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征稿信
1932年10月16日,著名作家、出版家胡愈之接手主編《東方雜志》?!稏|方雜志》是發(fā)表過魯迅著名小說《祝福》的陣地。胡愈之深知其中的分量,接手后便開始絞盡腦汁籌劃1933年的新年特刊。
半個月后,一場前所未有、規(guī)模空前的中國知識界“新年問夢”活動,在胡愈之的導(dǎo)演下正式拉開了序幕。胡愈之在征稿信中說:“在這昏黑的年頭,莫說東北三千萬人民,在帝國主義的槍刺下活受罪,便是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沉悶的空氣窒塞住每一個人,大家只是皺眉嘆氣挨磨自己的生命。先生,你也應(yīng)該有同樣的感覺吧?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出路了嗎?我們絕不作如此想。固然,我們對現(xiàn)局不愉快,我們卻還有將來,我們詛咒今日,我們卻還有明日。假如白天的現(xiàn)實生活是緊張而悶氣的,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二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的神圣權(quán)利?。 ?/p>
接著,他為1933年的新年之夢設(shè)計了兩個問題:一、先生夢想中的未來中國是怎樣?二、先生個人生活中有什么夢想?
這封信于11月1日由上海寄往全國各地,共計400多份。到規(guī)定的截止日期12月5日,共收到回信160多份。
244個“夢想”
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來信整理,1933年元旦出版的《東方雜志》(總第三十卷第一號)以83頁的篇幅刊出142人的244個“夢想”。
這142個“回夢人”中包括柳亞子、徐悲鴻、巴金、茅盾、郁達夫、冰心、周作人、林語堂、葉圣陶、施蟄存等大批文化名人。在這244個夢中,“有甜夢,又有苦夢;有好夢,又有惡夢;有吉夢,又有噩夢;有奇夢,又有妖夢;有夜夢,又有白日夢”(胡愈之語)。
冰心做的是“世界大同夢”:“我夢見一個沒有國界、沒有民族、沒有階級區(qū)別的大同世界?!?/p>
林語堂的夢則寄托了戰(zhàn)亂時期對和平的向往:“我不希望有全國太平的天下,只希望國中有小小一片的不打仗,無苛捐,換門牌不要錢,人民不必跑入租界而可以安居樂業(yè)?!?/p>
施蟄存做的是“強盛中國夢”:“中國人走到外國去不被輕視,外國人走到中國來,讓我們敢罵一聲‘洋鬼子’——現(xiàn)在是不敢罵的?!?/p>
巴金與老舍的夢則充滿了黯淡與失望。巴金說:“在現(xiàn)在的這種環(huán)境中,……只能夠使我做噩夢……那一切所謂中國的古舊文化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見中國的未來。”老舍則說:“我對中國將來的希望不大,在夢里也不常見著玫瑰色的國家。”
畫中的“夢想”
由于“回夢人”幾乎是清一色的知識分子,胡愈之在興奮的同時又倍感失落,他說:“占中國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農(nóng)民,工人及商店職員,應(yīng)該不至于沒有幻想。可是現(xiàn)實對于他們的壓迫太大了,整天的體力的疲勞,使他們只能有夢魘,而不能有夢想?!?/p>
在142位“回夢人”之外,漫畫家豐子愷以漫畫的形式為此次“問夢”活動增添了一絲亮色。他一共畫了五幅漫畫,分別是《母親的夢》《黃包車夫的夢》《建筑家之夢》《老師之夢》《投稿者的夢》。
在漫畫《母親的夢》中,豐子愷畫了一個年輕的母親手拿管子往孩子的肚臍喂食,孩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在《黃包車夫的夢》中,辛勞的黃包車夫突然長出了四條腿,一路飛奔。而這次《東方雜志》特刊封面也是出自豐子愷之手,畫了一個兒童在水盆里洗刷地球儀上中國的污垢,無疑是大有深意的。
沒有寄出的“夢想”
這些“回夢人”中沒有魯迅,因為身為胡愈之老師的他拒絕“癡人說夢”。但作為新文化運動導(dǎo)師的胡適并沒有拒絕,他的夢是這樣的:“我夢想一個理想的牢獄,我在那里面受十年或十五年的監(jiān)禁??墒俏铱梢宰x書,可以把我自己的藏書搬一部分進來用……”但胡適最后沒有寄出自己的文章。
也許是為了紀念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也許是渴望為當時暗淡的現(xiàn)實照進一絲理想的光亮,1935年和1937年,胡適曾兩次以《新年的夢想》為話題發(fā)表專欄文章。但此時,胡愈之已不再是“夢”的導(dǎo)演了。
1933年3月,編完《東方雜志》第30卷第4號,胡愈之便被迫離開了。他因“夢想”而接手《東方雜志》,又因“夢想”而丟失這塊有影響的言論陣地。晚年時,當他想起陶孟和在其征文中所說的“夢想是人類最危險的東西”一語,不禁長嘆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