夏小雪說,小雪呀,我真的不行了,你就放過我一碼吧!等我睡一覺,養(yǎng)養(yǎng)精蓄蓄銳再去收拾你!

      她卻在電話里仍然堅持著說,門兒也沒有!我要你馬上來我家!說著還砰地一聲將電話扣死了。

      伊列寧苦笑笑,嘆了一口氣,穿上衣服去夏小雪家赴約。

      夏小雪的丈夫原來是縣中學的一位數(shù)學教師,但他并不想在教師這個行當里干傳道授業(yè)、答疑解惑的工作,而是一心想當官,可他絞盡腦汁地向上爬了七八年,卻連官的影子也沒摸著,這讓他十分沮喪,也十分不甘心。有一天,他幸運地認識了伊列寧,知道伊列寧是個成日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于是他就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拿他的老婆夏小雪來進行賄賂。伊列寧無法拒絕夏小雪的風騷和美艷,便順水推舟地接受了他的美意。過后他自然也如愿以嘗,先是調(diào)出教育系統(tǒng),接著提拔當了科長,如今,他已是縣城某局的局長了。其人也是個貪官,一上任,便開始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夏小雪開的那輛捷達,就是用受賄的錢購置的。據(jù)夏小雪自己透露,買這輛車時,全是用人家送的購物卡。他們住的地方也是縣城檔次最高的一個小區(qū),是一棟二層小樓,差不多有三百平,小城人都管這些小樓叫腐敗樓。伊列寧開著警車一路趕到,夏小雪早把大門打開了,他泊了車,連門也不敲,就徑直走了進去。小樓里只有夏小雪一個人,正抱著一只寵物狗坐在那里與狗逗樂。那狗歡歡地在她懷里搖著尾巴,不時伸出紅紅的舌頭舔一下她的嘴唇,她也回報似地伸著舌頭舔那狗一下??匆娨亮袑庍M來,她露出一種勝利的表情說,有膽量你不來呀?

      伊列寧說,我若不來,你就與這小狗成其好事了。

      她說,遺憾,它是個雌的!

      伊列寧又苦下臉說,我今天也成了雌的了,沒本事了!

      她說,好呀,我倒要看看雌男人什么樣呢!說著丟了那狗過來摸他。他一躲閃,她早抓牢他,把手伸到他的下身去。若在往常,他早就勃然而起、精神抖擻了,可現(xiàn)在任她百般努力,卻絲毫不見什么起色。終于,她努力得不耐煩了,生氣地抽回手,指著門外對他說,沒用的東西,還不快給老娘滾!他堆了笑臉還想對她解釋什么,她已扭動屁股,忽地轉(zhuǎn)了身,帶著一股憤怒噔噔噔上樓去了。他只好對著她擺來擺去的屁股說,小雪你等著,明天收拾你!說罷,灰溜溜地走掉了。

      朝家返的路上,天已經(jīng)黑下來,小城罩在朦朧的燈火里,一派撲朔迷離。伊列寧正開著車慢騰騰地朝家走,忽然怔住了,車來人往的大街上,他看見妹妹伊燕妮正與一個男人并著肩走進一個小餐館。接著他又認出那男人來,竟是縣旅游局的副局長李樹直。伊列寧不明白妹妹為何與李樹直搞在一起,看他們親昵的樣子,難道兩人已有了那種關(guān)系?很可能!妹妹是個未婚的女人,那個李樹直則剛剛死了老婆,一個孤女一個寡男,走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墒牵妹镁褪桥c任何一個男人好,也不能與李樹直好的啊?伊列寧感到了問題的嚴重,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一踩剎車停在了那里。

      李樹直是伊列寧的大哥伊克思的政敵。

      李樹直和伊克思的過節(jié)伊列寧可以說是一清二楚。事情還得追溯到八年前。八年前的伊克思還不到四十歲,李樹直也還不到四十歲,兩人是同時被提拔和重用的所謂跨世紀干部。兩人也在這一年同時被派遣到煙雨湖庫區(qū)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做父母官。當時的情況是,伊克思任鄉(xiāng)黨委書記,李樹直任鄉(xiāng)長。伊克思出身于工人,李樹直則是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的本科生。這種一工一農(nóng)的搭配,也很有那么點相輔相成、珠聯(lián)璧合的味道。兩人走馬上任后,共同的使命是讓這個全縣最貧困的鄉(xiāng)鎮(zhèn)盡快脫貧致富。

      那個全縣最貧困的鄉(xiāng)鎮(zhèn)叫馬頭鎮(zhèn),曾經(jīng)是山南縣最富饒的地方,這里的土地不僅平展,還肥沃,一片一片,肥得像女人豐盈的屁股。但自從筑起一座水庫后,這地方就成了窮坑兒,肥沃的土地泡了湯,老百姓不得不搬遷到山頂上,靠耕種瘠薄的土地過日子。到現(xiàn)在別說肚子問題還沒有得到解決,就連喝水問題都困難。伊克思和李樹直到任后,就把工作的重點放在讓庫區(qū)群眾如何脫貧致富上來。伊克思當過工人,主張興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李樹直上過農(nóng)大,主張利用水庫搞網(wǎng)箱養(yǎng)魚,大力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不同的治鄉(xiāng)思路讓兩人頂了牛,又各不相讓,最后的結(jié)果是,兩人來了個分道揚鑣、各行其是。

      一年之后,李樹直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發(fā)展了起來,近萬畝的水面上密布了網(wǎng)箱,伊克思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卻沒見起色。水泥廠剛剛投產(chǎn)就關(guān)了門兒,紙箱廠建了一半胎死腹中,化纖廠因為排污問題得不到解決,不能立項,幾乎是一事無成。伊克思顯然急了,他竟然憑著黨委一把手的特權(quán),在鄉(xiāng)里搞起了集資,要求每個村民出資二百元興辦企業(yè)。村民們本來就窮,哪里出得起這二百元?伊克思就帶著鄉(xiāng)里的干部強行征收。這一強征,結(jié)果就鬧出人命來。李樹直則落井下石,在他的鼓動下,數(shù)千名群眾抬著尸體來到縣城,在縣委縣政府門前請愿示威,要求處理伊克思。伊克思一時像被放在了刀刃上,政治前途懸于一系。還是老爺子伊有財出馬,背地里塞了不知多少票子,才把局面挽回過來。不久之后伊克思就調(diào)離馬頭鎮(zhèn)鄉(xiāng),當了山南縣的副縣長。而李樹直卻坐在馬頭鎮(zhèn)鄉(xiāng)鄉(xiāng)長的位子上,再也沒有了升遷的跡象。

      當了副縣長的伊克思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那片水大作文章,搞起旅游開發(fā)。他先是找人給水庫取了個酸兒吧嘰的名字,又利用手中的職權(quán),把水面上的網(wǎng)箱統(tǒng)統(tǒng)清除到邊緣地帶,然后在水中那個島嶼似的小山上大興土木。他還耍了個政治手腕,專門成立旅游局,把李樹直從馬頭鎮(zhèn)鄉(xiāng)調(diào)回,做了無職無權(quán)的旅游局副局長。這個手段用得絕,不僅讓李樹直成了真正的啞叭吃黃連,他還得根據(jù)自己的職責,老老實實圍著伊克思的指揮棒轉(zhuǎn)。當然,李樹直并沒有輕易就范,他表面上看似老實了許多,但在背地里卻仍然與伊克思和伊家做著對頭。據(jù)猜測,伊克思后來砸民房建廣場,就是他舉報的。老爺子伊有財興辦企業(yè),有污染造假、偷稅行為,也是他舉報的。盡管他的舉報不曾損傷到伊家一根毫毛,但他已經(jīng)成為伊家的死敵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O氩坏降氖?,現(xiàn)在,伊燕妮竟然與這家伙有了來往,如果兩人真發(fā)生了什么事,那是他們伊家、特別是伊有財與伊克思不能容許的。伊列寧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盡管他與大哥伊克思尿不到一個壺里去,但兄弟睨于墻而御于外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這么想著,他就不由自主地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大哥家奔去。

      開門的是嫂子曹力嬌。伊列寧一進門,就見門廳里丟著一個尼龍網(wǎng)袋,里面有兩個鍋蓋大的王八正在里面亂爬。進客廳一看,原來有人在找大哥說事。那人鄉(xiāng)鎮(zhèn)干部打扮,禿著腦門,屁股以很小的面積坐在沙發(fā)上,一副誠慌誠恐的模樣。伊克思則陷在沙發(fā)內(nèi),手里拿著搖控器,愛理不理地看著新聞節(jié)目??匆娨亮袑庍M來,那干部把正說著的話咽進肚子里,慌慌地望著他。

      曹力嬌對那人說,有話你接著說吧,這是我們家老二,沒關(guān)系的。

      伊列寧說,對!伊克思是我哥。說著抓起桌上一塊切好的西瓜,咔嚓咬了一大口。

      那干部又對伊克思說起來。伊列寧支起耳朵一聽,原來是個跑官的。他和馬良勝一樣,看好了財政局局長的位置,想讓伊縣長到時候給他說好話。伊縣長看著電視,一直不表態(tài)。等那干部說完了,他才打著官腔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h里干部調(diào)整的事,要縣委常委會來決定,我一個人是說了不算的。你回去吧,到時看其他常委什么意見吧。那干部忙站起來,連連點著頭要走。伊列寧追在后面說,你的王八,請?zhí)峄厝グ?,我哥可是為政清廉呢!那干部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伊縣長日理萬機,讓他好好補補身體哩。說著忙忙地走掉了。送走那人,伊列寧轉(zhuǎn)身對伊克思叫道,好呀伊縣長,你成日說我尋花問柳,原來你的生活作風也有問題呀!伊克思皺起眉,瞪他一眼說,你胡謅什么!伊列寧笑著說,你還不承認呀?剛才那人說的李萬姬是誰?一定是個韓國女人吧?這不,你把人家日了,身子虧了,就有人給你送王八補補呢!

      伊克思還皺著眉頭在那里發(fā)怔,一旁的嫂子曹力嬌卻反應過來,撲哧一聲笑彎了腰。

      伊列寧說,嫂子真寬容呀,我哥都日了人家李萬姬女士了,你還在笑。

      曹力嬌跳過來,一把扭住他的耳朵說,你這貧嘴,瞎嚼什么呀!看我不把你的豬耳朵揪下來!

      伊列寧夸張地哇哇叫著求了饒,嫂子才把手松開了。

      與嫂子這么一鬧,伊克思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笑,也不理二弟,板著臉對妻子說,他嘴里說過什么正經(jīng)話?整個一個小流氓!

      伊列寧說,不錯,我是個小流氓,可你呢?我看是個政治大流氓!

      當哥的有些惱,瞪了二弟一眼,想發(fā)火,但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接著嘆口氣,擺出一副不屑理論的樣子,拿起搖控器又換了個頻道。電視里,是一個大干部下鄉(xiāng)考察的畫面,一群小干部巴兒狗似地圍在身邊,大睛天的,有人還給那大干部打了一把傘,看那樣子,會讓人想起古時候皇帝老兒出行時打的華蓋。那大干部在指指點點說著什么,伊列寧把大哥手里的搖控器搶過,一下子給關(guān)閉了,說,縣長同志,請把架子放下來,今天我可是有重要情報向您透露的!大哥怔了一下,又皺了一下眉才開腔,什么情報?你說吧!伊列寧清清嗓子,就把剛才看到的妹妹和李樹直的事情對兄長說了。兄長聽罷,臉色劇變,本來皺著的眉頭鎖得更緊了,沉吟半天才開腔,這事我知道了,不用你管了,我會處理的。說著便將雙眼一閉,不知是思考對策,還是養(yǎng)起了神。伊列寧又說了些什么,他一直沒睜眼,伊列寧也就知趣地走掉了。臨走他又啃了一口桌上的大西瓜,把那兩只王八提在手里對嫂子說,我哥作風正派,用不著滋補,這倆王八就歸我享用了。說著推門而出。

      5

      伊克思有三個周末沒有回家看望老爺子了。他之所以沒有去看老爺子,是因為工作忙。用那個拿著王八跑官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話說,是在忙著“日李萬姬”,連周末也“日”。第一個周末他去了澳大利亞與新西蘭,在那個盛產(chǎn)羊毛和袋鼠的國度里,他名為考察和招商,實乃是旅游觀光的。他名正言順地拿著公款出國歸來,連半個項目也沒有談成;第二個周末參加縣委常委會,研究局機關(guān)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調(diào)整問題;第三個周末,則是接待一位省級離休的干部,他陪著那個干巴老頭子吃遍了山南縣的所有館子。現(xiàn)在是第四個周末到來了,伊列寧想,如果這位副職的縣長沒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準會回家看老爺子的。因為那天他所透露的,關(guān)于妹妹伊燕妮與李樹直的事情,是個相當重要的事情。他這位伊家的長子是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管的。

      伊列寧估計得一點也沒錯,周末這天,等他駕著警車回家時,大哥早已先他而來了。他一進門,看見大哥正與老爺子促膝而談,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一副嚴肅而又詭秘的神情。伊列寧以為他們談的就是伊燕妮的事,伸過耳朵一聽,卻并不是,他們在談關(guān)于縣里的局機關(guān)及各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人事安排。老爺子雖然只是個村支書,天天待在家中足不出戶,但全縣的情況卻大都掌握在手中,眼下他正向縣長兒子如此這般面授機宜。那伊克思只有連連點頭的份,看上去像雞啄米。伊列寧對官場上的事情一向不感興趣,向老爺子請個安,去找妹妹伊燕妮。

      伊燕妮也回到家,正在她的閨房里補妝。她對著一面小鏡子在專心致志地涂口紅,伊列寧站在她背后半天了,她竟然沒有發(fā)覺。他嗨地大叫了一聲,她才嚇得一哆嗦,倏地回過頭。一看是二哥,她的臉就掛了下來,隨即細眉一豎,給了二哥一個白眼珠。

      伊列寧說,親愛的妹妹,打扮得這么漂亮干什么?

      她回二哥一嘴說,你管得著嗎?

      二哥說,你和李樹直在一起吃飯的事可讓我看見了,坦白,你們倆是什么關(guān)系?

      妹妹瞪他一眼說,什么關(guān)系管你什么事?

      他說,我是你二哥,你得聽我的,你必須跟他一刀兩斷!

      她聳聳肩膀說,我憑什么聽你的?

      他說,他和咱們伊家有仇,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皺皺眉,又聳了下漂亮的小鼻子,便懶得與他理論了,自管自拿起一把梳子去梳頭。她留的是披肩發(fā),黑緞子似的披散在肩膀上,飄飄灑灑的。她把飄飄灑灑地長發(fā)攏在胸前,一下一下細細地梳,那長發(fā)便瀑布似地抖。他站在那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尷尬了一會兒,只好無趣地離去。臨走時他說,告訴你伊燕妮,我管不了你,有人管了你!今天咱哥回來,就是為你的事!

      妹妹仍然不理睬他,還是攏著頭發(fā)一下一下地梳。看上去她的心情很不錯,一面梳著頭發(fā),一面輕聲哼著歌兒,仿佛二哥根本就不存在。

      他使勁哼了一下鼻子才走開。

      過去周末回家,如果有心情多待些時間,伊列寧喜歡到村子里去逛逛,看看老爺子辦的廠子,觀察一下有沒有生得美艷些的女工,也順便接受一下村里人對他這個二公子的笑臉和恭維。今天他沒有。從妹妹的閨房里出來,他返回客廳,歪坐在沙發(fā)里裝著打嗑睡,支起耳朵聽老爺子與伊克思如何處理妹妹的事。但是半天過去了,父兄二人的話題還是關(guān)于官場中的事,而且興致勃勃,壓根沒有收場的意思。妹妹伊燕妮補好了妝,從她的閨房里晃出來,一派豐姿綽約地到外面去了,兩人還是沒有理會。望著妹妹走出院門不見了,他終于沉不住氣,對老爺子與伊克思說,伊燕妮的事,你們到底管不管?。坷蠣斪诱f,管管,當然要管了。伊克思皺著眉對他說,有我和咱爹,你就不用操心了。

      伊克思這是沒拿他伊列寧當個人物看,這話伊列寧最不愛聽。如果不是當著老爺子的面,他準跟他吵起來。他氣得從沙發(fā)上蹭地一下跳起個高,一甩袖子,來了個甩門而去。

      伊列寧逛在村里的街道上,像個小流氓似地將手插褲袋里,嘴里嘟嘟地吹著口哨。

      一會兒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飯菜擺上桌,伊列寧與妹妹伊燕妮也相繼回來。大家便圍著桌子一坐,吃起飯來。像往常一樣,老爺子不喝兒女們帶來的好酒,只喝那種地瓜干釀造的老白干,他的面前特地放了一個小碟兒,里面盛著專門為他燒烤的幾尾小咸魚。就一口小咸魚,抿一口老白干,這是老爺子最大的享受。果然,幾口酒落肚,他的臉就紅起來,眼里放出炯炯的光。平時,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也都是在飯桌上進行商討和解決的,今天伊燕妮的事自然也不例外。伊列寧一面吃著飯,一面等待著老爺子開口。但今天老爺子似乎有意與他作對,半天過去了,仍然顧左右而言他,仿佛把這件事情忘掉了。伊列寧急了,幾次拿眼示意老爺子,可老爺子偏偏裝作沒看見。眼看著飯快要吃完,妹妹就要離開了,他終于沉不住氣了,頓頓筷子對老爺子說,爹,伊燕妮的事,你是不是該管管了?老爺子這才怔了怔,像想起什么似的開了腔。他抿下一口老白干,抬眼望向伊燕妮,用很和藹的語氣說,呵呵,妮子,聽說你談戀愛了,是真的嗎?

      妹妹白了伊列寧一眼說,爹,您是明知故問吧?咱家的奸細不是早就告訴了你?

      老爺子笑著說,都是一家人,還有什么奸細不奸細的?不管誰告訴我,可都是為你好,關(guān)心你呢!

      妹妹說,有這個必要嗎?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再說,婚姻是我的婚姻,我自己同意就行了。

      老爺子微笑著說,這么說,你已經(jīng)和那個李樹直定下了?

      妹妹再次白伊列寧一眼,然后無奈地嘆息一聲說,既然大家都關(guān)心,我就實說了吧。我愛李樹直!

      一桌人全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都大張著嘴說不出話。伊列寧蹭地一下跳起來,大聲斥責道,伊燕妮,你知道他是誰?他是我們伊家的敵人!你怎么能同這樣的人戀愛呢?你還說我是奸細呢!我看你純粹就是個大叛徒,胳膊肘兒朝外拐!妹妹對二哥分毫不讓,也蹭一下站起來說,那也得看到底背叛的是什么!我覺得李樹直沒有錯!他如實向上級反映問題,是一個黨員干部應該具備的責任!伊列寧憤怒地將手指著妹妹,沖著老爺子與大哥說,你們聽聽,這就是她說的話嗎?你們問問,她還是咱們伊家的人嗎?整個讓人家給收買了!伊燕妮說,隨你怎么說吧!反正我就愛他,你們沒權(quán)力干涉!伊列寧氣得滿臉發(fā)漲說不出話來。

      在伊列寧和伊燕妮唇槍舌劍的時候,大哥伊克思一直沒有吭聲,面部像一潭平靜的水,好像這件事情與他沒有絲毫的關(guān)聯(lián)。伊有財也一如他的長子,臉上依然帶著和藹的微笑。見兩人還要吵下去,老爺子才擺擺手,開了口,妮子,看來你是真愛這個李樹直了?伊燕妮說,是的。老爺子又說,如果大家都反對,讓你們分手呢?伊燕妮說,我不會聽的!老爺子拿眼盯著女兒,盯了很久,又搔著腦門沉吟一下,抬起眼來,竟說了這么一句話,妮子,你也快三十了,也該成家了。爹支持你與李樹直戀愛結(jié)婚。伊列寧立時呆在了那里,不相信這話是從爹嘴里說出來的!他跳了起來,大聲叫道,爹,您糊涂了?那家伙可是我們家的敵人呀?老爺子依舊微笑道,他現(xiàn)在是我們家的敵人,如果他成了咱們家的女婿,不就和我們成了一家人了?一直沉默著的伊克思飛快地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忽然抬起頭,手一拍道,高!高!實在是高!

      伊列寧呆住了。他看見妹妹伊燕妮也呆住了。

      6

      回縣城的路上,伊列寧還在想妹妹伊燕妮的婚姻問題。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老爺子與伊克思會是這樣的態(tài)度,這太出乎意料了。他有一種太陽要從西邊出來的感覺。不過,仔細一想,他也就釋然了。他們關(guān)于妹妹婚姻的態(tài)度,只能說明他們比他伊列寧更有遠見,比他更高明。他想,如果用婚姻把政敵招安了,他們在官場上也就沒有什么對手了,他們更可以為所欲為高枕無憂了。事實是,他們之所以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步步高升,就是因為他們有著過人的遠見與卓識。

      利用婚姻達到自己的目的,也是伊家發(fā)跡屢試不爽的招術(shù)。不說伊燕妮的婚姻,伊克思還有伊列寧的婚姻,也都屬于此類情況。

      老大伊克思在認識曹力嬌之前,正和一個叫趙小月的姑娘戀愛著。趙小月長得十分漂亮,尤其是一雙大眼睛,總是那么撲撲閃閃的,特別讓人心動。那時候伊克思和趙小月都在縣化工廠當工人,他們伊家也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輝煌和發(fā)達。兩人一相愛,伊克思就領(lǐng)著趙小月回家讓爹過目。老爺子一看兒子領(lǐng)來一個花朵似的城里姑娘,樂得兩眼都迷成了一條縫,一連說了一百個好好好。末了,他還把自己剛剛掙來的三百元錢,給趙小月買了只英格納表。然而,就在伊克思準備著與趙小月登記結(jié)婚的時候,化工廠領(lǐng)導班子調(diào)整,原廠長調(diào)走,新廠長到任了。跟著新廠長到來的,還有他的獨生女兒曹力嬌。

      曹力嬌長得比趙小月差遠去了,但因為是廠長的女兒,便天天像個公主一樣傲慢得很。她不知怎么看上了伊克思,竟然連個過渡也沒有,就親自登門向他求起婚來,還擺出不娶她,她就誓不罷休的架式,伊克思一時沒有了主張。在曹力嬌與趙小月面前,他無法做出選擇,只好跑回家征求老爺子的意見。那天,老爺子赤著一雙大腳正在翻曬著院子里的一堆快要腐爛的蝦皮子,他倒背著手沉吟半天道,伊克思,你打算在廠里當一輩子工人嗎?

      兒子說,不當一輩子工人,又能干什么?

      老爺子說,入黨,提干,做干部呀?

      兒子說,這種好事誰不想呀?

      老爺子突然把手一揮說,你若想,那就把曹力嬌娶過來!

      兒子說,那趙小月怎么辦?

      老爺子拿眼盯著兒子說,怎么辦還用我說嗎?

      伊克思望著老爺子,眨眨眼,心里就有了底。從家里回到廠里,他就做出了選擇。他把趙小月給蹬了,與曹力嬌確定了婚姻關(guān)系。

      隨后發(fā)生的事情果然如老爺子所料,伊克思先是入了黨,接著當了車間主任。后來他的岳父大人退居二線,他就坐到廠長的交椅上來,并且在當上廠長后,轉(zhuǎn)成了國家正式的干部。這次轉(zhuǎn)干,對他后來的發(fā)展至關(guān)重要。不久,他就從工廠調(diào)進了黨政機關(guān),先是當了半年副鄉(xiāng)長,接著又提拔當了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兩年之后他再次擢升,一屁股就坐到副縣長的交椅上去了。而她的前戀人趙小月,則在含恨自殺未遂之后調(diào)離了山南縣,來了個遠走他鄉(xiāng),從此音信全無。

      老二伊列寧與劉秀的婚姻也是屬于這種情況。

      那時候老爺子的企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并且一舉成了山南縣最有錢的私營企業(yè)主。他正準備著把企業(yè)捐獻給國家,然后去從政。但是在縣里,他除了有些小錢外,在官場上還沒有什么背景或靠山,于是就在伊列寧的婚姻上作起了文章。那時候,伊列寧才二十剛出頭,剛剛安排到派出所干臨時性質(zhì)的聯(lián)防隊員,尚未婚配,老爺子就把目標鎖定在當時分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的女兒劉秀身上。那劉秀黑黑的,粗粗的,是個丑女,一見她的尊容,伊列寧就把腦袋搖成了貨郎鼓。

      爹說,怎么,你沒看中?

      他說,我才不要這個丑八怪!

      爹說,丑點又怎么了?莊戶人三件寶,丑妻薄地破棉襖!

      他說,甭管她是什么寶,反正我不要!

      沒想到爹惱了,臉一黑說,伊列寧,這事你應也得應,不應也得應,就這么定了!

      爹平時很少對他發(fā)脾氣,望著爹兇兇的樣子,他終于蔫了下來。不久,他就和那個與皇帝重名的丑女人劉秀訂了婚,又過了不久,兩人就雙雙走進了洞房。在這次婚姻中,伊列寧首先成了受益者,在結(jié)婚的半個月之后,他就由臨時的聯(lián)防隊員搖身一變,成了有著正式編制的人民警察。隨后爹獻出家產(chǎn),當了村支書,又成為社會名流;大哥調(diào)離化工廠,在官場步步攀升,最后坐上副縣長的交椅,都與伊列寧岳父大人從中提攜是分不開的。

      山南縣這地方八月最熱。八月說來就來了。其實還沒有到八月,天熱得就像下火一般了,等到了八月,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大烤箱,太陽吐出來的火舌,能把人的皮膚舔得冒油煙。伊列寧家有兩部空調(diào),一部立式一部掛式。兩部空調(diào)同時工作,似乎還不能抵擋這逼人的熱浪。他決定找個地方避暑去。

      山南縣不臨海,但避暑的地方還是有的,最佳的去處就是煙雨湖賓館。那島嶼似的小山上樹木蔥郁、濃蔭匝地,賓館就座落在樹叢中,四周又是一片大水域,在最熱的夏天都不用開空調(diào)。伊列寧打電話給夏小雪,她駕著那輛白色捷達,他駕著那輛白色警車,兩輛白色的車就像兩只白色的大鳥,箭一般飛向煙雨湖。四十里的柏油路,眨眼之間就飛到了,兩人在岸邊的停車場泊好車,就登上了去湖心島的浮橋。

      似乎只有到了八月,煙雨湖的游人才多起來。舉眼一看,到處都是人。大家也都是來避暑的,可以看見不少男女正像發(fā)情的海獅似的在水中愉悅地游動著。走下浮橋,伊列寧站住了腳。他看見了縣旅游局的副局長李樹直,正站在水邊的一把遮陽傘下,手里拿著一只對講機沖什么人發(fā)號施令。水面上刮來的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亂亂的??匆娝拖男⊙┻^來,他原本嚴肅著的臉上登時堆出一片熱情洋溢的笑。他搶步過來握住伊列寧的手,主動跟他打招呼,老二,是來避暑的吧?

      伊列寧淡淡地對他說,沒錯。

      他熱情地問,吃的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嗎?

      伊列寧說,當然。

      他討好地說,那你就好好在這玩,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伊列寧淡淡地對他說了個謝謝就走開了。對伊家的這位政敵,他過去沒有什么好感,現(xiàn)在他很可能要成為自己妹夫了,由政敵變成親戚了,他仍然沒有什么好感。他覺得這小子壓根不配妹妹伊燕妮,他不明白妹妹一個黃花大姑娘,為什么偏偏看上這個比她大十多歲的老鰥夫?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可這種所謂的愛情也太他媽的離譜了!

      李樹直和妹妹的關(guān)系顯然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若不,這小子的態(tài)度不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他沒有和伊燕妮有情況前,見了伊列寧從來都是橫眉冷對的,對待伊縣長安排給他的旅游工作也多是糊弄應付,他的大多數(shù)精力還是放在庫區(qū)百姓的網(wǎng)箱養(yǎng)魚上。他想在如何讓庫區(qū)群眾脫貧致富上干出點名堂來,好與伊克思叫板??墒撬慌c伊燕妮有了那種事,態(tài)度就全變了,見了伊列寧這個未來的二舅哥一臉微笑不說,對旅游開發(fā)也顯出前所未有的熱情。據(jù)說在他的提議下,煙雨湖旅游區(qū)正在上一個湖上跳傘項目,他現(xiàn)在拿著對講機發(fā)號施令,就是在指揮有關(guān)人員清除由他本人親自發(fā)動下發(fā)展起來的網(wǎng)箱。

      他已擯棄前嫌,徹頭徹尾地投靠在伊家門下了。

      伊列寧在煙雨湖玩得樂不思蜀。如果不是老爺子的壽辰到了,他恐怕還要在這里呆下去。

      7

      老爺子迎來的是六十大壽。六十大壽也是一個人一生中頂頂重要的壽辰。伊列寧和伊克思早就商量過,這次要正兒八經(jīng)地給老爺子做一回。

      五年前,老爺子五十五歲的時候,兩人就曾主張著給老爺子大做過一回。那時候老爺子已是山南縣的名人,伊克思也坐上副職縣長的交椅。聽說老爺子要做壽,立刻轟動了整個山南縣的黨政要員和八方名流,他們紛紛帶著壽禮前來祝壽,單高級小轎車就在村口排成一條五里長的車龍。誰也沒想到,正當祝壽的客人們走下車來準備進村的時候,老爺子竟赤著一雙大腳從村巷里走出來,雙手抱拳,連連打著拱,把大家堵在了村頭,硬是沒有讓一個人進家門。

      接下來幾年的壽辰,也都是在低調(diào)中做的。這一天,子女們像過周末時一樣,回到家里來,只是聚一聚,說說話,吃頓飯而已。今年畢竟是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不能再這么低調(diào)和糊弄了。就是不大辦,不發(fā)請貼不收壽禮,也要請上一些至愛親朋,跑到賓館里擺上幾桌宴席,像模像樣、熱熱鬧鬧地做一回。一是讓老爺子好好享受享受,二也是盡盡兒女們的孝道。在這一點上,向來與伊克思尿不到一個壺里的伊列寧,竟然和他達成了共識。

      周末回家,兩人把這事匯報給老爺子。不料想,還是讓老爺子否決了。老爺子說,我看還是別辦吧。什么大壽不大壽的?咱不來這一套!伊列寧和伊克思說,現(xiàn)在老百姓過生日,都要大操大辦呢,我們憑什么就不能?老爺子說,我們現(xiàn)在不同于老百姓了。我們不管干什么事,老百姓都睜著大眼看著呢!兩人說,過生日是人之常情嘛,老百姓能怎么說咱們?老爺子說,就是人家不說,咱也不大搞,還要節(jié)約鬧革命嘛!

      老爺子雖然看上去和藹可親沒脾氣,可是個犟人,他不同意的事,就是八犋牛牯也拉不回頭的。伊列寧和伊克思不但了解老爺子,并且還知道,老爺子之所以這樣謹小慎微、嚴于律已,完全是為了永葆他們伊家的權(quán)力和地位,就像歷史上的那些有著遠見卓識的開國皇帝。為了權(quán)力和地位,他可以做得像苦行僧,能犧牲掉一切的。兩個兒子只好嘆口氣作罷。到了生日那天,便如同以往過生日時一樣,很低調(diào)地回到家里做。還是與往常一樣,兩個兒子陪著老爺子說話,曹力嬌、劉秀,還有伊燕妮去廚房做菜。兩個孩子也來了,聚在院子里打打鬧鬧。老爺子和伊克思一見面,還是熱衷于聊官場中的事,伊列寧這個花花公子就有點像個短嘴鷗,怎么也插不進喙去。胡亂聊了幾句,他就跑到廚房找妹妹伊燕妮打趣。

      嫂子曹力嬌和劉秀在那里掌勺炒菜,妹妹伊燕妮則在那里打下手。伊燕妮看上去情緒不太好,一邊削著土豆皮,一邊陰著一張臉不說話。伊列寧湊到她跟前,堆了一張笑臉說,親愛的妹妹,你是不是失戀了,怎么臉上像陰了天呀?

      妹妹瞪他一眼說,伊列寧,你少來煩我好不好?

      他說,看來我沒猜錯,你真的失戀了!

      妹妹說,我失戀不失戀,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怎么沒關(guān)系?你是我妹妹呢!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呢!

      妹妹白他一眼說,得了吧?你只有與那些雞在一起,才會感到幸福的。

      他說,那你和誰在一起感到幸福呢?

      妹妹說,無可奉告。

      他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就是那個李樹直唄!那天在煙雨湖我見到他,這小子差點就要叫我二舅哥了。見妹妹管自削著土豆皮不理自己,他又說,不過這個李樹直也太沒禮貌了,既然已經(jīng)成了我們伊家的女婿,怎么老丈人過生日他也不來??!

      妹妹忽然跳起來,把手里的土豆在地上一摔,來了個甩門而去!

      伊燕妮近來脾氣不很好。她不但跟伊列寧脾氣不很好,對大哥伊克思也不很好。上個周末回家,她與伊克思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原因是縣報記者伊燕妮,最近連著寫了幾篇不利于大哥的報道。內(nèi)中有一篇是揭露一些地方官員不顧客觀實際,為了出政績好升官,大搞形象工程的,里面舉的例子中就有大哥毀掉網(wǎng)箱搞旅游開發(fā)的事。這篇稿子沒在縣報發(fā)表,而是發(fā)在新華社主辦的一份內(nèi)參上。

      伊克思對此大光其火,伊燕妮,你這樣做,到底想干什么?

      伊燕妮說,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如實地報道。

      伊克思說,你知道你寫了這篇報道,對我的前途有什么影響嗎?

      伊燕妮說,縣長應該是為老百姓辦事的縣長,而不能只是為了自己的前途吧?

      伊克思說,我干的所有工作,都是為老百姓服務的!

      伊燕妮說,是嗎?捫捫你的良心,你為老百姓辦過什么好事呢!

      伊克思竟一時答不上來,氣得臉黃了又白,白了又黃。

      過了老爺子的生日,春節(jié)就到了。過了春節(jié),每年一度的人代會便要召開了。今年是縣政府的換屆之年,代表們要在會上選舉縣里的新一屆政府。馬良勝在這屆人代會上如愿以嘗地當上了副縣長,同他一起當選上副縣長的還有另外五個人,內(nèi)中旅游局副局長李樹直也坐上了一把副職縣長的交椅。馬良勝當副縣長是伊列寧意料中的事,也是在他的幫助下,由老爺子親自操作而成的。李樹直當選為副縣長,卻讓伊列寧感到意外。甚至初聽消息,他還吃了一大驚。不過細想起來,也就沒有什么奇怪與吃驚的了。自從他與伊燕妮有了那種關(guān)系后,他非但不再與伊克思為敵,還成為伊克思在政壇上最親密的盟友。他不但在工作中支持伊克思,還顛顛地跑到伊克思家里幫著清洗抽油煙機及其他雜活,仿佛一條忠實的走狗。

      伊列寧給妹妹伊燕妮撥去了電話。她的手機沒有關(guān),卻就是不肯接。他就讓那鈴聲不停地響下去。響了差不多有十幾下,她才按下了接聽鍵,態(tài)度極不耐煩也極其冷淡地說,吵什么吵?省點話費好不好?說,有什么事?

      他說,嗬,伊燕妮長脾氣了?怎么這么兇?我要祝賀你呢!

      妹妹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說,你搞什么鬼把戲?有什么可祝賀的?

      他說,你裝什么糊涂?李樹直當縣長了,你就要當縣長夫人了唄!

      妹妹的聲音立刻變了味,說,告訴你伊列寧,少拿我說事!李樹直當不當縣長,與我沒一點關(guān)系!說著她就關(guān)了機。

      人代會一結(jié)束,當選的縣長、副縣長們都擺起了慶賀宴,山南縣幾家體面些的賓館一時食客盈門。從大街上走,可以看見賓館門外的停車場上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轎車,一身西裝革履的官員們在那里出出進進。伊列寧給妹妹伊燕妮的電話剛打完,李樹直的電話便打過來,這個比他大好幾歲的新任副縣長,已親切地管他叫二哥。他在手機里告訴伊列寧,他已在迷你娛樂城的怡紅廳訂好一桌酒,專門宴請他們伊家的人。他還說,他要利用這個喜慶的日子,正式與伊燕妮確定關(guān)系,讓伊列寧務必賞光前往。盡管伊列寧依舊不喜歡這家伙,但他還是應答了。他想,既然妹妹愛上了人家,老爺子與大哥也贊成這門親,他這個吊兒郎當?shù)亩右簿蜎]有什么可說的了。

      伊列寧開著警車去赴宴,一路上哇哇地鳴叫著喇叭。到了迷你娛樂城,將車一泊,就朝里面走。走進怡紅廳一看,里面果然已經(jīng)坐滿了他們伊家的人。老爺子從鄉(xiāng)下接了來,穿件簇新的唐裝,戴頂簇新的瓜皮帽,電影上生活優(yōu)裕的小地主似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在他的右邊是大哥伊克思。本次人代會之前,他的職務有了升遷,已經(jīng)是副職的書記了。挨他而坐的是嫂子曹力嬌、侄女伊春。左邊的空位留在那里,顯然是他坐的。在他的下面,則是那位與皇帝重名的老婆劉秀,還有女兒伊梨。再往下坐著的,便是即將成為伊家乘龍快婿的李樹直了。見伊列寧進來,李樹直忙站起來迎接,握過手之后,把他按定在那個空著的位置上。伊列寧掃了房間一眼,并沒有見到妹妹伊燕妮。

      他說,咱們的大記者怎么沒來呀?

      李樹直說,她今天有個重要的采訪任務,可能來不了了。

      他叫道,那怎么行呀?她今天可是少不了的重要角色呢!有什么事比今天更重要呢!

      李樹直嚅嚅地有點答不上來。伊列寧掃了大家一眼,不由打了個怔,他發(fā)現(xiàn)大家的面部表情都很難看,壓根不像赴酒宴的樣子。這是怎么回事???正納悶間,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小姐率先進來,隨即用手向里一讓,只見伊燕妮穿件藍色呢外套,肩背一只采訪包,帶著一股女人獨有的化妝品味兒走了進來。大家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全露出笑容來。老爺子布滿皺紋的臉上像開放一朵野菊,伊克思也露出放心的表情。那李樹直臉上的笑容更燦爛,忙站起來,迎上去,要為她脫外套。伊燕妮冷冷地把他的手甩開,站在那里拿一雙冷眼望大家。

      老爺子說,妮子,站在這里干什么,坐呀?

      李樹直也忙說,對,燕妮,坐呀!就等你了呢!

      伊燕妮仍不坐,仍是用冷眼望大家。望了好半天,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李樹直,冷冷說,你擺這么一桌子酒宴,是什么用意?

      李樹直有些尷尬地笑著道,咱們的事也有半年多了,想借這個機會跟家里人公開了。

      伊燕妮冷冷一笑說,對不起,現(xiàn)在我要向你說的是,我們的關(guān)系就到此為止吧!說著長發(fā)一甩,竟然轉(zhuǎn)身而去,臨出門還用力把門砰地一摔。

      房間里所有的人都成了木雞。那李樹直呆愣在那里,半天之后 ,竟然在地上一蹲,雙手捧了臉嗚嗚地放聲哭起來。伊克思的臉,老爺子的臉,包括伊列寧的臉,還有曹力嬌以及劉秀的臉,都變得很難看。只有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瞪了她們的眼睛,一會望這個,一會又去望那個,不明白發(fā)生了一件什么事。

      酒席不歡而散。

      8

      伊列寧的狐朋狗友馬良勝當了副縣長之后,就從鄉(xiāng)下進了縣城,專門負責財政工作。為了答謝伊列寧,他專門在一家賓館訂了個房間,解決伊列寧與老婆劉秀分床而居后的一日三餐問題。從此,只要伊列寧的肚子餓了,只要去那個賓館,就可以吃到任何想吃的東西而不用掏自己的腰包。那家賓館距他的住處并不遠,每天早晨上班之前,他的早餐都是在那兒享用。

      一日,伊列寧又來這家賓館用早餐,吃過之后,剛從一個小雅間里走出來便怔住了。他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從門外走進來,穿過門廳一直上了樓。他覺得這女人很熟悉,皺了皺眉頭忽然想起來,這是他大哥伊克思在化工廠當工人時結(jié)識的前女友,她的名字他至今還記得,叫趙小月。一晃過了差不多二十年,她已經(jīng)完全徹底地在縣城消失了,可是現(xiàn)在,她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山南縣的一家賓館里呢?

      伊列寧不知道趙小月來山南縣干什么,但他本能地意識到,一定會與大哥伊克思有關(guān)。因此,在接下來的一天里,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叫趙小月的女人,想她在山南縣現(xiàn)身到底有何公干。有好幾次掏出手機來,想給伊克思打個電話,把這個情況透露給他,但號碼都按下了,卻又放棄了。他一看墻上的日歷牌,知道明天又是周末了。他想,電話里說事不方便,還是等回家看老爺子時再做道理不遲。

      翌日,伊列寧吃過早餐就向家趕。像往常一樣,他駕著警車來到村子,把車停在院門口,將車門砰地一關(guān)就進了院。推開房門,他就看見伊克思早回來了,正坐在沙發(fā)上與老爺子嘀咕著什么,兩人的腦袋湊得很近,臉上的表情極嚴肅,看上去好像兩個陰謀家在密謀和策劃一次決定命運的大政變。他忙湊過去聽,兩人卻防賊似地住了口。

      他說,什么破事,鬼鬼祟祟的?

      伊克思說,不管你的事。

      老爺子也接著說,對,不管你的事。你到外面玩去吧。

      他卻對伊克思說,可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卻關(guān)著你的事!

      伊克思依舊沉著臉說,什么事?

      他沒有向大哥繞彎子,直接把遇到趙小月的事告訴了他。

      伊克思聽罷,并沒有表現(xiàn)出吃驚的樣子來。他淡淡地說,這事我早知道了。你說完了就出去走走吧。

      他叫道,你們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名堂?還想方設法背著我?他一梗脖子接著說,我還偏不走!說著在另一沙發(fā)上坐下來,蹺起二郎腿,點著一支煙,慢悠悠地吐起了煙圈。大哥與老爺子一看,一時沒了奈何。老爺子說,不走就不走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商量的就是趙小月的事。他不由脫口叫道,你們真的已經(jīng)知道趙小月來了?老爺子點點頭,伊克思也點了點頭。

      原來二十年前伊克思將趙小月蹬了時,她的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他的種。那時候的女人要墜胎,是要單位開證明才可以的。未婚而孕的女人根本開不出證明來。趙小月沒有別的辦法,便匆匆地找了個對像,匆匆地成了家。結(jié)婚才七個月,趙小月就生下一個男孩來。現(xiàn)在,那個男孩已經(jīng)是個十九歲的大小伙子了。開始的那幾年,趙小月的丈夫并不知道孩子是別人的種,有一天,他與幾個朋友在一起喝酒,一個家伙喝醉了,不小心就把這事情給說了出來。他一回家,便審問起趙小月。起初趙小月不承認,誰知她的丈夫偏偏認了真,嚷著一定要與那孩子去做親子鑒定。沒奈何,趙小月只得招了供。結(jié)果便是兩人離婚了,趙小月未婚而孕的事也傳的家喻戶曉。后來,趙小月中學畢業(yè)沒考上大學的兒子,不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知道了他的生身父親是山南縣的大官兒,便用刀子逼著母親,要來投奔親生的父親。昨天,也就是伊列寧見到趙小月的那一天,娘倆兒已經(jīng)來山南縣五天了,而且已經(jīng)跟伊克思交涉了三次。

      伊列寧聽了拍手叫起來,說,嘿,哥,祝賀你,想不到天上掉下個兒子來,這可是一件大喜事呢!

      伊克思瞪了他一眼沒說話,一臉尷尬的表情。

      老爺子也瞪了他一眼說,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和你哥正犯愁呢,你還說風晾話?

      伊列寧不解地道,怎么是風晾話呢!您老人家到現(xiàn)在還沒孫子呢?,F(xiàn)在掉下個孫子來,不是大喜事?

      老爺子又瞪他一眼說,咱要認下這孩子,那你哥怎么辦?他這個書記還當不當?他的名聲還要不要?將來還有沒有前途?

      伊列寧拍了拍腦袋想,這些情況他還真沒考慮過。心想,如果大哥認下這個兒子,在山南縣可是一個大新聞。他這個官還真沒法當下去了,至于他一直謀求的市長市委書記等職務,就更沒什么希望了。一想到會影響大哥的前途,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坐在那里半天沒說話。后來,見老爺子與伊克思又嘀咕起來,他忍不住開了腔,這事你們打算怎么辦?一向無所不能的老爺子嘆息說,難呢!他說,有什么難的?咱們就說他們是來敲詐勒索的,把他們轟走不就得了?伊克思說,你說得倒輕巧,萬一轟不走,把這事鬧大了呢?大哥的臉色越發(fā)難看了,腦袋也勾在了褲襠里。自從當上縣長后,伊克思一直是神采奕奕、盛氣凌人的,還從來沒有這么狗熊過,伊列寧在為大哥著急的同時,也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沉默了半天,還是老爺子開了腔,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看多花點錢打發(fā)他們走算了。

      伊克思皺著眉頭想了想,嘆息似地說,也只有這樣了。

      老爺子把見趙小月的任務交給了伊列寧。他說這種事情他本人是不便出面的,伊克思作為當事人,又是縣里的官員,更不便出面,而伊列寧這個二公子,便成了最合適的人選。伊列寧知道這是一塊燙手的熱山芋,也是為那傲慢的縣長揩屁股,但還是應下來。

      從家里回到縣城,伊列寧就去見趙小月。老爺子交給他一個方便袋,里面裝的是五十萬現(xiàn)金。他把方便袋在車內(nèi)一丟,先回家換警服。換警服,也是老爺子特地叮囑他的。老爺子沒有解釋讓兒子換上警服有何意義,但兒子還是心照不宣地有了理解。因為現(xiàn)在的老百姓有三怕,一怕流氓二怕官,第三怕,就是他們這種戴大蓋帽的警察。老爺子讓他穿上警服去見趙小月,為的就是起一點震懾的作用。他遵照老爺子的指示穿上了警服,臨出門時,還特地對著鏡子照了照,端正了一下有點歪斜的帽沿。

      他開著警車來到每天用早餐的賓館。

      趙小月正和她的兒子在房間里吃晚飯。娘倆的晚飯很寒酸,是幾只干巴巴的燒餅和一包煮花生米。看見他一身警服闖進來,兩人都愣住了,臉上現(xiàn)出驚慌的神色。趙小月老多了,臉上的皺紋水波似的縱橫著,頭發(fā)有三分之一變白了,看上去一臉的憔悴。她和伊克思未婚而孕的兒子看上去卻很健壯,個子有一米八,唇上是毛茸茸的小胡子。他絕對是伊克思的種,他身上伊家的基因表現(xiàn)的太明顯了。老爺子伊有財?shù)拿夹挠幸豢煤陴?,伊克思、伊列寧以及伊燕妮的眉心也各有一棵黑痣。伊克思的女兒伊春,伊列寧的女兒伊梨的眉心也各有一棵黑痣,而這個十九歲的前來認父的小伙子,他的眉心也有一棵黑色的痣。他的樣子,簡直就是伊克思的翻版。伊列寧望著,心里暗想,如果大哥不是什么狗屁官,如果不是還一心想著向上爬,要弄個市長市委書記什么的干干,認下這個兒子實在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事。他甚至還在心里給這個侄子取了個名字叫伊豆。伊春、伊梨、伊豆,多好聽、多上口???然而,遺憾的是,這個可能已經(jīng)不覆存在了,他們不但不能認下這個孩子,還得馬上把他們趕出山南縣城。

      他沖趙小月開了腔,你就是趙小月吧?

      趙小月顯然已經(jīng)認不出他來了,嚇得慌慌地說,是啊。

      他指著她的兒子說,他是你的什么人?叫什么名?

      趙小月說,我兒子,叫大虎。

      他說,你們來山南縣干什么?

      趙小月張張嘴,卻一時不知怎么說好。那個叫大虎的小伙子早不耐煩了,他咬了一口燒餅,惡聲惡氣地說,媽,他又不是伊克思那王八蛋,你跟他說有什么用?叫著把手里的燒餅在桌子上一摔,將憤怒的目光盯向伊列寧,命令似地道,你是誰?你來這干什么?伊列寧張張嘴,卻沒有把話說出來。小伙子似乎更生氣了,用手指著門外對他說,你出去!你給我滾出去!伊列寧站在那里沒有動,小伙子竟像一頭勇猛的小獵豹撲向他,奮力地要將他推出門。他的力氣很大,伊列寧被女人掏空了的身子有點招駕不住,連連地后退著。她的母親在旁邊看著,急了,大聲喊道,大虎,你不能胡來呀!人家是警察呀!說著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了兒子的腿。小伙子一跳一跳的還要來推,終于沒有掙脫開母親的手,索性在地上一蹲,嗚嗚地哭嚎起來。兒子哭,當媽的也哭,母子倆就哭成了一堆兒。

      伊列寧望著這個場面,尷尬得不知怎么好。他想跳起來,快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是,他站在那里并沒有動。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不由嘆了一口氣。后來,他是怎么向母子二人亮出真實身份的,又是怎么向他們說出此行的目的的,連他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了。他只記得,當他從那個方便袋里拿出那五十萬人民幣,在桌上碼成高高的一堆,推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聽到那哭成淚人的母子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叫起來,不!我們不要錢!那個叫大虎的私生子將那沓錢抓過,一沓一沓的,奮力擲向他的懷。他每投擲過一沓錢,就會咬牙說一句,滾!你滾!一共擲過五十沓錢,他就一共說了五十遍滾,你滾!

      接下來的幾天里,伊列寧又來找趙小月母子幾次,錢也由五十萬不斷加碼,最后變成了一百萬,可母子二人還是沒有給他面子,牙關(guān)咬著就是不答應。他終于沒了奈何,只好找老爺子交差。老爺子和伊克思一時也沒了轍。

      9

      盡管伊克思遇上了大麻煩,可誰也沒想到后來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不僅伊列寧沒想到,連一向老謀深算的老爺子也沒想到,他的同胞哥哥伊克思更是沒有想到。

      事情就發(fā)生在伊列寧最后一次吃趙小月母子閉門羹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上似乎飄著雪花兒,天黑得很,沒有路燈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那天伊克思在接待一位南韓的客商,那客商要在山南縣投資三百萬美元,發(fā)展煙雨湖旅游。下午,他陪著韓商去煙雨湖進行實地考察,回到縣城后,專門在縣委縣政府招待所設宴款待。席散之時已是夜里九點鐘,車燈照耀之下,只見細細的雪花正在隨風飄舞,大街上很少見行人。伊克思坐在他的專車內(nèi)回自己的家,車進了宿舍大院,在宿舍樓前停下,他從車內(nèi)走出來,便舉步向樓內(nèi)走。剛進樓洞,就從拐角處的黑影里閃出一個人影來,他警覺地喊了一聲誰?本能地一躲,但那黑影還是撲將上來,一把抓住了他。他知道遇上歹徒了,揚聲大喊了起來。但他只是剛剛喊了一嗓子,聲音就戛然而止了,就見那黑影咬了牙,操著刀子兇狠地向他刺過去,他只掙扎了幾下,便無力地倒在血泊中。

      伊克思的叫喊驚動了不遠處的門衛(wèi),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刑偵人員迅速趕到。警察們一分為二,一部分人員去醫(yī)院送傷員,一部分人員則將宿舍大院包圍起來,全力以赴緝拿兇犯。那兇犯在行兇之后試圖逃跑,但在門衛(wèi)的阻截下并沒有從大門跑出去。他便反轉(zhuǎn)身來試圖翻越大院的圍墻,因為墻太高,上面還有鋒利的玻璃碴子,又沒有得逞,他便在大院里狼奔豕突。眼看就要被迅速趕來的警察捉住,他只好鉆進一棟宿舍樓的樓洞,向樓頂逃去。那是一棟六層高的宿舍樓,雖然樓洞里有通向頂部的通道,但是沒有梯子,他逃到頂樓,也就是說到了死胡同。這時,追捕他的警察已經(jīng)沖上樓來,眼看就要被活捉了。歹徒急紅了眼,竟飛起一腳將樓洞里的一扇窗子踹開,縱身一個魚躍向樓下俯沖而去。等警察掉轉(zhuǎn)腦袋趕到樓下,那歹徒已呈大字狀趴在了硬化了的水泥地板上,他的腦袋撞開一個洞,白色的腦漿與紅色的血漿濺得滿地都是。

      歹徒死了。

      歹徒就是伊克思與趙小月未婚而孕生下的那個孩子,他的名字叫大虎,伊列寧私下里曾給他取名叫伊豆。

      那天晚上,警察伊列寧并沒有參加追捕歹徒的行動,也沒有護送他的大哥去醫(yī)院。他根本就不在現(xiàn)場。那天晚上,他正與夏小雪在一起。接到電話時,他還在被窩里摟著夏小雪,兩人激情澎湃,弄得被子波浪翻騰。得知大哥出事了,他顧不得再與那女人纏綿,從她身上翻身下馬,三下兩下穿好衣服,來了個奪門而出。

      他沒去事發(fā)現(xiàn)場,他開著警車直奔縣醫(yī)院。等停好車,三步并作兩步趕到手術(shù)室,大哥還在搶救中。手術(shù)室門外站了一大堆人,搭眼一看,全是縣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內(nèi)中有副縣長馬良勝和差點成了他妹婿的李樹直,還有一些面目看著熟悉,但叫不出名字的家伙。他們顯然都認識伊列寧,見他急急地趕來,紛紛閃開身子,讓出一條路??h醫(yī)院的院長在那里接待了他。他劈頭就說,我哥怎么樣?院長用很嚴肅的表情對他說,傷勢很嚴重,現(xiàn)在還沒有脫離危險!他急了,說,我哥他不會有什么不好吧?院長說,現(xiàn)在很難說,一切等手術(shù)完后才有結(jié)果。他有些失態(tài)地叫道,你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把我哥救活!院長說,我們會竭盡全力的。站在一邊的其他干部也一齊對他說,我們已派人上省里請最好的大夫去了。他看看大家,再也沒有話可說,一屁股跌坐在手術(shù)室過道里的一張排椅上。

      伊克思沒有死,他最終還是被大夫們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第二天,他就脫離了危險,又過了幾天,他便睜開眼睛與大家說話了。再過幾天之后,他不但能說話了,還能起床散步了。他身上的傷口基本愈合,除了身子還有點虛弱外,差不多就能出院了。那天見病房里沒有外人,伊列寧就把是誰刺殺的他,那個歹徒是如何跳樓斃命的,歹徒的媽媽在得知兒子死于非命后,是如何跳水自殺的事,一古腦兒地對他說了。他聽了,先是驚得瞪大了眼,但馬上就平靜了下來。隨后,便像一塊石頭落地一般,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臉上漸漸現(xiàn)出一種寬慰愉快的表情。

      伊列寧當然明白,這件棘手的事情以這種方式塵埃落定,那是伊克思和他們伊家最理想的結(jié)果。

      過了不幾天,伊克思就痊愈出院了,接著就又活躍在縣城的政壇上。而且不久之后就有了官運,市里一位副市長因為經(jīng)濟問題落馬了,伊克思喜從天降,被破格提拔頂了這位副市長的職。喜訊傳來的那天是個周末,大家特地回家為他擺慶賀宴,雞鴨魚肉擺了一大桌。那一天,一家人都吃得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最高興的莫于老爺子伊有財,整個宴席間,他的嘴樂得就沒合攏過,臉上閃動著燦燦的神采,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而官升一級的大哥伊克思,表情雖然一直矜持著,但從他的目光中,早透出了掩飾不住的躊躇滿志與春風得意。那天,伊燕妮也來了,她似乎是特地打扮過了的,一件灰色羊毛衫,一頭飄逸的披肩發(fā),顯得那么氣質(zhì)和亮麗。她倒是沒有表現(xiàn)得太高興,但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不高興,更沒有與大哥頂牛與二哥拌嘴,她只是平平靜靜地坐在那兒,不時給大家挾菜敬酒。只有伊列寧一直悶坐在那里沒說話,他望著這副熱鬧喜慶的場面,在想那個叫虎子的小伙子,還有那個叫趙小月的女人?;钌哪缸觽z,眨眼之間就灰飛煙滅,讓他心里著實不好接受,何況那個十九歲的小伙子還是他們伊家的后人、伊家的骨血。他不明白,老爺子伊有財和伊克思怎么會心比鐵石還要硬?他們就不為這母子的慘死悲傷與后悔?

      宴席還在熱烈地進行著,伊列寧也一直在那里沉默著,誰也沒想到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可是,就在宴席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只見妹妹伊燕妮突然站了起來,拿眼環(huán)顧大家一下,非常鄭重地對大家說,她已辭去縣報社記者的公職,她將離開這個縣城,離開這個家,一個人到南方去闖蕩了。她的話讓家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大家瞪大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冷靜沉穩(wěn)、以微笑對待一切的老爺子終于無法冷靜和沉穩(wěn)了,他站起來,生氣地說,伊燕妮,你燒什么包?憑什么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到外面受罪去?

      女兒說,因為我周圍丑惡的東西太多了,我不想再看到了!

      老爺子氣得抖抖地說,你是說我和你哥,我們?nèi)腋傻囊磺卸际浅髳旱模?/p>

      女兒說,是什么,你們應該最清楚!

      老爺子說,伊燕妮,你說話要憑良心呀,沒有我和你哥,你能有今天嗎?

      女兒說,也許??晌覍幵府斠惠呑愚r(nóng)婦,也不愿在你們用權(quán)術(shù)織成的大紅傘下生活!

      老爺子像忽然之間變得蒼老了許多,他不認識似的拿眼望著自己的寶貝女兒,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老爺子就這么久久地望著女兒老半天,有些昏花的老眼里有濁淚流出來,在多皺的臉上爬。爬到下巴上時,他似乎才感覺得到,忙用手背擦了擦,突然深深地嘆一口氣,有氣無力而又異常決絕地說,伊燕妮,要走你就走吧,我不攔著你!

      伊燕妮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就見她胡亂收拾了一下,?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伊燕妮真的就這么走了,走的義無反顧。而且去了哪里,沒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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