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靜
盧 靜
巷子口的老槐樹,老大一叢枝丫墜落了,氣喘吁吁臥在黃泥地上,裂口僵硬地朝天空翹起,像張大的嘴。
我出來得早,天才蒙蒙亮,樹梢上方搖蕩的紅光,尖銳地穿透了薄霧。一個人急匆匆走來,才打個照面,大手就握住了我,青筋突起,老繭粗硬卻溫熱。
“喬嬸,又趕這么早?。 蔽掖蛑泻?,今年春天的一幕忽然閃過腦海。
她早打斷了我的話,捂著我冰涼的手嚷嚷道:“瞧,這鬼天氣!昨天半夜好大的風,隔著玻璃窗聽,像野馬群踢踏踢踏奔過去了似的。嗨喲,總算天要亮了!”
這大冷的天!喬嬸準是趕早去大戲臺對面的小禮堂,聽賣藥的人講課,好領兩張風濕膏、一小袋雞精什么的。先要在空地上等候開大門,頂著余怒未息的風,老頭子老太太們緊著身子,袖著手湊堆聊天取暖,偶爾,老兩口算賬,伸出指頭比劃幾下,又縮回袖筒去了。吱吱呀——,破舊的木頭門開了,人們魚貫而入,在門口領小紀念品,前二十名能多得一份,拍去身上吹落的塵土,皺紋便笑成了水白太陽下的雛菊。喬嬸家雖然在小城東頭,卻也總摸黑起來,干饃蘸點韭菜花,就鎖門上路。
“喬嬸,不是勸過您嗎,別去了,身子板要緊!”我說。
“嗨!少買一件是一件,一輩子都這么省過來了,可惜哩。”大嗓門的喬嬸轉(zhuǎn)了下頭,又低了音調(diào)嘆口氣說,“再過兩年就不去了,身子骨果然乏了,別說嗖嗖的干冷,就是三伏天,葉子落一片,人都老一次啊?!?/p>
“喬嬸子,這不是詩嗎?”我總想為她添點歡喜氣,巧了,我挎包里詩選上的一首詩里寫道,一次落葉,就是一次蒼老,夾在小暑與大暑之間……
“啥詩啊,讓人笑不?”她兩手一拍,哈哈一樂,又握緊了我說,“瞧這指頭涼的,大早就出來了?”
“嗯,大風停了,天也靜了,想出來走走,順便去前面的小飯鋪,人家都叫氈子店的,喝碗豆腐腦。”我一邊應答著,一邊又憶起春天的一幕,沒想到一向爽朗的喬嬸子,在我極少見到的悲哀欲絕的時候,還不忘了握住我的手叮嚀,有一個瞬間,四周的空氣發(fā)生了輕微振動,我只覺得雙手一暖,好像讓麥子拔節(jié),讓螞蟻菜與羊剌子草都油綠的千里沃野上,驀然涌起滾滾熱流,奔騰過紅窗花的土窯洞,白楊林,電線桿,十字街口讓人流簇擁的大廈,又在二十里外那條渾厚的黃色大河胸膛上蒸騰。
那是今年的清明節(jié),冬天被風吹亂的小土丘,都在草叢下面醒了,鼓起豐實的肌肉,天空像一整塊吸飽了水的海綿,雖不落雨,卻也讓野花搖曳的田間小道上的行人斷魂,一座干凈齊整的青磚小院內(nèi)外,升起一堆堆燒紙錢的火,親人的骨灰就停放在里面。我也拎了一干物什去燒,車子剛拐過彎兒,眺見屋脊,又瞥見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在田野中間燒紙,起先也未過多留意,但緊接著拖長了的如訴似歌的悲音,一下子攫住了我,哭音里隱約傳來熟悉的腔調(diào),我不由扎下車子,沿田壟走過去,一瞧,竟是喬嬸。
說起來,喬嬸和我家還是從一座大山背后,從一家廠子搬遷來的,但也多時未見了。泛出潮氣的暗淡天光下,慢慢翠綠的田野上,似乎一小團、一小團地彈起迷霧,這個壟頭上低伏著身子,一綹白發(fā)慌亂地擦過前額,瘦削的肩膀不停抽動的女人,用呆怔的眼神瞄著麥子,會是喬嬸嗎。
“峰子……媽來瞧你了……你愛吃的砂糖橘,媽給你挑得最甜的,峰子啊……”她依舊拖著長長的尾音,仿佛遙遠的方言,又像是眉戶戲里的念白:“還有烤紅薯,快,峰子趁熱吃,管你吃得小肚子圓……新鞋子你再試試,我們峰子長大了……回家來,和你爸喝盅熱酒,媽還要和你去趕集哩……”
她一邊絮叨著,抽泣著,一邊用根干樹枝撥火,不停地向火堆里扔紙錢、元寶、紙衣服、紙鞋、紙手機、紙汽車……還有各種食物。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失神的眼睛,像一株驚惶的搖擺的枯草,瞅見不遠處佇立的我。
我快步走上前,默默扶住她。打小留下的印象里,喬嬸一雙大眼,手腳麻利,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臉膛,像涂了一層油彩,圍著一條藍底小碎花的頭巾,有山一樣健壯的身軀。她本是家屬,喂雞養(yǎng)兔子、腌雪里蕻、蒸榆錢菜團子都是一把好手,后來托人在廠里找了點臨時活,自己歡天喜地買了件勞動布棉襖,扛著鐵鍬,每天打我們巷口過。我出門倒垃圾,一眼望見喬嬸啃塊冷饃,昂首挺胸三步并一步向前趕,就覺得她的雙肩,能扛下世上最重的東西。她鏟煤裝車時,鍬光一閃,胳膊有節(jié)奏地揚起,與煤場北頭迎風嘩啦響的白楊樹一呼一應,烏黑的煤塊也一反往日沉默,唱著一支快活的民謠,火焰馬上要四處飛濺。有時候,她蹲在鍋爐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上鋤草,撿拾廢紙、雜物,在我和同事手下頑固難拔的草根,在她使的巧勁兒下,都變成了聽話的孩子,一個個敏捷地跳出來。
一把鍬,夜深人靜時也倦了,斜靠著門框打盹。能給腌咸菜的喬嬸提一提精神的,就是進里屋,瞅一眼峰子睡得可安穩(wěn)。瞧,小峰子光潔的額頭,能停下一艘萬里遠行的船,熟睡中,嘴角還露出笑意。喬嬸就把一雙冰涼的大手,在衣襟上抹掉水跡,又哈口氣,再用力搓一搓直到發(fā)熱,然后,輕抬起峰子伸出被子的小手,重新塞回暖洋洋的被窩里。等她回到廚房忙碌,渾身鼓起勁,房頭的白楊守候著她,儼然忠厚的鄉(xiāng)鄰,透過搖晃的稠密樹葉,墨藍夜空上的繁星亮晶晶的。等過年吧,爹娘要牽著峰子跨上河橋,去幾里外的縣城趕廟會哩,耍猴的,捏面人的,一盤金黃的炒涼粉端上來,饞得他吸溜吸溜的。而她總要掏出紅布包,再揭開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零錢,踏進廟門投到功德箱里,燒香,磕頭,一遍遍祈求小峰子平安,一家無災恙。人擠來擠去,可得把娃領緊了!喬嬸盤好腿,炕頭上和街坊忙毛線活時,常念叨起,前幾年在老家火車站,差點把峰子丟了!幸虧娃穿的是紅毛衣,人堆里尋見了,好險!瞧見不?老姐姐,娃向上躥個頭哩,隔個一兩年,我都重織件紅毛衣。這出門呀,可得牽住孩子的手。
日子,比大樹的葉子還稠密。
那只手還是松開了,丟失了。當暗自慶幸的往事,又被锃新的往事覆蓋,變成箱底發(fā)霉的陳年舊貨時,一層層摞得比屋頂還高的記憶,最后竟然轟地一聲坍塌,全部跌到了無邊無際的白霧里。一晃經(jīng)年,峰子進廠上班不久,在一次清理事故中當場倒下,再也沒有醒來。
人們好一陣子沒瞧見喬嬸了,等她再出家門的時候,步履蹣跚,打醬油忘了找錢,搬煤球摞錯堆,兩鬢的頭發(fā)也花白了。
誰知工作調(diào)動,舉家搬遷后不久,溫叔,就是她的老伴也劇烈咳喘著過世了。喬嬸上了年歲,怎么瞧都成了老嫗。
然而,我在田野上邂逅她時,還是暗暗吃了一驚,喬嬸雖老態(tài),白粥青菜,倒也度日,盛夏,在屋門口高大的皂角樹下摘菜時,還能望見硬朗的身板。我站在田埂上,從未見過她如此無助的模樣,像一個柔軟的幽魂,東部天空上,一個閃亮的,逝而不返的白晝正在緩慢升起。我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到,因為路遠,自己帶了熱水,看到喬嬸燒完了紙,就想趕緊擰開保溫杯,請她先潤一潤嗓子,暖暖肚腹。誰知喬嬸把一截樹枝拋進殘火,已握住我的手說,閨女,也來燒紙了?一路走乏了吧?嬸子帶著熱水呢,先喝上點兒。她粗糙的大手握住我,我覺得腳下黃褐色的泥土在奔涌,流成一條渾厚的大河,甘苦扭結(jié)的漩渦上,盤旋著力量與渴望。
現(xiàn)在,巷口樹梢上的曦光越來越亮了。
我不由抽出手,挽住喬嬸的胳臂,想陪她老人家走上一截,才發(fā)現(xiàn)喬嬸還掛著一只月牙形的手提包。那是過世的老伴,往年好不容易上趟北京時買的。溫叔生前,喬嬸把包儲藏在木箱底,晌午給溫叔熱了酒,偶爾就叨嘮,這老頭子,省了一輩子,還花這錢弄個包。溫叔逝后,她卻拎著出門了。此刻,她攥緊的手指,讓我想起在洪水中,與我對望過的緊緊扒住一截木頭的麻雀。
老太太拎著新巧的坤包,卻也不多見,偶爾還有掃來的目光,但喬嬸每逢出門,總要拎著它,洗的時候呢,用細毛小刷子蘸著肥皂水,刷呀刷,月牙兒就眨眼睛,下面自家綴上的花,就騰騰騰長出了骨骼。
我仔細瞅時,綴的是中秋時節(jié)開的金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