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桌男人們并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高丘明家的小店里。他們面對著一桌散亂的麻將,也不急于表達(dá)行動的欲望,只是像女人般閑坐著,半瞇著眼睛有距離地望向彼此。桌子邊沿散落著一些敲好的核桃,它們有條不紊地送到男人們的嘴里,那些肥厚、翹起干皮的嘴唇像是一個收納盒,漸漸把核桃攪動成細(xì)碎的一團(tuán),按進(jìn)了喉管。
高丘明安靜地掃著地,但其實她是不需要這么做的,只是坐在凳子上很尷尬,讓她必須找點事情做。男人們并沒有在她掃帚觸碰的邊緣抬起腳,他們的腳像堅硬的石頭,杵在高丘明的掃帚下,像是一種無言的挑釁,這讓高丘明握著掃帚的手也變得強(qiáng)硬起來。女人的哭聲漸漸從里屋傳來,高丘明沒有進(jìn)去的意思,這些男人們當(dāng)然更是。按照慣例,那哭聲會持續(xù)三十分鐘左右,接著就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了,再之后,那房間就將如小店此刻的安靜一樣,像一具死尸。
核桃只剩下六顆了,除卻一個不打算再吃的男人,這六顆可以不平均地分配到五個男人的嘴里。他們咀嚼的節(jié)奏也明顯變慢,掃帚在干凈的地板上磨來磨去,這些男人也拿著核桃在桌子上磨來磨去。高丘明知道這種狀態(tài)還會持續(xù)一陣子,而她是不能躲開走進(jìn)里屋的。她已經(jīng)二十二歲,在這個縣城,沒有人再把她當(dāng)小女孩。
再過兩天,高丘明大專畢業(yè)就滿半年了。雖然像畢業(yè)半年這種日子是不需要去標(biāo)注的,但高丘明卻執(zhí)拗地把它劃在日歷上。她其實不知道在提醒自己什么,她只是需要這樣做,就像每一個在店里幫忙的白天,她都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墻上掛著的鐘表,也盡量不去感覺分針走動的聲音。但她越是這樣,那一束微弱的聲音就在她體內(nèi)蠢蠢欲動,甚至就像她自己發(fā)出的,這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具活著的鐘表,在這個小棋牌室里來來回回。也是這半年,她已經(jīng)不再用手機(jī),不再看電腦,她努力讓自己按照小店的作息而作息,也努力把一切可操控時間用在不滿一百平的小店里。除了偶爾會去里屋走動走動。
但她去的時候,女人卻總是安靜的。她像高丘明小時候那樣柔和地注視著她,眼睛就像兩汪湖泊,高丘明總覺得她又哭了,可她的手臂擺過去,那里卻沒有淚。她做這個姿勢時,女人就會咯咯地笑起來。這時候高丘明就覺得真的回到了小時候,不過是她作為成年人再次回到的“小時候”。在那個“小時候”的空間里,成年高丘明可以看到年輕時期的女人在均勻地給嬰兒高丘明攪米粉,但高丘明知道這只是幻覺,那時候自己一定是沒有記憶的,而此刻想到的也不過是作為成年女人的想象。而這樣的想念卻總會讓高丘明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在這很快的空檔里,女人將不知疲倦地始終微笑,高丘明也會一直沉默,她們這樣的對峙已經(jīng)有十年了,或許也還會更久遠(yuǎn),就像高丘明家門前的井巷街,將永遠(yuǎn)向灌坑街延伸,不會有別的交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那條路高丘明也走了十年,她知道她以后的人生也會在那上面來來回回。
男人們吃完了核桃,還按照剛才的動作坐著,里屋果然安靜了,高丘明也不會再像少年時期去敲敲門——她知道女人已經(jīng)睡了。關(guān)于這點,父親高澤是一直這樣認(rèn)為的,他往往是頭也不抬地說,哭累了,自然會睡,別吵她。
在豫南方言當(dāng)中,“吵”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可高澤是從豫北來到這里的,自然帶著不符合井巷街所在縣城人們的講話習(xí)慣。雖然這在中原以外的人看來根本沒有什么區(qū)別,但在當(dāng)?shù)厝说亩淅?,這差異卻是鮮明的。鮮明到仿佛滬語和粵語的差別。在更早的年頭里,高澤會來往于縣城各個棋牌室,和了牌之后總會習(xí)慣性吆喝一聲,高丘明已經(jīng)忘記高澤吆喝了什么,她也不會說高澤那一口豫北普通話,她的記憶總會湮沒在高澤牌友們敏感的眼神里。雖然這種敏感并沒有持續(xù)幾年,但在高澤打牌最兇猛的那幾年,高丘明每在一個牌場上等他,就能看到幾個這樣的表情——這些眼神通常只是敏感地朝向高澤處看一眼,就四下散去。但她還是感覺到了,而她雖是正宗的中原人,卻始終不會說方言,甚至連高澤使用頻率極高的幾個豫北言辭她也不會。
在離開縣城之前,高丘明始終用一種怪異的普通話作為交流語言。說它怪異,是因為這種口吻不同于電視上那種飽滿洪亮,端正的語言。它小聲小氣的,好像主人無師自通學(xué)了它,但又覺得自己漏洞百出。盡管高丘明離開中原之后,發(fā)覺自己的普通話與外人無異,可再次回到井巷街,卻還是覺得怪異。只是再不愿像小時候那樣學(xué)說豫南方言,而是用一種強(qiáng)硬的勇氣將這些在故鄉(xiāng)聽起來怪異的普通話一字字往外甩。這讓長大之后的她又得了一個綽號——“那個粗聲大氣的高丘明”。這文縐縐的一句話用豫南方言說起來很像是井巷街最初建立時那個炸爆米花的男人。
那個男人最初是個說書人,有一對快板,但總是被他打成慢板,他講話不緊不慢的,即便后來淪落到去炸爆米花,他的爆米花也不會像別人家那樣從鋼盔頭麻袋中發(fā)出悶隆隆的聲音,往往是等的人打了一個盹兒,爆米花就輕聲輕氣地從麻袋袋里倒出來了,而戴著麻布手套的男人拿篦子一篦,新鮮的爆米花就端到了買者面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人,說話卻是洪亮得可以超過賣油茶的。
不過高丘明是厭惡這樣的稱呼的,這讓她覺得自己來自過年走的那些根本不知什么關(guān)系的親戚,他們通常會說到農(nóng)村娶親多么花錢,說到高丘明這年紀(jì)應(yīng)該孩子都生了,還有的親戚,會對著她傳方言版的福音。
這些人,都是女人的親戚。
最開始的女人當(dāng)然還是很漂亮的,在高澤還沒有開棋牌室,來往于各個牌場時,她作為一個從外地回到家鄉(xiāng)的人也時常會說說普通話。她的普通話應(yīng)該是比高澤好得多,可惜高澤把這種差異性延續(xù)了下來,女人又說了回去。高丘明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一直讓高澤很自豪,雖然幼年的高丘明總是因這樣的發(fā)言被小伙伴鄙視,甚至沒有朋友,但高澤卻始終鼓勵她留著這樣的發(fā)言。
“有好處的。”高澤說。
這好處到高丘明去外地讀書之后才逐漸發(fā)覺,很多人練得多了都能講得不帶方言味,高丘明也不過就是早習(xí)慣了些。可無奈她讀了一個省內(nèi)大專,這里的人講得都是豫北方言,也有人講得和高澤一樣的豫北普通話。每個假期高丘明都會想盡一切辦法離開中原,雖然她最遠(yuǎn)也就到過四川和寧夏。她在綠皮火車上用普通話冒充過北京人、河北人,甚至東北人,也以這樣的身份交過兩三個男友,但都不長。有一個查到了高丘明的戶口。那個人叫張三,是個上海人。上海奉賢人。
這個身份讓張三很不滿,導(dǎo)致他和高丘明交往初期就宣稱自己是上海人。但對此高丘明覺得沒有去深究的必要,所以當(dāng)她問高丘明是哪里人時,她沒有隱瞞什么,不過也習(xí)慣性說了縣城所在的市名。但就這樣,也依然在最后讓張三認(rèn)為高丘明欺騙了他。這段關(guān)系在高丘明某一次和爸爸高澤打電話時被張三聽到豫北普通話而徹底宣告結(jié)束。
“你是有地域性的人,我不喜歡。”張三當(dāng)時站在浦東某地鐵站口,用高丘明從未見過的深沉語調(diào)吐出了這句話。
“你不也是?奉賢人。”高丘明自以為自己這句話刺激了張三的自尊心。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再也沒說什么。而天一亮,高丘明就提上行李踏上了早就買好的火車票,回到了那個充滿方言的地方。而這一去,高丘明知道自己也許不會再離開。
她回來就發(fā)現(xiàn),高澤不見了。高澤的消失并沒有被井巷街的牌友們議論,相反,他們仿佛覺得高澤本就該是個離開的人。更神奇的是,他們甚至因為高澤的離開也遺忘了女人的存在。這讓高澤家旁邊的門面房一樓終于租了出去,還有人在那里開了美容院。但生意始終不見好,可也沒有關(guān)門,大白天的時候女店主會在門前太陽底下織毛衣,遇上陰天下雨就顯得陰森了。因為安靜,女店主也終于成為第一個聽見女人哭聲的人。
“恁聽見來唄,可瘆人?!迸曛魍ǔ谠缟咸烀擅闪?xí)r拉住最先出現(xiàn)的賣油茶老頭訴說這件事,可除了她,似乎沒有人覺得高丘明家里還有個女人。但她這一問,卻讓人們漸漸記起了高澤的存在,或者說,曾經(jīng)存在。
高丘明小時候不明白高澤為什么娶了這個女人為妻,雖然她也不明白女人為什么在一次裸身起夜之后就得了精神病。雖然高澤解釋說,她本來就有這方面的遺傳,只是以前是潛伏期,看不出來。
“那你為什么跟她結(jié)婚?!备咔鹈鲊?yán)肅說話時就像某女主持人。
“因為她不一樣?!备邼傻钠胀ㄔ捯矔谶@時變得標(biāo)準(zhǔn)起來。
可女人的不一樣在很久的時間里被高丘明認(rèn)為是得病之后沒有變老,雖然眼神會深刻許多,但始終沒有魚尾紋。她的肚皮上也沒有生高丘明之后的妊娠紋。對此高澤解釋說,因為生之前都以為高丘明是個男孩,卻不料是個女孩。這一點高丘明覺得解釋不通,但無論如何,沒有變老和沒有妊娠紋,讓女人足以睥睨全縣女精神病患者了。
然而父親消失的這個冬天,高丘明終于深刻明白了女人的不同。那是她畢業(yè)之后的第五個月,女人突然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讀起了古詩,雖然高丘明沒聽明白那是怎樣兩句詩,但女人的口音卻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
女人自此一直講普通話,有時候棋牌室里來了人,她會用普通話喊高丘明,只要高丘明走得不是太遠(yuǎn),就一定聽得見。倒不是因為聲音多洪亮,而是它儼然區(qū)別了其余音節(jié),成為獨立的一支——在這個縣城。
“恁爸今兒個管回來唄。”男人里最先點起煙的一個問了起來。
高丘明握緊的雙手猛然松了一把,掃帚掉落的瞬間她答:“不知道。”
但無論如何因為這兩句對話,人群已經(jīng)顯得沒那么寂靜。六個男人中的四個坐成一桌,另兩個自動成為看牌人,高丘明從外面小食店叫了一盆撈面條,番茄雞蛋澆蒜汁。往常,高丘明會在飯盆送來的時候收下一桌的牌底錢和飯錢,但這一次她沒有這么做。分針的走動聲突然變得大了起來,眼前的六個男人也像是蹲坐的六堵墻,讓高丘明看不見高澤可能回來時,會走的那條路。
她不覺得餓,便也沒有去盛飯,男人們也不叫她,他們更不看向她,仿佛她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大嬸。高丘明隱隱覺得他們今晚不會走,這一個月,他們已經(jīng)徘徊了五六趟,據(jù)說高澤在外縣牌場欠了這些人錢,他們是追債來的。高丘明莫名其妙想到某警匪片,但在這個慢節(jié)奏的縣城,她找不到足以匹配的點。除了高澤到底會不會回來這個問題。
這六個男人,都是做小生意的,也都來自本縣,至于怎么跑到了臨縣做事,高丘明是不知道的。他們說起話來和縣城人沒什么區(qū)別,但他們白天來的時候也會有人敏感地投之一瞥,只是很短暫,而且第二次來,就不會有人這么做了。大家似乎已經(jīng)默認(rèn)這六個男人就是本地人。男人們蹭了幾天飯,在六天前終于向高丘明說明了來意,并且坦誠,本來是不愿說的,想著高澤會回家,誰知道根本沒有人影。他們耽誤了生意,也就不要賠償了,讓高澤把錢還回來就行,否則高丘明可以搬走了。
“我還有我媽呢!”高丘明急了。
“恁媽?”男人們面面相覷,“這房不是你一個人住的嗎?!?/p>
除了搬走的女店主之外,或許這里是不會有人知道女人的存在了,這樣一想,高丘明覺得有些悲哀。
這伙人坦白說像一個騙子團(tuán)伙,但高丘明又覺得不該是,來往于高家棋牌室的人們也覺得不像,或者他們這樣說是因為不想管閑事。女人得病之后,家里走動的親戚越來越少了,如果不是高澤帶著走動走動,估計更加沒有親戚,現(xiàn)在臨近年關(guān),除了兩三個老邁的,別的都不見了人影。她突然迫切希望高澤回來,至少會讓她自在些。雖然從內(nèi)心深處,這種自在或許是因為高澤可以照顧女人,這樣高丘明就可以不用每天惦記她。這種想法很殘忍,但高丘明不能否認(rèn)確是如此。
面條很快就見了底,男人們開始打牌了,牌場上的事,高丘明看不懂,雖然高澤離開財政局之后就做起了這小生意,且一做就是十年,高丘明還是不懂。高澤認(rèn)為她是不想懂,高丘明沒有反駁。他消失的日子里,女人的作息變得比以前規(guī)律,哭泣也漸漸像一場例行公事。高丘明只需要提前幾天把衛(wèi)生紙放在女人床頭——因為每一次哭她都會用很多紙,也同樣只需要在飯前把飯盆放在女人門口,等她再回過身,女人一定已經(jīng)把飯端進(jìn)了屋。只消幾場牌的時間,吃完的飯盆也已經(jīng)安安靜靜放在女人的門前。高丘明覺得這樣很好,可以避免更多接觸,除了鐘表走動時,她內(nèi)心涌出的焦慮和厭惡。
如果不是必須,她是不會走向灌坑街的,那里是走出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高丘明最初是從那里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車,也是從那里下車一步步走回家。有時候高澤會去接她,父女倆都在摩托上,高澤開得飛快,全程沒有一句對話。除了高考前去省城藝術(shù)考的時候,高澤靜靜說了句:“離開這里?!笨上Ц咔鹈鬟€是沒能離開這里。但她是有更多選擇的,至少在回來之前,她不知道高澤的消失,她可以當(dāng)作不了解一切在外面隨便一個城市安營扎寨,甚至可以換很多工作,游走在這個國家的邊境線上。從內(nèi)心深處,她痛恨自己乖乖地回來了。而這只是因為高澤六個月前那通電話,也是張三和她分手的導(dǎo)火索。
但當(dāng)時的高丘明是感謝那通電話的,讓她就此離開了那個男人。但如果知道是現(xiàn)在的局面,或許高丘明可以仔細(xì)一點聽清楚當(dāng)時高澤說話的聲音,小聲小氣的,就像高丘明兒童時期在縣城說起普通話的樣子。而高澤背后是怎樣城市的怎樣風(fēng)景,或者又是怎樣的另一種方言氛圍,她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了,她只知道高澤終于去了可以自在說普通話的地方,那里也應(yīng)該有很多如女人一樣講普通話的人,在那樣的街道上說起普通話,是絕對不會像在縣城一樣可以輕易區(qū)分的。
她的手機(jī)上已經(jīng)有九十九個打向高澤的無人接聽,高丘明知道她還會打下去,這些男人不走,她就會一直打下去。她知道自己沒有什么可以依靠的,除非她也一走了之。但方言是走不出去的,她習(xí)慣了,但高澤還沒有。
女人房間的燈在三十分鐘前亮了一次,之后就一直是昏暗的,直到現(xiàn)在,完全滅掉了。高丘明覺得有些怪異,只是在男人們的煙味中,她也沒有進(jìn)去的欲望,但還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門,一如既往,女人沒有回應(yīng)。高丘明知道她應(yīng)該是睡著了,可她卻更加兇猛地敲起了門。她的敲門聲驚醒了玩到深處的男人們,他們齊刷刷瞅了她一眼,很快又繼續(xù)打牌了。但高丘明還在繼續(xù)敲著,她知道這個門她是打不開的,高澤也打不開,只有女人從里面開的時候,它才是可以打開的。記憶中,從女人唯一一次出走之后,這扇門就是這樣的了,高澤制造了她可以離開的條件,她卻再也沒有離開過。
高丘明的敲門聲越來越大,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也越來越痛,直到漸漸麻木,但男人們沒有再抬起頭,仿佛高丘明也變成了不存在的物體。鐘表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麻將聲卻越來越小,直到耳朵完全屏蔽了它。
天色漸漸暗下去,井巷街在流行起門面房之后的這些年也不再有人坐在門前吃飯,除了老一輩的人,年輕人之間也不再會問:“喝湯了唄。”不過高丘明沒有朋友,她唯一的朋友在省城,而且二人可能不會再見面,她已經(jīng)不上網(wǎng)也不用手機(jī),她屏蔽掉所有的選擇,今后可能不會再出去。但這個選擇本來是她自己決定的,此刻卻像是被高澤逼迫的,這讓高丘明覺得再次不自由了,她仍然不停敲著門,這扇門也許永遠(yuǎn)不會開,也許開了也不會有什么不同,這個動作就像是一場儀式,直到焦慮感消失,高丘明知道自己不會停止。
她想到女人的歷史,也就是在她還叫她媽媽的歷史里。女人會以敲打的方式阻止焦慮感的蔓延——包括無數(shù)次敲核桃。弓起中指,用指關(guān)節(jié)由輕到重敲打著核桃,作為兒童的高丘明聲明這樣是敲不爛核桃的,但女人微笑了一下,就把一個咧開得完整的核桃殼呈現(xiàn)在她面前,那樣的核桃殼在幼年高丘明看來,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笑臉??蛇@樣的舉動,別人是做不來的,高丘明嘗試過,除了疼痛和麻木,她沒有任何成績。
女人和高澤應(yīng)該認(rèn)識在某個牌場,雖然他們彼此都沒有提到過。在女人正常的年代里,高澤每隔一段時間會去灌坑街上的戀歌房。那種戀歌房現(xiàn)在普遍被叫成了K T V,但在這個縣城,人們還是習(xí)慣叫它戀歌房,而且似乎將一直叫下去。那里比起洗頭城洗腳城,小姐算少些,但只有警察局的人知道到底少多少。在女人某個焦慮的晚上,高澤在那里和一個小姐跳了一場舞,高丘明沒有見過那個女人,她也沒有見過父親那幾年中任何一個情人。她唯一一次捕捉過一個情人的身影也是來自一把撐開的陽傘。那把傘從樓梯間伸出頭,一直遮蔽那個女人的臉到身影的消失。高丘明就追著那把傘走了很遠(yuǎn),在那之后的幾年里,她稱呼她為“花陽傘女人”。花陽傘女人后來又出現(xiàn)過一次,還抱著一個半歲的男孩兒,女人曾經(jīng)看到過這一幕,這更加劇了她的焦慮,但高澤當(dāng)然很快識破了這個騙局。但高丘明記得,那時候家里的核桃就越來越多了。此刻她覺得自己也許已經(jīng)繼承了這種焦慮感,她的手指像兩把木柄在枯老的樹干上來回打磨。此刻完全陷入到一種連貫而重復(fù)的音符中。
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男人們打牌的節(jié)奏更加有條不紊,如果是在白天,高丘明也許很滿意這種安靜的氛圍,但現(xiàn)在不同,她的手指在木門上停留的時間越久,她就越希望人們朝這里看過去,即使是幾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墒菦]有人打算這樣做,他們步履不停,但是在另一個和高丘明平行的空間。
她已經(jīng)聽到了隔壁的狗吠,通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時候,高澤就是回來了,但現(xiàn)在她覺得不是,甚至連狗吠也只是記憶中的某個場景,高澤是斷然不會穿過鄰家院子走回來的。
“沏茶唄。”其中一個男人招呼道,仿佛高丘明就在他旁邊坐著。
指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磨出了血,高丘明試圖放棄敲門,走向廚房,卻發(fā)現(xiàn)根本挪動不了腳步,她開始急躁了,但男人們卻更加大聲地讓她沏茶,他們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了。手指的血已經(jīng)染紅了木門的某個縫隙,而這扇門也在她眼前漸漸生出幾年前的霉斑,她像是從此走進(jìn)了自己的記憶。
這讓她生出女人會從床上爬起來的希望,所以敲得又開始耐心了。男人們也不再招呼她,一切又恢復(fù)安靜。而就在一瞬間,門卻緩緩打開了,它不是被高丘明推開的,也不是被女人打開的,它像是根本沒有上鎖一樣,把高丘明迎了進(jìn)去。而在那面高高的,爺爺奶奶的年代里噴了紅漆的,空蕩蕩的木床上,高丘明只看到一條細(xì)細(xì)的紅線,它看起來很漫長,但隨時都可以終結(jié)。它是流質(zhì)的,可以穿過任何固態(tài)的物體,甚至鮮活的肉體。它像是一條不會下垂的雌性睫毛,一直穿過她的視點,往灌坑街的方向去了。那條路高丘明十年前就走過,以后的十年也還會走。它從地平線升起,還會走進(jìn)地平線,它的弧度好像從來沒有在平原上突出起來。每個嗅到它氣息的人也只知道是油菜花開得太茂盛,雖然高丘明不這樣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