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曦萌
(復旦大學, 上海 200438)
刑事政策理論是西方近代文明的產(chǎn)物, 不可避免地反映了西方文化的理念和觀點, 蘊涵著西方式的邏輯思維模式。如何從刑事政策理論中汲取營養(yǎng),尋找適合我國的刑事政策發(fā)展方向, 已成為我國刑事政策研究所必須回答的問題。事實上,在中國接受到西方系統(tǒng)的刑事政策思想影響之前, 我國已經(jīng)存在著類刑事政策的犯罪控制理念。[1](p25)因為對于中國的歷朝歷代而言,維護統(tǒng)治,控制反社會行為一直是統(tǒng)治階級關注的重心所在。而對于旨在實現(xiàn)人民福祉的新中國而言,控制犯罪不僅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需要, 更是保護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提高人民生活幸福指數(shù)的重要議題。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 國家根據(jù)社會形勢變遷下不同的犯罪狀況及特點,制定了相應的刑事政策。概括而言,我國的刑事政策經(jīng)歷了“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嚴打”以及“寬嚴相濟”的演進歷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國家借助刑罰權的運用, 一直在探索合理配置罪與罰的方式。根據(jù)不同的治國理念與方略,我國的刑事政策在調整和改進刑事立法及司法實踐的過程中不斷演進,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刑事政策治理理論。
在西方刑事政策理論傳入中國以前, 作為歷史悠久的文化大國, 中國不乏在犯罪控制領域的實踐和經(jīng)驗。雖然刑事政策在近年才成為學術界的一項顯學,但刑事政策的理念一直貫穿于整個中國社會的歷史中。中國歷朝歷代都致力于控制犯罪與維護社會穩(wěn)定,積累了無數(shù)的經(jīng)驗。 而中國古代思想家同樣對于這一命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和實踐。 事實上, 在刑事政策之“名”形成之前,刑事政策之“實”已存在于中國的歷史中。[2](p97)從前人的思想火花與歷史實踐中,刑事政策之“實”表現(xiàn)出了豐富多彩的內(nèi)容,并用無數(shù)的經(jīng)驗為刑事政策的當下運作提供了營養(yǎng)和資源。
一般認為,談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最主要的就是儒家文化思想。儒家思想從意識形態(tài)到社會心理,從價值取向到思維方式,從人生理想到行為模式,都在作為一種深沉的觀念體系而制約著中國文化史。[3](p70)儒家文化的影響同樣主導著中國古代的刑事政策實踐。但如果研究中國的古代法制, 就不得不提起法家思想的影響。有學者指出,盡管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為以儒家思想為主干的特征,其內(nèi)隱中卻包含著法家思想的位置。[4](p288)可以概括地說,儒家是從基本社會文化的層面適用價值、思維等引導模式左右刑事政策的制定, 而法家則是從立法自身的角度,包括技術、效果層面的考察來影響刑事政策的實踐。 二者的思想理念直接影響了我國古代犯罪控制的政策選擇。
與道家主張的消極無為不同, 儒法兩家對于治國安邦表現(xiàn)出積極的處理態(tài)度。[5](p167)這也在某種層面上解釋了儒法兩家思想更為古代統(tǒng)治階級所推崇并采用的原因。儒家主張:“圣人以禮治之,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6]法家則在談到刑法制定的時候,提出了“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國之度,在飾四維”(四維是指禮義廉恥)。可以說,中國古代的刑事政策是圍繞著德禮與刑罰展開的。
儒家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7]這一思想將人的行為同道德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從這個意義出發(fā),政策更應當以“德”作為表達的重心,因此,在動用刑罰工具之前首先應運用的工具是德禮。所以,周公制禮的誕生便不難理解。在指導人們思想和行為中間,禮是排序第一的規(guī)范?!盾髯印ご舐云?指出:“禮之于正國家也,如權衡之輕重也,如繩墨之于曲直也。故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薄抖Y記·廟禮上》云:“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備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是以君子恭敬撙節(jié),退讓以明禮?!笨梢姡Y是治國安邦的根本,是人們首先要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
對于刑罰的利用,法家的理論思想貢獻巨大??梢哉f, 我國刑事政策在歷史上所反映出來的重刑主義思想,都可以在法家的論著中找到思想依據(jù)。[8](p292)春秋戰(zhàn)國時期,商鞅在《商君書·賞刑》中提出:“禁奸止過,莫如重刑,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故國無刑民,國無刑民,故曰明刑不戮?!薄靶行讨仄漭p者,輕者不生,則重者無所至矣,此謂治之于其治也;行刑重其重者,輕其輕者,輕者不止,則重者無從止矣,此謂治之其亂也?!彼乃枷虢?jīng)由韓非的拓展而發(fā)揚光大。 韓非提出:“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從其欲,期于利民而已。故其與之刑,非所以惡民,愛之本也。刑勝而民靜,賞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勝,治之首也;賞繁,亂之本也。夫民之性,喜其亂而不親其法。故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勸功,則公事不犯;親法,則奸無所萌。故治民者,禁奸于未萌”。[9]根據(jù)韓非的觀點,刑罰嚴峻可以幫助民眾獲得安寧,在治理國家的時候,嚴峻的刑罰是維護國家社會穩(wěn)定的首要因素。只要刑罰嚴厲,民眾就服從法令。在隨后的歷史演變中,類似這一思想的刑事政策時常出現(xiàn),“治亂世用重典” 成為刑事政策的一個突出內(nèi)容。
當然,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提供的刑事政策思想源泉不限于此。在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下,有學者概括了中國的傳統(tǒng)刑事政策內(nèi)容。除了德禮與刑罰之外,還包括了刑罰輕重的制度變遷,“以刑去刑,以殺止殺”所表現(xiàn)出來的威懾主義刑事政策,“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法律神秘主義刑事政策思想等等。[10](p355-377)還有學者將刑事政策的傳統(tǒng)歸納為:因時而變,刑罰不平等以及刑罰擅斷的刑事政策思想。[11]
事實上,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影響著刑事政策在古代的運行。這些數(shù)千年流傳下來的文化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在社會變革的今天, 依然在普通民眾的思想意識方面發(fā)揮著作用。如對于死刑的適用,盡管其實際的報應和威懾效果在各國理論和實踐中遭受著廣泛的質疑,但是,它在中國社會中依然具有深厚的群眾基礎。受法家重刑思想的影響,在面對社會混亂或惡性犯罪的時候,廣大民眾依然相信重刑乃至死刑的作用。事實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影響著民意的動向, 并通過民意的方式對中國的刑事政策調整產(chǎn)生著不可否認的作用。
當今世界中,保護人權是普遍承認的價值,它的內(nèi)容也在不斷的完善和擴展中。生存權、自決權、發(fā)展權、和平權和環(huán)境權等具體人權也已經(jīng)得到國際社會的廣泛承認??梢哉f,就目前的世界政治發(fā)展來看,尊重和保障人權是行動所圍繞的主體。 對于正在努力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我們而言, 保護和尊重人權同樣是制度的價值所在。
刑事政策與人權保障密切相關。一方面,刑事政策關注的內(nèi)容涉及人權。 刑事政策運行的方式是通過刑事立法、 司法以及治安管理等措施維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權利。這些權利都是人權的典型內(nèi)容。另一方面,刑事政策處理的對象——犯罪,屬于對基本人權最直接、最粗暴的踐踏的情形; 刑事政策通過動用國家暴力保障下的刑罰, 產(chǎn)生對犯罪的應對措施, 其適用與嫌疑人、被告人的自由、財產(chǎn)甚至生命都息息相關。因此,刑事政策是人權原則和憲法的一種實踐表達。筆者認為,人權原則在刑事政策領域主要有以下表現(xiàn):
首先,對于犯罪嫌疑人而言,刑事訴訟程序必須遵循人權保障的要求,即使犯罪嫌疑人受到公平、公正的對待。例如:在刑事訴訟中,公訴方代表國家權力,擁有來自于國家的人力、物力的支持,并且有著強大的警察機構協(xié)助進行調查取證, 這些現(xiàn)實決定了犯罪嫌疑人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很容易處于劣勢地位。因此,刑事訴訟的程序設置應當注重維持控辯雙方之間的權力平衡,實現(xiàn)刑事訴訟中的控辯平等。并且,為了確保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不受到任意、無理的損害,很多國家在刑事訴訟制度框架內(nèi)確立了無罪推定原則、 程序法定原則等內(nèi)容。以無罪推定原則為例,它是指在未被證實和判決有罪之前,任何犯罪嫌疑人都應被視為無罪。聯(lián)合國人權委員會曾經(jīng)在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的一般評論》 中對無罪推定原則的內(nèi)容進行了概括,指出證明責任應當由控訴方承擔,當控訴方未能證實嫌疑人的罪行時, 法院應當做出對嫌疑人有力的判決。我國《刑事訴訟法》對此也進行了類似的規(guī)定,即“未經(jīng)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從實質上體現(xiàn)了無罪推定原則的核心內(nèi)涵。
其次,對于已經(jīng)獲刑的犯罪人而言,立法也表達了對于犯罪人再次融入社會的關注。 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707條規(guī)定:“刑罰的執(zhí)行,在尊重社會利益與受害人權利的同時,有利于被判刑人回歸或再回歸社會,有利于預防犯罪的再次發(fā)生?!睘榱诉_到犯罪預防和犯罪人回歸社會的目的, 各國進行了一系列制度創(chuàng)新與改革。如美國從20世紀60年代后期開始建設“社區(qū)參與型”矯正設施,對監(jiān)獄制度進行改革。這種類型的監(jiān)所以兩種形式運行:“監(jiān)放中心”和“中途監(jiān)所”。在前一類監(jiān)所中,犯人可以外出工作或學習,結束之后再回監(jiān)所服刑。后一種相對出現(xiàn)的較早,屬于幫助犯人逐步適應社會生活的方式, 曾被譽為監(jiān)獄與社會之間的 “中途島”。[12](p284)在中途監(jiān)所,犯人能夠與社會時常接觸,得到社區(qū)的直接幫助。 這種安排可以幫助犯人逐漸適應與監(jiān)獄生活完全不同的社會生活, 從而解決出獄之后的社會適應性問題。
第三, 刑事政策開始把被害人權利保護列入制度建設之中,試圖減少因犯罪帶給被害人的痛苦,緩解來自于社會的緊張情緒。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害人往往不但要面臨犯罪加害所帶來的痛苦,而且后犯罪時期,來自社會的負面反饋可能造成對被害人的第二次傷害。例如傷害罪的被害人因工作能力喪失而面臨生活的困境, 強奸罪的被害人需要面對社會大眾帶有有色眼鏡的對待, 抑或是疑難案件的被害人經(jīng)歷著來自漫長訴訟程序的精神和物質上的折磨等。 既然所有的公民都有可能成為犯罪的被害人, 那么無視受害人所遭受的傷害,顯然是有失公平的。因此,各國紛紛從保護被害人角度出發(fā)進行了一些制度嘗試。 如建立被害人調查制度。 美國依據(jù)犯罪被害人自我陳述犯罪被害情況為基礎形成犯罪統(tǒng)計,由司法部與人口普查局合作,完成年度“國家犯罪被害人調查”。通過調查數(shù)據(jù)的統(tǒng)計,有針對性地采取被害人保護和犯罪預防等措施。 再如確立對被害人的受損利益進行救濟的國家補償制度。1984年,美國國會制定了《聯(lián)邦犯罪被害人法案》;1980年,日本制定了《犯罪被害人等補償金支給法》,并于1981年1月1日正式實施。 這些制度或舉措的落腳點都在于保護被害人,恢復社會受損利益,從而實現(xiàn)刑事法律的基本價值。
第四, 刑事政策開始將犯罪人與被害人的權利整合考量,避免社會利益損失的擴大化。這一點從被各國寄予希望的恢復性刑事司法制度可見一斑。近年來,恢復性司法已經(jīng)形成重要的公共政策思想, 并引發(fā)了新的刑事司法改革運動, 深刻影響了世界范圍內(nèi)犯罪預防及控制的實踐趨向。[13]2002年7月24日, 聯(lián)合國通過了《關于在刑事事項適用恢復性司法方案的基本原則》的第2002/12號決議, 界定了恢復性司法的內(nèi)涵與外延:所謂“恢復性司法方案”系指采用恢復性程序并尋求實現(xiàn)恢復性結果的任何方案;“恢復性程序” 是指在調解人的幫助下, 受害者和罪犯及酌情包括受犯罪影響的任何其他個人或社區(qū)成員共同積極參與解決由犯罪造成的問題的程序,包括調解、調和、會商和共同確定責任;“恢復性結果” 是指由于恢復性程序而達成的協(xié)議, 包括旨在滿足當事方的個別和共同需要和履行其責任并實現(xiàn)受害者和罪犯重新融入社會的補償、歸還、社區(qū)服務等對策和方案。[14]恢復性司法要求國家拓寬刑罰的職能, 開拓多種形式的刑事責任解決途徑,將恢復利益、 安撫被害的考量納入到刑事司法過程中?;謴托运痉ㄔ瓌t引入了一系列化解矛盾的實行方法,如在司法人員的主持下進行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對話,促使雙方在溝通了解的基礎上達成賠償、 彌補損害的方案;邀請雙方的親人、支持者、同情者共同參與到對話中,力圖創(chuàng)造更加廣泛的和解路徑;邀請社區(qū)、團體、志愿者的代表參與會議討論,特別是在解決青少年犯罪的刑事責任方面,贏得了80多個國家的接受。[15](p265)
如上文所言,刑事政策是通過刑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制度來實現(xiàn)對犯罪形勢的調控。 刑事司法制度一方面通過懲罰犯罪人來保護其他公民的權利和自由,另一方面對受到刑事追究的犯罪嫌疑人、 被告人以及正在服刑的罪犯也同樣需要考慮人權保護的問題。因為接受刑事追究并不意味著基本人權的喪失, 所以剝奪或限制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應當建立在基本合法權利受到保障的基礎上。然而,現(xiàn)實中往往存在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受到忽視甚至遭受嚴重侵害的情形。眾所周知,“嚴打” 號召從重從快嚴厲打擊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刑事犯罪。 但在打擊刑事犯罪分子囂張氣焰的同時, 由于人權保護的缺位, 造成了不少嚴重的問題。如強調破案率與警察的收入和政治待遇掛鉤,把辦案效率作為衡量檢察機關和法院系統(tǒng)落實“嚴打”政策的標準等。這些問題導致有罪推定、刑訊逼供的出現(xiàn),甚至在實際審理中將案件的從重從快處理提到公平正義實現(xiàn)要求的前面, 對案情復雜而一時難以查清的情況做出倉促的結論, 引發(fā)了刑事司法中侵犯人權的現(xiàn)象。歷史已經(jīng)證明,“佘祥林案件”并不是我國刑事司法的唯一例外, 多起聞名全國的冤案錯案揭示出我國刑事政策在打擊犯罪的過程中人權保護的欠缺。 從這個角度上說, 除了運用刑罰工具保護普通公民合法權利之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正在服刑的罪犯的其他合法權利也應當受到保護。 刑事政策在處理國家與犯罪人關系的同時,不僅要立足于社會防衛(wèi)目標的實現(xiàn),而且應當在相對弱勢的個人應對來自國家刑事司法制度的處理時,保護個人的權利。另外,由于我國關于被害人的研究和關注起步較晚,目前尚沒有建立起科學、完善的被害人保護制度。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建立和諧社會,意味著開創(chuàng)社會和諧人人有責、和諧社會人人共享的生動局面。因此,對被害人這一弱勢群體給予保護和關愛是和諧社會的題中之意。 立足于我國的實際情況,借鑒他國被害人保護的一些成功做法,不失為刑事政策的一條發(fā)展路徑。所以說,在未來,刑事政策以及相關的法律法規(guī), 對人權的保護應當呈現(xiàn)出多層次和多方面的特點。
在我國, 學者們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人權在刑事政策中的作用并作出了不同的表述。有的學者認為,人權是刑事政策制定的原則。[16](p177-178)刑事政策的原則之一是人道主義原則。[17](p169)而人權是人道主義最重要的內(nèi)容,人道主義原則可以表述為對人權的尊重。[18](p1)可以說,在刑事政策理論中安排人權的位置,不能否認人權對于刑事政策基本原則、價值的作用。刑事政策應當關注、保障人權,并且應當為一國人權保護的進程做出貢獻。
在《實踐論》中,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高屋建瓴地指出:“通過實踐而發(fā)現(xiàn)真理,又通過實踐而證實真理和發(fā)展真理”。這一思想充分反映了幾千年文化積淀下,中國人民對于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探索。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當代的刑事政策就顯現(xiàn)出了獨特的實踐歷程。從“懲治與寬大相結合”到幾次“嚴打”再到當下的“寬嚴相濟”,中國獨特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造就了刑事政策實踐獨特的發(fā)展脈絡。其中,最突出的是圍繞在刑事政策與政策、法律之間獨特的互動氛圍。這一特點不僅影響著我們當下對刑事政策的理解和運用, 而且在建設和諧社會的今天,也提供了反思與自察的路徑。
從歷史的角度分析,新中國成立以后,政策一直在犯罪控制領域處于最高的地位,“政策取代法律” 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 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我國進行法制建設的初期,包括刑事法律立法,在法治理念尚未建立之前,均受到了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影響。一度,新中國也曾開始法律建設的嘗試。然而,十年“文革”的破壞使法律建設跌入低谷,并由此造成了刑事領域法律制度的缺位。除了制定于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鎮(zhèn)壓反革命條例》、《懲治貪污條例》等,在近30年的實踐中,我國一直沒有出臺一部刑事法典指導司法實踐。于是,法律的缺位導致自建國到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頒布這一時期利用政策代替法律的做法。黨的政策先于法律存在,使得人們在思想觀念中形成了政策的地位高于法律的認識,法律的作用僅僅被視為司法參考而非依據(jù)。法律作為政策的輔助工具而存在,政策取代了法律的地位。一旦司法實踐違背了當時的思想傾向,就可以拋開法律,依靠黨的決議、會議來制定政策,發(fā)布通知。在這一時期, 最受到推崇的關于法律與政策關系的論述就是:“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政策的表現(xiàn)”。[19](p772)
在常年的司法實踐中, 國家機關奉行以政策為指針,只有在法律符合當下政策的情形下才予以適用,倘若遇到政策作出直接規(guī)定的情形, 那么就可以直接援引政策。[20](p398)這樣,在法律被制定出以后,如果沒有政策支持,它的執(zhí)行將面臨很大的困難。司法機關不能做到依照法律嚴格執(zhí)法, 直接導致犯罪活動難以得到及時的控制和處理。尤其是在“嚴打”過程中,政策代替法律的現(xiàn)象更加突出。當時,針對惡化的犯罪形勢,黨和國家要求依法從重從快打擊嚴重危害社會治安以及從嚴懲處破壞經(jīng)濟的犯罪分子, 提出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方針。在這一政策和方針的指導下,國家發(fā)布了諸如對未成年犯罪人實施“教育、感化、挽救”,對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采取“打擊與預防相結合”等一系列具體的刑事政策和策略。 這一期間的刑事政策是通過國家政策的方式予以表述,體現(xiàn)出了國家意志性,并用國家強制力來保障其實現(xiàn)。 政策在實踐表現(xiàn)中取代了刑事法律的地位。 對于司法機關來說, 法律的命運取決于政策,因此,遵循政策決定的重要性遠勝于遵守法律的重要性。
就刑事政策與刑事法律的關系而言, 刑事政策應當屬于刑事法律的上位。 這里的上位并不是法律效力上的優(yōu)先性,也不是可以被政策取代的執(zhí)行原因,而是指刑事政策作為指導法律立法的方針, 屬于決策的科學、領導的科學。它將犯罪學與刑事立法相連接,形成一條犯罪預防和控制的思路。法國的雷蒙·加桑教授曾經(jīng)指出,刑法是刑事政策在制定法中的表現(xiàn),刑法把刑事政策所確定的行動原則變?yōu)榉ㄒ?guī)和法律技術的概念。[21](p11)刑事政策指導刑事法律的制定,刑事法律是對刑事政策的法律表達。刑事政策致力于思索如何填補刑事法律的漏洞,指引刑事法律的思維。在法治的理念下,刑事政策應當體現(xiàn)在刑法、刑事訴訟法、監(jiān)獄法等與刑事法律相關的行政條例中。只有借助刑事法律,刑事政策才能夠對犯罪人發(fā)揮作用。 隨著法治理念的加深,在我國當下,普遍的觀點認為,刑事政策是刑事法律的靈魂與核心,刑法是刑事政策的條文化和定型化。刑事政策的意義在于指導刑法的制定和適用。[22](p386)當然,以政策為中心的刑事政策實踐也曾有過積極意義, 例如可以迅速地集中資源進行整頓的效率上的意義, 但是這種刑事政策的最終效果卻并不令人樂觀。 各國刑事政策的形勢發(fā)展已經(jīng)表明, 只有在法治的條件下使用刑事政策, 才能夠在社會防衛(wèi)的同時實現(xiàn)人權保護的價值, 刑事政策本身才能夠在自我批評與反省的基礎上進步。
改革開放30多年來, 我國的犯罪總量整體上呈上升趨勢,犯罪控制的壓力越來越大。根據(jù)《中國法律年鑒》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在1981年共發(fā)生刑事犯罪89萬余件, 以每年每10萬人口中犯罪案件數(shù)作為統(tǒng)計依據(jù)的犯罪率,1981 年為89/100000,2011 年為445.7/100000,兩者相比差約5倍。對此,筆者擬結合上文,分析我國刑事政策理論與實踐存在的問題, 并提出改革建議。
首先,受傳統(tǒng)刑法文化的影響,我國的刑事司法實踐過于倚重重刑來限制和控制犯罪, 強調治亂世用重典, 從而忽視了刑法針對部分犯罪設置嚴厲刑罰的本意,對嚴厲刑罰適用的理解比較片面。有學者曾指出,重刑主義始終是中華刑法文化的主流,給刑事司法帶來了很多負面的影響,如過于偏好選擇較重的罪名而無視定罪理論的指導,違反犯罪形態(tài)理論將較輕的形態(tài)定性為較重的形態(tài),違反量刑原則適用頂格量刑等。[23]這一認識已經(jīng)在我國以往的“嚴打”實踐中顯示出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從重從快原則”被片面理解成為頂格量刑,出現(xiàn)了違背罪刑相適應原則的情況。事實上,重刑主義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刑罰的威懾效果。然而,刑罰若達到威懾犯罪的作用,就必須迅速、確定、嚴厲,并且,重刑主義的刑事政策需要經(jīng)過整個刑事司法體系的協(xié)調運作才能夠實現(xiàn)。 這一過程受到多重因素的制約, 執(zhí)法拖延、監(jiān)獄管理不良、各環(huán)節(jié)工作人員對于政策奉行的不同態(tài)度等對刑罰威懾效果的影響不容忽視。[24](p824-857)可見,眾多因素將影響刑罰的威懾效果,即使適用重刑,在實踐中每一環(huán)節(jié)的偏差都可能損害人們所期盼的刑罰威懾效果。 刑事政策的良好目標到實際效果之間的距離值得重視。所以,筆者認為,應當加深對具體刑事政策內(nèi)容背后的刑罰理念側重點的認識, 尤其對于我國目前實施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而言, 何為寬? 何為嚴?如何寬?如何嚴?都是需要慎重考察和分析的問題。事實上,在犯罪控制的過程中,任何一種刑罰類型的選擇都需要有刑事政策背后特定刑罰理念的支撐。例如:死刑反映了傳統(tǒng)威懾刑的刑罰理念, 假釋制度蘊涵了教育刑的價值觀, 保安處分則顯示了實證主義的社會防衛(wèi)刑罰理念等。 刑事政策背后的多元化刑罰理念幫助刑事政策針對不同的犯罪類型“對癥下藥”,進而合理、有效地運行。
其次, 我國刑事政策對于人權保障的認識水平參差不齊,制度建設有待加強。尤其是黨的十八大提出,為了實現(xiàn)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宏偉目標, 應當切實尊重和保障人權。 這一要求也為刑事政策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從國家層面上講,我國已經(jīng)認識到了人權保障的重要性并將這種認識落實到制度建設中。以我國《刑事訴訟法》為例,其在總則中明確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任務, 是保證準確、 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應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積極同犯罪行為作斗爭,維護社會主義法制,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財產(chǎn)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順利進行?!边@一規(guī)定充分體現(xiàn)了國家在刑事法律領域保障人權的決心。然而,遺憾的是人權保障在具體的制度建設方面還有待加強, 尤其是在實踐層面更缺少有力的執(zhí)行。特別是刑訊逼供的問題,在目前我國重口供的訴訟環(huán)境下,屢禁不止,成為造成錯案的一大助力。值得慶幸的是,我國已經(jīng)開始重視這一問題的解決。最近,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了《關于切實履行檢察職能防止和糾正冤假錯案的若干意見》,要求對訊問過程進行同步錄音、錄像,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jù)。但對于被害人保護而言,依然存在訴權得不到保障、程序參與度不夠、賠償難以到位等問題。這些都是我國未來刑事政策需要考察并推進制度建設的重點。
最后, 中國刑事政策存在的一個突出問題就是政策法律化程度的欠缺。所謂刑事政策法律化,是指將刑事政策以法律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通過立法程序使“政策上升為法律”。[25](p207)刑事政策合法化最常見的方法是立法。一旦刑事政策被法律確立下來,就當然獲得了普遍意義上的權威性,進而在行政機關、法院的配合下沿著合法合憲的道路運行。在我國,歷史上獨特的刑事政策實踐形成了政策先于法律、大于法律的觀念。董必武同志曾經(jīng)指出,政策也起著法律的作用,必須依照政策和法律行動。[26](p8)對政策與法律的關系,我國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采取的態(tài)度是政策優(yōu)先于法律, 法律讓位于政策。 從本源上將, 我國的態(tài)度源自于幾千年政策與政治、政治與權力以及權力與法律相互作用的歷史中,法律的工具性遠大于法律的獨立性,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權力一元化的社會傳統(tǒng)中, 二者是混同使用的。[27](p228)當然,對于政策與法律的關系,并不能簡單地套用西方的刑事政策制度進行處理。然而,在當下社會,東西方都承認“法治”的重要性,強調利用法律來制約國家權力,這就為我們的比較和借鑒賦予了實際的價值。黨的十八大更是在報告中論及了法治的重要性, 指出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若要實現(xiàn)刑事政策合理、科學地調控犯罪的目標,必須遵循法治的思想,實現(xiàn)刑事政策的法律化、法治化。所以,應當正確處理刑事政策與刑事法律的關系, 實現(xiàn)刑事政策法律化,通過法律形式來推動刑事政策目標的實現(xiàn),順應依法治國的理念,將法治的精神貫穿于刑事政策產(chǎn)生、實行和評估的運行進程中。
[1]謝望原,盧建平等.中國刑事政策研究[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2]盧建平.刑事政策與刑法變革[M].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
[3]反思:傳統(tǒng)與價值——中國文化十二講[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4][8][17][20]嚴勵等.中國刑事政策原理[M].法律出版社,2011.
[5][6]周密.中國刑法史[M].群眾出版社,1985.
[7]《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M].岳麓書社,2006.
[9]韓非子·心度[M].岳麓書社,2006.
[10]謝望原,張小虎.中國刑事政策報告[M].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
[11]吳羽.文化視野下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刑事政策思想分析[J].安徽警官職業(yè)學院學報,2010,(03).
[12]儲槐植,江溯.美國刑法[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13]徐俊馳.社區(qū)矯正的刑事政策意義:兼論恢復性司法進路的局限[J].中國刑事司法雜志,2012,(03).
[14]http:/ /www.un.org/chinese/documents/ecosoc/2002/r2002-12.pdf[EB/OL].
[15]陳浩然.應用刑法學總論[M].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05.
[16]劉仁文.刑事政策初步[M].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
[18]沈宗靈,黃楠森.西方人權學說(上)[M].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
[19]武樹臣.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21](法)雅克·博里康.法國當代刑事政策研究及借鑒[M].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
[22]陳興良.刑法的人性基礎[M].中國方正出版社,1999.
[23]汪明亮,顧婷.論傳統(tǒng)刑法文化對刑事司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及其改進[J].河北法學,2005,(04).
[24]何秉松,陸敏.全球化時代犯罪與刑罰新理念(上)[M],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1.
[25]孫國華.法理學[M],法律出版社,1995.
[26]肖揚.中國刑事政策和策略問題[M].法律出版社,1996.
[27]曲新久.刑事政策的權力分析[M].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