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十歲,對許多事情的理解變得越來越猶豫了。有人說早晨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歷史從遠古走來,遵循著發(fā)展規(guī)律義無反顧地奔向未來;也有人說早晨的太陽其實就是昨晚落下的那一個,日子就是年復一年的春秋寒暑,日復一日的晝夜更替。你相信哪一個?
但有一件事無需猶豫。1977年,在我的生命世界里,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1976年春,我把行李搬上一輛卡車,在送行的鑼鼓聲中,一路顛簸著去插隊了,目的地是河北趙縣謝莊公社小東平大隊。這一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已經(jīng)漸近尾聲,“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消滅三大差別”的浪漫主義激情漸漸消退,代之以激情消退后的幻滅和茫然。
幻滅年代,人的現(xiàn)實和精神的困境是多重的。拿我自己來說,最直接的困境是待業(yè)。當年有一句流行語,叫做“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記得課本上講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是說農(nóng)村的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zhuǎn)移,為工業(yè)和城市發(fā)展提供了產(chǎn)業(yè)后備軍。照這樣說,應該是“不在鄉(xiāng)下吃閑飯”才對。但流行觀念所至,摧枯拉朽,不容置疑。我也真誠地認為,在城里待業(yè)是一件很丟人、很沒面子的事情。不過,這種困境是淺層的、可以言說的,深層的困境是難以言說、不可告人的。那就是,“扎根農(nóng)村”,非吾所愿。其實,雖然大家敲鑼打鼓地插隊去了,但盡早選調(diào)回城,差不多是每個人心里默默打著的小算盤。但這還不是最愁人的,更愁人的是,我從內(nèi)心深處沒把選調(diào)回城看作是從困境中解脫。在我看來,早晨帶個飯盒上班,晚上拿著空飯盒回家,這和吃了飯扛著鋤頭下地,該吃飯了拖著鋤頭收工沒什么差別。只是這種更深的困境,且不說可不可以告人,我甚至無法對自己說。
1977年暑熱季節(jié)的一場暴雨中,我獨自枯坐農(nóng)舍,度過了我的19歲生日。那天湊成一首五言排律,結句是:“水深劈波苦,山高拓路難。濤頭一葉舟,何處點篙竿?”
1977年10月21日晚8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中,播發(fā)了國務院批轉(zhuǎn)教育部關于在全國恢復高考的通知。
歷史在這里拐了一個彎兒。
多年以后回望歷史,可以清晰地看出這次轉(zhuǎn)折是民心所向,國運所系,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但在1977年10月那個秋風颯颯的晚上,除去興奮、憧憬和將信將疑,又有誰為這次轉(zhuǎn)折做好了思想和物質(zhì)準備呢?
1977年的高考,沒有參考資料,沒有輔導班,沒有模擬考試。能夠幫助復習的,只有幾本卷角缺頁的中學課本,像是我殘缺的中學時代的象征;一份河北省普通高校1977年高考復習大綱,雖然只是一本簡陋的騎馬釘白皮小冊子,卻是第一次讓那個飄忽的大學夢想變得可以觸摸;還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和我同在小東平插隊的孫建新,一個是小東平的“土著”范瑞忠。
丑訓叔是小隊會計,知道我要參加高考,送給我兩本書:上??萍汲霭嫔?957年10月出版的《自學幾何的鑰匙》,《自學三角的鑰匙》。這兩把“鑰匙”并沒有打開我腦子里那把生銹的“數(shù)學”鎖,但這兩本書至今藏在我的書柜里。小冊子很薄、很輕,但情義很厚、很重。
考試定在12月15日、16日,復習時間不足兩個月。好在秋收忙過了,大隊、小隊干部都是厚道人,我不再出工,把自己關在屋里“脫產(chǎn)”復習。
復習一開始就是沖刺,自然少不了夜以繼日,點燈熬油。我的桌上(準確地說,是我的坐柜上)點著兩盞油燈,兩盞油燈燒的是柴油。說實話,柴油都是生產(chǎn)隊的,大隊電工俊、小隊機手中華、小剛、甚至生產(chǎn)隊長中友都給我弄過柴油。只是柴油點燈煙大,鼻孔總是熏得黢黑。
復習之道,無非是多讀多寫,這需要很多紙。我用的紙是從大隊梨庫“淘換”來的,是“天津鴨梨”包裝紙。包裝紙是正方形的,正面印著 “天津鴨梨”四個淺綠色的楷書字,還有兩個淡黃色的鴨梨。背面不妨礙寫字,只是稍嫌粗糙些。
12月15日,天還沒亮就起床了,胡亂吃幾口昨晚的剩飯,便和建新、瑞忠一起匆匆上路了??紙鲈诜肚f,離小東平村還有七八里的路要走。書包里揣了兩個饅頭、一塊咸菜,下午還有一場考試,來不及回來吃午飯了。
趕到范莊學校,教室門還沒開??粗紙鲩T前熙熙攘攘的考生,我對建新兄說:“要想上大學,眼前這些都得滅掉?!苯ㄐ滦中α诵φf:“橫掃千軍如卷席?!?/p>
經(jīng)歷了初選之后的漫長等待,我接到了河北大學中文系的錄取通知,建新和瑞忠則雙雙折戟于初選后的等待中。那一年,全國570萬人參加高考,只有大約27.3萬人走進了大學校門,錄取率不足5%。
當我準備寫這篇短文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把“魚肚白”三個字寫到文章標題里。因為在轉(zhuǎn)彎處,歷史的天空遠遠不是晴空萬里,霞光萬丈。
有兩件事,至今想起依然是有趣的。
77級新生入學是在78年春天,入學幾個月后,到了麥收季節(jié)。今天,也許農(nóng)學院除外,莘莘學子的大學生活,不會和“麥收”有什么牽扯。但在1978年之前的十年間,按照“五七指示”的要求,學校要“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顯然,在恢復高考,實現(xiàn)歷史性轉(zhuǎn)折的1978年,“學農(nóng)”這件事變得有些尷尬了。我不知道當時的校系領導是覺得理當如此,還是頗費了一番斟酌,我經(jīng)歷的是,1978年麥收時,我們被安排去學校東鄰的金莊參加麥收勞動。
“學農(nóng)”通常會安排在“三夏”期間,因為這時農(nóng)村勞動力相對緊缺。不過,學生成群結隊地涌入麥田,收割工具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所以,所謂“學農(nóng)”,只能是拔麥子或者撿麥穗。撿麥穗通常是小學生的事,大學生應該拔麥子。但拔麥子是要做些準備的,須在前一兩天將麥田洇濕,否則,旱地拔麥,事倍功半。在金莊,我們遇到的恰恰就是事倍功半的旱地拔麥,或者像小學生一樣去撿麥穗。
其實,單就干農(nóng)活兒而言,77級同學中間不乏全套的莊稼把式。我自己學藝不精,經(jīng)歷兩年插隊生活,割麥子這件事還是不憷頭的。事實上,很多同學沒有蹲在地上撿麥穗,而是接過了老鄉(xiāng)手里的鐮刀,跨開步子彎下腰,一看就知道是行家。
提起這件事情,不是要指責它勞民傷財,也不想借此討論什么是大學精神,只是就事論事,這種在學校圍墻外面撿撿麥穗的安排,與其說是“學農(nóng)”,不如說是在糊弄自己捎帶著糊弄別人。事實是,對“學農(nóng)”這件事兒,一半是不想做,一半是不敢不做。后來讀到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其中有“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很像是母校1978年的“學農(nóng)”安排。
另一件事,異曲同工。
77級入學不久,交誼舞“風起青萍之末”,一時間,“嘭嚓嚓”成了青春的節(jié)奏和旋律。終于,素有“老夫子”之稱的中文系也要籌辦舞會了。
籌辦舞會,要從學跳舞、教跳舞開始。要有場地,有音樂,有教跳舞的人,有學跳舞的人。為此事操心出力最多的是白貴。多年以后,白貴是河北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組織和教學能力的養(yǎng)成,當始于籌辦中文系第一場舞會。
我自己完全沒有樂感,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很差,僅憑著年輕時缺乏自知之明,也曾躋身于學跳舞的行列。舞會如期舉辦,說“盛大”或許夸張,說“熱烈”絕不過分。但在舞會之后,我聽說系總支領導找白貴談話了。詳情無從得知,大概意思是說舞會辦得不錯,但下不為例。我不是班級活躍分子,我能聽到的新聞,必是人人皆知的舊聞。誠如這位領導所言,這是河北大學中文系77級的第一場舞會。
在人們印象中,改革開放,除舊布新,必是摧枯拉朽,必是“日日新,又日新”。其實不然,破冰之初,舉步維艱。思想的僵化,不只源于外力的禁錮,更多是因為內(nèi)心的因循。還是那句話,轉(zhuǎn)彎處,歷史的天空遠遠不是晴空萬里,霞光萬丈。
77級處在一個獨特的歷史節(jié)點上,他們背負過去,面向未來;既標志著舊時代的終結,又標志著新時代的開始。
因為站在這個獨特的歷史節(jié)點上,因而“質(zhì)疑”就成了77級最重要的精神品質(zhì)。我保留著一本由河北大學教務處編選的《河北大學本科生畢業(yè)論文選》,其中收錄了白貴的畢業(yè)論文《司空圖美學思想概觀》,在文章的“結語”部分,作者寫了這樣一段話:“在以往的唐代詩歌研究中,一般都較多地肯定以杜甫、白居易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因而對王維、孟浩然、韋應物、司空圖等一批并未表現(xiàn)出許多積極社會思想意義的作家,卻持較多的批判態(tài)度……一提唐代文學,便對前者推崇備至,無論對其創(chuàng)作還是理論都完全點頭贊同,而對后者,至多肯定其創(chuàng)作中一些藝術性較高的,頗有影響的作品,而對理論則幾乎是持完全的否定態(tài)度……這實際上反映了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一種并不少見的形而上學觀念?!痹诮裉?,客觀地看待文學史上不同的美學風格,無疑是古典文學研究的基本原則。然而在77級開始學習和研究文學史的時候,堅持這樣一個基本原則,需要質(zhì)疑僵化的思想觀念,需要沖破極左思潮設置的學術禁區(qū)。
和同學俊彥相比,我是愚鈍的,只是讀了幾本書之后,對文學理論發(fā)生了興趣。興之所至,就把當時不多的幾本文學概論都找來一一讀過,竟也讀出些疑問。其中一個疑問是,所有的文學概論都認為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但它們對“反映”的理解,卻是無一例外地簡單和粗暴。蔡儀是著名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他在自己主編的《文學概論》中說:“這些作品直接寫的就是社會生活,換句話說,也就是社會生活的反映?!边@個解說雖然簡捷通俗,但問題是“描寫”等于“反映”嗎?這在表面上是概念和邏輯問題,內(nèi)里其實是唯物論的反映論思想被簡單化的問題。后來,我把這個質(zhì)疑寫進了我的一篇論文,題為《反映論在文學活動中的地位》。
當然,并非只有質(zhì)疑。對于未來,77級有堅定的信念和燦爛的夢想。我的書柜里有一本名為《蘇醒》的油印詩集,詩集收錄了河北大學中文系77級9位同學的32首詩,其中一首題為《我只有夢》:
@ 你知道嗎
@ 我只有夢
@ 我飛奔在三千米跑道上
@ 起點——是夢
@ 終點——是夢
@ 我好像和夢競賽
@ 眼前——是夢
@ 身后——也是夢
@ 我只有夢
@ 夢里有村頭的柳笛吹起
@ 一只帶風輪的風箏
@ 白鴿,銜著哨音
@ 飛走了,帶去一天彩云
@ 我只有夢
@ 壯觀的泥石流,后面跟著嚴冬
@ 封鎖了池塘,一條小魚
@ 嵌在貼著泥土的冰層
@ 太陽,帶來春天
@ 曬化了夢和寒冰
@ 我只有夢
@ 夢中有浩瀚的海
@ 秋水一樣的眼睛
@ 夢里有湛藍的天
@ 彩虹搭成的凱旋門
@ 我把所有的笑和花束
@ 撒向林立的煙囪
@ 田野中綠色的田埂
@ 你知道嗎
@ 我只有夢。
@ ……
詩作者是何振虎。多年以后,他已經(jīng)是河北省廣電局副局長。一路走來,當年的那些夢,圓了多少?碎了多少?又有多少新的夢想生長著,飛翔著……
王力平
1958年出生。1982年畢業(yè)于河北大學漢語言文學系。1984年調(diào)河北省文聯(lián)《文論報》編輯部任文學理論編輯,現(xiàn)任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