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蓮
1962年初夏,剛從山西回到河南老家的爺爺去世了。消息是通過電報發(fā)到鄉(xiāng)里郵局,又打電話輾轉(zhuǎn)告知村里的。炭火熊熊的鐵匠爐旁,父親正在緊張地打制鐮刀。度過了春荒,饑餓的人們早就盯著田野里由青轉(zhuǎn)黃的小麥,準備揮鐮收割了。聽到消息,父親猛然把手中的鐵錘砸向地面,一下子癱坐在板凳上,雙手托著頭,半天沒有抬起——這是我熟悉的父親極度痛苦時的樣子!幾年前三哥突然病逝,父親就是這樣。
爺爺是春節(jié)過后來山西的。年前二叔來信說,河南連年鬧災荒,家里已經(jīng)斷糧了。年輕人都瘦得皮包骨,快撐不住了;單身漢大馬牙好幾天不見,后來發(fā)現(xiàn)死在一堆麥秸稈里,渾身浮腫,皮膚發(fā)亮,肯定是餓死的。八十多歲的爺爺,本來多病,餓了一冬,連路也走不動了。父親自然心急火燎,馬上讓侄子把爺爺送了過來。在那天災人禍不斷的年頭,山西也好不到哪里。記憶中,人們整天就是想著吃東西充饑:到地塄上收集荊條樹籽炒了吃,那綠豆大小的顆粒,放到嘴里,像鐵一般的堅硬,咬不動,嚼不碎,只能囫圇著往下吞;交了公糧的空玉米棒粉碎后,拌了麥麩子熬粥喝,這種粥,越熬越稀,雖然喝到肚子發(fā)脹,尿兩次后肚子就又空了;冬天里,學生們周末都有任務(wù),到山上掃柿樹葉子,送到學校食堂里泡軟、磨碎,摻了米糠做窩窩,這窩窩,吃到嘴里“沙沙”作響,粗糙得難以下咽??吹接形恼抡f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狗叫,沒有雞跑,榆樹白花花的,沒了皮,根也被刨光了。確實是這樣。多虧了父親有鐵匠手藝,他好幾次偷偷背著打制的農(nóng)具,夜里到沁水的山村換糧食,才使我們家的人不致過于挨餓。
9歲的我第一次見到爺爺,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他的樣子:一個黑皮膚的小老頭,深陷的眼窩,松弛的皺紋,焦黃的胡須,干枯的手指,外露的肩胛骨處是凸起的骨骼和凹陷的皮。說實話,這初次的見面,我雖然也感受到了他目光的慈愛,卻有點怕怕的,因為我壓根沒有想到人能瘦成這種樣子!
在父母的精心照顧和調(diào)理下,爺爺?shù)纳眢w和精神慢慢好了起來,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他耳朵聾,聽不清我的名字,一張口就叫我“同蓮”,在反復糾正毫無成效之后,也就接受了。妹妹和侄女還小,爺爺有了需要跑腿的事往往是我來做,比如到屋子給他找拐杖,幫他盛飯,還常常給他端熱水,讓他洗臉,泡腳。時間長了,爺爺很是喜歡我。每天看到我放學回來,爺爺就會笑瞇瞇地從他口袋里掏呀掏,有時掏出一個柿餅,有時會是一塊水果糖。這些父母專門給爺爺準備的零食,爺爺總要節(jié)省一些給我。
爺爺在山西住了三個月,身體逐漸復原后,提出要回老家去。盡管父母反復勸說,他只認自己的道理:“這里畢竟不是老家,我怕有一天回不去。”拗不過爺爺,父親只好讓徒弟把爺爺送回了老家。徒弟回來說,老家小麥開始發(fā)黃,可以做捻轉(zhuǎn)(一種用青麥子炒熟后,在石碾上壓成一截截旋轉(zhuǎn)樣子的食品)了,爺爺不會餓著了,父母才放心。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剛剛走了一個月,爺爺就去世了。
午飯后,父母匆匆收拾了行裝準備回河南老家。臨出門,母親有點不舍地看了我們一眼,對大嫂說:“她們還小,家里全靠你了!”
太陽漸漸西沉,等最后一縷光線從院里的老椿樹上消失,天完全黑了。大嫂伺候我們吃過晚飯,還不到睡覺的時光,就忙不迭地關(guān)了院門,插上門閂。灶臺上如豆的煤油燈照在空曠的院子里,昏黃而靜謐,似比平日黯淡了許多。是啊,父親的鐵匠爐哪一天不是夜里八九點才熄火?紅紅的火苗,呼呼的風箱,丁當作響的鐵錘聲,院子里總是那么亮堂而熱鬧,如今,卻是如此的冷清!我們也都失卻了以往的活潑熱鬧,乖乖地坐在小木凳上,靜靜地依偎在大嫂身邊。
該睡覺了,大嫂再次檢查了大門是否插好,前后屋子的門也都統(tǒng)統(tǒng)用搭扣扣好,連臥室的木板窗戶也閉得嚴嚴的。我明白,在我們幾個人之中,大嫂這個唯一的“大人”也才二十五歲,她肯定也害怕這黑黑的夜晚。大嫂在寬大的磚炕上并排鋪開三床被子,可是,臨到睡覺時,我們幾個誰也不愿獨自睡,爭論的結(jié)果,所有人睡到了一條被子里,妹妹和侄女睡在大嫂左右,我睡在她腳頭。我的這頭緊靠著窗戶。
在大嫂輕輕地拍打侄女的聲音中,我逐漸迷糊起來,很快就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種聲音驚醒了。側(cè)耳傾聽,聲音來自窗外,細細的,低低的,像是一個人在輕輕地訴說。但是說的什么內(nèi)容,卻無論如何聽不清。我奇怪起來,這深更半夜的,外面怎么會有人?又是個什么人?會不會是老人們故事中說到的鬼?想到這里,我十分害怕,用被子緊緊地蒙住了頭,不敢動,不敢喊,只能靜靜地聽。外面的聲音還在說,我忽然清晰地聽到他在叫“同蓮”“同蓮”,這外面的是爺爺嗎?因為只有他一人這樣叫我的名字??墒?,爺爺不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啊呀,這肯定是爺爺?shù)幕陙砹搜剑∈堑?,肯定是,我分明還聽到他在說:“爺爺想你,爺爺來看看你。”我仍然不敢動,不敢喊。很久,外面的說話聲沒有了,只聽見風吹動著木板門,發(fā)出“咣當”“咣當”的響聲,村頭飄飄忽忽偶爾傳來的犬吠聲,院里椿樹枝頭像哭一樣的貓頭鷹叫聲……一切,都讓人驚怵害怕,讓人恐懼萬分。
很久,遠處傳來了公雞打鳴聲。窗外,又有了聲音,但卻只是“哎呀”了一聲,再無動靜。
天亮了,我把夜里聽到的告了大嫂,后來,又告了父母,他們自然不信,但看我鄭重其事的樣子,他們不吭聲了。父親后來幾次跟我說:“爺爺是真的喜歡你。”
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那天晚上的經(jīng)歷。有時候也想,是孩童時的夢境吧?但是,我又沒理由懷疑自己的記憶,因為那情形,那聲音,確實是真的!
小時候,“地主”這個詞在我的腦海里一出現(xiàn),就是小人書《劉文學》中偷摘生產(chǎn)隊的海椒,被發(fā)現(xiàn)后,用魔爪惡狠狠地掐死了勇敢少年劉文學的壞人;再有,就是電影《罪惡的地主莊園》中橫行鄉(xiāng)里、無惡不作的惡霸劉文彩。后來,“文革”開始,為了提醒廣大貧下中農(nóng)“防止階級敵人破壞搗亂”,各村時不時地要斗地主,我終于見到了兩個:一個是我們村里的,一個是我初中學校的。這時,我對地主才有了直觀的印象,只是,這兩個地主一點也不像書里和電影中那兇神惡煞的樣子。
村里的地主姓栗,四十來歲,皮膚白凈,長得瘦瘦小小的,說話也溫文爾雅。我曾聽人悄悄說:唉,他哪里能算地主?連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上。土改前,他祖父的油坊就不開了;爹媽多年有病,幾十畝地都陸續(xù)變賣著吃藥了;剩下一座四合院,土改時,也分給了幾戶窮人。他們說的,前面那些我不清楚,后面的應該是真的,因為村里的栗家院住著幾戶雜姓,他和妻子一直住在村西的破廟里。他們有一個兒子,從小就外出上學,長大后也在外地工作。大概因為運動頻繁,怕受牽連,極少見他回村。
沒有運動的日子,這個地主也像一般社員一樣,扛著鋤頭上地,挑著扁擔送糞。逢年過節(jié),村里演唱上黨梆子,他就裝扮成小姐或丫嬛的樣子,手里拿著彩綢扇子,在臺上扭著,扇著,唱著。村人就陶醉地看著,欣賞著。不僅如此,他手工也極好。他設(shè)計和裁剪的窗花紙樣,多姿多彩,好看極了。有松鼠偷葡萄,鳳戲牡丹,喜鵲登梅,事事如意(畫面是一對柿子和如意,取二者諧音),等等。每逢春節(jié)或村人娶媳婦,嫁閨女,那貼滿窗戶的花花綠綠的窗花幾乎都是他剪的。當然,他也會做棗糕。我曾在一篇《棗糕的故事》中講的柳娘的那一套功夫,他幾乎全會。因此,二百多戶的村子,很多家都少不了讓他幫忙。這時候,他是高興的,雖然這些活都需要他在干完生產(chǎn)隊的活計后,夜里點燈來做,也需要付出很多的耐心和細心。但一碰到運動,他仍然要挨斗。這時的他,就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階級敵人”。
農(nóng)民白天要忙農(nóng)活,批斗會一般在夜間舉行,會場是村子中央的大廟,這時,栗姓地主往日演戲的戲臺就成了他的審判臺。我家離大廟不遠,遇到批斗會,也會好奇地和小伙伴們爬到月臺上看。臺下是黑壓壓的村民,臺上是主持人和他。有時也會有一個女人陪斗,這個人是他老婆,當時人稱 “地主婆”。當然,主持人是坐在太師椅上的,而地主則彎腰九十度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脖子上還吊著一塊厚墩墩的四方木頭牌,上面用毛筆蘸足了墨寫了他的名字,并用紅筆打了叉,很像那些年村口布告上即將被槍決的犯人的樣子。會議程序和電影里的基本相同,先由主持人(有時是村支書,也會是大隊長或民兵營長之類)講開場白,比如馬上要開展春耕播種了,大家要防止地、富、反、壞、右破壞生產(chǎn),我們一定要“以階級斗爭為綱”,不能讓他們搗亂破壞等等。接著就有人舉拳頭,喊口號,“打倒地主栗××!”“只許栗××老老實實,不許他亂說亂動!”臺下的所有人也都跟著,喊著。如果批斗會在秋后或農(nóng)閑時舉行,還會加上一些內(nèi)容,比如,叫幾個老貧農(nóng)上臺憶苦思甜,控訴地主的罪惡。一次,上臺憶苦思甜的是六十多歲的許大媽,解放前她曾在栗家當過保姆。開始,許大媽還連聲嚷著“解放前,地主太壞了,壓迫得咱窮人沒法活”,“如果不是新社會,我們還得受他折磨”等等??墒遣恢獮槭裁矗f著說著,意思變了。她說有一次自己得了重病,發(fā)燒抽風人都暈過去了,如果不是主人栗××派人趕馬車送到縣醫(yī)院,她就沒命了……說著,許大媽聲音也變了,鼻涕眼淚也出來了。正當大家奇怪之時,主持人醒過神來,急忙把她轟到臺下了。
地主就這樣一直彎著腰面向臺下站著,偶爾會稍微挺直一些,應該是困得太難受了。馬上就會有兩個年輕人跳上臺,一人拉住他一只手,狠勁地高高地扭到背后。這時,他就有點撐不住,臉痛苦地扭曲著,雙腿“嗵”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接著又是一輪眾人高高揚起的拳頭和此起彼伏的口號聲。
我和伙伴們看過一兩次批斗會,就不愿意再去了,因為實在害怕那會場的陣勢,想不明白這地主到底有多大的罪惡,讓全村的人齊聲怒吼和批斗。那地主著實讓人恨不起來,他平日不是和氣熱情的嗎?大家不是也總讓他幫著做事嗎?也就不管大廟里如何熱鬧,回家睡覺去了。有時,睡夢中也會被聲音驚醒,那是散會時從窗外走過的雜沓的腳步聲,人們高高低低的說話聲。有幾次,還聽到了女人抽抽噎噎的哭泣聲,男人壓著聲音低沉的勸解聲,問母親,原來是地主和他老婆。
后來,我上學走了。再后來,聽說地主的老婆受不了批斗會的折磨,和地主離婚了,嫁給了鄰村一個又饞又懶的老光棍,她終于可以不再頂著“地主婆”的帽子陪斗了??墒牵齾s不喜歡現(xiàn)在的丈夫,終日寡言少語,沒過幾年,患了絕癥,死了。不久,地主也死了,是上吊自殺?,F(xiàn)在想來,他該是因為老婆離婚了,死了,徹底沒有希望和牽掛了吧。
至于我初中學校的地主,雖然他是數(shù)學老師,我卻不大熟悉,因為我1966年上學時,他已經(jīng)不上課了。他姓趙,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地主,只是地主成分而已。因為學校是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他的批斗會也就和村里的地主不一樣,除了在學校斗,還要挨著村子游斗。平日,他干的是學校馬車夫的活,白天到后溝拉煤,到南留拉糧,到村里拉菜,夜里幾次起床喂馬。運動一來,他就成了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批斗的對象。記得他被紅衛(wèi)兵學生押解著到我們村游斗時,正是數(shù)伏天氣,他頭戴高高的紙帽子,脖子上掛著沉重的大木牌,用鐵絲吊著。鐵絲被汗水粘住,無法滑動,深深地嵌入脖子里,汗水在他臉上流淌,血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
趙老師后來怎樣,我不清楚,大概不會是村里栗姓地主的下場吧?畢竟,他是有知識的,心胸該寬廣一些。不過,也難說,各種政治運動中,想不開的知識分子大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