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進濤

中國古代戲曲、小說關(guān)系密切，很多流傳久遠的故事，既有戲曲文本又有小說文本，由小說改編成的戲曲作品比比皆是。 “研究戲曲、小說的敘事，大而言之有兩個思路，一個是研究戲曲、小說敘事的共通性，一個是研究戲曲、小說敘事各自因文體的制約而產(chǎn)生的特殊性。”（董上德，《古代戲曲小說敘事研究》）。今天我們就從第二個思路來分析《霍小玉傳》與《紫釵記》這兩種不同寫作形式的作品。從人物設置、情節(jié)設置、敘事設置、腳色制等四個方面探討戲曲文學作品《紫釵記》與傳奇小說《霍小玉傳》的不同。

《霍小玉傳》是唐代蔣防的傳奇小說，寫的是隴西才子李益與妓女霍小玉的愛情悲劇。李益初與霍小玉相戀，同居多日。得官后，聘表妹盧氏，與小玉斷絕。小玉日夜思念成疾，后得知李益負約，憤恨欲絕。忽有豪士黃衫客挾持李益至小玉家中，小玉誓言死后必為厲鬼報復。李益娶盧氏后，因猜忌休妻，“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作者同情霍小玉的悲慘命運，譴責李益的負心，愛憎分明。湯顯祖的《紫釵記》依據(jù)《霍小玉傳》改編，作了極大的改動，由一篇三千字的唐傳奇，改編成一套五十三出的劇本，故事內(nèi)容必然更加豐富，相比《霍小玉傳》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都有了較大的改進。

首先，在人物設置上，小說中出現(xiàn)的人物有13個，而戲曲中的人物有31個，增加了很多小說中原本沒有的人物。增加了反面人物盧太尉，盧太尉在第十五出<權(quán)夸選士>上場自報家門：自家盧太尉是也、盧杞丞相是我家兄。盧中貴公公，是我舍弟。一門貴盛，霸掌朝綱，可見其家族權(quán)傾天下。因李益得罪了盧太尉，欲招其為婿，被派往玉門關(guān)外任參軍。李益與小玉灞橋傷別。后盧太尉又改李益任孟門參軍，更在還朝后將李益軟禁在盧府，派人監(jiān)視李益，使其不能與妻子相聚。主人公李益不再是無情負心的人，他的不歸是因為盧太尉的阻撓。同時戲曲中把霍小玉改寫成良家女子，并更加突出了她對李益的癡情?！痘粜∮駛鳌分械谋R氏女是一個有名無姓的角色。她是李益的表妹，后來成了他妻子。湯顯祖在《紫釵記》中把這個身份換為盧太尉的女兒?！痘粜∮駛鳌分械孽U十一娘在湯顯祖的戲曲中換成了鮑四娘，但仍然是霍小玉與李益的媒婆。另外，小說中只有男女主要人物的刻畫是飽滿的，其他人物的形象都很模糊，大都是一筆帶過。而戲曲中，不僅主要人物的形象更加飽滿，更加鮮明，有活力。在戲曲中黃衫客這個人物有了更深入的刻畫，可以說神通廣大、義蓋云天，對霍李的命運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其次，在情節(jié)設置上，戲曲增加了很多小說中沒有的情節(jié)。春日言懷、插釵新賞、許放觀燈、墮釵燈影等等這些霍小玉與李益因為紫釵而喜結(jié)良緣的情節(jié)是小說中沒有的，戲曲還以大量的篇幅敘述李益在塞外的情況，增加了李益在玉門關(guān)外收復小河西、大河西二國的情節(jié)，一方面豐富了故事內(nèi)容，另一方面增加了武打場面，使舞臺表演藝術(shù)更加多姿多彩。增加了盧太尉如何阻撓李益與霍小玉相聚的情節(jié)，假信事件讓霍小玉誤會李益負心。為了不娶太尉的女兒李益婉言拒婚，這與小說寫李益娶盧氏的負心是不同的。另外刪減了一些細節(jié)，小說中小玉誓言死后必為厲鬼報復。李益娶盧氏后，因猜忌休妻，“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這些在戲曲中是沒有的。結(jié)局上，因為豪俠黃衫客的幫助，使李益功成名就，并與小玉喜結(jié)良緣。劍合釵圓的圓滿結(jié)局又與小說霍小玉悲慘的命運結(jié)局不同。正如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部密針線》中說的：“編劇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jié)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睖@祖在把小說改編為戲曲時充分考慮到了這點。

第三，在敘事設置上，傳奇小說中寫的前半部分主要是以李益為主線講述故事，講他“有才思，麗詞嘉句，時謂無雙”，“每自矜風調(diào)，思得佳偶，博名求妓”，在媒婆的安排下主動與霍小玉相見，而后相愛同居；后半部則以霍小玉為主，講她的癡情千方百計尋求李益的消息，甚至不惜賣掉心愛的紫釵，當?shù)弥钜尕撔?，與盧氏女訂婚時，“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而戲劇中李益與霍小玉在元宵夜賞燈因為紫釵偶遇，此后兩人感情甚篤。但這不是一條線，在戲劇敘事中還穿插了李益與盧太尉的矛盾，及其他的情節(jié)線。最后有一個劍合釵圓的完滿結(jié)局。

第四，腳色制的存在是戲曲文學作品與小說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最大的不同。戲曲文學作品與小說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最大的區(qū)別是戲曲文學有明顯的角色性，生活中千千萬萬形形色色的人，在戲曲文學中高度概括化、類型化，只分為生、旦、凈、末、丑幾種角色。這些角色以男女老少性格職業(yè)分類，無論何人寫戲，都必須先把劇中人確定其角色，作者點點滴滴、一切愛憎及其他情感意旨，都只能通過角色來表達。但角色不是作者的傳聲筒，它一旦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具有它的獨立性，就必須符合在劇中的情節(jié)事件中所應有的個性。所以，角色是舞臺的中心——腳色行當?shù)姆止ず献鳌?/p>

腳色制作為中國戲劇的結(jié)構(gòu)體制特征，對中國戲劇的場上表演、演員扮飾、道具使用、排場結(jié)構(gòu)、班社組織等方面皆有根本性的制約。正如李漁在《閑情偶寄》卷三中所說：“取材維何？優(yōu)人所謂‘配腳色’是已。喉音清越而氣長者，正生、小生之料也；喉音嬌婉而氣足者，正旦、貼旦之料也，稍次充老旦；喉音清亮而稍帶質(zhì)樸者，外、末之料也；喉音悲壯而略近焦殺者，大凈之料也。至于丑與副凈，則不論喉音，只取性情之活潑、口齒之便捷而已。然此等腳色，似易實難?！?/p>

腳色是中國戲曲文學創(chuàng)作與舞臺表演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構(gòu)架，每一種腳色的表演體系就形成一種獨特的行當，可分為生、旦、凈、末、丑五類。到明傳奇腳色增多，旦有正旦、老旦、貼旦、小旦，生有老生、正生（小生），外有老外、小外。各門腳色臺上的相互搭配表演，是中國戲劇的呈現(xiàn)形態(tài)，也直接決定了觀眾看什么。戲劇的本質(zhì)為扮演，這與西戲劇大有不同。西方劇作家是按照劇情需要設計不同的戲劇人物，演員直接化身為劇中人去表演。而中國戲劇所有的戲劇人物都首先是以生、旦、凈、末、丑某門腳色的面目出現(xiàn),演員都是按照其所屬家門的一套表演規(guī)范去扮演人物。

《紫釵記》共使用了小生、老生、旦、老旦、凈、末、丑、外、貼等九門腳色，這部作品中共涉及了三十多個人物都是以某門腳色的面目出現(xiàn)，不論是主要人物霍小玉、李益，還是其他的人物都被歸入了某門腳色。生、旦兩中腳色兼扮其他人物較少，而其他腳色兼扮較多。整部戲文從根本來看，實際上就是生、旦、凈、末、丑各色的穿插調(diào)配使用?！蹲镶O記》共五十三出，所以不像是小說《霍小玉傳》這樣劇情一目了然。小說大都有主要人物及主要情節(jié)，只要找到這個主要人物及情節(jié)，按照時間先后依次敘述就可以，《霍小玉傳》講的是李益與霍小玉之間的愛情故事；而在《紫釵記》中就不僅僅只是這兩個主要人物了，就像次要人物盧太尉、崔允明、黃衫客等常常有獨立的行動，情節(jié)有多條線索。

小說《霍小玉傳》中最重要的兩位人物霍小玉、李益分別歸為旦、小生，稍次要的人物盧太尉、黃衫客、韋夏卿等《紫釵記》所增出的人物，如盧太尉、劉節(jié)鎮(zhèn)、偽鮑三娘、通報等“老生”、“凈”、“丑”、“末”四類腳色。這是因為“生”、“凈”、“丑”、“末”四門腳色對戲劇表現(xiàn)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而小說中卻沒有可以相對應的人物，故不得不為之增添。再來看“減”的情況。湯顯祖將小說《霍小玉傳》將里面的次要人物盧氏女、李大夫人（李益母親）、延先公主、櫻桃（小玉侍女）等都減省了。

生、旦、外、老旦、貼、末、凈、丑等各門腳色在整部戲文中并非完全均等的，生、旦兩門腳色的地位較為突出、戲份較重，生、旦二腳的離合一般為戲文結(jié)構(gòu)的中心。李益與霍小玉經(jīng)歷了相遇、相愛、相離、相聚又分離又重聚的感情波折，恰好表現(xiàn)為生、旦二腳的幾度“離”“合”，而其他腳色或依附生、旦二腳而行動（如外、老旦、貼旦、丑），或間隔、穿插于生、旦二腳之間（如凈、末）。《紫釵記》第二出“言懷”為生腳戲，有“頭出生”、“次出旦”的規(guī)矩。第三出“新賞”是老旦、貼旦等腳色皆隨因旦腳而出場，第四出主要是生腳和丑腳的戲。第五出“觀燈”第六出“墮釵”李益與霍小玉相遇。到第十二出，為生、旦最終結(jié)為夫妻。而后第十七出“赴洛”生、旦處于“離”的狀態(tài)，到第二十三處“榮歸”二人團聚。但二十五出“折柳陽關(guān)”生旦又分離。這其中受到盧太尉的重重阻撓，直到最后“花前遇俠”才“劍合釵圓”，生旦又重新相聚。生旦始離終合慢慢地就成為了一種程式。這也就決定了戲曲在創(chuàng)作上與小說的不同，小說可以寫男女主人公的結(jié)局是悲劇性的，但是因為戲曲生旦始離終合程式，不允許寫男女主人公分離。《戲曲文學》說：“中國戲曲是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它要給民眾以娛樂，表達民眾的愿望，所以它的結(jié)尾往往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富有喜劇色彩。”但其實，戲曲總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與戲曲的腳色制也是分不開的。

總之，腳色制是中國戲劇的根本，背離了腳色制的規(guī)范，戲劇也就不成為戲劇了，湯顯祖的《紫釵記》與蔣防的唐傳奇小說《霍小玉傳》在敘事上最大的不同就是腳色制的存在。

[1]湯顯祖.紫釵記[M].胡士瑩,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俞為民,伏滌修.戲曲小說[M].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解玉峰.戲文之結(jié)構(gòu)及其變遷[J].

[4]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東方出版社,1996.

[5]門巋.戲曲文學[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6]董上德.古代戲曲小說敘事研究[M].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