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夏青青
阿山在世的時候,我當(dāng)他是家門口的一棵老樹,哪會有出了門再見不到的一天?還曾想,我要是死了,阿山一定是幫著抬棺材的一個。沒想到他走在我前頭,由我來寫下這篇悼文。
他是我一生中可能遇見的,最溫柔的摯友。
第一次見他,聽他說自己叫“阿三”,于是我“阿三、阿三”地叫了很久,每回他都笑呵呵地答應(yīng),直到有一天在他工作的地方玩,聽見他朋友叫他“阿山”,這才知道一直喊錯了他的名字。我問他,為什么不提醒我改過來,他很不好意思,笑瞇瞇地說,名字就是個代號,何況自己也不重要,叫錯了有什么要緊。
聊天時,他很少大聲發(fā)表見解,或者用侃侃而談的語氣給人提意見。多數(shù)時候,他總是微笑,有禮貌地注視著說話的人。在他這笑容里,能看到與年齡不符的羞怯和單純,一種生來便與人交好的善意。而同時,這笑容里還有某種不可名狀的警惕與憂慮,使他的臉無論何時看來,既親近又疏遠(yuǎn)。
三年時間里,我和阿山每回見面、寫信,聊的都是有關(guān)寫作和信仰的事。聽上去矯情,然而事實如此。我不知道他具體的家庭情況,不了解他某時是否有喜歡的女孩,也不清楚他喜歡吃什么。我們自從認(rèn)識,就像是親人,跨過了相互交換個人基本信息的階段,直接進(jìn)入了彼此最迫切渴望有人作伴的小世界——言說的世界。
我們每隔一段日子,便長聊一番,先說說各自最近練筆的大致內(nèi)容,之后聊自己想寫的人、想講的好故事。他曾和我說,他想寫他在酒店工作時的一位師傅,這位師傅的老婆幾年前離家打工,至今音訊全無。他帶著三歲的女兒,除了工作、喝酒,空閑時喜歡翻翻蕭紅的書。講到師傅和一些日子不大如意的朋友的時候,阿山總會表現(xiàn)出難得的激動,他說雖然這些人在痛苦中艱難度日,但不似外人想的,人在貧窮中就只會麻木、墮落、無知,他們的心是有感知力的,受苦受難的人們能通過文字獲得解脫和安慰。
何止蕭紅,卡佛、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別爾……一切承受了生命之痛的作者,都成了阿山視之為生之奧秘的啟示者。通過這些歷經(jīng)苦難的困窘的人,阿山不斷思索——文字的美在何處生發(fā)、文字為人世何種樣貌的生命提供庇佑、信仰能否解脫狹隘利己的文字私欲、無名者的尊嚴(yán)如何被文字準(zhǔn)確表述、命運無名高地之上的痛苦和憂愁是否能經(jīng)由文字排遣和展現(xiàn)……
現(xiàn)在想來,通信抑或交談,都像在履行一個儀式,力圖嚴(yán)謹(jǐn)?shù)厥褂迷~語,坦誠說出內(nèi)心對所見、所聞的憂慮不安和痛苦,不必?fù)?dān)心他人誤解、嘲笑。
阿山常說,感覺自己是寄居于現(xiàn)世的不明星球來客。他有這樣的感覺,不只因為經(jīng)濟條件對人交往領(lǐng)域的自然劃分,還因為他的心充滿一般人所不能感知和理解的圣徒般的博愛和堅忍。這種無法探究其來源的神圣感和使命感,使他和他的文字具有了強大的感召力,也使他承受著常人毋須擔(dān)負(fù)的重壓。
兩天前看到一段話,作者在寫到 “文革”之后一代人的精神狀況時說:“人與人之間的幻想破滅的后果也不相同。對一些年輕人來說,他們是中國所謂 ‘失落的一代’,其后果是政治上的憤世嫉俗、工作中的消極被動和缺乏創(chuàng)造性以及不斷增加的物質(zhì)主義和對財富的渴望。”“文革”已過去三十余年,而在我們生活的此時,許多人無論其出身、現(xiàn)況如何,都情愿將自己歸入這“失落的一代”。
失落的人們面對現(xiàn)實,眼見愛與善的體質(zhì)這般貧弱——思想不敵公文,靈魂拗不過權(quán)力,理性敗給橫欲,審慎的智慧斗不過無畏的無知,時常敗下陣來,自甘閉著眼橫活。細(xì)想阿山,他日夜在酒店的電工班工作,按月拿著一千多元的工資,背在身上的藍(lán)色卡其布挎包,還是從酒店某間客房門口的垃圾袋里翻出來的,他卻從未急于表達(dá)出于一己之私的憤懣、不安——讓情緒暴力干擾理性、以激憤的宣泄取代悲憫,代替最嚴(yán)厲的自我審視。當(dāng)然,阿山也惱怒、也怨恨,他只恨自己避重就輕的狹隘和懶惰,恨自己時常無力書寫那橫梗在心頭的他人的痛苦。他一生安于表達(dá)和思考,從不失落。
寫,是為了講述,替自己,也替熟悉或者不知名的他們,公開地講述。為了不讓承受痛苦的人心在不明不白中銷聲匿跡,為了不讓充滿誆騙、大話、毀謗、荒唐和蠻橫語氣的話語圍捕無辜的替罪者,為了不讓謊言公然成為澆筑在現(xiàn)實之上的真理。
還記得讀完???,與阿山討論何為“底層”,最終倆人講到,也許底層不單指缺少經(jīng)濟支撐的物質(zhì)意義上的窮人,它還有一層含義,即是話語不及之處——那里的人放棄表述或者被迫緘默,因為其不會使用表述的工具,只能任由機構(gòu)和部門制成表格、數(shù)據(jù),任自大的學(xué)者在常規(guī)想象中橫加定義與概述。而作者,其責(zé)任便是用一種與之對抗的語言說話——
前人將可以繼承使用的言辭、語句和講述故事的傳統(tǒng)以及話語記錄的儀式感 “借貸”給后世的作者,讓其在這些言說方式面前,仔細(xì)尋找最潔凈的,尚未被陳詞濫調(diào)所戕害的,尚未被慣性思維所拖累的語詞。之后,他們便步入無人知曉的道路,相信自己在從事最偉大的事業(yè)——言說,為自己,為他人,力圖呈示這個在歷史上確鑿存在過的時代真實的精神狀況,在與那冰冷陳述和虛偽言詞做抗?fàn)幹畷r,力求以美的文字恢復(fù)人的尊嚴(yán)、思考和情感的火光,使活著的人們找到與死者的親緣關(guān)系。
“好累,太累了?!卑⑸讲恢挂淮蔚貙ξ艺f。
能不累么?
若一位作者抱定這樣的心念,如是對待文字,他必定是自卑、膽怯、不好活的。因為生活本身太沉重,因為愛惜和珍視語言的力量而不敢貿(mào)然與唐突,甚至因為無力貼切地講述他人的痛苦而自責(zé)。阿山不懈怠地觀看,不敢絲毫放松地寫,希望借由文字刷洗,洗凈自己和他人殘缺的個性、困窘的生計、粗劣的靈魂、卑微的智慧、尖敏的痛感,直至最后在九華山出家,決心以潔凈的生命投入到對宇宙生靈的愛中。
經(jīng)過了這樣的掙扎和磨礪,他的心已遍是刻痕。
刻痕豈是人人都有的神明的獎勵?
一位基督信徒說:如果沒有傷痛,你哪里會有能力呢?正是你的傷痛,你微弱的聲音才能被人傾聽。即便是天使們也無法勸動塵世中人們那苦惱而又愚鈍的心,但一個在生命路上曾如此破碎過的人卻可以,想要成就愛的人必要承受傷痛。
說得多好啊。阿山,經(jīng)由宗教,在經(jīng)文的誦讀聲中,你懂得了神明不是靠神跡,而是經(jīng)由自己身體的傷痕治愈了人心。
對阿山的離世,我只能寫出如上不是悼念的悼念,算作對自己和有的人不愿正視、不敢承擔(dān)的信念的再確定。
還能如何?我至今仍不相信今生再不能與他見面,不能再和他說上一會兒話。我相信他此時還在山上勞作、讀書和誦經(jīng),如此一來,怎能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悼文!
阿山,別走太遠(yuǎn)。愿你安寧、自在,盼你偶爾來我身邊,小坐片刻,如往日一般,將那個世界里我未曾謀面的無名者的生活,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