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快了,令人震驚地快。
2012年年底,12月22日,我到復旦大學參加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主辦的“未來世界論壇”第五屆年會。鄧正來先生擔任院長,在基調(diào)發(fā)言組作最后發(fā)言。先生一如既往地底氣十足,用他那極為嚴謹?shù)恼Z言縱論中西理念、現(xiàn)實。茶歇期間,鄧先生對我耳提面命。晚上吃飯,似乎也一切正常。
然而,一周后,12月31日,在微博上看到“來自正來的2013年重生宣告”,這是先生的第一條微博,說他在上周查出胃癌晚期部分轉(zhuǎn)移,正在住院治療。十分震驚。后來從先生助手處得知,會議結(jié)束,先生發(fā)現(xiàn)身體不適,到醫(yī)院檢查,從此即留在醫(yī)院。
鄧正來先生是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理事,我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理事會。理事們十分關(guān)心,乃委托我赴滬看望。1月12日,我推辭了早已安排好的一個討論“憲政社會主義”的會議、一位青年才俊的婚禮,專程到上海醫(yī)院看望先生。孰料,這竟成最后一別。
與先生相識,已有十余載。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大學畢業(yè),陰差陽錯,走入行政,轉(zhuǎn)到商業(yè)。皆不合性情,乃回到文字世界,而切入新聞圈。當時,楊浪先生在籌辦《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當見習記者。根據(jù)自己的膚淺觀察,提出一個選題:民間學術(shù)生態(tài)。其中最為醒目的代表人物就是鄧正來先生。
記得是在海淀某處公寓中,采訪先生。先生局促于書刊擁擠的辦公室。談的是什么,全忘記了,文章最后是否發(fā)表,也不清楚。但先生的神態(tài)至今十分清晰,清俊、嚴肅而剛毅。那種生活很苦,但那種生活很充實,先生樂此不疲。
這次采訪對我影響極大。有朋友說,我與先生的人生路有相似之處:做學術(shù)個體戶。確實,經(jīng)濟與政治情勢變了,讀書人的生存空間擴展了。但是,先生能夠那么從容地在學術(shù)和政治建制之外生存、思考、寫作,的確需要過人的勇氣。是的,不管是會場的正式發(fā)言,朋友的漫談,或酒桌的嬉鬧,先生身上總散發(fā)出一種強勁的“氣”,飽滿,有力量。他的生命因此而始終放射著奪目的光彩。即便微博所傳那張穿著病號服的照片,也英氣逼人。
先生的獨立生存狀態(tài)鼓勵了我,我也走上了學術(shù)個體戶之路,一邊在新聞界中工作,一邊自己學習、研究。而與當時大多數(shù)熱愛自由的青年一樣,我學習的最為重要的文獻,就出自先生之手:先生翻譯的哈耶克著作:《自由秩序原理》出版于1997年,《法律、立法與自由》出版于2000年,《個人主義與經(jīng)濟秩序》出版于2003年。這幾本書放在書架上,這些年來,經(jīng)常翻閱。
先生那種獨特的翻譯風格,以及每本譯著前嚴謹而篇幅極長的譯者導言,相信給所有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后者,可謂譯界一大創(chuàng)舉。中國人當學習西方思想、學術(shù),翻譯就是一條捷徑。然而,如何翻譯?今日坊間所見者,多為機械的翻譯,譯者對原著缺乏情感投入,對其學理亦無深入理解。故而經(jīng)常辭不達意,甚且貽害學子。
先生的翻譯獨具一格,或可稱之為“鄧式翻譯”,鄧式翻譯的過程就是融西學以鑄造自身知識體系的過程。
但中國另有一優(yōu)良的翻譯傳統(tǒng)。嚴復當年曾采用“譯述”之法,實際上是“翻譯性創(chuàng)作”。這種做法透露了具有思想家氣質(zhì)的翻譯者之主體性姿態(tài):以我為主,融納西學,鑄就中國現(xiàn)代思想、學術(shù)體系。以鄧先生之嚴謹,當然不可能采取嚴幾道之法,但他與嚴幾道之意相近,他進行的是“研究性翻譯”,對文本及其所傳達的思想既有同情性理解,又有本地化思考。故而翻譯過程中,文思泉涌,不能自已,而寫下那些長篇的序文,篇篇皆為中文世界研究哈耶克思想之經(jīng)典論文??梢哉f,先生的翻譯獨具一格,或可稱之為“鄧式翻譯”,鄧式翻譯的過程就是融西學以鑄造自身知識體系的過程。這構(gòu)成了我的楷模。
鄧式翻譯彰顯了先生治學之顯著特征:學以致用。先生是讀書人,但先生也是踐行者,以學問行道。他的學問不是自娛自樂,紙面上自我循環(huán),而是以天下為己任,始終以世界視野,置身中國,探尋最為尖銳而重大的問題的解決之道。三十余年來,先生求索于中西學問世界,不是為了學問,而是為了求道。從這個意義上說,先生實乃學界之真君子。
因為哈耶克,我得以有機會與鄧先生近距離接觸。2005年,我有意發(fā)起成立一個研究哈耶克的民間學術(shù)性組織,得到新竹清華大學黃春興教授的支持,最后定名“華人哈耶克學會”。鄧先生是哈耶克翻譯、研究大家,當然在首批邀請之列。鄧先生聞聽此信,立刻表示全力支持,并參加了當年8月26日在香山飯店召開的華人哈耶克學會第一屆年會。鄧先生恰為我的報告作評議。此后,鄧先生多次參加哈耶克學會的會議,即便未克參加,也關(guān)心學會的活動,在學會的電子郵件組中經(jīng)常發(fā)言。
再后來,我又有另一個機會與鄧先生共事。2010年底,我加入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進入理事會,而鄧先生正是天則所的資深理事。實際上,鄧先生與天則所有極深淵源。鄧先生出自民間,對于身在民間的天則所,心有戚戚焉。在天則的理事會上,他總是能夠提出恰切的設想和解決方案。他還與張曙光老師共辦學術(shù)期刊,試圖撐開民間學術(shù)的空間,可惜剛出三期,就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戛然而止。
就在一個多月前,鄧先生還積極準備參加天則所的理事會。因為住院,不能參加,也不忘天則所。下面是他1月8日在病床上寫給理事會的信:
尊敬的各位理事和同道,本來已把時間調(diào)出準備參加今年的理事會,但是實在遺憾,因為查出胃癌晚期,又在醫(yī)院治療,所以這一次一定無法去參加天則所這么重要的會議了。我把我的權(quán)利委托給張曙光先生,請他替我決定相關(guān)事務。同時也祝天則所2013年發(fā)展得更好,理事們的身體都健康。
另有一個請求,我早已與吳敬璉老師和維迎約好,在今年開春的時候,也就是三月份的時候,能夠到高研院做一個關(guān)于中國經(jīng)濟的系列演講,我和毅夫也打過招呼,到時候我也會再和他落實,同時我特別希望其仁兄能夠給我這個面子,加入這個系列講座。屆時我的化療允許的話,我會去主持。再一次謝謝各位,這畢竟是為了中國的學術(shù),中國的學生,和中國的年輕老師。
此時,先生正在準備化療,猶惦記著天則所、惦記著高研院的學術(shù),惦記著中國的學術(shù)。1月10日,天則所召開2013年“新年期許會”,參加會議的專家學者們聽聞先生病情,十分關(guān)切,乃在一個本子上紛紛寫下祝福之語,托我?guī)ァ?2日,我到先生病房。前幾天,先生經(jīng)過痛苦的化療,當日身體極為虛弱。但見我進來,仍然抖擻精神,堅毅而樂觀,說話聲音雖低,而不改嚴謹。先生病房中有很多鮮花,可見看望者絡繹不絕。
出病房后,與先生助手交談,得知先生病情實已相當危急。但絕未料到,只十幾天,先生就駕鶴西去。臨行之時,與先生在病房合影。如今,看著這張匆忙留下的照片,很難相信,斯人已去。思緒萬千,草就這么一副挽聯(lián),以告先生在天之靈:
死生有命,知命以順命,生則任重。
道不遠人,求道而得道,死而后已。
鄧正來
男,1956年生于上海。
1982年畢業(yè)于四川外語學院,并于同年就讀于北京外交學院。1985年碩士畢業(yè)后未就業(yè),個人獨立治學,被媒體報道稱為“中國第一個學術(shù)個體戶”。
1998-1999年,受聘北京大學中國經(jīng)濟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
2008年加盟復旦大學,為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
2013年1月24日6時50分在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yī)院不幸離世,享年56歲。
著有《哈耶克法律哲學的研究》、《市民社會理論的研究》、《自由主義社會理論》、《規(guī)則·秩序·無知:關(guān)于哈耶克自由主義的研究》等;編譯有《哈耶克論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