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

看眼睛知道你失眠，

從失眠測定你構想的詩篇。

修眉是不甘收斂的翅膀——

有什么樣的痛苦將它灼傷？

但鐵顎依舊緊咬著決心，

而決心又始終緊咬著敵人。

1945年歲尾 南昌

西盟的早晨

我推開窗子，

一朵云飛進來——

帶著深谷底層的寒氣，

帶著難以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在哨兵的槍刺上，

凝結著昨夜的白霜，

軍號以激昂的高音，

指揮著群山每天最初的合唱……

早安，邊疆！

早安，西盟！

帶槍的人都站立在崗位上，

迎接美好生活中的又一個早晨……

1954．5～7 阿佤山

鮮血與詩歌

假如我要死去，

我的每一滴血，

都將滲透到地下，

鮮血，和詩歌一樣，

能營養(yǎng)我的國家。

我的聲音將活著，

但同時也將沉默。

就讓它沉默吧，

它愿聽新的歌；

聽新歌，是最大的快樂……

1954～1956 昆明—北京

遲開的薔薇

盛夏已經逝去，

在荒蕪的花園里，

只剩下一朵遲開的薔薇；

摘了它去吧，姑娘，

別在襟前，讓它

貼近你的胸膛枯萎……

1956． 北京

只有一個人能喚醒它

我的心房里，

愛情在酣睡，

只有一個人能喚醒它，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1956 北京

皺 紋（一）

是什么樣的蜘蛛，

在他的臉上

織了一張網(wǎng)，

然后，再一點一點地

把他吃光。

蜘蛛呵，

蜘蛛呵，

你的名字

是不是叫做希望？

構思于1966～1976“文革”十年間

哎，大森林！

——刻在烈士飲恨的洼地上

哎，大森林！我愛你！綠色的海！

為何你喧囂的波浪總是將沉默的止水覆蓋？

總是不停地不停地洗刷！

總是匆忙地匆忙地掩埋！

難道這就是海？！這就是我之所愛？！

哺育希望的搖籃喲，封閉記憶的棺材！

分明是富有彈性的枝條呀，

分明是飽含養(yǎng)分的葉脈！

一旦竟也會竟也會枯朽？

一旦竟也會竟也會腐敗？

我痛苦，因為我渴望了解；

我痛苦，因為我終于明白——

海底有聲音說：這兒明天肯定要化作塵埃，

假如，啄木鳥今天拒絕飛來。

1979．8．12 沈陽

從前我們是誠實的

主啊，你詛咒那些批評我們背叛了過去的“缺德”派吧，叫他們滅亡吧，阿門。

從前我們是誠實的，

真的，至今我們還能感到自己頭上的光輝；

我們賣酒就是賣酒，絕不對水——

多么愚蠢！想起來簡直后悔！

從前我們是誠實的，

人生誠實過一回也就蠻可以；

掏了鴿子蛋的頑童該不該向母鴿子道歉？

我們不懂！這有什么必要值得大聲爭議！

云彩并不因此而少了一朵，

微風照舊在大地上吹，

盡管到處都看得見死去的長青樹，

磐石的碎片也早已鋪成了瓦礫堆……

但我們從前是誠實的！

那樣的認真，那樣的又傻又迂！

為了鄰居的幾滴眼淚竟然怒發(fā)沖冠，

何必呢，不過是添了一名墮胎的少女！

咳，從前我們是誠實的，

多么可笑，仿佛冥冥中真有誰在執(zhí)掌規(guī)矩；

我們早就應該是唯“物”主義者了，

我們早就應該無所畏懼！

誠實好！從前我們是誠實的！

后來？后來……蛾子咬破了繭，當然要飛；

你自己問上帝去吧，

他會告訴你的，我們沒有罪。

《圣經》上不是明明白白地寫著嗎？

迦南那個地方，河里流著乳和蜜，

可是上帝他把指北針弄丟了，

大家跟著他走，當然一起迷失了方位。

反正我們從前是誠實的！

這就夠了，根本用不著慚愧！

何況我們私下還承認：撒了一個謊，

必須同時用一百個謊來保衛(wèi)。

我們畢竟播種過誠實，

理應獲得報償和安慰；

如果我們把收割機開進了國庫，

又有誰能說我們不對？！

人為萬物之靈，這是真理，

而萬物總有萬物的秩序，

切不可破壞這復雜而又簡單的生態(tài)平衡呀，

一頭是勞動的汗，一頭是欲火的灰……

看我們的花園多美！

無花果吃光了，還剩下葉子像翡翠；

不過我們的確沒有需要掩蓋的羞恥；①

對這種葉子，我們誠實地宣布：不感興趣！

1979.9.6 合肥

注① 古希臘雕塑藝術品中，很多裸體男子像，都用一匹無花果葉子遮住下部。

竹 問

哎，好一片成林的春筍！

有鳥喙一般鼓突的唇，

有胎毛一般金黃的茸，

有蛟龍一般密致的鱗。

長大了你干什么？我不敢問，

也許將七竅通靈簫笛流韻，

也許將編扎火把再次夜行，

照舊挑落后的擔子，呵，真沉！

也許將玲瓏剔透懸簾鋪簟，

為炙手可熱者奉獻著涼蔭，

也許將橫節(jié)豎刺呼嘯惡聲，

教鮮血淋漓者馴服于命運……

1979．10．24 合肥

傷 口

我是中國的傷口，

我認得那把匕首；

舔著傷口的是人，

制造傷口的是獸！

我還沒有愈合呢，

碰一碰就鮮血直流；

這是中國的血啊，

不是你們的酒！

腹稿于第四次文代會上

1979．12．24 追記于合肥

贈 人

——給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幸存者

由于寥廓，由于萋萋芳草滿天涯，

青海，你教我想起了西伯利亞；

由于岑寂，由于無數(shù)寶藏埋地下，

青海，你教我想起了西伯利亞；

由于冰風，由于不掛牧鈴的牛和桀驁難馴的馬，

青海，你教我想起了西伯利亞；

由于十二月黨人，由于他們竟和惡棍一道流放關押，

青海，你教我想起了西伯利亞；

由于心底的愛情，由于灰燼中爆發(fā)了新的火花，

青海，我愿意忘掉那西伯利亞……

1981．7．23 西寧

嘉峪關

登上嘉峪關，我緩步繞城一圈，

前后左右是箭樓、矢堞、坡道和欄桿；

漢人的膽汁，唐人的血，明人的汗，

剎那間都在我周身流轉……

據(jù)說，萬里長城到此中斷，

再往前去，不過是殘烽廢燧，敗墻頹垣，

我不相信，不同意，不情愿，

摸摸脊柱吧，脊柱在，必有完整的軀干！

1981．7．27 西行途中

我不是孤雁

我不是孤雁，

我有一縷不滅的靈魂；

我的靈魂在空中排成梯隊，

我們是一群。

我不是孤雁，

我有一串嘹亮的啼音；

我的啼音在海面轟然回響，

我們是雷鳴。

我不是孤雁，

我有一個莊嚴的身影；

我的影子原本是你的影子，

我們都是人。

我不是孤雁，

我不屑于答理海那惡棍；

讓它的浪舌瘋狂咒罵吧，

唾臉自干是它的報應。

我不是孤雁，

我也絕不向老天求情；

天是不會縮短距離的呀，

我們將飛完自己的路程。

1981．9．2 蘭州

無弦琴

陶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意——蕭統(tǒng)《陶淵明傳》

然而，我不會喝酒，

連一張做樣子的琴也無有。

無有桐木，

無有弓藤，

無有馬尾，

無有象牙一般熟透了的撥子，

無有琥珀一般凝固著的松油。

不會，不會，不會，

無有，無有，無有。

盡管我略懂一點點音律，

并且積蓄了不止一點點憂愁。

我不是陶淵明啊，

不曾在門前栽下五株柳。

我不是陶淵明啊，

也誤了撫琴的時候。

1981．11．7 合肥

水墨畫：皖南黟縣西遞村古民居

當晝的太陽直射，瞄得可真準，

古牌坊像身披鎧甲的老兵，

腦門心中了一把金矢，卻挺著，

不淌血，也沒有仆倒的身影。

汩汩的山溪，長長的綠吻，

那舌頭既柔軟，又潮潤，

舔濕了所有的深巷，所有的浮云，

何處悠悠這搗衣的砧聲？

四下里瞅瞅無人，

可一磚到頂?shù)母邏︽i不住煙火的溫馨：

刷飯甑，呼嚕水煙袋，嗆咳，唾，擤，

還有覬覦金魚的小貓喵咪于天井……

中堂泛黃，聯(lián)楹剝損，模糊了檐雕的戲文，

繡床是房間里的房間，上有板棚，下有踏凳；

而石苔涂滿了三百歲的游魂，

偏偏談論著發(fā)放居民身份證。

1984 腹稿

1987.9.23 金川落筆

誰曾聽見過那聲音

日落了

誰曾聽見過那聲音

月落了

誰曾聽見過那聲音

站著的坐著的躺著的走著的跑著的銬著的

怒目圓睜的咬牙切齒的弓身躲藏的

都像風中的木葉

落了，落了，全落了

可誰又曾聽見過那聲音

——除卻我這顆琴弦一般

猝然繃斷的

1989～1990

愛晚亭

熬到了這一把年紀

的確也需要一座愛晚亭

且讓我策杖前去

坐看霜燃楓林

坐看天火余燼

然后變小，變小

回歸童年髫齡

半是淘氣，半是驚心

似閉非閉欲張未張的眼睛

偷覷那

周遭淵默、凜然逼近的

黑風景……

1990．12．4 長沙

流 浪

水在河與河之間流浪

風在天與天之間流浪

鳥在樹與樹之間流浪

歌在心與心之間流浪

生命碾作紅塵流浪

紅塵裹入星云流浪

星云跟隨宇宙流浪

是誰？又將這一切裝進褡褳，扛在肩上？

是那個年邁的流浪漢嗎？踉踉蹌蹌

有人夸他慈祥，有人怨他乖張

昏花老眼，反正——

睜著的一只是地獄，閉著的一只是天堂

霎時，有無聲之聲恣肆汪洋：

家鄉(xiāng)即客舍，客舍即家鄉(xiāng)

腳帶驛站，心攜篷帳

游牧八荒，神，也在路上

1994．3．17 合肥

鷹王巡狩

草原鷹是草原王徽。

他的威儀，無關乎他出巡總擎著黑的華蓋，舞著黑的牙旗，

也無關乎當遠方地平線上確有獵物露頭，且值得搏擊，他必定發(fā)出的亮唳一啼；

他只是絕對擁有真正的王者氣度，風神凜然，游弋所至，肅靜回避，教一切四腳的和兩腳的生物自慚形穢。

這，正是他全部威懾力量之最深刻的秘密。

然而，他又很在意，很在意——

那幫成吉思汗的拖鼻涕苗裔；視線所及，娃兒們一面撲著投影，跳踉趔趄，緊緊追隨，

一面匆匆將手指頭塞進小嘴，“看哪！鷹！”唿哨灌滿狂喜，直噴天際。

1996．9 改定于合肥

選自組詩《西部蒙古》

鷹王神課

您結巢于草原盡頭，某處陡壁懸崖之上，巖穴向陽。

早課照例是長時間的打磨雙翅——為了給每把茶炊、每袋煙鍋配給火光，

稍后的正課便是將失血的榮耀、失語的狂歡和失貞的夢想一古腦兒掛上天街云坊，

令眾驃騎四蹄躁動，日復一日地形銷骨立，引頸長嘶旋又垂首思量。

翼若弓，喙如矢，睛似鉤，爪賽鉗，儼然可汗升帳——

喑默中的大喑默啊，嘹亮中的大嘹亮，孤獨中的大孤獨啊，輝煌中的大輝煌。

該做晚課了，您又總是選擇王陵作經堂；您本已極度疲憊，卻猶自振翮，不敢稱累，低低地，且盤旋，且滑翔：

躬身到地，一來向長眠者請安，二來詢問，可曾新想起了什么，要對那不肖子孫宣講？

1996．9 改定于合肥

選自組詩《西部蒙古》

鷹王寓言

噫！您，黑色閃電，燭照天地的好一炷靈焰！

草原有您，黑色閃電。非草原有您，黑色閃電。北南西東各地皆有您呀，黑色閃電。

大雪封山的季節(jié)，您是遠古樂圣著意孱入的不調諧音；淘氣如蝌蚪，潑剌于總譜之白練，令嬉戲的魚們驚恐不安。噫！您，黑色閃電。

待到草原冒煙的日子，誰是頭號疑犯？無從緝拿歸案。但見亂紛紛遍地羽毛，猶如燒焦了的火把碎片。噫！您，黑色閃電。

攥您于掌中，化名霹靂，噫！黑色閃電。

孕您于心坎，昵稱地火，噫！黑色閃電。

然而眼下，您卻不思食不思飲，并將所有的易燃易爆品，暫時均寄存于上界某一堆棧；而蕓蕓我輩，乃喜結洗耳恭聽的善緣——

孟子曰：“引而不發(fā)，躍如也?！编?！您，黑色閃電！

1996．9 改定于合肥

選自組詩《西部蒙古》

唐詩轉世靈童

必須走進唐詩。

必須仔細訪尋王翰王維們高適岑參們早已凝化成石的足印，

同時帶上覘尺檢測孤煙的角度，帶上圓規(guī)校正落日的弧形，

再張大你的嘴吞咽幾口狂雪，并枕白草、紅柳于沙磧野營。

應該走出唐詩。

應該將漢人的瞳孔換作胡人的瞳孔，

且大吼一聲：月比秦時瘦了，關比漢時丑了，風比秦時惡了，草比漢時矬了，

能如此，方有指望，當一回王翰王維們高適岑參們的轉世靈童。

1996．9 改定于合肥

選自組詩《西部蒙古》

花 棒

（1）

既然有生命，就必須開花，

而且，要開就開個痛快，開個繁華！

因此你遍體才掛滿了鈴鐺，

搖著歡樂，搖著色彩，搖著喧嘩。

假如世上的棍棒一律像你，

人們的皮肉將永遠免遭毒打；

同時心靈也會變得十分美麗，

敵意和妒恨全在愛情中融化……

（2）

不過我懷疑，你大概是一根哨棒，

當年，曾解押欽犯流放這邊疆，

愚蠢的禁卒將你不斷揮舞，

才濺下這滿身的斑斑血漿。

當囚徒終于被打死在這絕域蠻荒，

禁卒回去了，順手把你插在沙上；

你立刻含著惱怒的眼淚生根發(fā)芽，

年復一年地捧著鮮花將冤魂祭饗……

1982.8 甘肅金川

萊辛憩園

這一方蒼老的墓碑，

是您從地穴萌生出來的靈魂；

這一匝密集的栗樹林，

是您多刺復不斷爆炸的靈魂；

這一束冷艷的石竹，

是您無言卻脈脈含情的靈魂；

這一具黃皮膚黑眼睛，

是您倦游中國后回歸的靈魂。

1987．3．23～4．14 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

天使島

舊金山的金門（Golden Gate ）扼住了圣·佛朗西斯科灣——一片內?！难屎?；在這內海之中，孤島伶仃，名曰：天使島（Angel Island），實為牢獄。華人入境之前，必須集中該處聽候審查，備受歧視、虐待之苦；這種情形，一直持續(xù)到本世紀50年代初才漸告廢止。

海灣的波濤。

天使的舞蹈。

先人的嚎啕。

海灣的漣漪。

天使的夢囈。

先人的幽泣。

兒——孫——啊

1988.12.28 游天使島歸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