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鈺
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后,輕吟淺唱偶然涂抹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歷史之殤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中國的生僻犄角,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xiāng)。他那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么法術(shù)?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羅馬的斗獸場遺址,中國的許多文化遺跡常常帶有歷史的層累性,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著,變得神秘而又安詳。
曾經(jīng)孤懸天涯海角的“蠻荒之地”,放逐“判逆”人士,瘴癘地逐客情可堪。中國歷史太長,戰(zhàn)亂太多,苦難太深,沒有哪一種純粹能夠完好無損。唯獨海南,就有這樣的魔力。
瓊臺勝境,東坡謫儋次年營建,始為“載酒堂”。樓閣素瓦紅櫞,鴻雪因緣,飛翠流丹,巍峨壯觀,古色古香;卵石鋪路,古木參天,綠蔭覆蓋,名花夾道,香氣襲人。萬年滄桑的落筆洞古人類文化遺址屹立不倒,石貢、付龍園、鳳鳴村,等等,深藏于五指腹地,它披著神秘的面紗,若隱若現(xiàn),偶露崢嶸,世人知之甚少,更為之驚嘆叫絕。
境內(nèi)白石有瓊山,土石皆白而潤。作為一種空間的蜿蜒,竟與時間的蜿蜒緊緊對應(yīng),妙哉。海南文跡,如深埋在熱土的一壇陳年老酒,久釀酵成。一經(jīng)破土而出,其獨特芳香必然醉倒四方。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讓生命的羅盤在歷史的挑剔與篩選中感應(yīng)強烈,一極古代,一極現(xiàn)代。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漂泊在這埋人千載的熱土。
既然注定是漂泊,那么,每一次留駐都不會否定新的出發(fā)。晚風起了,明月清冷,五指山山腳泉泓潺潺有聲;抬頭望去,側(cè)耳傾聽,總算,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靈魂,我的思路方才上了眉稍,隨著陣起的色流,開始了尋夢的漂泊。
色流初始緩緩蔓延,遒勁筆鋒轉(zhuǎn)濃烈。東漢馬援撫定珠崖,后世遂有“伏波將軍開瓊”之說,因近黎土,諳曉黎俗。血脈通暢,呼吸勻停,姿態(tài)婀娜,淺笑柔美。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何等生生不息、吐納千秋的秉賦!
色流猛地一下漩渦卷涌,當然是到了隋唐。人間能有的色流都噴射出來,但有噴的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成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唐開成五,武宗即位,德裕入相,好不鼎盛。遙觀文饒,泛舟詩賦,好不自在。
色流更趨精細,大氣,精細,處處預(yù)示著將會奔瀉出一些更為驚人的變故。舞蹈著仰首觀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了,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而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于找尋。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v好景不長,惟恨垂沒之年,須作餒而之鬼。
色流終于柔美灰暗了,明清的雄風余戚未息,只是由炙熱走向溫熙,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shù)乃{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蕩胸襟。沉浮在茫茫人海里,四處碰礁,也曾幾度險被厄運撕碎了身心。它婀娜的體態(tài)幾近成了碎片,柔美的淺笑幾近成了泥巴。
色澤濃厚沉著得如同立體,思緒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那個年代故事的頻繁,社稷功臣,嶺海巨儒,色流激蕩卻不狂放,矜持卻不舊俗。一瀉千里,流蕩的無疑是如烈酒般,芬芳靡靡,一派力,一股勁。
中華歷史是個偉大的藝術(shù),而歷史之殤的留存無疑是偉大的見證。立體的色流,勾勒出立體的生命,塑而鏗鏘凌冽;立體的生命,后人在觀之的同時,也在觀看自己。如此觀之,它是一種凝聚,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話,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fā)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圣潔的沉淀,一種永久的向往。它更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
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對歷史的多情總會加重人生的負載,由歷史滄桑感引發(fā)出人生滄桑感。代代世人,終究還是要以自己的漫長來比照出人生的短促,以自己的粗線條來勾勒出人生的局限。在時空坐標中,那讓人清醒又令人激昂的夢想,熠熠生輝,永世不泯。
時空飛騰,萬物交融。大凡至今轟傳的史殤,總是生生不息、吐納萬代的獨特稟賦。于是,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承載了所有的疼愛與疼痛,來到了天之涯地之角的南國,追逐那無歸的永恒之夢。尚意已決,定拓它個繼往開來。
天無私覆,地無私載。當人心懂得熱情、光榮與夢想,即便這份激情時常跌宕成了莽撞,時常被嘲笑稚嫩,也當以死的勇氣,為夢而戰(zhàn)。當荊棘遍地之時,遠年的關(guān)于熱血、堅毅與年少的飄零倏忽浮現(xiàn),也比生出一份披荊斬棘的決絕,成為一個時代不可磨滅的印記。
南國是金色的。
一望無垠,連接著天與地、神與人那遙遠渺茫而神秘的界限,在格外高遠的藍天的映襯下,在紫外線格外強烈的陽光照射下,無邊無際的金色,是純正的金色。在江南的春天,你可以看到綠色的山水;在北國的冬天,你可以看到銀色的冰雪;在中原的秋天,你可以看到火紅的楓葉……但是,你想看到這樣壯麗恢弘的金色的沙灘,必要到南國,舍此其誰,別無選擇。天一樣寬廣的沙灘,那彩色的流動,從指縫間沙漏一般流溢而出,讓我感到溫暖,感到力度,感到茫茫天地之間的渺小而自然的偉大。南國的奇跡,是閃爍在今天的眼睛,是活在歷史中的靈魂雙手捧起的砂礫。
南國,我心中的故鄉(xiāng),走進了你,便走進了寓言,走進了宇宙意識的霓虹。在你的懷抱里,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遍地是自由的殿堂。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帶著異鄉(xiāng)絕無僅有的質(zhì)樸與純粹,明晃晃地鋪展開來。生命在蒸騰,一進入就讓你熾熱,讓你雙足騰空遁地。終有一天,歲月的風沙下,勿忘初心,方得始終。屹立不倒的白骨,在天地間銘刻下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和風華絕代。
南國,我永恒的故鄉(xiāng),不再是仲夏的躁動,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蘇醒。在你的土地上,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連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為這天地歡呼。沒有重復(fù),真正的歡呼從不重復(fù);沒有矯揉造作,矯揉造作容不下真正的人性。人在路上,這就是人生。
霧鎖煙籠,舉世炎炎。追求一個自覺生命的完成,一個積極的情懷,一個炙熱的渴念,一個獨立的夢想。那些心靈的觸動,那些人生的蒼茫,那些死生的背后,那些夢想的背后,有無言的大震撼,有拈花的感動,有自孤峰頂上坐起觀燈的大境界,有淚水歡顏宣泄淋漓的大俗世界。
春蟄,夢想定格。尋找,旰制,坦承,天地,那不怕貘、不諳生死的翅膀,飛舞翩躚在美如仙境的南國。日光下,涅槃重生,心款款,路暖暖。
洋溢著夢想的,那便是青春了。
唯一的,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