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拍電影一樣做綜藝

唱歌選秀類節(jié)目已經(jīng)到了讓人審美疲勞的時候？《我是歌手》正是在這種發(fā)問中誕生。

2012年秋天，洪濤和湖南衛(wèi)視的焦慮感雙雙達到了頂峰。后者從一年前開始進入流年不利模式，先是《超女》播出超時導致被叫停，緊接著廣電總局出臺了限娛令，規(guī)定各衛(wèi)視頻道黃金時段一周娛樂節(jié)目不得超過兩檔—還必須增加一檔道德節(jié)目以正風氣。對素來以娛樂為王的湖南衛(wèi)視而言，這是近乎毀滅性的打擊。他們砍掉了兩檔綜藝節(jié)目，把另外三檔挪出了黃金時間，僅保留了《快樂大本營》和《天天向上》，大量的空白時段由匆忙選就的電視劇來填補。這一系列舉動直接導致了2012年春天湖南衛(wèi)視的收視率跌倒了十年來的最低點—先是前三不保，繼而前五，然后跌出前十，最低的一次居然排在了全國衛(wèi)視的第18位。

五月份，人心惶惶，湖南衛(wèi)視召開緊急大會，廣電集團的老書記魏文彬對當前形勢的判斷是“非常艱難、十幾年來最壓抑的時期”。他認為，收視率下滑一兩個月還可以忍，超過三個月，翻盤就難了，湖南衛(wèi)視人必須“轉守為攻，百日打下翻身仗”。當務之急則是拿下一向都屬于他們的暑期檔。湖南衛(wèi)視副總監(jiān)李浩認同魏文彬的看法：“總體收視的下滑長時間必將影響到《快樂大本營》、《天天向上》這兩檔我們的王牌節(jié)目的收視，電視劇的收視率不可控，所以當前最關鍵的就是拿出一檔強勢的新節(jié)目，提升整個頻道的信心?！?/p>

但一如我們的記憶，2012年夏天是屬于浙江衛(wèi)視和《中國好聲音》的。這甚至是2005年《超女》之后最萬人空巷的選秀節(jié)目，一股全民追看《好聲音》的狂潮從酷暑延續(xù)到金秋方才慢慢退散。

湖南衛(wèi)視徹底坐不住了。十月中旬，導演洪濤收到了指示：上《我是歌手》，準備期兩個半月，一月就播。

洪濤和他的團隊以制作音樂節(jié)目的豐富經(jīng)驗而聞名。他是從元老級的《音樂不斷》做起來的，到近幾年的《快男》、《超女》和跨年演唱會，出手頻頻。對《我是歌手》，洪濤起先并不看好?！斑@個節(jié)目其實臺里很早就從韓國MBC電視臺買進來，2011年吧，當時它在韓國已經(jīng)大紅大紫。我們很多人都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也沒理解這個節(jié)目的精髓是什么，只看到說是頂級藝人大PK，歌手的生存賽。這個念頭有意思，但你再看，發(fā)現(xiàn)這些歌手在韓國似乎又不是那么紅—韓國完全是偶像歌手的天下，參加這個節(jié)目的人雖然從歌藝上都是韓國的張學友、林憶蓮級別的，其實并沒有什么粉絲，臺下坐的是普通觀眾而不是誰的后援團。賽制也不太激烈，兩個星期才淘汰一個人。對于習慣了選秀節(jié)目現(xiàn)場激烈廝殺的中國觀眾來說，這么溫和，恐怕是不夠的?！?/p>

在洪濤看來，中國觀眾是全世界最挑剔的觀眾?！霸跉W美，一個成功的節(jié)目可以一做就是十年、十五年，《全美超?！贰ⅰ队枷瘛?、《舞動奇跡》都是這樣，只是換一撥人，還是一樣地唱，一樣地跳，都能一年年地播下去，完全不是問題?！倍谥袊?，這毫不可行。在這個全世界發(fā)展變化最快的國家，人們隨時需要新的娛樂，一切“口味”不待成型已被取代，掌握遙控器的雙手不愿為一個不能殘酷展示輸贏的比賽停留超過兩分鐘。

“《超級女聲》能火，是因為它充滿著短兵相接的廝殺和真人秀的宣泄，大家是為一個偶像的誕生而癡狂?！吨袊寐曇簟窂娬{回到音樂本身，其實也離不開導師按燈、轉椅這些強烈的戲劇元素，沒有這些戲劇性畫面，人們似乎很難簡簡單單把一首歌聽下去?！焙闈f。第二次認真看《我是歌手》韓國現(xiàn)場時，他開始被一些東西打動，“看到任宰范在臺上完全沉醉地唱歌，人、歌、精神合為一體，突然能理解臺下觀眾為什么那么如癡如狂。這個節(jié)目給你的感覺更像在看一部電影，有情節(jié)，你得進去。它不是你打著麻將、嗑著瓜子能看下去的，這樣你感受不到這個節(jié)目的魅力。它非常細膩，有最好的歌手和最好的音效，大家被打動都是因為認真，可能你錯過一個表情，這首歌就打動不了你了。”

洪濤決定做這個節(jié)目，“一著險棋?！?/p>

誰來登臺

如何能將一群業(yè)已成名的歌手請到一個舞臺上來PK唱功？洪濤最先找的人，不是歌手，是梁翹柏。

梁翹柏是香港流行樂壇的頂尖人物。王菲、盧巧音人等與他長期合作，請他編曲以及監(jiān)制專輯，這兩年王菲和陳奕迅的演唱會， 也都是由他擔任音樂總監(jiān)。談起對洪濤的第一印象，梁翹柏說：“理想主義，我猜他以前一定是個文藝青年?！?/p>

洪濤告訴梁翹柏，他要做的這檔音樂真人秀節(jié)目必須要有最好的音效?！皹肥帧⒑吐?、調音師、音響設備，我希望都是最好的?！绷郝N柏給洪濤介紹了大陸最好的調音師何彪，心里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所知道的電視臺很少愿意把錢花在‘看不見’的地方。明星大牌不大牌，舞臺炫目不炫目，這些觀眾看得見，但是音響好不好樂隊強不強，對觀眾而言真的重要嗎？”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梁翹柏是洪濤手中唯一一張牌。“大部分歌手或者歌手的經(jīng)紀人聽到我說請他們來PK都覺得我們瘋了，基本不用理由就直接掛電話?！蹦茏尯闈龓е婀?jié)目上門的已是謝天謝地，“其實基本上給歌手們看了節(jié)目，多少都會有所觸動?！边@個時候洪濤趕緊見縫插針地介紹，這個節(jié)目擁有如何頂級的配置：音樂總監(jiān)是梁翹柏，貝斯單立文，調音師何彪，音響是VDOS（法國L`acoustics，頂級音響設備）?！耙痪湓?，這個舞臺能吸引想唱歌的人?！?/p>

“我們要找的歌手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唱功夠強，二知名度夠高?！焙闈f。中國和韓國不一樣。在韓國，純實力派歌手的生存空間很小，技藝頂級卻長年駐唱酒吧的歌手比比皆是，他們甚至很難得有發(fā)片的機會。而中國，“只要你唱紅過一首歌，接下來十年的商演、走穴基本都不愁了。那么多縣城，夠你走的?！币痪湓?，中國的實力派不缺舞臺。洪濤最初找到齊秦時，齊秦問他，“我12月有19場演出，我為什么要去你的舞臺上跟人PK？”沙寶亮的經(jīng)紀人最初聽到洪濤的建議只蹦出一句話：“小心他揍你”。大部分人的回答都是：歌壇早就證明我有大舞臺了，也不缺演唱會，我再去和人比，不是自降身價嗎？“我一般就用激將法，你對你的唱功沒信心嗎，你怎么知道你不會贏？”就因為這句話，沙寶亮喝醉了，拍胸脯了；羽泉看了十幾遍韓國原版的視頻，答應了；陳明放下孩子，復出了。

例外是黃綺珊。她的唱功夠絕，知名度幾乎沒有。洪濤向臺里報了幾次黃綺珊的名字都被否定了。20年前，黃綺珊是站在中國最好的舞臺上唱歌的人—在廣州的卜通100，最好的歌廳，與她同臺的是那英、崔健、朱哲琴?！八敃r是那里的傳奇，”音樂人撈仔說，江湖傳言那英唯一怕的就是她。也正是在卜通100，黃綺珊認識了她的前夫涂惠源，并與之遠走臺灣。兩人最終離婚，涂惠源寫下的《聽?！泛汀都魫邸纷屇贻p的張惠妹一舉成名。

12月黃綺珊從新加坡回重慶老家，洪濤飛過去約她見面。兩人像一對試探的男女—“我想讓她唱歌，她想來，但都沒把握，不肯定?！秉S綺珊穿一件棉襖，戴個黑框，“普通中年女人的樣子”，洪濤有點沒底，問可不可聽黃綺珊唱一首。黃綺珊還挺不高興。兩人來到解放碑下的麥樂迪，黃一口氣唱了四首，一首《I will always love you》直接把洪濤唱哭了。

“她在新加坡讀神學。我問她，能不能休學。她說不可能，休學意味著對神的褻瀆和不敬，這個學校不是誰都能讀的，我已經(jīng)跟神說了，要把自己給他。就好比已經(jīng)跟了一個男人，不能因為另一個更有誘惑，就跟他走。”

這么說，洪濤無言以對，他提出可以為黃綺珊改變賽制。她最終來了，她愛舞臺。

除了唱，還有什么

敢站上《我是歌手》舞臺的歌手都是敢吃螃蟹的人，“不對，是河豚”，洪濤說。7個歌手，一人一首，臺下500名觀眾1000只耳朵，直接決定生死存留。“這游戲又殘酷，又迷人，后來他們都玩high了?！?/p>

觀眾組導演鄒志明起初也不理解，視頻里臺下坐的韓國人為什么能哭成那樣。11月洪濤帶隊去了首爾，鄒志明看了一次現(xiàn)場，就懂了。簡單說，就是萬人體育館的頂級音效，放在幾百人的小場地里給你聽，“想象一下陳奕迅在你眼前五米處給你唱情歌，有多感人？”

但不僅僅是被打動，在這檔被洪濤定位為音樂真人秀的節(jié)目里，觀眾的重要性幾乎與歌手相當。他們扮演的正是《中國好聲音》里那英、劉歡、庾澄慶的角色，只不過這次反過來，評委是草根，選手是明星。

什么樣的觀眾有資格決定明星歌手們的命運？鄒志明設置的定位是：易感、公正的非專業(yè)音樂愛好者。這是重要的一環(huán)，“如果游戲規(guī)則設置不當，首先歌手們就不答應?！泵恳惠啽荣愑型镀睓嗟?00名觀眾，平均每個人要經(jīng)過4-5輪，包括網(wǎng)上申請、問卷、近30分鐘電話等各種形式的“面試”才能來到現(xiàn)場?！耙话阄覀兪紫葧柲阆矚g聽誰的歌，有沒有某首歌和你有特別的故事。如果恰好有歌手唱到了你喜歡的這首歌，你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投票給他？有追星傾向的一律排除。我們也會逐一與他們談對參加比賽的每個歌手的看法，偶爾會有歌迷隱形為路人，對某歌手故意避而不談，大部分情況下，這些都可以被我們察覺?！?/p>

觀眾的形象也很重要，鄒志明直言不諱。“現(xiàn)場38臺攝影機有20臺是對準觀眾席的，美麗的動情的臉上當然會停留得久一點?！痹谌绱朔结樀闹笇?，《我是歌手》現(xiàn)場觀眾給電視機前的人留下的強烈印象也就不足為奇。由于太多投入、流淚且標致的臉，《我是歌手》被微博段子手李鐵根戲稱為《我是觀眾》，并調侃“翠芬，最近咱們村里這么多喪事，怎么沒見你去哭??？”“最近忙著給湖南臺當觀眾，那邊給的錢多?！?/p>

“可是連我有一次都沒有忍住眼淚?！爆F(xiàn)場導演洪嘯告訴記者，“黃綺珊彩排唱《剪愛》的時候”，他問過韓國版總導演金英熙，在韓國有沒有人質疑現(xiàn)場流淚的觀眾們？答案是沒有?！霸谒麄兛磥?，在一個制作精良的現(xiàn)場，投入，以及流淚，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在我們這里， 就成了典型的中國式信任危機?！?/p>

“很多電視觀眾或許沒有現(xiàn)場看演出的經(jīng)歷，所以不能理解。或者可以說，我們做這么好的現(xiàn)場，其實也是在培養(yǎng)觀眾”，音樂總監(jiān)梁翹柏說。

“音樂、觀眾、真人秀，構成了《我是歌手》節(jié)目的核心?！敝破硕计G說。“90分鐘一期節(jié)目，一人一首歌不超過35分鐘，主持人和觀眾的鏡頭加起來不超過10分鐘，剩下來的接近半小時都是真人秀的內容?！薄白钤缭诳错n國版樣片時，我們就隱隱感到這個節(jié)目除去唱歌的部分相當龐大而復雜，”編劇組組長孫莉告訴記者，他們?yōu)榇顺闪⒘?0人的專業(yè)編劇團隊—為真人秀部分服務。“歌手們舞臺之外的所有碎片，交談，玩笑，對同一件事發(fā)表看法，針對出場次序和結果的反應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所以才能做到瑣碎中有秩序，隨意中有推進，牽引著每一個90分鐘的‘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