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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歿之傷

      2013-11-15 22:27:59陳苑輝
      椰城 2013年6期
      關鍵詞:堂嫂母親

      ■陳苑輝

      醫(y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但也是判決生命之地。我行走在莞邑,忙碌在莞邑,不知哪一天也會進入醫(yī)院或被判決,當然,這是誰也免不了的。

      ——題 記

      莞邑的天空近來變化真快,陰雨和晴日隔幾天輪番上場,小孩、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者體質較弱者,被病菌侵襲了身體,醫(yī)院的大樓便人滿為患,掛號排隊者不計其數(shù),令人焦躁,抱怨不斷。這樣一個多雨的冬季,坐在上班的窗口不經意外望,看見附近醫(yī)院的門口人群絡繹不絕,我突然想起了病歿二十余年的堂嫂。那年,我才七歲。

      七歲的我聽霧莊人說,堂嫂得了一種罕見莫名的怪病,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已經把話明說了。

      難怪那天我和幾個小伙伴在公路上玩耍,大堂哥跟幾個大人肩扛擔架從村口小心翼翼走來,不茍言笑的表情甚是怪異。距離越來越近,我望見竹篾做的擔架上蓋一張?zhí)焖{色棉被,棉被下躺一人,露半頭,以我的身高看不清躺的是誰?;锇閭內缰ι闲▲B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支企圖獵殺它們的獵槍,呼啦一聲四散逃亡。而我好奇于他們行動的古怪,竟忘了躲閃。

      “跳蚤,愣頭愣腦擋路中央干什么?一邊去!”前面引路的大人怒道。

      “阿燦古,別玩了,回家去吧,叔和嬸等你吃飯呢!”大堂哥眼圈紅腫有氣無力地說。

      小時候的我長相瘦小、性格頑劣,霧莊人都叫我“跳蚤”,全名卻鮮有人知——大堂哥還是叫我小名。聽大堂哥這樣說,我趕緊閃到路邊。待他們漸漸遠去后我又返回原地,剛才四散而逃的小伙伴聚過來個個瞪起眼珠子,似乎我剛化了一個偽裝,他們過來辨認一番。

      “你堂嫂躺在上面,是不是要死了?”“跳蚤,你吃了蛇膽???”他們七嘴八舌問我。換成以前我會故弄玄虛、裝腔作勢,但這次不同,七歲的我開始萌發(fā)疑問,就像衣袖中的小貓無法接受掖藏的命運總想著撥衣見日。為什么他們不用霧莊的拖拉機來載堂嫂?堂嫂究竟得了什么病?真的會死?我用一雙隱去狡黠而充滿真誠的眼珠問父親,結果被訓斥一頓,說小屁孩狗拿耗子。謎底未解我又去問母親。母親別過頭去,粘了些菜葉的手臂往臉龐擦拭幾下說,你大堂嫂命苦!真的命苦……我不敢追問下去,趕緊飛奔而出去找同伴玩。

      九歲前我只有一個堂嫂,是大伯的大兒子老婆,其他的堂哥還未結婚,因此堂弟、堂妹們直接喊她“堂嫂”,省略了別扭的“大”字。堂嫂究竟得什么病,直到今天落筆成文我心中仍然是謎。一百多戶村民的霧莊不大,也許有人知道卻忌諱不說,或許還有人傳過小道消息,時光塵埃卻覆蓋了我的記憶之痕??傊?,那些大人和大伙伴們傳遞給我的信息是:我堂嫂離死期不遠了。

      “病”能把人折磨致死?這個疑問像一條冰冷的蛇悄悄溜到我心底。我甚至猜測一種病正張牙舞爪伺機侵占我身體的某寸土地,又或者它潛伏已久,只等命令一下立刻攻占我堅守的城堡并將我俘虜后弄死。后來哪怕得了感冒之類的小病,母親從拳頭大的塑料瓶里倒出藥丸時,我立刻搶過來狼吞虎咽,又咕嚕咕嚕灌幾大口水,恨不得把病根趕到膀胱位置,趁大便時一并排泄出去。

      大概過了幾天,母親說帶點東西去探望從醫(yī)院扛回來的堂嫂,畢竟同宗同族,況且二伯和叔叔等親戚都去過了,還帶了自家飼養(yǎng)的鮮活雞鴨。干木匠活的父親停下手中刨子,慢條斯理地用食指去掏塞滿刨槽的木屑。當時他正給村尾的王大鼻做一個兩米高的櫥柜。

      木屑掏干凈后,父親說:“若想人尊重,除非身先正……他們家沒有好人!”

      “行了吧,他畢竟是你親大哥,而且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

      “……好吧,帶只雞去——我是可憐那大侄子,中年喪偶!”

      我隱隱約約聽說過多年前差點同室操戈的家族積怨,大伯和父親都是急性子,脾氣又大,全靠大伯母和母親顧全大局從中調停才得以緩和。我倒希望堂嫂得的病是一盆冷水,把積怨之火通通澆滅,以后不再復燃。

      母親應允一聲去屋旁抓雞。抓雞是件挺好玩的事,逢年過節(jié)殺雞前我都會放大協(xié)助的職責全力以赴,常常弄得雞飛狗跳一地雞毛。草坪上百無聊賴的雞群一邊沐浴陽光,一邊享受生活的愜意,自然意料不到死神已向它們的其中一只靠近。母親左看右看,顯然是在對比大小美丑。隨后她盯緊了一只毛發(fā)漂亮但未下蛋的母雞(聽母親說這種雞燉了吃對身體非常滋補)順勢一撲。這只雞對主人的防范意識顯然是欠缺了,幾乎沒反應過來就落入母親手中。失去自由之后的它終于意識到前方十死九生,便急扇翅膀,拼命蹬腿,以示反抗。是的,誰都怕死,盡管雞是低級動物,但一樣具有反抗與求生的本能。我想,堂嫂面對怪病時是不是像這只被縛住雙翼的雞,心中是無盡的惶恐、絕望?正當我陷入聯(lián)想,母親關門遠去的聲音傳來了。我趕緊拔腿追上去。

      “媽,我也去!”我想看看病魔這鬼東西究竟能把作為大活人的堂嫂折磨成怎樣。

      “燦古最聽話了,在家待著,哪兒也別去。”我的請求遭到了母親的哄勸和反對。

      “不,我就要去!就要去看堂嫂!”小時候的我性格執(zhí)拗,除非父親黑下臉去找木棍之類的笞物,才能讓我落荒而逃,否則我不會那么容易放棄的。

      “那你不能亂說話,不能亂跑,不能……”

      “好,我不亂跑,不亂說話?!辈淮赣H說完,我搶先應承了她的所有警告。

      到了大伯家,沒有看到大伯父和大伯母。大堂哥說他們去稻田了,除草放水噴農藥,老人家說閑下來身體如蟲咬了般發(fā)癢。

      “先根,你爸媽也是勞碌命,這么大年紀了還田頭田尾干活……阿蓮(我堂嫂),身體怎樣了?”母親擔憂地問。

      “……醫(yī)生說,別浪費錢了,被病魔判了翻身不了的極刑……”大堂哥一邊吸煙一邊回答,濃重的煙圈從干裂的兩片嘴唇中跑出來又在他額頭和頭發(fā)旁彌留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消逝,我突然覺得它們像猙獰著面孔陰魂不散的魔鬼,舔著血盆大口要吞噬人的生命。母親和大堂哥穿過大廳又拐向房間,我緊隨其后。越往里面走光線越暗,墻壁愈發(fā)逼仄,我感覺自己走進了陰森森的陰曹地府,藏匿的鬼怪正虎視眈眈放我進入埋伏圈,然后突然襲擊,全然不顧我的呼救和掙扎。

      進入房間我抬頭看時,灰黃蚊帳下一個破舊的睡枕墊起堂嫂光禿禿的頭,她以前迷人的瀑布長發(fā)漸漸消失殆盡了。她臉龐浮腫,像放了過量酵母粉的饅頭,蒸熟后大得異??鋸?,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真的。那蠟黃的臉又像烤透的煙葉,記得去年父親就親手做過煙葉,顏色跟堂嫂的臉極為相似。這時堂嫂呆滯的眼神移過來,立刻使我毛骨悚然,站立不安。

      “跳蚤也來了?長高了,長大了,來,大嫂看看?!?/p>

      我闖了禍般不敢靠前,并一步步后退,最終按捺不住拔腿就逃?!疤?,你怎么膽小如鼠了?……”堂嫂的話從后面追上來,如冷颼颼的藥膏貼上我的脊梁骨并迅速蔓延全身。病的威力真不小,一個大活人竟被折磨成這樣,連這么美麗的堂嫂都被弄得不堪入目。然而沒過多久,年少貪玩的我就到屋前空地跟大堂哥的兩個兒子玩得大汗淋漓得意忘形,母親讓我提前準備的問候之詞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先是三個人捉迷藏,接著撿瓦片“跳飛機”,整個空地被我們的爭吵聲、打鬧聲充斥,童年的樂趣猶如一圈圈波紋向四周漾開,就連屋旁一排排長勢喜人的綠竹也配合著左搖右擺。大堂哥的大兒子比我小一歲,自然對“死”理解不深,也忽略了她母親正陷入水深火熱。直到二堂哥騎輛單車從馬路上回來后破口大罵,我們才消停下來閉了嘴巴。二堂哥罵道:

      “你們幾個小王八蛋,吵得大人沒一點安寧!毛古(作者注:我大侄子),你媽都快要死了,還那么瘋玩,你有沒有良心、孝心?”

      幾個小屁孩被訓斥后不敢肆意妄為了,默不作聲躲到屋檐下輕手輕腳擺弄磚瓦。轟隆??!天空中突然傳來巨大的雷聲,好像一面大鼓被人猛擂幾下。我抬頭望向臉越來越陰沉的老天,想找到那個擂鼓的人是誰。母親跑來拽住我的手臂往前拖,我像受了驚嚇的倉鼠,為躲避一只貓而縮起了敏感的身子。

      “燦古,要下大雨了,趕快回家收拾東西……”母親著急地催我。

      我終于反應過來,跟母親一路小跑。霧莊人都在急急忙忙收拾屋前屋后的物品,行人也步履匆匆,更渲染了暴雨來臨前的恐懼心理和緊張氣氛。有一老頭使勁鞭打行走緩慢的水牛。吃了幾鞭后,水牛終于“啪嗒啪嗒、呼哧呼哧”地加速前進。猝不及防的大雨還是把我們淋成了落湯雞。返家后母親換了一套干爽衣服,我也換下濕衣。之后的幾天一直陰雨綿綿似斷非斷,氣溫也驟然下降。我知道氣溫下降了,春節(jié)也就差不多到了。但是還要多久才過春節(jié),我不知道,因為那時我不會看日歷也不會計算節(jié)氣。

      后來我生了一場病,身體六神無主般時冷時熱,被父親背到霧莊唯一的一間簡陋的醫(yī)療站。戴一副老花眼鏡頭發(fā)花白的赤腳醫(yī)生給我打針、喂藥,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天。有時候我咳嗽得厲害,還伴著嘔吐。母親心疼地拍打我的手臂和屁股,“這么沒用,好不容易買點肉給你補補身子你卻把它吐出來了!”哥哥、姐姐用異樣的眼神盯我,似乎我做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當時肚子到了翻江倒海的地步,剛吃進去的肉食立刻與我脫離關系了。病情反反復復,平時活蹦亂跳的我被命令躺到床上休息。我偶爾又聽到雙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關于堂嫂的話題我則聽得格外用心。

      “看來阿蓮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肚子漲得跟懷了孕似的……”是個男人嘆氣的聲音,來自父親。

      “那你快點做吧,大嫂都交代幾回了。萬一還沒做好就……大哥會怪罪你的,積怨就更深了……”這是母親的答語。

      “那天叫你不要帶燦古去,你偏要帶去!沒一點原則!現(xiàn)在好了,邪氣都傳到他身上了……”顯然,父親責怪母親。

      后來雙親的聲音越來越小,以致于完全聽不清,也許他們怕我偷聽故意壓低了嗓音。接著家里好像來了幾個什么人,話題被轉移,我也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一截一截稀奇古怪的夢也趁虛而入……

      當身體狀況基本恢復時,我那頑劣天性也重見天日般回到原先的軌跡。有一天晌午時分,我跑到離家不遠的祠堂玩,幾乎被一副即將完工的棺材嚇得魂不附體。

      按照霧莊的習俗,每年春節(jié)人們都要來祠堂燒香祭拜,其時鞭炮聲、鑼鼓聲響徹云霄,就像注進小孩子身上的雞血,立刻讓我們活力充足,我年年混跡其中。平時,祠堂則門庭冷落鮮有人至。但有一次,我見大堂哥提個竹籃來祭拜,花布遮著供品,結果遭到一些村民的嘲笑:什么季節(jié)啊,神明都遠游去了,不靈驗了,還拜呢!風言風語攔不住大堂哥的腳步,他只想祈求神明庇佑堂嫂。我想,那一天對大堂哥來說,是用信仰支撐起來的。不知始于何年,父親征得村長同意后利用祠堂下廳做些木匠活,村中上了六十歲的老人或有人快死時也找他做棺材,霧莊人稱棺材為“長生壽”。于是,當拍拍打打的聲音誘惑我進去后,我看到了一副即將完工的長生壽!其獨特的構造幾乎令我魂飛魄散。首先,長生壽中間束腰,表面油上黑黑的漆油,非常光亮、肅穆;其次長生壽兩頭翹起來,四塊木板組成梅花形狀,側邊像極了一張人臉,上面似人的額頭,突突的,下面如同人的下巴,骨骼鮮明,左右兩邊則完全模仿人耳的造型,開了蓋的長生壽張大著口,總要抓人進去填補空腹。最令人感到可怕的是,代表人臉的兩側部分色澤紅艷,像剛吃完人后嘴角遺留的凝固的冷血。

      我始終與長生壽保持一段距離。父親只顧忙著手中活計,錘錘釘釘,他要把長生壽造得更加結實,保證質量和效果。我想,人困里面是無法掙脫的,也無法跑動,生命完全處于禁錮狀態(tài)。我又想,死人被牢牢鎖在里面,沒有一點自由,也肯定會不舒服,憋得難受。

      “爸,這是……”我想問一個問題。

      “你堂嫂的。”父親臉面平靜地答了四個字。

      聽說冷冰冰橫在眼前的就是堂嫂的長生壽,漂亮賢惠的她就要進入此等棺木度過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我就倒抽一口冷氣,兩腳生風跑了出去。可當我找到伙伴們,又扮演成凱旋的士兵說:“我爸在那里做棺材,好恐怖的,不信你們去看看,真的?!蔽夜室獍言捳f得陰陽怪氣,唬得他們面面相覷不敢近前。其實當時我已語無倫次了,因為腦海里像未曾消停的余震,令耳膜嗡嗡作響。

      “那棺材是做給你堂嫂的么?”三順子問。

      “不是,我堂嫂還年輕,她不會死的。人老了才會死?!蔽肄q解道。

      不知誰說了句“棺材飛來了”,大伙驚嚇得四處逃竄。電視劇《聊齋》有過棺材飛來飛去追著活人跑的劇情,常看得我們心驚膽戰(zhàn),如果當時來只老鼠窸窣一聲或竄動一下,我們定將嚇得半死不活、哭爹喊娘。因此,“棺材”常被當作嚇人的詞匯,這一次,誰都被嚇到了。

      堂嫂的病情終于越來越嚴重了,霧莊人開始竊竊私語。他們形容堂嫂的臉像放了一冬的南瓜,因保管不好而發(fā)霉發(fā)臭了;他們說那肚子就像浮在魚塘上死魚的肚子,飽脹,凸起。我卻想:堂嫂應該像一個正在灌氣的氣球,潛伏于身的病源總有一天會把她的身體撐破。

      后來,我又聽說堂嫂的性格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隔三差五跟堂哥鬧,罵堂哥貓哭耗子假慈悲其實巴不得她快點死好續(xù)房。

      “爸,續(xù)房是什么意思?”那天叔叔來我家借點什么東西,我探出頭問。

      “小孩子家懂什么?一邊去?!笔迨鍝]了揮手,示意我快點滾蛋。

      “續(xù)房就是再娶一個老婆。萬一你堂嫂死了,再給你堂侄找個媽……”母親已經哽咽了。

      ?。?!給堂侄另外找媽媽?不!毛古不會同意的,上次他來我家玩,玩一陣就發(fā)一陣呆,我拿出了輕易不讓人玩的(里面有不同花瓣顏色的玻璃珠)給他,可他不要,然后我又偷出哥用竹篾做的“寶劍”——當時哥讀書去了?!皩殑Α弊龅煤鼙普?,平時哥揮動起來煞有介事,冷不丁沖到我面前,架我脖子上并怒道:

      “八格牙路,你的……殺……”

      我不怕,因為他是我哥,他不敢殺我。我左手擋開,去找長棍之類的武器跟他對打。我跟毛古說,這把“寶劍”給你玩玩。毛古握住寶劍左顧右瞧,終于露出驚喜的神情,領著我到外面草坪去“廝殺”。

      父親說的“續(xù)房”,我終于明白了,但我不希望堂嫂死。很少來我家的叔叔這次居然聊了很久,還留下來吃午飯,期間叫哥哥舀了一碗飯,也叫我舀了一碗飯。哥哥一邊吃飯一邊認真聽大人們交談。我坐不住,吃一會兒玩一會兒,偶爾聽到一些談話。叔叔嗓門大,罵道,要死早死算了,省得服侍的人受罪!父親抿了抿杯中的散裝白酒理解似的點了點頭。叔叔又怨道,一個婦道人家,居然要男人抱著刷牙、抱著曬太陽,這成什么了?不是還能走么?

      我不清楚叔叔究竟什么職業(yè),反正長年累月在外忙碌,有段時間聽嬸說承包了幾個鎮(zhèn)區(qū)的山種樹,等樹大了砍去賣。我總覺得叔叔干的是壞事,平時都不敢回。當他奚落堂嫂時我心里就暗暗罵他。叔見我坐不踏實,又說,哥,跳蚤也該讀書了,八九歲的小孩不讀書野性就改不了。父親點頭說,是,是的,七歲了,打算過完年給他讀一年級。我碗筷一放,跑了。我才不讀書呢,讀書像坐牢一樣,中午下課和下午放學才準回家,多不好玩!

      自從叔叔在飯桌上說過堂嫂的不好,我更留意起霧莊人對她的評價。有人說,堂嫂逼著大堂哥要像服侍慈禧太后那樣服侍她,替她端屎端尿、擦身洗腳,那全身卻臭氣熏天……太陽出來了還要抱去曬……這些還好,她還用牙咬大堂哥呢,手都被咬出血來了,罵他嫌棄她,巴不得她早點死……也有人說,其實堂嫂裝瘋賣傻,不然怎么會撈東西往大堂哥身上砸?最后又抱著大堂哥哭,怨自己命苦……

      總之,剛開始霧莊人都同情堂嫂,說年紀輕輕還有大把美好時光沒享受卻要投身黃土太可憐了。但后來堂嫂的種種變化又讓村人不齒——將要死的人了,過一天是一天,還折騰什么?。?!再說了先根要續(xù)娶一個也未嘗不可也符合天理,三十多歲的男人沒有女人日子怎么過?。烤涂蓱z了那倆孩子……

      大堂哥對堂嫂始終是不離不棄細心伺候的。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他們家玩了,一是父親交代不準整天瘋跑,尤其是不要去堂哥家,母親則說我一根攪屎棍瘋瘋癲癲的會帶動毛古他們吵得堂嫂死不安樂、安寧;二是我怕見到堂嫂,大人們形容的樣子都讓我做了幾回噩夢,又聯(lián)想到父親做好并抬到堂哥家去的棺材就更膽怯,萬一棺材錯把我裝進去了,豈不冤么?

      當然,霧莊的人還說,以前的堂嫂性格非常好,漂亮,賢惠,勤快,田頭田尾,灶頭鍋尾,什么都能上手,什么都能做好。那時大堂哥在深圳打工,一年回來好幾次,每次臉都笑嘻嘻的,頭發(fā)也梳得整齊,全往后腦勺梳,整齊光滑,帶堂嫂去趕圩,買了好多吃的、用的。我大伯母偶爾到我家串門,總談到堂嫂的好,并給我捎些糖果之類的食物。

      關于堂嫂的勤快,我印象最深的是發(fā)生在六歲那年掛紙祭祖的事。

      按照霧莊的風俗春節(jié)過后必須掃墓,俗稱為掛紙。我死去的先輩分別葬到五個山頭,掛紙需要花上大半天,年年如此。那年,父親說爺爺?shù)哪贡八?,因為有人在山下做房子多挖了幾米山土,又下了幾次大雨。于是,幾家人商議年后掛紙時一并修繕修繕。

      來到墓碑前,大人們帶了工具,如鋤頭、畚箕、鐮刀、錘子等等。不上十歲的小孩子被趕到一旁坐著不準跑動。大人們商量好分工:有人去山那邊挖土,有人挑土,有人在墓碑下壘石頭,有人填土并用長靴踩踏、鋤頭壘。堂嫂挑著沉沉的兩畚箕泥土,從山那邊走來卻極少搖晃。大人們一邊干活一邊大聲講笑話,氣氛很好。我發(fā)現(xiàn)原來女的大人都在挑土,包括幾個二十出頭的堂姐??粗莸乇粷u漸填滿,與之前的高度即將持平,我們大聲喊叫:

      “加油!加油!……”

      大人們干得熱火朝天汗流浹背?;蛟S我的聲音叫得最響亮,堂嫂拿我開涮:

      “跳蚤,等你長大結婚了,叫你老婆也來挑土,行不行?”

      “不,我才不呢,堂嫂力氣大,一個可以賽兩個……”我夾雜著說些不清不楚的話,引得大人們哈哈大笑。

      墓碑前基本恢復了原樣,大伯往新土上插了幾根樹枝。聽說這種樹生命力極頑強,易活。也有大人說樹長大了不好,擋住墓碑也擋住了祖墳風水。大伯父答,笨啊,等它們成活了,長一點修一點,保持大腿以下的高度就行了。大家都說是,對對對。幾年后它們果然長得枝繁葉茂,大伯又掄起鋤頭去劈,一邊怪罪這樹瘋了似的竟長得那么快,那么壯。

      那次掛紙,二伯、二嬸、叔叔等都表揚了堂嫂,說她挑了最多土貢獻最大。堂嫂笑笑,說這沒什么,作為長嫂理應多做一些,等堂弟們將來娶了老婆,或許還要填土呢,這里土質不好,下場大雨泥土就跟著跑。堂嫂如此一說,大人們便商議另外找地遷走墓碑,否則影響了一大家族人的風水可不好。接著堂嫂又指著我們說,你們小男人們記住了,大嫂今天做出榜樣了,以后誰也不許慣著自己老婆!大家聽后又哈哈大笑。

      堂嫂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件事,盡管后來她生病了,病得那么嚴重,我腦海里還時常想起她挑土行走的模樣,以及掛紙時說的那些話。所以,我堅信堂嫂是個好人,一個很勤快很能吃苦的人,我認為說她壞話的人都不安好心。

      又過了一段時間,即將過春節(jié)了,堂嫂卻沒死。父親說,不知挨到什么時候,難道還要吃完團圓飯?——長生壽是早做好了的。

      母親嘆氣說,能熬一天算一天吧,她還那么年輕……

      春節(jié)是我們小孩子玩得最瘋狂的時光,穿新衣,拜年,打鑼鼓,賞燈,放鞭炮,放煙花樣樣有趣。我?guī)缀跬颂蒙┻€在病中,或者正邁步黃泉路。年后過了一月,我家的后山坡上開滿了各種野花,父親開墾的山地上種植了幾十棵果樹,一米多高,跟野花競賽似的也綻滿花蕊。我進學校讀書前情形很慘,地上滾了幾滾之后終究沒扛住父親的鞭打,帶著幾條蚯蚓般的腳傷哭哭啼啼進了教室。放學后,我經常跑到后山坡上摘花玩,有一次偷折了一枝果樹花,準備帶到學校給同桌玩,結果被父親逮住,又吃了幾棍。

      有一天,我和哥放學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父母親都不在家。過了好久,我們的肚子餓得難受極了,兩眼發(fā)綠,母親才顫悠悠回來。她眼眶紅紅的,好像哭過一場。我和哥不敢說話,坐凳子上看她忙前忙后準備午飯。母親終于停頓了一下說,你們堂嫂上午死了……

      我的淚水從腮邊緩緩流淌而下,哥低下頭去,好像也哭了。毛古沒有媽媽了,毛古沒有媽媽了……我反復這樣想著、嘀咕著,并迅速扒了一碗飯后往大伯父家跑。

      可是,大人們不讓我們這些小孩子靠近,幾個年紀稍大的堂哥、堂姐照看毛古和他弟弟。小堂侄一定要拽著我和毛古彈玻璃珠,我們不依,他便大聲嚷嚷。畢竟他太小了,才四歲多,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親媽已撒手人寰。后來嬸出來哄他,還把毛古一起叫進去,說是到他媽的床下再跪跪,晚上就要偷偷入土了。我們這些讀書的,都被二伯父催著去上學。

      二伯父的兒子——我第三個堂哥,他當時讀六年級,說午休鈴聲馬上要響了,快點跑。我邊跑邊問,為什么那些老人死了都是白天入土,堂嫂卻“晚上偷偷入土”?堂哥、堂姐們也說不知道。我還要問,他們就說你煩不煩,如果遲到了,老師會罰人留堂的。

      我不敢再問了,迎著暖暖的春日,跟我哥和六七個堂哥姐們加速往學校跑去。我想,堂嫂也在跑,她跑的是九泉之下的路。

      但是,堂嫂去世后,父親和大伯父所有的積怨居然煙消云散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跟堂嫂有關。后來父親禁止我打聽關于堂嫂的一切事情,這也就成了一個未解之謎。上一輩的恩恩怨怨,晚輩不能由著性子去揭發(fā)或探聽的,這是霧莊的風俗。

      晚上偷偷埋葬堂嫂的疑問困擾了我許多年,直到初三畢業(yè)后,我才漸漸明白一些。后來我長大了到日益繁華的東莞打工,每次給家里打電話都是問近況,那些陳年舊事已忌于提起。

      再后來我三十歲那年結婚了,回家擺酒時一桌桌敬過后,我盯著老婆的臉說,明天你也幫祖墳挑挑土吧!老婆詫異地問,為什么?我說,以后給你講講堂嫂的事——當然,我知道有些事可以講,而有些事必須隱瞞。我把酒杯舉向屋前重巒疊嶂的大山,心里竟有千言萬語。綿延大山像凝固的浪濤,一直把我的思緒帶到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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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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