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佑

黃小川今年六年級了。

六年級是要參加畢業(yè)考試的，學(xué)校對六年級畢業(yè)考試尤其重視，復(fù)習(xí)抓得特緊。星期五放學(xué)的路上，黃小川約好了與張小妮、李大帆星期六早上一起復(fù)習(xí)。班上的同學(xué)喜歡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復(fù)習(xí)，都是平日里就形成的小團(tuán)伙，如同桌呀鄰里呀，還有其他什么什么樣的關(guān)系。張小妮和黃小川是同桌，和李大帆是近鄰。這些關(guān)系呢，平時不怎么引人注意，這會兒就顯現(xiàn)出來了。按黃小川的話說，龜和龜在一塊，鱉和鱉在一塊。又都很神秘，復(fù)習(xí)什么了，有什么好資料都不肯讓其他人知道，好像一起復(fù)習(xí)就可以懂得以前不知道的知識了，好像一起復(fù)習(xí)就能密謀到考試的內(nèi)容了，好像一起復(fù)習(xí)就能讓別人羨慕自己有伙伴了。其實(shí)，屁事都沒有，卻搞得神神秘秘的。

但黃小川多少有些莫名的自豪和興奮，因?yàn)閺埿∧莺退谝黄稹埿∧菔侨Ｗ钇恋呐?，張小妮的爸爸?dāng)老師，媽媽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當(dāng)大夫，這妮子學(xué)習(xí)好，穿得也好，多少男生躍躍欲試地要與張小妮靠近，而接近的辦法，就是一起復(fù)習(xí)?？墒菑埿∧萃疾煌麄円谎郏堑媚切┠猩鷤冃睦锇W癢的、急急的、恨恨的，像猴兒的爪子抓撓著一樣。這就讓黃小川有一種受寵的感覺，這比大熱天吃了冰激凌的感覺還要好。黃小川知道，很多男生雖和別的女同學(xué)一起復(fù)習(xí)，可心卻在張小妮這兒呢。他們以為黃小川使了什么法兒，把張小妮哄轉(zhuǎn)了。他們一定以為黃小川在張小妮跟前天天獻(xiàn)媚，張小妮越不搭理他們，他們就越恨黃小川，見了黃小川，鼻子里紛紛打著冷腔，好像黃小川白占了他們什么便宜。

黃小川知道，他每天能借同桌的名義給張小妮擦桌凳，他們一個個羨慕得要死。黃小川呢，心里喜歡，卻裝作迫不得已的樣子。誰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的這點(diǎn)小心思呢？黃小川為張小妮做這件事，哪里是喜歡，簡直就是興奮。黃小川心里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每天擦他這邊的時候，總是漫不經(jīng)心甚至還有些潦草，但是在擦張小妮那邊的時候，就格外用心。他擦張小妮坐的凳子，就覺得凳面兒光光的、滑滑的，還照著他的頭影兒，這就讓他有種暖暖的親切的感覺，每到這個時候，他的眼睛就有點(diǎn)迷離，眼前是張小妮的樣子，抓著頭發(fā)靠著桌子站著的樣子，抿著嘴笑的樣子，黑黑的眼珠斜睨人的樣子。桌子那兒呢，也是光光的，能照出人影來，仿佛散發(fā)著令人迷醉的氣息。黃小川經(jīng)常暗自感嘆，人好了，漂亮了，就連她用過的東西都光鮮，哪像李大帆他們，一個個邋里邋遢的，桌子上到處是坑坑洼洼的，一看，人就不咋的。有好多次，黃小川裝作用嘴哈氣擦桌子上的積垢，用鼻子聞桌子上的氣味，漆味中果然就夾雜著些香氣。張小妮還沒有到的時候，黃小川會坐在張小妮的座位上。他這樣一坐，就覺得他和張小妮接近了距離，就覺得仿佛坐在了張小妮的屁股上，就覺得張小妮身上那種美麗、溫順的氣息包圍了他，仿佛攝了他的魂魄，讓他感到周身舒服。

張小妮越是不理其他男同學(xué)，他們就越是急。人一急，就什么辦法都會想。發(fā)現(xiàn)張小妮桌子上面有一行小字的時候，黃小川覺得，他們終于下手了，這樣的招數(shù)都使得出來。那是一行字，寫得很小，不仔細(xì)看都發(fā)現(xiàn)不了，顯然是新刻上去的。黃小川像偵探一樣仔細(xì)觀察了一番，小心地哈了一口氣，這才看清楚，上面寫的是：小妮子，我愛你！黃小川嚇了一大跳。是誰的字呢？歪歪扭扭認(rèn)不出來。黃小川只覺得心里酸酸的，又慌慌的。

那天下午放學(xué)時，黃小川故作平靜地悄聲對張小妮說，你的桌子上有行字哩。張小妮眨巴著眼睛問，哪兒？黃小川用手指了一下，說，這兒。張小妮歪了頭睜大眼睛看了一下，說，哪兒啊？沒有啊！哪有什么字？黃小川看著別處，悄聲說，哈一口氣看，自己看就知道了。張小妮卻背了書包要走，說，我才不看呢。黃小川說，你看一下嘛，你看了一定會高興的。張小妮看一眼黃小川，黃小川的臉不知咋的就紅了，張小妮的臉就更加紅了，說，我就不看，想看，你看好了。兩手卻不停地玩弄書包帶兒，卷住了，又放開，卷住了，又放開，偷偷地拿眼角掃著黃小川。黃小川知道張小妮誤會了，以為是他寫的呢。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樣，頓了頓，又悄聲說了聲，不知道是誰寫的。

張小妮停止了卷書包的動作。這時，有女同學(xué)喊張小妮，張小妮背好書包風(fēng)一樣跑了。

過了幾天，黃小川發(fā)現(xiàn)，張小妮桌子上的那幾個字被刀片輕輕地刮掉了。

其實(shí)，約好張小妮后，黃小川的心里既高興又有些惶恐。因?yàn)?，他剛約好張小妮，幾個同學(xué)就圍過來了，一個對了他耳朵悄悄說，明天把小妮子讓給我們哥兒幾個一天，不然，小心點(diǎn)！他攥緊拳頭在黃小川眼前晃了晃。黃小川臉紅得像豬肝，他是個怕羞的人，偏偏他的臉還白，還有點(diǎn)粉，這樣一張臉，就什么都藏不住，全都寫在臉上，他的喜怒哀樂甚至他心里的一點(diǎn)點(diǎn)小秘密就讓這張臉毫無遮攔洋洋灑灑地公之于眾。他竭力辯白，是張小妮提出和他們在一起復(fù)習(xí)的，話一出口，就立刻后悔了，這話要是傳到張小妮的耳朵里，讓她怎么看他，怎么想他？明明是他提出的，真是的！那幾個家伙恨恨地瞪他一眼，道，得意啥呀，鳥樣！他們圍在了張小妮跟前，相互推搡著，嘻嘻哈哈的，你讓他說，他讓你說。黃小川怕張小妮改變主意，情急之下，趕緊向張小妮使眼色。他不知道張小妮會怎么說，用乞求的目光看了一下張小妮，又趕緊低下了頭。他聽見張小妮笑笑說，我和李大帆，嗯，還有黃小川已經(jīng)約好一起復(fù)習(xí)了。她故意把黃小川放在了后面說。

那幾個男生不好意思了，嗷嗷地叫著笑著跑了。黃小川的臉更加紅了，紅得簡直像天邊的火燒云。

張小妮也紅著臉看了黃小川一眼，突然跑去追前面女同學(xué)去了。

黃小川的心里卻像揣了個活蹦亂跳的兔子，怎么也按不住。懷里的“兔子”跳，他忍不住也蹦蹦跳跳的，像風(fēng)一樣追了上去。他跑起來，有時像跨，有時像跳。一路上，他的話多得像個婆婆。

張小妮的意思是要到黃小川家去復(fù)習(xí)，黃小川嘴上立刻應(yīng)允，心里卻開始發(fā)愁，要是到他家咋辦呢？和張小妮家比起來，他家里寒磣得讓人笑話呢。要不，明天就到李大帆家吧，李大帆家還不比他們家呢。黃小川想。

黃小川給李大帆一說，李大帆有些難為情，嘟囔道，我爹媽今天去我姨媽家了，家里沒人。黃小川沒好氣地說，行行行，就我們家吧。他有些生李大帆的氣，早知道，就不要他了。

早上，黃小川在院子里剛擺好了方桌，張小妮就來了，一會兒李大帆也來了。李大帆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眨巴著。黃小川對他沒好生氣，當(dāng)著張小妮的面，又不好說什么，怕張小妮說他小氣。

復(fù)習(xí)剛開始的時候，黃小川的爺爺坐在門口給小羊喂料，一會兒叫黃小川取水，一會兒又讓他取奶瓶來。他奶奶拿了一個破凳子，換走了桌子旁的一個新凳子，邊走邊罵道，以后你再不要用這幾個新凳子了，弄壞了，你媽媽還以為是我們弄壞的，我們可不受那個氣！黃小川耷拉著頭，嘴鼓個包子，臉紅紅的，都紅到脖子跟了。過了一會兒，他爺爺又嘮叨，說羊圈里的糞都滿了，他的胳膊疼，這么大的娃了，也不說起掉，不長心的。黃小川瞪一眼，搶白一句，沒看見我復(fù)習(xí)嗎？再別煩我！然后看著張小妮，悄聲說，不要管他們，他們就那樣子！黃小川家的院子里又亂又臟，到處是羊糞。李大帆看了一下屋子，屋子里的窗簾一直拉著，屋子里彌漫著一種老人那種低沉、混沌、腐朽的氣味。黃小川憎惡李大帆看屋子，瞪他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他爺爺奶奶從來不拉開窗簾，他們習(xí)慣那樣了。

黃小川的父母都去新疆打工去了，每年過年才回來，年后出去，像候鳥一樣。黃小川由爺爺、奶奶帶著，爸爸、媽媽在外面想他，過幾天打一次電話，兩個人搶著和他說話，好像有很多話，很急切的樣子，但是每次又都是那幾句話，問他感冒過沒有？飯吃得怎么樣？學(xué)習(xí)怎么樣？想他們了嗎？她媽媽還壓低了聲音問他，爺爺奶奶罵過你嗎？她的話水水的，聲音顫顫的，像是水里浸過似的。黃小川像個機(jī)器人似的一律簡單地答，沒有，好，想什么的。他們怕花電話費(fèi)，爭分奪秒地和他說話，恨不能幾句話并成一句話，恨不能從電話線里伸出手來摸他一把。黃小川覺得，他們說話，那些話從電線里來不及傳遞，好像線都擁擠得鼓起來了似的，每次，他們都不得不說，行了，啊，好好學(xué)習(xí)啊，吃好，啊，掛了啊。他們就急切地掛了電話。

父母每年春節(jié)一過完，就要去新疆打工掙錢，因此，每逢過春節(jié)，黃小川的心情就很復(fù)雜，既高興又擔(dān)憂，每天都數(shù)著日子，恨不能把日子拉長。他想不通，為什么一定要去打工呢，還跑那么遠(yuǎn)呢？他們什么時候才能掙夠了錢，修一院房子呢？黃小川最想他們家有一院新房子了。村里很多人家都修了新房子，平頂?shù)馁N了瓷磚的新房子，黃小川做夢都想他們家也有這樣的房子了。這是他心里的一個秘密。

那天，黃小川的爸媽打電話來，說是馬上就回家了。爸問黃小川想買什么？書包要不要？那種娃娃圖像的？鉛筆盒要不要了？帶吸鐵的？他媽問黃小川，想穿茄克衫還是運(yùn)動服？要不要旅游鞋，有燈的？

黃小川說，什么都不要了，你們把錢攢夠了，咱家修房子吧。

黃小川的父母在外面掙了錢，可能給爺爺、奶奶給得少了，爺爺奶奶對他們都有意見，尤其是對他媽，意見就更大了。黃小川曾聽見奶奶當(dāng)了他的面對別人講，他們老兩口拉扯孩子，他爸聽他媽的，從不給他們給個錢兒啥的，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買件新衣服，給他外爺外奶卻里一套外一套的，你們以為呢。他奶奶有時還左一把淚、右一把淚的。這種態(tài)度自覺不自覺地就轉(zhuǎn)移到了黃小川身上，他們對他的學(xué)習(xí)不怎么關(guān)心，平日里也狠巴巴的，仿佛他是從石頭縫里撿來的。他們一不高興，就會對他說，早些讓你媽媽來伺候你，誰是她雇下的？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有時候家里來了人，說，要不讓他們兩口子來吧。黃小川的奶奶便說，那個，就聽的婆姨的話，我們說了，也是白說——××媽媽娶進(jìn)房，奶頭媽媽摞過墻！

黃小川討厭爺爺奶奶在別人跟前說這些話，他覺得丟人死了。他也不知道爺爺奶奶到底疼不疼他，說疼吧，他做錯一點(diǎn)事，就喝神斷鬼的，沒有一點(diǎn)親熱勁；說不疼吧，那次他和同學(xué)打架，耳朵出了血，爺爺奶奶大呼小叫那個樣，一個拉著他的手，一個摸著他的頭，奶奶的眼淚也下來了，邊哭邊罵，爺爺就要去找人家算賬。要是以前，黃小川會討厭爺爺奶奶管這些事，但那會兒，黃小川卻心里一熱，眼里流下了淚水。畢竟是他們的親孫子啊，打斷骨頭連著筋。

他們拿出了一套數(shù)學(xué)卷子開始做，一份卷子做完，三人交換了閱。黃小川本來想讓張小妮閱他的卷子，但是張小妮把自己的卷子給了黃小川閱，她拿了李大帆的閱。結(jié)果張小妮錯了一道，得了98分，黃小川滿分，李大帆錯得多，只得了76分。張小妮就一道一道給李大帆講解，兩個人的頭快挨到一起了。李大帆呢，真?zhèn)€不要臉，好像故意往張小妮的臉前湊。黃小川故意把桌子碰得動了一下，李大帆才分開。然后，張小妮提議再復(fù)習(xí)一陣語文，聽寫生字生詞，一個念，兩個寫，分三次，每個人念三課，看誰的成績最高。黃小川在一個本子上列好了名字：小妮、小川、李大帆，準(zhǔn)備好登記每次的成績。寫好了，看看李大帆，又圈去了“李”字。李大帆撇撇嘴。抬眼一看張小妮，張小妮抿著嘴唇差點(diǎn)笑出聲音來，臉卻紅得更加厲害了，她眨巴著眼睛不敢看黃小川。黃小川也紅了臉笑了，拿了筆準(zhǔn)備寫，發(fā)現(xiàn)筆沒有墨水了，剛準(zhǔn)備找，張小妮早遞過一支筆來，自己從書包里又拿出一支來。李大帆沒有注意這些，他正忙著看生字表，說好些還沒記住呢。三課的先寫完，黃小川閱卷，張小妮湊過臉去看，和黃小川貼得很近，黃小川都聞到她頭發(fā)上的香味了，嘴里突然生出很多唾液來，只得不住地咽唾沫。一咽唾沫，手就不怎么聽話了，勾兒越打越大，幾次都把本子的紙劃破了。李大帆的卷子，錯了的他只打叉，說一聲，連這都不知道，笨蛋！挨到了張小妮的，只在下面劃一杠，還在旁邊寫了正確的，又說，這個容易混，要死記住。是那種有些嚴(yán)厲但又親近的口氣，張小妮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他今天的字寫得卻歪歪扭扭的，比平時丑陋多了，他本來是想寫得好好的呢，偏偏寫不好。三次之后，黃小川得了92分，張小妮得了96分，李大帆只得了81分。

黃小川的學(xué)習(xí)成績雖然不比張小妮的好，但也算是好學(xué)生了，他的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尤其呱呱叫。張小妮覺得黃小川特聰明，他的毛病主要是粗心。張小妮又拿起了黃小川的數(shù)學(xué)卷子仔細(xì)地看，眼睛里滿是欣賞，看完后，還把折了的一個角用手抹展，折好了，平展展裝在黃小川的包里，又發(fā)現(xiàn)黃小川的書包有些亂，嗔怪道，你看，像個垃圾箱。又一樣一樣拿出來，先抖凈了包里的細(xì)碎的東西，饅頭渣兒啦、鉛筆頭啦、釘書針啦、碎紙片啦等等，又一樣一樣裝進(jìn)去，每裝一件，用手往平里抹一下。黃小川紅了臉看著，雖不好意思，心里那個熨帖，就像云彩飄蕩在藍(lán)天上。之后，張小妮又把李大帆的書本也裝進(jìn)了他的書包里，但卻沒有為他仔細(xì)地整理，有些快，有些敷衍，好在李大帆沒有注意這些。黃小川呢，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黃小川不是個整潔的人，但是他喜歡張小妮的整潔。

張小妮的桌子里面總是整整潔潔的。整潔的東西往往誘惑人。一想起這個，黃小川就想笑。黃小川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個星期一，黃小川不知咋的，突然覺得張小妮的桌子里面那兒應(yīng)該隱藏了點(diǎn)什么，書整整齊齊碼了兩摞，在黃小川看來，仿佛就是藏了私密的兩個箱子，書上面是一本惹眼的紅色塑料皮筆記本，上半部分蓬蓬松松的，也像隱藏了什么，黃小川的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春天的土坡，下面藏著嫩嫩的草芽兒。這樣一想，黃小川就有了偷窺一下的欲望，這種欲望突然就像點(diǎn)著了的柴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簡直不可遏制。黃小川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張小妮的桌子那兒，下課的時候，他會假裝把橡皮蹭到了地上，趁彎腰拾的時候飛快地看一眼課桌里面，他看見張小妮的紫色塑料鉛筆盒和兩支筆，他立馬想到了她的手指。上課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張小妮的桌口發(fā)呆，老師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問的問題是：圓柱體的傾面是什么？他答：??？是桌子。惹得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老師下來看了看他和張小妮的桌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老師說，黃小川，你知道嗎，一節(jié)課了，你一直在看桌子，那兒長花了嗎？黃小川的臉紅得像猴兒屁股。張小妮的臉也紅了，手抓著書包帶，不住地卷。老師說過之后，張小妮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把身子靠在了桌子邊上，悄悄地把里面的東西往里塞。

黃小川的嗓子干干的，像堵了痰，又不敢咳。

第二天，黃小川來得早，他裝作擦桌子，動了一下張小妮的桌子里面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筆記本。讓黃小川驚訝的是，他給張小妮講過數(shù)學(xué)題的草紙，張小妮都一張一張訂在一起，夾在那個筆記本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見最下面一行字：小川的方法。黃小川的眼睛停留在了“小川”兩個字上，其他三個字全都模糊了。他覺得那兩個字仿佛就是專為他造出來的，親切得簡直就是他的兩只手。那個“小”字寫得像個有些蜷縮的雞爪子，“川”字呢，像個歪了齒的鋼叉，但黃小川卻覺得這樣寫，不僅不難看，反而更加秀氣。黃小川覺得這個“爪”和“叉”已經(jīng)直直地戳進(jìn)了他的心里，心里的血液直涌到了喉嚨里，憋得他難受。

好些天，他的腦子里一直是那兩個字的形象，兩個字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就變成了她的臉、水汪汪的大眼睛、黑黑的頭發(fā)、小巧的嘴巴。

張小妮仔細(xì)看李大帆做的題，她蠕動著小巧的嘴巴，一只手半握著支在下巴下面。黃小川看著她可愛的樣子，臉上顯出因愛憐而生的那種稍縱即逝的潮濕、溫婉神色。張小妮抬頭看見黃小川那樣看著她，臉上立馬飛起兩朵紅云來，一直延伸、延伸，到了耳根，又向后延伸，最后竟染得小小的脖頸也紅了。張小妮的鼻尖上不知怎么滲出了細(xì)細(xì)的汗滴，她用手遮了一下太陽光，說，哎呀，熱的，我們挪一下桌子吧。說著，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紅紅的臉蛋。黃小川和李大帆都說好。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把桌子往陰涼處挪了挪。坐下后，張小妮說，大川，你給我和大帆講一下這道題吧，計(jì)算體積的題，我最頭疼了。你有啥竅門，教給我們吧，我們可都是好朋友，你可別藏著啊。她笑盈盈的，故意把好朋友三個字說得重重的。黃小川聽張小妮這樣夸他，又想到剛才發(fā)現(xiàn)他看她時的神情，心里突地就熱起來了。對于講題，黃小川很自信。他仿佛天生就會給人講題，無師自通地懂得啟發(fā)誘導(dǎo)，循序漸進(jìn)，他愛問，要想知道這個，那么，必須算出哪個來？現(xiàn)在知道面積和長，那么，就可以算出什么來？如此等等，儼然像個小老師。

黃小川為張小妮和李大帆講完了題，他的思路異常清晰，就連數(shù)學(xué)學(xué)得一塌糊涂的李大帆都聽懂了，更加對黃小川佩服得五體投地。李大帆起身給黃小川遞過水來，一迭聲地說，老師，喝水，喝水。三個人都笑起來。李大帆說，我要是天天聽你講課，都學(xué)好了。黃小川激動起來，雙手抱著茶杯，說，聽課是一方面，你自己也要學(xué)會動腦子，一些題，你自己要開動腦筋想，自己想清楚后，比老師講還要深刻。黃小川一席話更讓張小妮和李大帆刮目相看。張小妮笑著說，大川，你的腦子是咋長的？我們這些同學(xué)，就數(shù)你最聰明了，你的好腦子給我們分一點(diǎn)點(diǎn)好吧。大家都笑起來。張小妮這樣表揚(yáng)他，黃小川更是興奮。黃小川一興奮，就坐不住，起來伸了伸懶腰，又向李大帆揮了揮拳頭，做出打架的樣子。兩個人看著都笑起來。

這時，黃小川的爺爺讓他收拾了作業(yè)放會羊去。黃小川的熱情立馬降到了零點(diǎn)，他說，我還要和同學(xué)復(fù)習(xí)呢。爺爺?shù)闪搜劬αR道，你不去？這羊是給誰養(yǎng)下的？你不去，去叫你娘老子放去，誰是給你們養(yǎng)羊的長工！他奶奶也沉著老臉，瞪一眼黃小川，說，我去吧，這都是我們上輩子造的孽！黃小川的臉灰白灰白的，李大帆覺得他可憐，張小妮的眼睛也潮潮的。黃小川一句話不說，只歪著頭寫作業(yè)，可是寫不了幾個字，就要擦掉，不停地擦。一會兒又偷偷地看他的爺爺奶奶。張小妮看著黃小川，說了句，你安心做作業(yè)吧。眼里滿是憐憫之色。我們再復(fù)習(xí)一會兒，我和李大帆一起和你放羊好不好？正好我們也到山上玩一會兒，我都好長時間沒去過山上了。黃小川聽明白了，張小妮故意說得輕松，讓他不要難過。但是他不愿意讓她去，這是他家的事，為什么要讓她去呢？

又過了一陣，黃小川的爺爺讓黃小川去替換他奶奶，爺爺說，讓你奶奶回來做飯吧，你還吃囔不吃囔了？黃小川本來是想換去的，一聽他爺爺這話，來氣了，他突然沖著他爺爺吼道，我就不去！你們、你們就知道放羊，從不管我的學(xué)習(xí)，沒人放了餓死算了！他爺爺忽一下順手拿起一根棍子就趕了過來，一把掀翻了桌子，把張小妮嚇了一跳。李大帆“噓”了一聲，趕忙彎腰收拾東西。黃小川的爺爺提了棍子過來了，張小妮和李大帆同時喊，快跑！黃小川站了起來，卻沒有跑。他爺爺過來，在他的腿上打了兩棍子，兩個人就扭在了一起。張小妮和李大帆趕緊跑過去拉開。黃小川的爺爺氣喘吁吁的，黃小川也氣喘吁吁的，眼睛里眼淚八叉的。黃小川瞪著他爺爺，他爺爺伸出手去，擰著他的耳朵，那耳朵便像一枚紫紅的貝殼，耳朵根部好像流出了血。黃小川的爺爺松了手，黃小川的下巴哆嗦得像要掉下來似的。他抹了一把淚，突然像脫韁的野馬向外跑去，發(fā)瘋似地跑了，一陣緊似一陣地跑了，像百米賽跑沖刺似的，那姿勢有時像跨，有時像跳，有幾次，他的腳下都打了絆子，差點(diǎn)跌倒。他爺爺看著他，一個勁地道，你個沒人要的，你就不要回來，你就死在外面去，死了我老漢給你抵命去。他爺爺罵著，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黃小川的腳跟。

張小妮和李大帆同時去追黃小川，他們喊，黃小川，你站住，站?。↑S小川你回來！黃小川跑過了一條渠，到了田野里，埂兒高低不平，又有枯了的黃參稈，他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手里折了一根枯了的野草，一截一截地折斷，放在嘴里咬，狠狠咬。張小妮和李大帆氣喘吁吁地跑到了跟前。張小妮大口地喘著氣，臉紅撲撲的，喘了一陣，才說，黃小川，你回去吧，你爺爺奶奶會著急的，你這人真是的。李大帆也勸黃小川回去。黃小川耷拉著頭，沒有反應(yīng)。張小妮裝作生氣的樣子拉他，他才站起來，和他們一起往回走。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爸媽就回來了，回來后告訴我爸媽，再不了養(yǎng)活那兩個老不死的了。張小妮瞪他一眼，輕輕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黃小川覺得胳膊那兒癢癢的，一直癢到了心里。

快到臘月的時候，黃小川的爸媽回來了。爸媽回來的時候都黃昏時分了，黃小川早早去村口接他爸媽。他想，他爸媽都不知道又有好幾家修了新房子了，見了肯定羨慕死了。黃小川望了望那家熟悉的房子，那兒靜靜的。村莊上空飄起了裊裊炊煙，煙味里夾雜著柴禾的氣味、樹枝的氣味，還有牛糞的氣味，竟有了些暖意。地上化了的冰雪的水又開始凍住了，這兒一坨，那兒一坨。山上一群羊下來了，咩咩地叫，到了村口，大羊聽到了羊羔的叫聲，迫不及待地撒蹄跑了起來，揚(yáng)起了一陣陣塵土。

爸媽給黃小川買的東西最多，過紅色茄克衫、帶花的藍(lán)色牛仔褲、發(fā)光的旅游鞋、學(xué)習(xí)機(jī)、花炮、玩具槍，雜七雜八的，但是爸媽卻沒有看到小川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到了晚上，黃小川才說，你們明年一定要給咱家修座新房子，讓我也有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他媽笑著說，喲，兒子想新房子了。好，到時候?qū)ｉT給你修一間，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用，將來了給你做新房，哈哈哈。黃小川瞪一眼，沒正經(jīng)的，誰稀罕！

黃小川的腦子里卻顯出了一個人清晰的模樣來。

黃小川一直有個心愿，等他爸媽來后，他約張小妮和李大帆一起到他家復(fù)習(xí)。到了下一個星期六，黃小川叫了張小妮和李大帆一起到他家復(fù)習(xí)。

黃小川和張小妮并排走著，張小妮背著她的藍(lán)書包，一根馬尾巴在書包上甩來甩去的，像一只調(diào)皮的小蛇。黃小川看著，心里癢癢的，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用手抓一下。但他一直不敢動手。黃小川發(fā)現(xiàn)，張小妮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她低下了頭，耳跟有些紅，走得也慢了，手伸過來把后面的衣服往下拉了一下，她穿一件粉紅色的羽絨服。其實(shí)，黃小川覺得有很多次了，他走到張小妮的身后，張小妮都能感覺得到，仿佛她腦后真長著一雙眼睛。黃小川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同學(xué)都有這種特異功能，反正他覺得張小妮就有這樣的功能。

張小妮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說，你快走呀，磨蹭什么呀？她的臉紅紅的。

黃小川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他“唉”了一聲，快步趕了上去。

快到黃小川家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人喊，小川，快來快來！黃小川一看，是他二叔。什么事啊，二叔？你們家里來了縣上的領(lǐng)導(dǎo)，給你們家送東西來了，到處找你呢。

黃小川腦子里“嗡”的一下，他快步走了過去，看見院子里有幾個人在轉(zhuǎn)悠，一會兒看看這，一會兒看看那，一個推開他爺爺奶奶的屋門，伸進(jìn)頭去看了一下，馬上縮回了頭，又把眼睛瞄在東邊屋子的窗戶上往里面瞅，仿佛里面藏著什么稀奇的動物。他們好像這兒的什么都沒見過，院子里的水井，他們要搖一搖，墻角放著的大犁，他們也要摸一摸，花池旁的太陽能，他們要轉(zhuǎn)一下。一個女的，長得挺妖的，嘴唇紅得像剛喝過血，又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簡直就像個紅狐貍，她站在院子里，望著天，說，這兒的天真藍(lán)呀，簡直就是塊藍(lán)綢子，藍(lán)得讓人憂傷。旁邊幾個人說，喲，看你酸的，看上這地方了，找個小伙子嫁到這兒算了。那女人伸出手在那人身上輕輕打了一拳，笑著罵道，去，我才不嫁這地方呢，把你老婆送這兒來吧。那女人的笑聲很好聽，脆脆的。但黃小川卻不喜歡她。黃小川知道他們當(dāng)然看不上這地方，黃土飛揚(yáng)的，看沒個看的，吃沒個吃的。他們都是哪里人呀？他們吃過面條嗎？見過野菜嗎？睡過土炕嗎？他們見過牛羊嗎？害怕狗嗎？他們見了雞屎惡心得吃得了飯嗎？他們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嗎？黃小川想了很多，覺得這些人不可能來這兒，他們寧可去死。到了這兒可怎么過呀，他們天生就不是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人。這時，他們仿佛同時看到了黃小川和張小妮，眼睛都齊刷刷地向這邊看過來。黃小川覺得，那些目光像一把刷子一樣刷過來，讓他渾身不自在。那個女的說，這個女孩長得倒還漂亮，是這家的娃吧？這地方還有這么漂亮的娃啊？她嘖嘖道，深山出俊鳥哩。黃小川得意得看了一眼張小妮。張小妮臉紅紅的，悄聲問，這是什么人??？他們問，你們誰是這家的娃??？黃小川沒有說話，張小妮指著黃小川說，是他，我是他同學(xué)。這時，其中一個人好像想起來了什么，對其他人說，剛才到處找這娃呢，讓領(lǐng)導(dǎo)見見這個娃。幾個人便讓黃小川進(jìn)屋。

黃小川進(jìn)了門，看見屋子里坐滿了人。那人對沙發(fā)上一個人說，局長，這是老黃的孩子。沙發(fā)上的局長臉上堆上笑容來，拉了黃小川的手，問他多大了，讀幾年級，學(xué)習(xí)怎么樣？旁邊村支書介紹，這娃成績好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黃小川爸糾正，經(jīng)常是第二。村支書說，反正是第一第二的好學(xué)生。局長聽了，連聲夸好。這時，黃小川才看見，他爺爺奶奶直挺挺坐在沙發(fā)兩側(cè)，木木的，像個木偶，連不自在都沒有了。爸爸媽媽都站在旮旯里，明顯有些局促。他媽媽不斷地往火爐里加煤，一會兒工夫加了幾次了。要么就是往客人的杯里加水，人家剛喝一口，她就滿上。黃小川眼睛慌慌忙忙掃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張小妮站在門邊上，人多，她差一點(diǎn)就被擠在門外了，她一手撩著門簾，一手抿著嘴兒站在那兒，含著笑用詫異的目光看著他。她的眼睛仿佛村里的那個水池，帶著些溫度。黃小川的鼻尖上就滲出了汗滴，他低了頭，覺得自己的臉紅得一定像個豬肝。他的耳朵也燒了起來，一定像朵玫瑰，這是張小妮說的，張小妮好幾次用過這個比喻了?；卮鹄蠋煹膯栴}時，黃小川人沒站起來，臉早紅到了脖跟。女生向他借半塊橡皮，他也要臉紅，他的臉仿佛是家鄉(xiāng)山頭的云彩，喜歡紅。

這時，局長站了起來，旁邊早有人遞過一個紅包來，局長說，馬上要過年了，錢不多，也就是點(diǎn)心意，希望你們過個好年。這時，領(lǐng)導(dǎo)的眼睛又盯在了黃小川身上，他突然覺得有了話題，他說，你們家日子雖然過得困難了些，但是好在你們家孩子爭氣，我聽說這孩子學(xué)習(xí)不錯，家貧出孝子啊。他轉(zhuǎn)過身，像是對那幾個女人說話，有時候，家里條件好了，孩子往往就不爭氣。他又對了黃小川爸，這就是你們家的希望啊，等這孩子考上學(xué)了，情況就會好了。他又摸著黃小川的頭，說，你父母供你上學(xué)不容易哩，你將來可要好好報(bào)答哩，可不要找上個城里媳婦，認(rèn)不得爹娘了。大家都哈哈哈地笑起來。黃小川看一眼張小妮，張小妮正望著他抿著嘴笑，黃小川就更加窘了，恨不能有個老鼠洞鉆進(jìn)去。旁邊幾個女人說，這孩子羞臉大，你看臉紅的，猴子屁股似的。一個女的又說，要是演《西游記》，都不需要化妝了。大家又嘩笑了起來。黃小川的臉漲得更紅了，耳跟那兒，都成紫的了。他的頭更加低了，脖子像是快要折斷了的麥草秸。這時，電視臺的記者過來了，說是要取局長和黃小川的幾個鏡頭，鏡頭的設(shè)計(jì)是：局長拉著黃小川的手說話，問他的學(xué)習(xí)情況，鼓勵他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報(bào)答父母、回報(bào)社會。局長笑著拉黃小川的手，黃小川卻像觸了電，身體盡力地縮在一起，手也不知道往哪兒放了，最后總算藏在了屁股后面。大家都笑起來，幾個人都說：這孩子。黃小川的爸媽過來拉他，他也不動。他們也搖頭：這孩子。那幾個女人有些著急了，一個噔噔噔地跑過來勸黃小川，其余幾個都躬了身子向前，做隨時都會沖過去的樣子。那女人索性拉黃小川的手。黃小川抬頭看見了張小妮，張小妮正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像是替他著急，又像是怪他忸怩。就在大家紛紛責(zé)怪黃小川的時候，黃小川突然掙開了那個女人的手，像個猴子一樣，飛快地跳過了面前的幾把小凳子，向外面跑了。黃小川像脫韁的野馬向外跑去，發(fā)瘋似地跑了，一陣緊似一陣地跑了，像百米賽跑沖刺似的，有跨的動作，跳的動作，有幾次，他的腳下都打了絆子，差點(diǎn)跌倒。

黃小川只聽見他耳后的風(fēng)呼呼地刮著，好像還有父母呼喊他的聲音。

跑出了村子，黃小川才意識到，他并不知道往哪兒逃。他往哪兒逃呢？能逃哪兒呢？他無處可逃。

他的腦子里更加亂了，但同時，他的腦子里顯出了張小妮的模樣，也許她正在那兒著急呢。他還想起來，他曾在她的桌口中央，悄悄用鉛筆刀刻了個“妮”字。他不知道，張小妮發(fā)現(xiàn)了沒有，猜沒猜到是他刻下的？她一定猜到了，因?yàn)樵谒滔碌牡诙?，她看他的時候，臉突然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