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云

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梁漱溟（1893-1988）是一個極為獨特的人物，他是中國現(xiàn)代教育較早的參與者和批判者，又是融合古今的書院式教育的開創(chuàng)者和實踐者，通過了解他的教育理念與實踐，我們可以對現(xiàn)代教育的弊病進行深入的觀察和思考。

北大歲月：中學學歷的大學教師

1916年，梁漱溟23歲，其時他與好友沈鈞儒一起給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張耀曾（梁漱溟的舅舅）做秘書。這年冬天，他攜帶教育總長范源廉的介紹信和自己在當時頗有影響的《東方雜志》上連載的長篇文章《究元決疑論》，拜訪剛剛就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目的是想通過這次拜訪，得到蔡先生的當面教誨，同時也希望有機會到北京大學深造。

當時梁漱溟的學歷是高中，沒有留過洋，也沒有什么名氣，因此在蔡元培這位長輩兼前輩面前，很是忐忑不安。令他意外的是，蔡元培翻看了一下介紹信和《東方雜志》，沒等梁漱溟發(fā)問，就開門見山地說：“好，你來得好。你的大作《究元決疑論》我路過上海時就拜讀過了，有膽識，有立論，見解獨到。我這次到北大當校長，首要的任務(wù)是廣羅人才。我自己是搞哲學的，更要把哲學系辦好。看了你的文章，我知道你潛心研究佛學，還旁及東西方哲學，包括印度哲學。我是下決心要把各方面的哲學人才網(wǎng)羅到北大來的。我想你可以到北大來教授印度哲學，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人才，你可以算一個人選。這件事你先考慮一下，過幾天我約你到北京大學再談，好嗎？”

梁漱溟聽了這一席話，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發(fā)了好一陣子呆，才回答說：“我才疏學淺，蔡先生美意委我重任，我怕?lián)黄疬@副擔子。論學歷，我只是順天中學堂的畢業(yè)生；論學問，我僅僅是近幾年埋頭自學，略知佛學一二，并不精通印度哲學。我的本意是來求教于蔡先生，希望能得到深造的機會。”梁漱溟的話還沒有講完，蔡元培便接過話頭繼續(xù)說：“今天我另有約，怕不能細談了。我們只是先見一面，過幾天再到學校細說，但我邀你來北大任教的主意已定，希望你考慮好再作決定。我的看法是，一座大學，學生自然是來深造的，先生又何嘗不是來深造的呢？對一個大學教師的要求，要講學歷、資歷，也要講學問、本領(lǐng)，更重要的是真學問、真本領(lǐng)！況且現(xiàn)在一切都在創(chuàng)建，萬事開頭難，不可求全。全而專，固然好；不全而有一技之專，在一個方面有真學問、真本領(lǐng)，為何不可在這個方面為人師？不會還可以再學、再深造嘛！我們今天就先談到這里吧！”

梁漱溟拜見蔡元培，本意是想到北大做學生，卻被邀請做老師，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是盛情難卻，他答應(yīng)回去認真考慮。幾天后，梁漱溟應(yīng)約來到北大校長室，向蔡元培講了自己的擔心，怕難以勝任。蔡元培聽完之后鼓勵他，并說：“你說對印度哲學所知有限，那就不當作老師來教人，只當是來研究、來學習、來深造好了！”蔡先生的一席話打動了梁漱溟，也博得在場的文科學長（相當于文學院院長）陳獨秀的贊同。于是他們當場商定，聘請梁漱溟為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由于梁漱溟一時分不開身，蔡元培先生同意課程由許季上先生暫代，直到1917年10月梁漱溟才正式進了北京大學，同年12月5日開始授課。

梁漱溟在北大期間主要講授印度哲學、唯識學與孔家思想史三門課程，其中孔家思想史講授于1923至1924學年。由于當時孔子和儒學已經(jīng)被當作中國落后的罪魁禍首而打倒（打倒孔家店），他的這門課頗受關(guān)注，除了注冊選修此課程者外，自由來聽講的學生非常多，還有不少來自校外的。據(jù)梁漱溟回憶：“我講儒家思想時，必須用第二院大講堂才行，通常聽講人數(shù)總在200左右。”不過聽的人目的不同，有的是抱著學習了解的態(tài)度，也有的是抱著為批先聽的態(tài)度，“聽聽他荒謬到什么地步”，由此可見出當時北大思想自由活潑的氛圍，雖提倡新思想，但對異己思想亦給予生存空間，互相激蕩交鋒。這樣，粱漱溟作為一個新舊派之間的人物，才有機會在北大發(fā)表自己對于傳統(tǒng)文化既不同于新派，也不同于舊派的見解。他在校任教期間作的題為“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演講在知識界引起轟動，演講內(nèi)容整理后，從1921年10月出版至1929年6月，重印七次，印數(shù)超過很多新文化運動領(lǐng)軍人物的著作，擁有相當多的讀者，是當時最具影響力的學術(shù)著作之一?？梢哉f，正是北大這個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地，培養(yǎng)了梁漱溟這個中國現(xiàn)代新儒家。

對西式教育制度的批判：遺失道德，遺忘鄉(xiāng)村

梁漱溟于1924年暑假離開北京大學，他在建國后與汪東林（《梁漱溟問答錄》的提問者與記錄者）的對談中曾說起離開的原因是他當時“在教育問題上有了新的認識，而這種新的認識是在當時的北京大學及其他學校所無法實施的”。他說，“最初，我寫了《辦學意見述略》。我辦學的動機是在自己求友，又與青年為友。所謂自己求友，即一學校之校長和教職員應(yīng)當是一種一班同志向、同氣類的，彼此互相取益的私交近友，而不應(yīng)當是一種官樣職務(wù)關(guān)系的，硬湊在一起。所謂與青年為友，含有兩層意思，一是幫著他走路，二是此所云走路不單是指知識技能，而是指學生的整個人生道路。而當時的學校教育，至多是講習一些知識技能而已，并沒有顧及到學生的全部人生道路。我認為當時的青年學生，大概包括兩類人：一種是墮落不自強的，在學校里就鬼混，畢業(yè)后憑一紙文憑謀個差事賺錢揮霍；一種是自尊自強的，又不免因人生問題、社會環(huán)境而有許多感觸，甚而陷于煩悶苦痛之中不能自拔。我想新的教育應(yīng)與他們?yōu)橛?，墮落的能引導他奮勉，煩悶的能指點他得到安慰、勉勵，以至于意氣奮發(fā)。因此需要新式的私交近友般的校長教職員團體，不斷擴大范圍——進來一個學生即是這一團體中又添得一個新朋友。我自己走路，同時又引著新進的朋友走路；一個學校亦即是一伙人彼此親近扶持著的團體。故爾我們辦學實是有感于親師取友的必要，而想聚攏一班朋友共處共學，不獨造就學生，還要造就自己。為了實踐我這些對教育問題的新認識，新設(shè)想，我決定離開北京大學，自己試辦教育。

梁漱溟的新式教育理念是針對現(xiàn)代教育制度的弊端而來的。中國在上世紀初引進西式教育制度后，學校教育以知識傳授為主，不再承擔道德責任，從而拋棄了中國的教育傳統(tǒng)。同時，現(xiàn)代學科分工主要服務(wù)于工商業(yè)和城市，而非農(nóng)業(yè)和鄉(xiāng)村，這又脫離了中國的現(xiàn)實需要。最終，教育成了變相的商品交易，成了獲得文憑以作為享受“高等生活的本錢”。他批評道：“中學畢業(yè)者不能從事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即乙種之農(nóng)工商業(yè)學校之畢業(yè)者亦多不適于農(nóng)工商業(yè)——于中尤以農(nóng)業(yè)為最不適于實際?！洚厴I(yè)者舍求差謀事外，一無可為焉。故自鄉(xiāng)間人家言之，家里多一學生即多一廢人?！痹谒磥恚M自西方的教育制度是遺失道德、遺忘鄉(xiāng)村的知識化、貴族化的教育。它不能滿足中國的需要，同時又使知識階層與廣大民眾隔離開來。在對現(xiàn)代教育制度批判的基礎(chǔ)上，他提出了融合古今的書院式教育模式，并付諸實踐。

書院式教育：倡行與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獨特教育模式

離開北大后，1924年秋，梁漱溟帶著他的三個學生到山東曹州接辦山東省立第六中學高中部。他的教育試驗以“講學為中心，通過師生小組中的互相影響、促進和批評將道德和知識上的成長結(jié)合起來，謀求對整個人的教育——感情和道德的指導及知識上的豐富。為了防止成為與大眾生活相脫離的新貴族，學生要從事日常的手工勞動。由于沒有日常雜役人員的幫助，他們還要負責學校的體力性維修保養(yǎng)工作。粱漱溟辦學以“感情”為基礎(chǔ)，而不是靠固定法律化的章程。入學是根據(jù)投考者兩次考試的成績來定，初試是考察智力和學習成績，面試考察初選生的“資質(zhì)和態(tài)度”，能否入學的最重要的尺度是品行和道德，而不是智力和學習成績。

半年后，梁漱溟把學校交給學生陳亞三接辦，他回到北京，同行的還有學校的十幾個高中學生，這些人成了他的終生門徒?；鼐┖?，梁漱溟與學生在什剎海租房同住同讀，互相敬勉。就是在這一時期他倡導并實踐了“朝會”這一講學形式，即師生清早靜坐共讀，由他即興講授心得。這一形式后來在河南、山東等地堅持多年，他在朝會上的講話后來也結(jié)集成書。據(jù)梁漱溟回憶，“在什剎海居住期間舉行朝會，特別是冬季，天將明未明時，大家起床后在月臺上團坐。其時疏星殘月，悠懸空際；山河大地，一片寂靜；惟間聞更雞喔喔作啼。此情此景，特別使人感覺心地清明，精神振奮，仿佛世人都在睡夢中，唯我獨清醒，更感到自身于世人于社會責任之重大。此時亦不一定講話，即講話亦不在多，主要的是反省自己，利用這生命中最可寶貴的一剎那，抑揚朝氣，鍛煉心志?！贝饲榇司?，雖未親見而僅透過文字轉(zhuǎn)述，觀之仍舊令人神往。

這種融合古今的書院式教育模式，摒棄了現(xiàn)代教育的功利化、知識化傾向，師生之間成為共事共學、互相砥礪、成人成己的朋友團體。教育不再僅僅是知識技能的傳授與訓練，而是還包含情感的培育、人格的熏陶和道德的成長，從而與人的整個生命過程息息相關(guān)。

這種獨特的教育模式使他獲得終生的情誼，在后來投身鄉(xiāng)村建設(shè)時，他的學生們?nèi)宰冯S他，多的時候達到數(shù)千人，一時全國矚目。梁漱溟也由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成為全國知名的社會活動家。

中國教育的弊端作為一個老問題已經(jīng)被討論了很多年，各方人士也進行了不少改革和嘗試，卻始終未見大的起色。今天我們藉由梁漱溟這面鏡子，不僅可以反思中國教育的弊病，還可以思考教育功能與形式的多樣性及其可能性。

（摘自《時代報告》2012年第9期）

責編：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