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說我是小姐,坐臺的小姐。
當然,是在我睡覺的時候,她把“坐臺小姐”這個屎盆子扣到了我的床上。我喜歡蒙頭睡覺,她扣不到我頭上。她判定我是坐臺小姐的理由只有一個——大白天睡覺,叫也叫不醒,那么晚上干什么去了?在她心里,只有坐臺小姐才能擁有那樣顛倒晨昏的睡眠和一副亂世煙花的睡態(tài)。
我搬到江南國富美食街女子宿舍的時候,我毛歲二十四。這個年紀,在我們老家,應該是懷里抱個孩子??晌沂悄敲床蛔R時務,還抱著夢想不放。我的夢想比孩子多,我的夢想總是難產(chǎn)或是小產(chǎn)。我孤身一人也經(jīng)歷了生育的數(shù)次陣痛和隱痛。沒辦法,我九歲才上學,初三落榜又復讀了一年。這樣,就等于我十歲才上學。十九歲時,我為了追上城里那些上學早的孩子,舍棄了高中,舍棄了大學。如果我貪戀高中和大學這段光陰,就等于我得等到二十六歲才能大學畢業(yè)。但這我也不能保證,因為在我的老家,高中學校的師資力量,如同我的小學一樣營養(yǎng)不良。我弄不好就得復讀三年、四年或是五年,這樣的先例比比皆是。再一個,我也得有自知之明,我若是去上高中或是大學,學費從哪出?一年級時,我是私自向鄰居借了五元錢,背著俺爹俺娘私自到村小學報了名。然后那一天,我在學校尿了褲子,因為心情無比激動。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這么做,俺娘的打算是讓我十一歲上學。在那件事上,俺娘沒有打我,大概她心里也不忍。小學,我的學費一直是借,一直是五元。初中時,不用借了,學費的來路改道了——弟弟和妹妹們集體輟學供養(yǎng)我。情債更難償。我怎么能忍心聽著他們鏟地的鋤頭在山上響、而我在山下優(yōu)哉游哉地讀我的圣賢書呢?在我的老家,沒有學前班,更沒有幼兒園。就算上了小學,也只有數(shù)學和語文旱澇保收。至于音樂、美術(shù)、體育這些課程,常常是紙上談兵。我曾經(jīng)搜腸刮肚地為自己幼教的缺失補寫過簡歷——大炕是幼兒園,土地是學前班。以此類推,女子宿舍就是我的大學。國富美食街女子宿舍,是我的大三。
其實,琦想說我是妓女,我知道。我也想對她說,我是名記。但我沒有說,因為我現(xiàn)在還不是。我現(xiàn)在是電視臺的一名編外記者,沒有編制,就像男人沒有男根一樣,到哪都硬不起來。不過我很珍惜這不男不女的日子,我想以此為基礎,打造我記者生涯的雄風。我就是老家莊稼地里長在石片上的蘭花草,只要給我一星土、一點水、一絲陽光,我就能充分利用現(xiàn)有條件發(fā)出芽,然后靠著匍匐的姿態(tài)俯身爬向地面,遍地舒展。為制作一個參評的電視散文,我連續(xù)十幾天沒有睡覺,我欠著眼睛一大筆債。就在我還債的時候,琦來了。她也要在這女子宿舍里上大學。
我和琦初見,一個在夢里,一個在夢外。從夢里到夢外,大阿姨鋪路。琦來了,大阿姨剛剛擦完地,我剛剛摸著睡門。她們的腳步聲在我的夢鄉(xiāng)里來回踐踏,一會去衛(wèi)生間,一會去廚房,一會開燈,一會擰水龍頭,一會又摸地面。這里是地熱,檢驗室溫,只能像號脈那樣用手摸了。最后,她們向我的房間走來?!霸颇?,起來了……”這是大阿姨的聲音。自我搬到這里,她就是我的大姨媽——每月催一次房費。真的,在女子宿舍里,房租就像例假一樣,延期讓人恐慌。大阿姨心臟不好,在房租的問題上,我從來都是首付。而且,我每月多交十元錢,我睡在了下鋪。我再多交十元錢,我可以每天使用她的煤氣灶做一頓飯??垂芎車溃荒苁且活D,且事先口頭約定:我不能用大阿姨的煤氣灶做高檔的飯菜,比如燉魚、燉雞或是燉肉,因為那太浪費煤氣。我只能做一些速食:菜進鍋里打個滾就出來,湯開鍋就熄火。煮面條更有講究,大阿姨嚴令要求我們,煮至半熟就要熄火,然后蓋上鍋蓋,讓面條在鍋里燜熟。不管怎么說,我已經(jīng)邁出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步。我占用著房東家的廚具,開始了享受自己小日子的精彩。房租是例假,對于像我這樣貌似有正式工作、有正經(jīng)事做的房客來說,一個月一次。對于那些沒有工作、沒有正經(jīng)事做的房客們來說,一周一次或是一天一次。這一切,都由大阿姨來掌控,這因人制宜的“生理周期”,可以把經(jīng)營女子宿舍的風險降到最低,保證不跑單。最大的風險就是損失三元錢。因為我住的女子宿舍,平均每月每張床九十元,也就是每夜才三元錢。三元錢能做什么?能購買一雙襪子或是三張大煎餅。對于我這樣食量大如牛的人來說,想同時滿足溫飽都不現(xiàn)實。局促、拮據(jù)、斤斤計較、動蕩不安,一直是女子宿舍的底色。當然,剛才我所描述的廚房,在大阿姨嘴里,都成了她吸引新房客的創(chuàng)新之處。
“云哪,起床了……”大阿姨還在喊我。
喊我也不起,她就用手敲我房間拉門的玻璃——我睡在陽光房里,當初我來的時候,也是因為我是記者,大阿姨高看我一眼,讓我住在了靠南窗有陽光的房間里。我的房間不足五平方米,四張床,兩兩一伙上下放著。我的對鋪還空著,琦想住在這,她也喜歡陽光。但是她不喜歡與坐臺小姐同屋,所以最后她選擇住在我的隔壁。我的隔壁,成日黑乎乎的,像是冬日的北極,常年沒有陽光。里面住著兩個女孩,一個女孩從鄉(xiāng)下來,男友在建筑工地上開吊車,她準備數(shù)錢嫁人。另一個女孩也來自鄉(xiāng)下,漂亮,愛上了比自己大二十歲開飯店的堂哥,成晚聽著風聲數(shù)星星盼月圓,就等著把堂嫂淘汰出局,她好雀占鳩巢,享受一個大家底。小女孩的夢真可怕,只是在飯店端了幾天盤子,就把夢做到人家床上去了。琦不知道這些。大阿姨很失望,大阿姨有個毛病,她見著漂亮的女孩,就特想往人家身上潑灑陽光。見著長相像黑驢蛋一樣的女孩,便吝嗇起來,沒有好心情去安置。有時人家前腳一走,大阿姨后腳就會敲我的門,“云哪,你看剛才那個女的,長得那么黑……那雀斑擠一堆,我真想拿笤帚給掃掃……”她很討厭女孩皮膚黑,也討厭女孩染黃頭發(fā)。“哎呀琦呀,這屋多好,全是陽光,一樣的床費,為什么非得住在這個黑窟窿里呢?”琦說話風風火火,“行了,我就住這里吧,黑點好,睡覺有感覺?!蔽议L舒一口氣!我在心里感謝琦,就因為她沒有住在我這里。再多一個人,太擠了!
琦說我是坐臺小姐,大阿姨不知道。但是我聽到了。我的耳朵獨吞了一個坐臺小姐。就在大阿姨敲開我的玻璃門之后,我一床的紅被花,突地開在了陽光下,異常爛漫,像要流淌。花下,還露著我的兩條紅腿。腿上,還有兩只紅腳。我可以想象,那紅腿和紅腳,就像春心難耐的花蕊一樣,在等待多情的蜂飛蝶繞。最近我特別喜歡紅顏色!把被子、內(nèi)衣、襪子、頭飾包括手腕上的絲繩,全部換成了紅色——我想大婚??墒?,我這宿舍版的紅樓夢,琦沒有讀懂。就在我最香艷的時候,琦說我是坐臺小姐?!霸颇?,快起來了,有人來看房間了……這位,天天晚上不睡覺……”大阿姨向琦這樣介紹我?!疤焯焱砩喜凰??晚上不睡覺……”我聽見琦疑惑的聲音,也聽見她兩個手指甲相互摩擦的聲音,我想她可能會吸煙。這時女子宿舍的電話響了,大阿姨徑直接電話去了。而琦還站在我的房間里,她反復叨咕那句話——“天天晚上不睡……那她……坐臺小姐啊……”琦把“坐臺小姐”四個字說得聲音極輕,細弱的音絲,好像一遇著我的呼吸就能斃命。但是我聽見了。
我在被窩里暗笑。我多想做一個名記!
琦很愛照鏡子。她沒來之前,女子宿舍衛(wèi)生間的鏡子,每天只能與馬桶對視。馬桶咕嚕咕嚕地說話,鏡子一言不發(fā),實在是無法臭味相投。鏡子等待的是臉,馬桶等待的是屁股,天生不是一路貨,審美的方向大相徑庭。自從琦來了之后,鏡子頓綻歡顏。琦為了讓鏡子更高興,還會搬來凳子,把腳踏上墊高,把完整的自己送給鏡子。她沒來之前,鏡子的待遇相當差,不如玻璃窗,一年到頭沒人擦洗。女子宿舍里的人,各自照妖鏡,各掃門前雪,沒有大局意識。在照鏡子這件事情上,多數(shù)是每人手執(zhí)一個巴掌大的小鏡,像探測儀一樣,一只眼一只耳的巡邏,盲人摸象,局部真實可靠,全部錯位亂套。琦來了之后,衛(wèi)生間里閑置許久的鏡子,過上了貴婦的日子,琦每天用高檔濕巾給鏡子洗臉。擦洗時,還要唱山歌。每到這時大阿姨總是說“我說琦啊,行了,那鏡子隔幾天擦一次就行了,你還得上班呢,快歇歇吧……”這時琦就像沒聽見一樣,把山歌再唱上一遍,然后開始照花前后鏡。
琦照鏡子,很有古風。先是微笑;然后半轉(zhuǎn)身,回眸一笑;然后全部轉(zhuǎn)身,再回頭,驚鴻一瞥;最后一個快速旋轉(zhuǎn),任春光飛散,發(fā)絲繚繞?!澳憧寸莻€美喲……”大阿姨總是這樣一邊贊嘆著琦的美麗,一邊手里拎個抹布笑呵呵的東撩西撥。琦喜歡穿紅色的上衣,正紅的那種。照鏡子時間最長的一次,是為她那件紅色貂領(lǐng)皮衣。有一天琦是早上回來的,進屋就開始換衣服,一會就虞美人出世了——那件衣服,荷袖楚腰,漢服的領(lǐng)子,外加一粒簡潔明快的銅扣。這穿越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貂領(lǐng)皮衣,時尚又國際。特別是貂毛的領(lǐng)子,紅與黑,像夢里湖邊的蘆花,溫暖著琦那春水一般的臉龐。實在是太美了!琦欣喜地拉亮燈,在鏡子前照來照去。她用鏡子復制著自己的美麗,一直照到天大亮,也沒有舍得離開鏡子。又照到日上三竿,才戀戀不舍地下樓去吃早餐。在撩人的春色面前,大阿姨向來大方,“這個琦喲,天不亮,拉電燈照鏡子……”我對大阿姨說,“大阿姨,你應該收她十元錢照鏡費,再收十元錢拉燈費!”大阿姨聽后甩著抹布大笑,“啥也別說了,年輕真好啊!天天看琦照鏡子,一眨眼一天就過去了……”女子宿舍盛產(chǎn)身穿粗布的民女,多數(shù)人不敢奢望貂皮這樣貴重的自然特產(chǎn)。女子宿舍讀的書也多是與打工妹有關(guān)的期刊。而琦像是精裝的《時尚》雜志,每一頁都讓人驚艷。
P5H2bzt+At9I0g/l4f9VSGdI/N2nEXfNUHLMzzOH0QU=有琦的日子,度日如飛。天已大暖,琦要回趟老家。對于我們這些寄生在女子宿舍的人來說,故鄉(xiāng)是老家,女子宿舍是新的娘家。把“娘家”這個親切的稱謂許諾給女子宿舍,我們走到哪里都是身輕如燕。是的,女子宿舍還是燕窩,一經(jīng)一緯都記錄著我們春燕銜泥的辛苦?!翱靵砜茨?,這個琦喲,嚇死我了……”一大早,大阿姨一發(fā)聲就笑不可支。大阿姨說到琦,我們都不約而同地鉆出了被窩?!拔艺f琦啊,你今天怎么穿成這樣?嚇死我了……”琦在照鏡子,鏡子在衛(wèi)生間里,衛(wèi)生間在廚房的后面?,F(xiàn)在,廚房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但我們通過大阿姨層層疊疊的描述,已經(jīng)預感到,里面又有奇花異草開放了!主角是琦!“哎呀琦,你在哪弄的這鞋,快脫了吧……還有這褲子,這都是哪百年的?笑死我了……”大阿姨越說越誘人,她用舌頭勾勒著琦的新裝束,把沒吃早餐的我們弄得垂涎三尺,我們一起大喊著,“琦你出來,讓我們看看……”琦從來不是磨磨嘰嘰的人,應了一聲,幾大步就從衛(wèi)生間里跨出來了。我想,她制造了女子宿舍歷史上最具爆炸性的娛樂新聞——腳下,一雙白色破球鞋,布的,鞋帶很沒規(guī)矩地糾結(jié)著。鞋眼很多,生了鐵銹。再看褲子,一條低檔裁縫制作出來的老式蘿卜褲。粗糙的紗料,哆哆嗦嗦,上不了大雅之堂。中間壓著褲線,還有兩個螃蟹一樣的隱形兜。這是十前年的款式,俺娘常穿的那種。最屯的就是這條褲子是旁開門!琦在低頭弄腰帶,弄不明白,向我們求救,“誰會?你們誰會?快幫幫我……”她急得臉都紅了,我們笑得不行了。我上前,我說我會。她長舒了一口氣,就等著我去給她“束腰”。 還好,琦今天的上衣,處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水準上,一件紅色舊夾克,不算太委屈她的臉。再看琦的發(fā)型,隨便在腦后挽了一個結(jié),扎草一樣。大阿姨摸著琦那鍋刷一樣的發(fā)型說“琦你不至于吧?回家怎么穿成這樣……”她難以忘懷琦以前的妖嬈。琦不做聲,依舊低頭侍弄她那村婦一樣的行頭。末了,琦拎著農(nóng)村裝雞蛋的手編筐沖出女子宿舍?!拔易吡耍乙s不上大客車了……”這句話,她跑到樓下,才使勁對著女子宿舍的窗戶喊出。我們依舊在樓上笑!“琦真是全能,連那雞蛋筐都配得那么U1qJ7IXowa2N5s7ynbbYnUsx+GM5uDhKqv7ROsP347o=地道,里面還有稻草……哈哈哈!”大阿姨眼里笑出了眼淚,邊擦眼淚邊在向我們講述琦的幕后故事,“哎呀剛才在那照鏡子時,琦跟我說了,她媽她爸看她穿成這樣,才放心!”
我太理解琦了!像我們這樣的農(nóng)村女孩,一旦走出家門,父母便再也無法掌控我們。我們身在他鄉(xiāng)、舉目無親,身上錢少、吃上頓愁下頓。我們極少往家里寫信,電話也不打,回家次數(shù)更少。不寫信是因為實在無喜可報,不打電話是因為長途電話費也很貴,不回家是因為路費更貴。我們從不向父母敘述生活的艱難與拮據(jù),腳上磨出血泡就自己咬牙挑破。吃了虧就自己掉一回眼淚,記下這難忘的一課。我們只抱著一個念想——要在外面生活得更好!如果回到村里,回到戶口本上,我們都是有土地的人。我們別了土地、親人、熱炕頭,去趕赴一場未知的人生,只是想讓自己腳下丈量的土地更廣闊。沒有不心疼孩子的父母,我們走出去,留給他們的是無盡的牽掛。他們抓不到別的,只能在我們偶爾回家的時候,從我們的衣飾上捕風捉影——穿得太破,他們難過。穿得太好,他們擔心,擔心學壞了,擔心買那衣服的錢來路不明。因為我們是女孩,在父母眼里,女孩是易碎的、身體構(gòu)造是易攻難守的,好像一失足就可墮落,一路煙花,名聲日落西山。關(guān)于我們回家穿什么衣服,是很有學問的。只要把握住一點——別太洋氣就好!村里人,對洋氣沒有辨別能力,對流行相當排斥。抹胸、亮片、短褲、低腰、吊帶、墨鏡……這標榜時尚的六大件,千萬別帶回村里,否則那會讓人戳著脊梁骨從村頭說到村尾。在村里,高跟鞋可以容身!貂毛也可以!皮也可以!棉最賤,因為它離土地太近了!
數(shù)日后的一個夜晚,琦很早就回來了。我說很早,是因為她是夜班。夜里做什么,不知道。大阿姨不在家,琦從外面回來,鉆進自己的小黑屋,不一會又鉆出來,“過來,過來,我有事!”她切蘿卜一樣翠綠清新的語氣,讓凝滯的女子宿舍瞬間有了活力。此時,女子宿舍里只有我、琦還有其他三個女孩。我們圍在琦的身邊,等待琦把大事宣布?!八o我一筆錢,讓我買個大房子,你們說,我應該去做什么呢?”琦很認真地睜大眼睛,眼里空空如也,就等著我們給她答案填滿。琦突然弄出一個“他”,讓我們措手不及。且又是一個有錢的“他”,更讓我們目瞪口呆。琦見我們疑惑,就進一步解釋說,“一開始,他以為我是坐臺小姐呢——那天我喝多了,我去衛(wèi)生間吐,他也喝多了,他也去衛(wèi)生間吐,他以為我是坐臺小姐……”琦開始放下那筆巨款講述巨款背后的艷遇。我們都不做聲,這突如其來的韓劇,醉醺醺的,我們有點聽不懂。劇情又發(fā)生在衛(wèi)生間,兩個人一起吐,喝醉了吐,實在是不美觀。琦見我們還不說話,就只有接著講,地點還在衛(wèi)生間,“后來,我跟他說,你管誰叫坐臺小姐呢?我只陪酒,不陪睡!”琦說到這里,眼里充滿了憤怒?!胺凑翘煳乙彩呛榷嗔耍一位斡朴频鼗氐阶?,端了一杯酒,端到衛(wèi)生間,全部潑到了他的臉上,他居然以為我是坐臺小姐!我們是不打不相識!”琦說到這里很風情地笑了一笑。她太年輕了,講述這樣的事情也單純得如泉水,讓你無法相信那泉水還會渾濁。我們依舊睜大眼睛看著琦,琦與那個男人的故事,我們也大概聽明白了。琦的工作,我也明白了,是酒店陪酒女郎。原來,坐臺小姐與陪酒女郎的差異在于——坐臺要上床,而陪酒只需上桌。上床給一個人看,上桌給一桌人看。床上是子彈,一顆就能將身體洞穿。桌上是王八蛋,用酒水串成一串,掛在妙齡陪酒女郎的香頸上。這伴隨著青春的暗窄的地下臥室,從上桌到上床,一步之遙。如此說來,這筆巨款必將導演著琦日后生活的大走向。琦的眼神依舊清澈,看來她實在不知道怎樣處置這來自捷徑的巨款,她潛意識里也認為,如果只是買個大房子,好像不能徹底安放自己?!吧蠈W,你一定要上學,上學學到知識是自己的,而房子只是房子!”我對琦說,我迫切地說!我生怕她糟蹋了那筆錢的同時,又糟蹋了自己的身體。我知道,琦已經(jīng)知道我是記者,她今天喊我們出來,實際就是在喊我。她也知道,我的主意一定是有遠見的?!澳呛冒?,我聽你的,我去上學……”琦咬了一下嘴唇,做出了英明的決定。我認為這是英明的,要大房子做什么?在這個時候,房子是吞噬青春的隱形殺手,房子越大,戰(zhàn)場就越大,里面只住著琦——這只從山溝溝里飛出的金絲鳥,要面對各種爭議與非議,早晚都是慘敗。而上學就不一樣了,即使將來戰(zhàn)爭打起,也還有學校的老師同學助陣,琦不是孤軍作戰(zhàn)。學了知識,就更不一樣了,知識是金水,可以繞過男人的滋養(yǎng)自我澆灌,自由成長,自強自立。過了一會,琦又問我,“他要是不讓我去上學怎么辦?”我不回答她,我直接問她,“你為什么不喜歡和我住在一屋?”琦一臉羞赧,“我以為你是坐臺小姐呢,蓋著那么紅的大花被,大白天睡覺叫也叫不醒?還穿一身紅,這多像一個坐臺小姐!”我說,“他不會拒絕你的,如果真的喜歡你,他不會拒絕的。假如他拒絕,你也要堅持,你這么年輕,必須上學,哪怕學一門立世的技術(shù)呢!這是正道……”琦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又認真地向我點了點頭,“好,我一定爭取去上學……”
因為是女子宿舍,大阿姨規(guī)定我們必須在晚上十點之前歸寢,超過了這個時間,她就不給開門了。但是琦的歸寢時間,大阿姨給她開了小灶,允許琦在午夜十二點之前歸寢,因為琦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關(guān)于晚上十點歸寢的規(guī)定,大阿姨像澆花一樣,不停地向房客灌輸。她不分場合不分時間,逮著人影就宣教。有了琦,大阿姨宣教的頻率更高了。一大早,大阿姨又開始了——“告訴你們,你,還有你和你們兩個,晚上都給我早點回來,你們不能跟琦比,琦就是那工作。我要是讓琦十點回來,那時候正是她上班的高峰期,那不現(xiàn)實……”大阿姨說話合情合理。這時背后有人罵了一句“老雞巴燈”,我聽出是玄子罵的。玄子正在疊被子,那句“老雞巴燈”,就像玄子撫平一個褶皺一樣自然地罵了出來。云淡風輕,波瀾不驚。我聽見了,我想大阿姨也聽見了。大阿姨一臉紫黑,直接去衛(wèi)生間刷馬桶去了。大阿姨其實不老,也就是五十多歲。大概是玄子罵得太難聽,大阿姨又不能發(fā)作,只能去刷馬桶,罵聲對馬桶,同流合污。玄子把“老雞巴燈”罵向大阿姨,是有原因的。昨夜,玄子歸寢的時間超過了十點。好像是十一點才喝得醉醺醺地摸到女子宿舍的門。女子宿舍里,凡是喝高的人,到哪都是民樂高手,也很會就地取材——見著墻就拍、摸著床就搖、見著開關(guān)就按。就算是躺下了,還會像雜技演員頂碗一樣,把上鋪的床板用腳尖頂?shù)闷吡惆松?。昨夜,玄子喝高了,便把女子宿舍的門像敲破鑼一樣足足敲了半個小時。我睡覺極輕,每個室友回來,都像是踩著我的心門一樣。我聽見是玄子喝多了,她那樣拼了命的“敲鑼”,是想讓大阿姨這個主角快點登場,給她開門。我知道大阿姨肯定沒有睡著,因為她就睡在門口。大阿姨是在“罷演”!我實在躺不住了!此時,門外的玄子已經(jīng)把破鑼擂成了戰(zhàn)鼓,雖然每個音階之間的距離加大了,但那聲音沉重得像從地下傳來一樣,帶有視死如歸的血性。我剛要起身去開門,卻被大阿姨一句話又給摁回被窩里了。大阿姨說“云先別給她開,讓她今夜長長記性……”大阿姨側(cè)身面向墻壁躺著,臀部像樹疙瘩一樣,一半扔在床上,一半在床下空懸著。她夜里很少脫衣服睡覺,“裹睡”的無奈來自職業(yè)。那懸起的半個臀部像警鈴一樣,時刻提醒著她不能睡得太死。后來,玄子把破鑼戰(zhàn)鼓敲遍之后,才意識到深夜醉歸打硬仗的徒勞,于是開始調(diào)整戰(zhàn)略,倚著生硬的鐵門說軟話,“大阿姨我求你了,快開門吧……”大阿姨這時起床,把玄子這屢教不改的晚歸房客放進來。估計玄子一夜沒睡,要不她那句“老雞巴燈”怎會罵得那樣無痕?“老雞巴燈”,一定是在玄子的五臟六腑里,經(jīng)歷了由激憤到釋然的轉(zhuǎn)換之后,才在她疊被子里自然脫落的。玄子罵完大阿姨,大大方方地上班去了。大阿姨這才離開馬桶開始擦鏡子,她對琦的偏愛也體現(xiàn)在這鏡子上。她每次擦鏡子都會說,“哎呀,還是我來擦吧,琦那個干凈啊,那小腰我都怕累著她……”但是今天,大阿姨擦鏡子時,一句話也沒有對鏡子說。擦完后,女子宿舍的房客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我也正準備出發(fā),大阿姨說話了,“云你看玄子罵得那個難聽……”大阿姨黑紫的臉上盡是悲涼,五十多歲的悲涼,沒有暖和的余地?!霸颇阏f說,你們這幫丫頭片子,離開家那么遠。我也是當母親的啊,你們?nèi)胍够貋恚夷芊判膯??雖然說你們的死活與我無關(guān),但我也得對你們負責任啊,要是真出點什么事,你們的爹媽得多難受啊……”我第一次看大阿姨流眼淚。五十多歲的眼淚,直接奔腳下,淚都是散花的,不能成珠?!澳莻€琦,也是為了生存,我要是不給她開綠燈,她就得夜不歸宿。云你想想,夜不歸宿,她能住哪?還不是住在酒店里,那是好地方嗎?時間長了能行嗎?那個玄子,處了個不三不四的對象,天天那么晚才回寢室,那能行嗎?要是她在父母身邊,能讓她天天那樣嗎?”大阿姨有什么心里話都愿意對我說,在她心里,我是良女。
琦再也沒有回來。
琦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女子宿舍里,是琦跟大阿姨請假,說單位有事要去省里一趟。琦沒有說謊,她知道大阿姨是真的愛護她。也知道女子宿舍里的每一個人,她都不必設防。在這里,她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沒有人不喜歡她。她是植物,綻放著女子宿舍的春天,總是開出紅色的花。她有時像虞美人,有時像百合,有時還像卷丹——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不管像什么,她身上都沒有人工培育的痕跡,一派的野性,來自天然,暗香也能讓人銷魂?!斑@個琦呀,是不是又回老家了呢?不對呀,她要是回老家,她一定得回來,她那破球鞋和那破褲子還在床下呢……”大阿姨說這話的時候,琦走了三天了。琦是大阿姨最快樂的神經(jīng),琦走遠了,大阿姨便有些坐臥不安。“這個琦,怎么還沒有回來呢?都走了七天了……”第七天,大阿姨所有的話題都是琦了?!斑@個琦啊,還有你們,一個個都長得這么好看,要是再有份好工作,那就完美了……”大阿姨說這話,會讓全女子宿舍的人同時陷入傷感。是啊,女子宿舍里的女孩,哪個不漂亮呢?她們多是被樸素的衣服包裹,遮掩了應有的美麗?;蚴潜簧嬐侠邸獮榱松眢w吃喝拉撒睡的正常運轉(zhuǎn),沒有時間單獨去修飾自己的臉。就算是被大阿姨稱為“長相像黑驢蛋”一樣的女孩,若把她們擺在華貴的地方,也不是沒有可能成為尊貴的黑牡丹。第八天,琦還是沒有消息。大阿姨坐不住了,她翻出房客的登記簿。先打琦的手機,沒有人接?!斑@個琦,手機怎么沒有人接呢?我不能總打,打沒電了,更聯(lián)系不上琦了……”晚上,大阿姨接著打。這回有人接了,但那不是琦,是琦的女友。女友告訴大阿姨,琦現(xiàn)在是植物人。琦的女友不知道大阿姨對琦的牽掛,也不知道我們所有室友對琦的感情。琦的女友,用很沒有人情味的話語,向我們傳達了這一噩耗。第二天,琦的女友代表琦來收拾琦的衣物。琦出車禍了,她的那個很有錢的他,帶著她去購一輛新車,在回來的路上,新車開向了天堂之路。琦和那個他,成了天堂路邊的兩株植物,不言不語,不再面對如河一樣追泣的淚水和如山一樣沉重的追問。大阿姨圓瞪著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不能相信那美麗的琦會是如此下場。我們也不能相信!就算紅顏命薄,女子宿舍里,處處都是硬朗的生存的強音,琦也是這里的一個音符啊!大阿姨只是流眼淚。我們哭泣著收拾琦的衣物,雞蛋筐、破球鞋、老式蘿卜褲、紅色舊夾克,這是山村里的琦。貂毛皮衣,真絲紅衫,這是城市里的琦。還有一個未來的琦——打算去上學的琦,不可能實現(xiàn)了,永遠不可能了……
東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zhèn)五人班村,現(xiàn)為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吉林市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財富江城》欄目組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