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這是一段遙遠(yuǎn)而難忘的記憶,跟知青生活有關(guān)。
1977年初中畢業(yè),我別無選擇地響應(yīng)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號召,下鄉(xiāng)插隊去了。
我所在的青年點有一百多號人。俗話說: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飯。我們點是屬于“人多不好吃飯”那種,伙食很差。餅子、咸菜是主打,外加泛著油珠的寡菜湯。
菜湯上的油珠不代表油水大,那是炊事員給菜湯做的亮化造型。只要在菜湯啟鍋前往鍋里撒上了一勺豬大油、干巴巴的菜湯頓時泛起一層繁星般晶瑩誘人的油珠,樣子真漂亮,味道卻不怎么樣。
別看青年點里人吃得差,豬吃得一點也不差。不夸張地說:人吃什么,豬就吃什么!不信就看看食堂門口裝剩飯的大缸,飯后總是滿滿的。那是百來號人沒吃飽又咽不下的結(jié)余,也是豬的口糧。
足夠多的食物把青年點里的三頭豬養(yǎng)得皮毛光亮,體態(tài)肥壯,神氣十足。再看看多日不沾肉腥的我,缺少油脂滋養(yǎng),腸子都快耗干了,走起路來腳步都變得拖沓。
青年點的豬圈與廁所建在同一方向,廁所向前延伸三十多米就是豬圈。從廁所出來,順腿去豬圈看看成為我的精神寄托。一看到豬就聯(lián)想到肉,一想到肉就會咽口水?,F(xiàn)在回想,我當(dāng)時看豬的眼神一定是饑渴中帶著殺氣;豬看我的眼神應(yīng)該是不安甚至恐懼。
青年點里的食堂,算是一個多功能廳,我們在這里吃飯、開會、聯(lián)歡?;锸抽L有個習(xí)慣,只要改善伙食都要在這里提前宣布,哪怕是吃頓面條。然而,我最想聽到的是“明天殺豬”。
期盼中,重磅消息終于出爐:“明天殺豬”!
多么令人亢奮、把人砸暈的消息??!如果按照消息的重要程度排序,“回城”排第一,“殺豬”排第二,非它莫屬。
在點里,只要改善伙食,大家會早早拿著餐具站在院子里,說說笑笑,只等開飯鈴聲一響,第一時間沖進食堂,排在打飯隊伍的最前端。
今天是吃豬肉的大日子。點里的氣氛跟娶媳嫁女一樣歡樂、熱鬧。每個人臉上都溢著喜悅。女生在院子里聚堆說笑,男生在打球消耗能量,還有男生女生在打情嬉鬧。無一不以最佳心境、最大胃口迎接著大餐。
我依舊保持著“矜持”和“自傲”。我可不能站在外面等著,那樣顯得太急切了,盡管我比誰都急切。我一直坐在房間里的窗臺上,觀望食堂、監(jiān)視院子里人們的動向,等待著今天聽著格外悅耳的開飯鈴響。我盤算著去食堂的最佳時間段,我分析炊事員一定會把部位不太好的肉放在盆的中上部,先分出去,好肉留在下面,等到他們最后吃飯時,恰好與好肉相遇。所以,我不能第一時間去食堂,不是怕丟臉。又不能像往常那樣中間時間去,也不是怕排長隊。今天我一定要晚去!晚到幾乎與炊事員同時進餐,享受一下炊事員才有的特權(quán)、口福。
我生來就是個油水肚子,就愛吃肉。我媽說我“饞”。記得下鄉(xiāng)后頭一次回家,放下東西就去廚房翻吃的。我媽問我想吃什么,我脫口而出:想喝油。我媽先是一下愣,隨即直奔副食品商場。
今天,是我下鄉(xiāng)后第一次趕上殺豬。我對殺豬的程序并不陌生。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姥姥家常能看到殺豬。幾個人圍追堵截一頭豬,把四腿捆緊系到一根粗桿子上,再抬到桌子上等待屠宰。桌子可以用來扒豬皮、剔骨,桌子前面放一個大盆,專門用來接豬血,豬血用來灌血腸。
說到吃血腸,我很內(nèi)行。豬大腸油多,灌出來的血腸最好吃。在姥姥家,我只愛吃血腸里的血,把腸吐掉。如果今天有血腸,我一定會連血帶腸一并吃掉,腸子也是肉,決不浪費。
據(jù)我估算,今天殺的豬超過300斤??鄢i板油、下貨、豬皮,也能剩200斤,再扣除30斤給炊事班吃小灶,還能剩下170斤。點里有103人,加上帶隊師傅和老貧農(nóng)代表,共105人。保守估計一人分1斤半肉是不成問題的。
也不知道今天炊事員會怎樣做,會像我姥姥家那樣水煮方肉蘸醬油?我喜歡這樣吃,香而不膩。會像我家那樣紅燒?我也喜歡。今天我會吃到豬的哪個部位?排骨和肘子最理想,別的部位也行,只要別給我豬肺吃就行,聽說那東西軟呼呼的,我可不吃!哦,不會不會,今天我是炊事員嘛。如果肉分得太多吃不完,就別勉強自己一頓掃光。夜里可以加一餐。如果加餐還吃不完,就把肉裝在飯盒里,再把飯盒放在裝滿涼水的臉盆里保鮮,第二天早晨再餐一頓。千萬別犯上次吃面條的錯誤,吃剩的面條本想夜里加一餐,就沒有拿冷水拔涼??赡苁浅缘锰柎竽X缺氧,早早就犯困睡著了,一覺醒來天亮了,面條也餿了,想想就心疼。
怎么開飯鈴聲還不響,都到點了。想饞死人?對了,好飯不怕晚,耐心點,越餓吃得越香。
開飯時間都拖了半小時了。難道是炊事員近水樓臺先知味?正藏好肉?太過分了,他們平日開小灶,吃得好,不剩飯,沒給豬留下口糧。豬是吃我們倒掉的飯菜長大的,我們最有資格吃到好肉。
開飯時間都過了一個小時,還要拖到什么時候,想餓死人嗎?!
時間在饑腸轆轆中流失,食肉欲在等待中劇增。當(dāng)開飯鈴聲響起,100多人涌入食堂。
我沒有動,因為我有計劃??吹皆豪餂]人了,我走出房間,來到食堂。
奇怪呀,大家不排隊,不打飯,端著餐具傻站著。
帶隊師傅一臉嚴(yán)肅,伸出雙臂示意大家坐下,顯然有話要講。我暗罵,吃頓豬肉要這么正式,先開個會?搞個餐前憶苦思甜教育?讓大家眼淚汪汪?
帶隊師傅先穩(wěn)定一下大家情緒,清了清嗓子說:“同學(xué)們,我們今天殺了一頭豬。我心想:廢話,昨天就知道了?!皻⒌氖且活^‘米粒子豬’?!蔽壹{悶,什么叫“米粒子豬”?大米吃多了?不可能。人都沒怎么吃大米哪能輪到豬。
點里的老知青知道“米粒子豬”是怎么一回事,一聽說是“米粒子豬”像熱油鍋里澆了一瓢水,炸開了……
帶隊師傅快速為大家普及了一下常識,我大致明白了,“米粒子豬”就是豬身上長了寄生蟲,大小和顏色很像大米粒,夾雜在豬肉里。切開豬肉,特別是肥肉很明顯,一粒一粒,白花花一片。有的米粒用刀一剝還能掉下來。用一般的烹飪方法很難殺死。人吃了沒有殺死的寄生蟲,會在體內(nèi)繁殖,繁殖在四肢里還好,在腦子里可就壞了……據(jù)說蟲卵最長能在人體內(nèi)潛伏二三十年。
帶隊師傅說,為了不浪費豬肉,也為了大家的安全,豬肉已經(jīng)用油炸了很長時間,估計問題不太大。當(dāng)然,“吃不吃取決于自己”。講完話,走了。
論年齡,他是我的父輩,他扔下一句不輕不重,讓我不知吃還是不吃的話走了。顯然他不會吃。他不虧嘴,他可以開小灶,他可以回家探親。我們不行,我們都很虧,我們都很饞。
想到“米粒子豬”肉,又害怕,又惡心。吃吧,怕長米粒子;不吃吧,又很饞。如果今天吃了“米粒子豬”肉,蟲卵可能會趴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意味著以后三十年里的任何一天,只要它高興,就會醒過來,在我體內(nèi)游蕩。玩盡興了,還要生兒育女。想到這,頭皮發(fā)麻。
圍繞著吃與不吃,大家激烈爭論著。有的人情緒激昂,罵罵咧咧。有的人說寧可做個飽死鬼,吃!
或許是我心里只接受著“吃”,排斥著“不吃”。在嘈雜聲中,聽到的全是“吃”“吃”“吃”。
大家相互鼓勵、相互壯膽,開吃“米粒子豬”肉。我也吃了,只是沒有狂吃。也沒有吃到餐前想象的血腸啊、方肉啊、排骨啊、豬肘啊。只有清一色的炸肉片。
這頓肉吃得很沉悶,沒了往日的喧鬧。大家嘴里嚼著肉,腦子里想著寄生蟲。
這頓肉吃得很壯烈。我們是用年輕的生命做賭注,換來一頓“米粒子豬”肉。
自從吃過“米粒子豬”肉,我就添了兩個習(xí)慣。一是,吃豬肉要先扒拉扒拉看看有沒有“米粒子”。二是,想起來就摸摸自己有沒有長“米粒子”。
若干年后的一天,在腿上摸出個小包,我驚出一身冷汗。
如今,三十年“刑期”已滿,警報可以解除。但因“米粒子豬”而添加的兩個習(xí)慣還在延續(xù),沒能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