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1
周大辛多遲回來,都帶著老婆曾小芹,項母眼里,曾小芹是周大辛忠實影子。
周大辛曾小芹是一對夫妻,是項母家房客。項母住處是碧水城最后一片老街區(qū),老街區(qū)老住戶,死的死,搬的搬了,剩下像項母項老伯這樣戀舊老人守望老街區(qū)老宅最后歲月。老街區(qū)騰下的老宅和空房租給來謀生的鄉(xiāng)下人與外鄉(xiāng)人。項母女兒項葉嫁人,兒子獨立門戶,空出樓上倆房間,一間堆雜物,一間租給周大辛曾小芹夫妻倆。他們早出晚歸,無論多晚,項母都留門。門是老式雙合大門,上下安裝石臼,推拉門扇,咿呀作響,古老而悠遠。兩口子有時三更歸來五更出門,甚至加班通宵不歸,真真是鐵打的身板累不垮。項母耳聰目明睡眠淺,深夜咿呀動靜她一清二楚,爾后是稀里嘩啦一陣響,爾后是一輕一重上樓的聲音,如果最后聽不到床鋪嘎咕,他們就睡了。項母是過來人,身體性別早已模糊,樓上嘎咕和呻吟不成威脅與誘惑,如同半夜下一陣雨,催人入眠。最糟糕的是半夜吵架,男聲如擂鼓,女聲如敲鑼,鑼鼓喧天,就連耳朵失聰,聽力漫失的項老伯也會一激靈驚醒。兩個老人驚異這對外省中年夫妻精力過人,做十多個小時重體力活,回到家仍不得消停,夜里經歷一場吵架,第二天曾小芹臉上掛彩,仍舊和周大辛沒事人樣同進同出,有一搭沒一搭地搭著話,無一星半點傷痛仇怨痕跡,平靜如小船犁過后的水面。項母對曾小芹的隱忍很不滿,當她面又不好說什么,以免涉嫌挑撥夫妻關系。一旦周大辛單獨在家,項母總要乘機說他不是:“你這人真糟糕,怎么打老婆,你看她幫你做牛做馬苦做賺錢,你下得了手。”
項母年長周大辛一倍,總不能像對待老婆那樣用惡語和拳頭說話,他尷尬地笑一笑,含糊支吾一句項母聽不清的什么話,避開了。項母壓根料想不到有一天平靜的水面會掀起一場滔天海嘯,把項母和老屋顛入血腥恐怖,制造海嘯的正是周大辛和他妻子曾小芹,恐怖核心是周大辛割下曾小芹左耳。需要加以補充的是,周大辛脖頸也挨了一刀,傷及氣管,生命危在旦夕。用前來辦案的唐警官說法:男的比女的更嚴重,搞不好會死。唐警官向項母錄口供做筆錄前講了這句開場白,道出事情嚴重性,絕非一般夫妻糾紛,已是事關人命的刑事案件。老刑警唐警官出馬就足以說明項母不可等閑視之。唐警官坐在項母廳堂圓桌前,面對一臉驚恐,胸部快速起伏的項母,說:“阿婆你不要緊張,人沒有死在你家里,他們現(xiàn)在都在醫(yī)院搶救,事情跟你沒有關系,你把所看到的說一下就行?!?/p>
項葉站在項母身側捶背安撫,看到項母嘴唇哆嗦驚悸不成語,生硬地說:“你能不能讓我媽休息一下,她嚇壞了,你知不知道。”
唐警官體諒項母處境,頷首示意:“阿婆你別慌,休息休息。”
廳堂圓桌上端慘白節(jié)能燈嗞嗞燃燒,映照古舊墻灰和正堂板壁人影晃動,幾個警察進進出出吵吵嚷嚷忙著拍照取證,收集作案工具。如同所有的兇殺案,現(xiàn)場緊張、忙亂、驚悚。項母一生歷事無數(shù),終于習慣并認可惡性事件發(fā)生,開始回答唐警官溫和從容的問詢,一旁唐警官助手在紙上快速做筆錄。
項母齊耳黑發(fā),臉型短,皺紋不多,嘴癟進去而顯得下巴特尖;臉色因受驚嚇而蒼灰,情緒還沒有從恐懼中走出來,回答問詢斷斷續(xù)續(xù),女兒幫她補充完整,有的問題女兒越俎代庖。
“男的叫什么名字?”
“芋頭?!表椖刚f。
“這是外號,我問的是戶口本上的姓名?!?/p>
“真不知道,我們平常都叫他芋頭?!表椚~答。
“女的呢?”
“不知道,芋頭從來不叫她名字,都叫老婆。”項葉邊幫項母捶背邊說。
“讓你媽說?!?/p>
“我也不清楚,芋頭平時都叫她老婆,老婆,蠻親熱的,”項母說,“她離家出走前,芋頭叫了一回她名字,我沒記住?!?/p>
“他們哪里人?”
“安徽來的?!表椖复?。
“安徽亳州,就是曹操老家?!表椚~補充。
“哪個鄉(xiāng)哪個村?”
“我們說不上來?!表椚~說。
唐警官臉上不高興,耐著性子說:“你們連這些情況都沒了解,敢把房子租給他們?!?/p>
“我們這地方不都這樣嗎?沒登記,不過問。”
“要是住進歹人,傷害家人,你們哪里找人,對他們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唐警官扒拉一口煙,“那你爸了解他們情況嗎?”
項葉說:“我爸耳朵背,剛才出這么大事情,他跟沒事人樣冷靜,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在房間看電視,他什么事都不管了?!?/p>
項老伯八十七歲,發(fā)白耳背,活成一尊佛陀。
唐警官接著問夫妻兇殺案發(fā)生的前前后后你都聽到看到什么,這問題項葉代替不了,項葉夫妻倆是項母鄰居打電話招來的,電話上說:“快下來看看,你媽家里出大事了,安徽佬砍了她老婆后自殺,你爸媽快嚇壞了?!?/p>
項葉同學請要好同學上酒樓聚會,喝到面紅耳熱,撤回同學家里泡茶開心神聊。項葉忽然接到電話。接完電話,項葉兩眼發(fā)直,好一會才緩過勁:“他媽的,這芋頭。”事情一說,項葉老公說快走。走到項母家只需七八分鐘路程。他們快步如飛,猜測事態(tài)嚴重與否,事情嚴重就撥打110。他們走過一排霓虹閃爍商店,隔著大道遠遠望見項母家外頭巷子口非機動車道停著頂燈幽靈般閃爍藍光的兩輛車。
“壞了?!表椚~老公說。
“肯定出大事了?!表椚~一緊張,胸口擂鼓,連走帶跑。警車與救護車空無一人,他們都進入項母家處理案件現(xiàn)場。
他們跑進巷子不遠往左拐入一條黑燈瞎火小巷,十米處項母家門口熱鬧像燒開一鍋水。鄰居都鉆出來情緒高昂談論這件事,警察守在門口,站在廳里,跑到樓上,兩層干欄式磚木樓鬧騰如同集市。
鄰居說:“快去看看你媽?!?/p>
他們倆跨進門時,兩名白大褂抬著空擔架沖進門,砰砰砰爬上樓,情狀酷似戰(zhàn)場。項葉夫妻倆不顧廳堂慘狀,旁若無人沖進項母臥室,項老伯坐躺椅上呆若木雞,似乎一時不相信慘劇真格發(fā)生了。項母靠在高高電視柜前,看到項葉,喘氣說:“這短命鬼,這種事也做得出來,我魂都嚇沒了,這短命鬼真狠?。 毙乜谄鸱?,情緒激動。項葉半摟著她,說:“你不要生氣,事情跟我們無關,你們身體保重,沒事的?!彼幌乱幌?lián)崦先税T塌塌胸口,一個勁安慰她。
女兒是娘貼心棉襖,一貼就溫暖,就回過神,絮絮叨叨講述事情經過。
“芋頭老婆回來了,芋頭特地買了肉和青菜,芋頭喜歡吃肉,芋頭老婆也愛吃肉,干重體力活的人都愛吃,你爸就饞肉,三天不吃,狗都想上樹。芋頭做了飯菜端到樓上吃,他們吃飯都在樓上房間吃,那時他們沒有吵,我以為芋頭會動手,芋頭老婆失蹤半年,開始天天說找到她砍掉她手腳讓她跑不成。芋頭和老婆半年來頭一回雙雙回來,男的走前,女的走后,陰著臉,不說話,我以為要吵,結果沒吵,這就對了,我勸過芋頭,砍手腳是要蹲牢房的,再說夫妻一場,芋頭老婆可是個好老婆。
“吵架是在下午三點,我和老頭子在房間看電視,樓上砰砰嘭嘭響,是打架了,我怕出事,想上樓,一走出房間門,芋頭的小舅子連滾帶爬跑下樓,芋頭沖出來,在門口打了小舅子兩拳頭。沒有芋頭老婆聲音,我跑到樓上看,芋頭老婆不在,難怪沒有一點聲。我罵了幾句芋頭,芋頭不跟我生氣,他嘴巴很甜,婆婆長婆婆短,我批評他,他細聲細氣接受,他說過在外婆婆你就是我媽媽,芋頭對我罵他,解釋說婆婆你知道,我老婆這次回來跟我離婚。芋頭脾氣暴以前打老婆,心里其實愛死老婆,現(xiàn)在老婆提出離婚,他哪舍得啊。他們孩子都十四五歲,結婚十多年,咋說離婚就離婚,芋頭舍不得,心里難受,說話聲音都啞了。
“下午沒看到芋頭老婆,芋頭老婆晚上七點鐘回來,天都黑了,我沒看到人,聽到上樓的聲音,芋頭已經在房間里了。樓上沒有聲音,他們睡覺了,鄰居說出事時房間里的燈是黑的。九點多鐘,老頭子睡下了,我在看電視,聽到幾聲凄慘的快來人啊,救命啊的喊叫,樓上碰倒什么,發(fā)出鏗哐重響,我想壞了,開門打開廚房燈,芋頭女人從樓上走下來,手摁住一只耳朵,血從五個手指縫流下來,衣服上都是血,濕了半個身子,我差點嚇昏過去,呆呆站在一邊,芋頭老婆好像不覺得痛,說了句什么話,我聽不出說什么,她駭人地走到我房間,自己拿起電話報警。后來你們趕到了,芋頭這短命鬼,心這么狠,千刀萬剮。哎呀,嚇死我了?!?/p>
項葉勸:“媽,你別怕,沒事的,他們不會死?!?/p>
唐警官錄好口供說:“男的比女的更嚴重,搞不好會死。你放心,沒你們責任,也沒死在你家里,我們會找他們了解,那個女人傷勢不重,過兩天就能取證了,到時就能水落石出,男的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p>
2
周大辛和曾小芹最愛承攬碧水城建筑點搬石頭水泥挑磚塊活計,負責從車斗卸下貨挑到工地指定地點堆放。建私宅多是包工不包料,周大辛從工頭那兒攬的活,計件工資,十天半個月拿一次工錢,錢很現(xiàn),拿到錢,周大辛壓在枕頭下睡一夜,第二天找家銀行存進去。曾小芹從不碰工錢,周大辛不讓碰。他掌管收入,一分一毫不漏過,包括采買米面蔬菜油鹽醬醋。他們在碧水城做到一年半,拿回去的錢蓋了一幢小樓,磚混結構,兩層,鋁合金推拉窗門,屋里屋外,一樣明亮,兩個孩子臥水泥地面抬頭看電視動畫片《數(shù)碼寶貝》。周大辛特有感覺,拿好煙到門外看光景的人群撒一圈,臉上愣是笑成彌勒樣。
“芋頭,住磚房舒服還是住泥巴房舒服?”
“這還用問,住磚房放屁都透氣?!痹诟F鄉(xiāng)僻壤山村,住磚瓦房他是第五戶,置身土坯房群落,它鶴立雞群神氣非凡。
周大辛獨攬錢,不是不放心曾小芹,曾小芹勤儉比周大辛有過之而無不及,過年給她錢上街添一套新衣服,曾小芹在碧水城轉一圈,拎回來是孩子衣服。周大辛小時候沒有見過錢,長大后占有錢的欲望變本加厲,可他小時候見過不少女人,卻對女人不放心,看到曾小芹跟別的男人講幾句話,眼睛冒火,事后總盤問跟那男人說什么話。
“問我最近日子過得怎樣?!?/p>
“你說呢?”
“我說還行吧,都那樣?!?/p>
“他干嗎問你這些?”
“不知道,”曾小芹擼擼鼻子,翁聲翁氣,“碰見了搭幾句話,沒什么吧?!?/p>
“你要小心,這種男人靠不住。”周大辛愛拿這句提示語作結,他眼里,跟老婆搭話男人都靠不住。曾小芹膩歪他這樣說話。
半年前曾小芹出走那天是周大辛生日,周大辛從小沒過過生日,甚至不明白人世間還有生日這回事。曾小芹一提醒,周大辛說:
“什么生日不生日,日子不都一樣。”
“今天不一樣,是你四十歲生日,大生日,說啥也得多弄些菜,陪你喝幾杯?!?/p>
周大辛被說動,從錢包里捏出一張五十元鈔交到曾小芹手上。曾小芹拿到錢,把剩下的磚塊全留給周大辛。晚上,周大辛回來,看到屋里小圓桌滿滿當當,魚肉滿堂,香味四溢。炒排骨,清蒸鯉脊,熏鵝肉,水煮大白菜,都是周大辛胃囊偏愛的,胃一高興,周大辛攬住曾小芹,“?!保齑皆谒~上蓋個戳。曾小芹反手一撥拉:“去去去?!?/p>
曾小芹捧起打開的洋河大曲,給周大辛面前杯倒?jié)M,給自己空杯加滿,端杯在手:“芋頭,結婚十六年沒給你過生日,今天我把這十六年生日給補齊,夫妻一場不容易。”
周大辛端杯在手,古銅色臉樂得放肆,聽到曾小芹后半句,嘴巴裂開,瞪大的眼睛注滿狐疑:“你,你今天咋地啦!”
曾小芹手拭著眼角淚水,舉杯往前一伸,當一聲碰響:“不說啦。祝你生日快樂!”
周大辛咕嘟一杯酒下肚,曾小芹抿一大口,放下杯子往周大辛杯里加滿酒,晃晃空瓶子,順手擱在腳下,抓起一瓶子新酒,去掉瓶蓋,瓶蓋甩到墻角打個滾停住,給兩個杯子加滿酒。
周大辛納悶,老婆變了人樣,似在表演魔法。老婆不溫柔,不魯莽,中不溜個性,矜持,內斂,訥言,酒能喝些。他們天天喝一餐酒,干重體力活,喝酒去乏提氣??山裉爝@么喝,周大辛感覺陌生,從來由他倒酒,今天自己生日,老婆倒一回酒無可厚非,可這樣的動作和反差度,周大辛不由得不關注。
“你是不是有事?”周大辛凝神疑問。
“沒事呀,”曾小芹笑了笑,“有事也是你生日的事,我高興?!?/p>
周大辛心粗見識淺,沒往深處考慮,老婆說沒事也許真沒事,是自己多心了。
曾小芹說:“我們兩個孩子其實蠻乖的。”
周大辛說:“是呀,我想過幾天回去看看,快放假了,過幾天帶過來玩些日子?!?/p>
“我沒照顧好孩子,芋頭,你要多照顧?!?/p>
“講什么話,教育孩子是女人的事。不說了,我們喝酒。”
老婆的表現(xiàn),周大辛酒癮大發(fā)。
曾小芹說:“你媽那件夾襖,外頭讓老鼠咬了個洞,是要換了;你爹哮喘病老不見好,聽說老家鎮(zhèn)上西門曹醫(yī)生醫(yī)術不錯,我上回去了一趟,曹醫(yī)生搬走了,你抽空找找,抓些藥,或許能治好。”
周大辛酒蟲上了,咬得不行,只管喝酒,瞧著她的眼睛漸漸模糊。
事后回想,曾小芹似乎又說到兒女,周大辛醉眼蒙眬,思路混亂,沒聽清楚。
周大辛依稀記得,自己睡倒后,曾小芹靠他的腿邊睡下了。周大辛一覺混沌,睜開醉眼,屋內黑漆漆,拿手摸身邊,身邊空蕩蕩,以為曾小芹下樓燒水做飯,不在意。等他又一覺醒來,酒氣散發(fā)大半,摸摸身側仍是空的,一激靈緩過神,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下樓,倆老人屋里黑燈瞎火。周大辛屋前屋后找一遍,無影無蹤,墻上掛鐘指針指向一點零五分,曾小芹哪有這么遲在外頭,嚇出一身汗水,打開大門朝黑洞洞屋外叫:
“小芹,小芹,小芹?!?/p>
咿呀,項母打開房門,穿睡衣走出來,揉搓著惺忪睡眼:
“你叫啥,誰是小芹?”
“我老婆,”周大辛回過身湊近幾步,驚慌地問,“婆婆,看到我老婆沒有?”
項母說:“你老婆上哪兒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周大辛聲音喑啞,一臉惶惑無助。
周大辛沖進黑夜,把所有設想老婆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至天大亮方垂頭喪氣回到項母家,臉上蒼灰憔悴,兩眼血絲,氣急敗壞,說:“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p>
3
項母經歷了這場厄夢,心緒難平,項葉擔心高血壓的項母嚇壞嚇傻嚇出病來。這時樓上樓下儼然劫后余生的戰(zhàn)場,血跡斑斑,凌亂不堪。項葉害怕老人不忍卒睹這般景象,勸他們上自己家住。
項母說行,項老伯不肯去,他說怕什么,有什么好怕。這場夫妻殘殺,并未給他內心投下陰影。人老成精,內心入定了。項葉大聲說:“爸,媽嚇壞了,你不能不顧媽媽身體?!?/p>
項老伯聳耳朵聽個明白:“你帶她去,我一個人睡?!?/p>
最后是他兒子開口,項老伯對兒子有依賴,聽兒子的話答應了。在項葉家呆了三天,傍晚老爸吵著回去,項葉不讓,老人倔氣上來,攔都攔不住。
日里項葉打掃戰(zhàn)場,樓上樓下清洗一遍,消滅一切可疑痕跡——除了周大辛夫妻房間鎖住,公安讓保留現(xiàn)場。屋里復原如初,仿佛只是一場幻覺,老人當然不當是幻覺,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心理基本調節(jié)到位。上醫(yī)院看望這對冤家的兒子回來說:“沒事,兩個都脫離實際危險,死不了了?!辈凰朗呛檬?,那可是兩條活蹦亂跳的生命。越老越怕死,項母對他人病死尚且不能釋懷,何況發(fā)生在項家兇殺非正常死亡,慘烈陰影將伴隨余生。
“沒死就好,阿彌陀佛?!表椖溉家混南悴逶陂T外,心念上天保佑這對冤家夫妻。
兒子為安妥母親內心撒了謊,芋頭老婆第二天清醒得很,芋頭傷及聲帶氣管,第二天仍在昏迷,第三天一早醒轉,神思不清,說不了話,不能保證活命。一個警察守在左右兩間急救病房外的走廊。男人不徹底醒轉,誰殺誰還是個謎,盡管曾小芹已經做過口供,那是一面之詞,不代表事實真相。公安已經從她嘴里了解基本情況:芋頭本名周大辛,女的叫曾小芹,曾小芹矢口否認跟人私奔,提出離婚是受不了周大辛動輒拳腳相加。
案發(fā)當晚,熄燈睡下,周大辛鉆進被窩,曾小芹才上床,側身朝里,亮給周大辛一張冰冷后背,周大辛伸手扳她身子,曾小芹不讓。周大辛火氣上來,使勁一拽,蠻力帶動曾小芹翻過身……周大辛做完,索然無味。曾小芹說:“芋頭,我們還是要離婚。”
“不行,你要先還拿走的兩萬塊錢?!?/p>
“你講鬼話,兩萬塊,錢都在你手上,我拿得著?睜眼講瞎話?!?/p>
“婚一定得離,跟你生活不下去。我啥都不要,兩個孩子歸你?!?/p>
周大辛忽然躍身跪床:“老婆,求你別離婚,我很在意你,沒你我活不下去,以后再也不打你,不然,天打雷劈。”語氣低三下四,好生可憐。
“現(xiàn)在已經晚了,這回我吃了秤砣鐵了心。”
“別逼我,小芹。”
曾小芹不讓步,不妥協(xié)。周大辛惡狠狠說:“看來我們都活不成了?!庇陌抵幸坏懒凉忾W過,曾小芹發(fā)出凄絕慘叫。不等凄叫落地,周大辛返手給自己一刀,深深切入喉結上方,血光映紅夜黑,與“救命”的疼痛呼叫一塊恣意奔放。夜色撕裂一道猩紅傷痕,一樁案件冒著血泡就這樣在項家發(fā)生。
項母開門出來,拉亮廚房燈光,身子篩糠樣顫抖。
曾小芹失蹤后,周大辛像掉了魂,看到項母氣咻咻說:“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帶走我兩萬塊錢,我找到她,砍掉她兩條腿。”
項母聲色俱厲批評周大辛不是之處?!澳憷掀鸥阕雠W鲴R,你還打她,這樣的老婆走了多可惜,”爾后放緩聲調語重心長,“你不想想,砍人手腳是要蹲大牢,這回你老婆回來要好好待她?!表椖笡]文化,斗大字不識一個,肚子里道理不多,周大辛一說砍掉老婆雙腿,她都講同樣道理,像是對臺詞。周大辛聽項母批評和講道理,不置可否,發(fā)動高高大大的摩托車,尋找妻子的下落,到夜深方回,天天如是。為尋妻,周大辛吃得也潦草,精神萎靡,但棒棒身體倒也不見瘦下去。項母為周大辛留門,周大辛回來時,項母項老伯已經睡下。周大辛魂不守舍地度過一個禮拜,決定到外地尋找曾小芹,騎著摩托車上路,千里迢迢,單車獨行。
周大辛一去半個月,回來時身體在冒煙,臉頰縮小一號,熊貓眼圈下一雙疲憊眼睛布滿血絲。
“沒找著哇!”項母說。
“沒找著,不在他家里?!敝艽笮磷ドy短發(fā),有氣無力地說。
“我要看到我老婆,殺了她?!毖勐秲垂?,表情惡狠狠。
項母照例講她重復很多遍的道理。
曾小芹這回自己回來了,沒承想曾小芹自愿送上門白白送掉一只左耳。
項母后來反復回憶曾小芹被割掉耳朵走下樓報案一幕。她聽到疲沓腳步從樓上下來,黑影出現(xiàn)在廚房白熾燈亮光下,手摁住一只耳朵,血從五個手指縫流下來,衣服上都是血,血液染濕小半件睡衣。
“借你電話?!碧撊趼曇?,項母呆傻如木樁,哪聽見翕動嘴唇在說話,任由她走進房間,拿起電視柜旁固定電話筒撥打110報警。
項母看到她左耳齊根兒沒了,腮幫血肉模糊,拖著鉛樣沉重身子打開大門沖到門外呼喊:“快來人呀,這里出大事殺人啦!”
驚恐顫抖喊聲不大,有幾個鄰居早在項母喊救命時就鉆出家門惴惴地相互詢問出了什么事,項母這一喊,膽子大的沖進項母家里,看到廳堂通往廚房小門前的血滴和呆若木雞坐在廳堂木沙發(fā)上的血人曾小芹。
此時,警察和120醫(yī)護人員同時趕到,樓上樓下雜沓如鬧市,鄰居扶項母回臥室。項老伯已起床,一副置身于千里之外的神閑氣定,困惑地望著項母不停抖動的身子。“發(fā)生什么事啦,你?!?/p>
項母眼珠轉不動,也答不上話。鄰居們哪見過這陣勢,他們擔心項母,代為通報項葉。
4
路上,項葉心急如焚:“我早跟他們說了,趕掉他們,我老父親舍不得,還說芋頭有多好。芋頭嘴巴甜,迷惑了我父親,現(xiàn)在你看?!?/p>
“兒女不在身邊,老人想有個伴,有個三長兩短,有人及時支應?!表椚~老公說。
“我們和大哥時?;啬锛铱纯矗先艘膊蝗卞X花,一個月幾十塊房租有沒有都無所謂。”
“你嫂子說過,兩個老人搬過去跟他們住。”
“不扯這些了,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情況?!表椚~生氣地說。于是商量要否報警,猶豫不決時,看到娘家巷口外閃爍警燈和救護車燈。
他們趕到項母家,屋里一片狼藉。曾小芹靠在廳堂板壁下的木沙發(fā)上,白繃帶沿著腦頂兩腮兜住下巴繞一圈,扁平左耳部以下一層濕溻溻暗紅,左半身睡衣一片濕黑,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樣子。她閉目靜氣,像剛從混亂戰(zhàn)場退下來的傷員,一時無人顧及??伤幌癖桓畹粢恢欢?,臉上毫無痛苦與疼痛抽搐的表情,只有倦色,勞累過度的疲頓,如此堅強而淡定,令項母女兒擔心她回光返照,快要死去。
唐警官說:“樓上男的更嚴重,弄不好會死?!?/p>
曾小芹也許聽到了,睜開眼睛站起來。
唐警官高喊:“坐著,別走動,你血流了太多。”
她又坐下了,恢復方才情狀。擔架已經上去了,幾分鐘后,醫(yī)護人員吆喝著抬著擔架出來,一床醫(yī)用白色被子嚴實包裹周大辛,一個女醫(yī)護高擎點滴瓶隨擔架齊齊小心移動。救護車一次只能裝走一個人,曾小芹繼續(xù)坐著,死人樣一動不動。
項葉夫妻倆進臥室安撫項母的時候,曾小芹提了一個要求:“上廁所,大便?!甭曇艏毴粲谓z,唐警官聽明白了。
唐警官問出廁所在屋墻外十米遠:“你這樣子還能上廁所,就地解決吧?!?/p>
唐警官叫項葉照看,廳堂里男人退出大門,掩住門扉,不到十分鐘,大門咿呀拉開,曾小芹仍靠住木沙發(fā),腳下不遠處,一堆草木灰掩住的大便散發(fā)一股似有若無臭氣。
項葉內心感嘆無以復加,這個女人如此硬氣,整個過程都她一個人從容不迫完成,堅強如斯,直讓人想起戰(zhàn)爭年代女英雄。她坐的木沙發(fā)下淌的一攤血,像是打翻的紅墨水,黑紅黑紅。
十幾分鐘后,救護車重返巷子口,曾小芹沒有上擔架,兩個白大褂左右架住她胳膊攙出大門。
唐警官噴吐香煙白霧:“現(xiàn)在還不能斷定男的殺女的以后自殺。”
“肯定是男人殺的,”項母歇斯底里,“這個男人太壞了。”
唐警官開始給項母錄口供,助手在紙上沙沙疾書。
5
曾小芹失蹤后,周大辛丟了魂,騎摩托四處找尋曾小芹,半個月后裹一層厚厚灰塵回來,臉上污跡斑斑,落魄至極。
他說找去安徽亳州那個男人家里:“我老婆不在他家里?!笨蛇@個男人是他唯一的懷疑對象。
唐警官在曾小芹耳朵被割后第二天過來說那男人叫郭中笑,周大辛懷疑是他拐跑他老婆。事實是,周大辛找去時,曾小芹就躲在郭中笑家菜窖里,周大辛初來乍到,地形不熟,當然找不著。
郭中笑是周大辛領回來的,比周大辛矮一個頭,背微駝,說話娘娘腔,比曾小芹還小三歲,形貌猥瑣,往人堆里一站,打死都找不著。他原先是木工,做細木,幫人打櫥柜椅凳,比周大辛夫妻還早幾年來碧水城打工,誰家婚娶打一套家具,找他,他叫上一個徒弟,就開場。他比一般細木工多一個雕花手藝,比如打一張床,別人做席夢思床架,他不在話下,做帶有床欄的仿古雕花木床,別人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他會攬,精雕細琢,慢工出細活,床欄上雕一對戲水鴛鴦,雕一幅喜鵲登枝,一叢富貴牡丹,雕啥像啥,噴上金漆與床架床欄暗紅主調分明,古雅脫俗,主人都喜歡。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后來,郭中笑風水說走就走,不可阻擋,街上家具城如雨后春筍冒出來,哪有不上家具城精挑細選?家具城家具款式多樣,美觀大方,價位比郭中笑打的家具高多了,可現(xiàn)在人結婚誰在乎錢,上家具城跑一趟,送貨上門,省去多少力氣和麻煩,郭中笑興嘆,吃飯家伙束之高閣,到街上找搬運活、泥水活等粗活干,其卑下可想而知。
他跟周大辛認識純屬偶然。周大辛接到一單在建私宅倒水泥活,上勞動力市場找人,郭中笑裹一件破了幾個小口子,沾染泥跡的醬色皮夾克蹲墻角,蒼白三角臉上胡子拉雜。周大辛瞧他兩眼,戳著手指說:
“你,跟我走?!?/p>
郭中笑提起布包跟隨周大辛來到市郊工地,周大辛指著一溜在建樓房中一豎半拉子磚縫房:“明天上午七點,你來,一天八十塊,晚上加班加一天工資。”
郭中笑諾諾應承,仿佛受到恩賜。他蹲在勞動力市場,三天沒找到活干,冷遇比饑餓更挫傷尊嚴,可人家嫌棄他個子小,邋遢,愣是冷落他在地老天荒里,是周大辛找他回到鋼筋混凝土現(xiàn)代建筑工地。細木匠郭中笑對木匠活駕輕就熟,泥水活一竅不通。他能做什么?挑沙子,鏟石子,扛水泥,跟曾小芹干一路活。攪拌機嘩啦嘩啦翻了一番沙子,噪音之大響徹工地。曾小芹跟郭中笑各干各活,偶爾搭手,絕不搭話,搭話白搭,聲音全被攪拌機吸了去。
小包工周大辛做完倒水泥樓板活,又還原成一個扛水泥挑磚塊的搬運工,與普通打工仔無二。
郭中笑租住南門花橋附近,那里有一座距今三百多年的風雨厝橋俗稱花橋。郭中笑租房到項母家有一條曲里拐彎的老巷,后來周大辛攬到大活(比如倒水泥、清掃樓房、挖溝平渠),需要幫手,掛電話通知郭中笑,郭中笑準時趕到,有時郭中笑也會被其他人雇傭,說:“哎呀,大哥,我去不了?!?/p>
周大辛說沒關系,找別人去。下一次攬到新活,周大辛又會首先想到郭中笑,誰讓他們是老鄉(xiāng),親近與關照老鄉(xiāng)天經地義。郭中笑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回到碧水城時提來一桶自產的五斤茶油,送到周大辛那兒。周大辛最近走背時運,接不到活干,據(jù)說是來了金融風暴,比龍卷風臺風更具威力,愣是刮走碧水城大半工程,房價坐了滑梯,部分房產商資金鏈斷裂無以為繼,房地產或有價無市或關停并轉,周大辛由走俏到冷遇只似乎在一夜之間,閑了幾天差點沒閑出病來,跑到鄉(xiāng)下找活干,幫人砍毛竹拉毛竹,曾小芹則幫人做鐘點保姆,服侍兩個退休老干部,煮飯洗衣拖地,活不累,工錢不多,三餐飯回家吃。周大辛一早吃完早飯去鄉(xiāng)下,中午吃東家,至天斷黑方回來吃晚餐,這樣,曾小芹午飯隨便對付。郭中笑拎一桶油跨進項母家門檻,墻上電子鐘正指向十一點半,曾小芹留他吃飯。
“好。”郭中笑脫口而出,原來就在計劃內,何況送了一桶近百塊錢茶油,吃得其所,應得當然爽快。
曾小芹打算加菜,郭中笑說行了行了,講客氣我不吃了。就著一盤炒蛋,一碗隔餐紅燒肉和一盆紫菜湯開吃,郭中笑和曾小芹都喝了半杯白酒。酒上臉,曾小芹左眼角一塊青紫躍然而出,郭中笑看到了,關切地問:“嫂子,你眼角咋啦!”
曾小芹一聲輕嘆,低下頭:“碰的,碰傷了。”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過來一點眼睛就瞎了?!?/p>
曾小芹怎好告訴外人是老公打的,只能誣賴給什么東西。
周大辛很在意曾小芹,可周大辛既粗枝大葉又魯莽,在意的結果往往以謾罵與暴力方式體現(xiàn),過后又后悔行為不當,弄得曾小芹很疼痛很傷心很無助,時有逃離家門念頭,念頭一閃而過,生活軌跡仍無絲毫偏離。郭中笑捅到她痛處,她遮掩說不小心撞到門框上。
郭中笑吃完飯走了,夜里周大辛裹一層疲乏回到家,曾小芹沒有如實匯報郭中笑來過,更不敢說郭中笑來家里送一桶茶油,留下來吃午飯。那桶茶油怎么拎來還怎么拎回去,郭中笑找個清早周大辛出門前又把茶油送上門,周大辛接了茶油,郭中笑立馬告別而去。
周大辛砍了一段時間毛竹,不干了,不是體力不支,是收入不高,做一天七八十塊收入的累人活,與以前夫妻倆做一天掙二百多塊,勞動強度相當,收入?yún)s少了。他瞄準城里黑摩的生意,騎車到路口候客。一天跑下來,幾十百把塊收入,多的時候也上二百塊。他喜歡做摩的,騎騎歇歇,有閑情,在街邊看看美女,望望天空,與同行吹吹牛,不知不覺,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那天,周大辛載一個客人到城東在建災害安置區(qū),國家補貼建房,統(tǒng)一設計,棟棟樓房紅得耀眼??腿烁跺X時,周大辛順便問了一句:
“這里可有活干?”
“你能做什么?”
“有什么做什么?!?/p>
客人說:“具體點?!?/p>
“搬運磚塊,拉水泥,倒水泥,挖溝,等等,什么都能干?!?/p>
“好,你來吧,磚塊、水泥都有,勻點給你做?!笨腿诵折常沁@里的包工頭,也是去年洪水受災安置戶,遷到這兒一塊安置地蓋房,受災鄰居信任他,紛紛把重建家園的工程承包給他做。試想,他攬到近十棟樓房,需要多少包水泥多少塊磚,誰干不都一個樣,周大辛要樂意,他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周大辛自然感激,拒收車資。
周大辛就帶著曾小芹過來干活。周大辛提議叫郭中笑來搭幫手,人家送過茶油。曾小芹不讓。曾小芹說郭中笑這人靠不住。怎么靠不住,曾小芹沒說,周大辛不問。周大辛本來就提防男人太接近老婆。再說,鄢工頭給他們的活不多,兩個人能對付得過來。
夫妻倆重新開始起早貪黑賣力賺錢的日子。周大辛體壯皮膚黑力氣大,曾小芹身姿小巧膚色黝黑耐力強,夫妻倆像兩匹累不垮的毛驢今天搬磚塊明天背水泥忙得喘氣嫌費時。夫妻搭檔一如既往干得好好的,誰知周大辛一輩子就過一回四十歲生日,就把老婆給過丟了哩。
周大辛直感郭中笑勾走他老婆。郭中笑跟周大辛好長時間不在一塊干活,還是會隔三岔五聯(lián)系上一回,“大哥大哥”地叫得熱絡。畢竟是老鄉(xiāng),都在他鄉(xiāng)混吃,彼此多個照應有啥不好呢?何況郭中笑看上去本分,完全可以信賴,懷疑郭中笑勾走老婆是郭中笑的電話。曾小芹失蹤,他打郭中笑手機,不是郭中笑接,是一個好聽聲音說“已停機”,找到花橋附近郭中笑租房,房東說這個月退房走了,周大辛大呼上當。他平時對老婆看守甚嚴,跟獄警看守犯人差不離,并非老婆多靠不住,而是周大辛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他對老婆挺依賴。現(xiàn)在老婆跑了,女人出走除了為男人就沒有出走的理由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由此可見自己以前對老婆看守密不透風絕非毫無必要。
6
周大辛憑直覺判斷騎摩托上路,風雨兼程趕到安徽亳州,不進自己村莊,去了離自家四十里外的地方找到郭中笑家門。周大辛沒到過郭中笑家,這旮旯只住十來戶人家,都姓郭。周大辛進村打聽郭中笑家門,村頭孩子熱心地帶他認家門。郭中笑家在一個斜坡上,兩間破房子。郭中笑是破落戶,找不上老婆,沒有老婆勾引別人老婆夠缺德。周大辛恨得牙疼,拳頭握緊松開,松開握緊,嗓子眼癢癢,想大吼一聲:“郭中笑,你王八蛋拐走我老婆。”
周大辛繞上土疙瘩路,屋前一塊小小場坪橫七豎八堆放一些雜什,雜什頹敗缺少生趣,一位老女人坐門廊臺階上剝一堆田埂豆。老女人著白底暗紋馬褂,日影照射著稀疏白發(fā)。聽到腳步聲,老女人抬起頭,抬頭紋像漲潮波浪一樣堆疊,拿貓樣眼睛斜睨周大辛:
“你找誰?”
“我老婆!”
“真是怪事,找你老婆找到我這兒來。”
“不不不,我說錯了,找郭中笑?!敝艽笮劣樣樢恍?,說。
老女人扭頭朝門里喊:“中笑,有人找你。”
郭中笑應聲鉆出門,看見周大辛,怔忡住了。
這當兒,周大辛以探照燈凌的厲眼神注視郭中笑。
郭中笑喊道:“芋頭哥!”
周大辛眼睛一橫,大聲說:“我老婆在你家嗎?”
“芋頭哥,你講鬼話,你老婆怎么會在我家?”
周大辛聲音降低八度:“我老婆跑了,我想會跑到你這兒,我特地來找她回去?!?/p>
“啊,不會吧,嫂子跑了,那會去哪兒?”
“我想來你這兒了,她沒有別的男性朋友?!?/p>
“芋頭哥,我都被你說糊涂了。”
“我老婆跟了我十多年,我不能沒有她,我只是來找她回去。”
周大辛央求的語氣,郭中笑反應過來,梗著脖子說:“我,我,你平白無故誣賴人,我郭中笑是那種人嗎?”他比劃手指,“芋頭,你說?!?/p>
周大辛雙手抱緊后腦勺,蹲到地上,一副痛不欲生模樣。
“芋頭啊芋頭你要不相信進屋找一找,找得到你老婆,我撞死門廊下。”
周大辛站直身子,蹭蹭闖入低矮樓門,一間間細找,房間內昏暗,只能模糊看個大概。周大辛喊:“曾小芹,你給我出來?!?/p>
郭中笑跟在周大辛屁股后頭,像個忠實勤務兵。
周大辛一個個房間地轉,院前院后探視,就連后院桶蓋都不放過,揭開桶蓋細瞧。當周大辛回到前廊臺階下,惆悵、失望至極,兩行辛酸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郭中笑說:“芋頭,這下你該相信我了吧!”
郭中笑走到周大辛跟前:“你怎么會懷疑我身上來?我是那種人嗎,再說,不是你動粗,你老婆能出走嗎?那么好的女人?!?/p>
周大辛兩眼一瞪:“好,好你媽個球,我找到她,殺掉她?!?/p>
郭中笑一副諱莫如深表情,周大辛更為不快:“鬼知道被你藏哪兒了?!?/p>
周大辛堅信自己判斷,可是腳踩人家土地,不便發(fā)作,“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不能傷害對方,必捅傷自己的心,忽然大放悲聲嗚嗚地哭開。
郭中笑居高臨下,叉著腰,說:“你別傷心,女人的心一變,九頭牛拉不回去?!?/p>
“你應該知道后果?!敝艽笮梁瑴I怒對。
“什么后果?”
“我要查到是你拐跑我老婆,我會殺了你?!庇箢^食指戳著郭中笑,咬牙切齒道。
郭中笑暗笑:“你想哪兒去了?!?/p>
周大辛抓搔頭發(fā),不知道該怎么辦,老婆幾乎沒有交際,沒有朋友,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她的忽然消失,除非被人拐騙。如是熟人,跟老婆搭過話,走得近的除了郭中笑還能有誰?郭中笑沒有老婆,沒有老婆的人才算計別人老婆。周大辛覺得自己的推理天衣無縫,可人家不交人,沒有證據(jù),腳踩人家地盤,要動手,郭中笑只需喊一嗓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便會像水泥包漿包死他。
周大辛揩干淚水,仍不死心:“郭,郭兄,我知道老婆在你手上,我們做夫妻十多年,還有兩個孩子,我舍不得她?!?/p>
突然,周大辛大腿一軟,跪倒郭中笑腳下:“我,你把老婆還我,我?guī)湍阏覀€老婆,比我老婆俊的,幫你生崽傳宗接代?!币粋€硬漢子對著曾經的手下跪地祈求。
周大辛往外掏銀行卡:“我卡上有錢,三萬,三萬夠你買一個老婆,我都給你,只要你還我老婆。”
“別鬧了,我真的沒有拐你老婆?!惫行Χ紫律碜樱侠艽笮?。
周大辛說:“你別拉,你不答應,我不起來?!?/p>
郭中笑大聲吼:“我要拐你老婆,天打雷轟不得好死?!?/p>
郭中笑家門外已經圍了一圈大人小孩看熱鬧,周大辛知道跪不出老婆,猛地立起身,沖出大門跑向場院。他想離開,一刻不消停。心里悔恨不該打老婆,不該讓老婆累死累活,不該帶老婆出來賺錢,不該把郭中笑帶在身邊干活。
“芋頭哥,留下來吃頓飯。”郭中笑追出門,被老女人拉住了,擠眉弄眼示意他別追。
7
周大辛跑一趟安徽亳州回來,人瘦了一圈,皮膚黑了一層,躲家里歇息幾天,推著摩托車出門。他不承包工程不搬磚運水泥,摩托車停在路口,兩腳支地,看到有人朝他揮手,他一抓離合器一踩油門車子滑過去,馱上客人順道兒跑。干摩的運營不合法,不用交稅,大家搶著干。碧水城固定人口不多,流動人口卻多,做摩的載客,一天刨去成本賺幾十百把塊不難,周大辛做過一天兩三百塊收入的小包工,夜以繼日加班加點趕進度倒水泥樓板一天賺兩三百塊辛苦錢他不怨,現(xiàn)在老婆跑了,賺錢樂趣打了折扣。他對項母說:
“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帶走我兩萬塊錢。”周大辛收工回來,摩托車推進廳堂架好,看到項母和項老伯在吃飯,就說老婆跟人跑掉的事,老婆帶走他兩萬塊錢積蓄。
項老伯耳背,聽不清他說什么,不理茬。項母搭著話:“我不相信,你老婆那么好的人?!表椖该看味歼@么應他,說了一些周大辛虐妻的不是。周大辛都不作聲,知道悔悟時,已經晚了。
這天傍晚,項葉拎一兜燙熟的水餃孝敬老人,老人吃著水餃當晚飯,邊吃邊講述芋頭跑安徽沒找著老婆,每天都嘮叨老婆被人拐跑,帶走兩萬塊存款。
項葉讀過大學,天天收看中央電視臺第十二套法制節(jié)目,是個懂法的人,遇到問題思維老往法律上靠,拿芋頭老婆失蹤和芋頭反常表現(xiàn)往法律上一靠靠出問題。
這天夜里,周大辛吃好晚飯推著摩托車正要出門,兩個穿制服的攔住他,自我介紹是派出所民警。他們亮了證件,不會有假。周大辛三不知跟上民警來到派出所。
民警盤查他老婆失蹤的事,一個民警訊問,一個民警做筆錄,周大辛懵懵懂懂,一五一十如實交代老婆曾小芹失蹤的前前后后,說到動情處淚流滿面。
兩個民警到后頭碰個頭,結論是:沒有證據(jù)證明周大辛殺妻拋尸,純粹是場誤會。派出所只管殺沒殺人,老婆被拐,口說無憑,他們不理睬,周大辛也沒讓派出所受理調查,這是私事,屬于內部問題。他們放了周大辛,周大辛走出來時,沒鬧明白咋回事被弄進派出所,派出所還知道老婆失蹤的事。他腦子不夠用,當然沒明白是項葉報的案。
但是周大辛最終繞不開警察。這回找他真有事了,血淋淋的證據(jù),血濺項母家的事實,性質相當嚴重,警察哪能不找他,不監(jiān)視他?找來的不是派出所民警,是公安局刑偵大隊刑警,調查刑事案件的唐警官。
8
項老伯在項葉家呆不下去,嚷嚷著要回家。項母在周大辛夫妻倆出事當晚打了一針鎮(zhèn)靜劑,心驚甫定,隨遇而安,項老伯一嚷,便隨了老頭子的意,也想回家了。
項老伯兒媳婦攔他們:“家里有項葉關照,放心就是,你們多呆兩天,散散心,壓壓驚?!?/p>
為了給老人去驚,忘掉恐怖的一幕,項葉上街買了一套老電影D V D碟片,《劉三姐》、《天仙配》、《南征北戰(zhàn)》、《野火春風斗古城》、《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文的武的一起上,武戲比周大辛傷害曾小芹更為酷烈,以此對照淡化芋頭夫妻活生生上演的那一幕血腥。二老不厭其煩地看了兩天電影,項老伯節(jié)外生枝想回家。沒能攔住他們,項葉叫上一輛的士護送老人回老巷舊屋。
屋子洗過了,茶幾旁曾小芹留在地上暗紅血印和草木灰覆蓋的排泄物了無痕跡,零亂場面仿佛一場夢境,眼前的一切比原先更潔凈有序,臥室、廚房、樓梯也同樣是清洗過。這當然是項葉所為。項葉管鎖匙,留電話給唐警官,唐警官的電話也留在她手機上。出事的第二天晌午,唐警官帶人又看了一通現(xiàn)場,該拍的都拍了,該提走的作案菜刀、遺落的手機和曾小芹的一片圓弧形左耳案發(fā)當晚都提走了,唐警官沒有找到遺漏的有價值證據(jù),拍打手上灰塵,說:
“保留他們房間現(xiàn)場,其他的可以清理?!?/p>
項葉站在周大辛臥室門外,探頭望一眼床鋪上一堆米黃色毛毯上爬著幾只綠頭蒼蠅,一大塊暗紅血污發(fā)出難聞腥臭,頭嗡地一響,惡心上了,急忙鎖上門,送走唐警官他們后著手清理樓下樓上。
老人一回來,項葉掛唐警官電話。唐警官說:“他們都活著,就是女的少了一只耳朵,不需要現(xiàn)場了,你們都清理掉吧。”
項葉不敢清理芋頭房間,房間還留著芋頭夫妻倆東西。
第六天上午,曾小芹娘家人過來拿東西,窸窸窣窣翻了一陣,拿走曾小芹的東西,一包衣服和牙膏牙刷。
項母在曾小芹娘家人走出門的時候拎一兜東西追出來,兜里有奶粉、水果,送給曾小芹。曾小芹昨天來過項母家,她頭上圈著繃帶,右腮上鼓出一團,左腮上卻是平的,她的左耳泡在公安局福爾馬林瓶子里,與她只有案件關系,沒有肉軀上的聯(lián)系了。項母昨天把這包東西塞給曾小芹,她死活不肯收,說:“已經夠麻煩你們了,還敢收東西。”
曾小芹醫(yī)療費無以為繼,提前出院,準備跟娘家人回老家養(yǎng)傷。
項老伯項母和項葉送曾小芹到巷子口。項母安慰她多保重,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時,曾小芹眼里立馬盈滿淚水。
望著遠去的背影,項母念叨:“造孽,真是造孽?!?/p>
芋頭周大辛在曾小芹娘家人拿走東西的第二天下午到項母家。他喉結下橫著一道蚯蚓狀長刀疤,說話沙啞低沉,像從甕子里傳出來,不細聽不知所云。周大辛既是來取東西,又是來告別。周大辛整理了半個小時房間,扔掉血污毛毯草席,把兩包包袱和一臺液化氣灶綁在摩托車后座,回頭對站在大門外項母和項老伯說:“對不起,我走了。”
項母語重心長:“芋頭,我沒啥送你,就送你一句話,做人不可太狠心,傷了別人你有什么好?好好賺錢過日子?!?/p>
周大辛點點頭,臉上一副凄涼的表情。摩托發(fā)動,扔下一股白色臭煙,周大辛就此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