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夢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愛斯基摩人語
聲 音
有一個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手里提著一掛魚鉤走在大雨滂沱的河岸邊。蝦米坐在空蕩而光線暗淡的庫房里,就能從狂風(fēng)搖動樹冠和雨點拍擊房頂與地面的聲音里,分辨出老金的腳步聲。老金的赤腳從泥濘里噗哧一下噗哧一下拔出來,在他的感覺里是那樣的清晰可見,就像秋季里的白蘿卜堆滿了后院的菜地。長久以來,那種聲音都是伴隨著潮濕的空氣從河道里漫過來的,那種聲音和老金磨魚鉤的聲音一樣通過呼吸留在了蝦米的肺葉上。蝦米一出氣就能聞到沾在老金腳上的黑泥的腥氣,他熟悉那種氣息,那氣息常常使得他的胸口發(fā)悶。
你應(yīng)該在河里洗洗腳再回來。
老金仿佛壓根就沒有聽到蝦米說的話,蝦米的話語就像悄悄降臨的黃昏一樣絲毫不影響他手中的活路。即使在黑暗里,老金也能哧哧地磨著那些永遠(yuǎn)也磨不完的魚鉤。面對魚鉤,他的手即使在黑暗里也能像陽光一樣明亮。老金坐在一塊被鹽水浸泡過的黑色的木頭上,劈開他的雙腿,頭也不抬地只顧在一塊灰色的磨刀石上磨他的魚具。一些干裂的黑泥從他的腿上脫落下來,露出了一疙瘩一疙瘩的青筋,那些青筋,就像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黑色的蝌蚪在他的動作里一晃一晃地游來游去。接著,蝦米就看到了老金腿上那道明亮的傷疤。
傷疤的形狀很像老錢做水桶時從白鐵皮上裁下來的一片廢料,時常映射出一些光亮,刺著蝦米的眼睛。蝦米知道那道傷疤來自十分遙遠(yuǎn)的一枚炮彈劃過空中的聲音。老金說,就像一聲鳥叫,你說奇怪不奇怪?那個時候我怎么聽著就像一聲鳥叫呢?接著那顆炮彈就爆炸了。老金說著揚起他手中的魚鉤,放在眼前觀看,那只魚鉤已經(jīng)被他磨得十分明亮而鋒利。蝦米看到有一些水順著老金的胳膊流下來,在燈光里悄悄地滑過,然后落在了那塊灰色的磨刀石上。
睡吧。蝦米這樣嘟嚷了一句,他有些乞求地望著坐在他面前的老金,他說,還不睡嗎?
老金看了蝦米一眼,他把魚鉤放進(jìn)右邊的那只紅色的瓦盆里,然后又從左邊的紅色的瓦盆里拿起一只銹跡斑斑的魚鉤,在腿下的水盆里蘸了一下水,又開始哧——哧——地磨起來,他一邊磨一邊說,你還是不瞌睡,要是瞌睡,就是天上打雷該怎樣睡還怎樣睡。老金說著停下自己手中的動作,他看著蝦米說,那一年在東北,我們行軍一連走了三天三夜,到地方我一倒頭就睡著了,我們班長硬是把我的耳朵擰下來一層皮也沒有把我叫醒。說著,老金用手中的魚鉤指著蝦米說,你這是瞌睡嗎?你這是想給我過不去!
蝦米說,你一磨鉤我就頭痛。
老金說,我知道你頭痛,你頭痛可以搬出去嘛。院里有的是房子。
蝦米說,我一直就在這兒住著,你沒進(jìn)院的時候我就在這兒住,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
老金生氣了,這房子是你的?你別忘了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光榮院!你自己說,你有沒有資格住在這里?老金說著拍了拍自己腿上的那道傷疤說,這就是資格,你有嗎?說完他就哧哧地磨起魚鉤來。
蝦米感覺到老金弄出來的聲音像一些小蟲子使勁往他的腦門里鉆,他捂著自己的耳朵說,老金,我求你了,我真的不能聽這種聲音,你一磨鉤我就頭痛。
老金得意地笑了,老金把自己磨鉤的動作做得更加夸張,他一邊磨一邊說,你聽得多了就好了,這就像打仗,最初誰不害怕隆隆的炮聲?聽得多了就好了。
蝦米真的頭痛,老金弄出來的聲音化作更多的蟲子在爭先恐后地往他的頭里鉆,那些蟲子張著大嘴在喝他的腦髓,他的頭痛得要裂開一樣。蝦米使勁捂著自己的耳朵,用被子蒙著自己的頭,可是那哧哧聲只管往他的耳朵里鉆。沒有辦法他就用兩?;ㄉ兹∽约旱亩?,可那兩?;ㄉ讌s像兩只小老鼠一樣,鉆進(jìn)耳孔里之后就不肯出來了,它們把蝦米的耳門子都啃腫了。孫醫(yī)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那兩粒花生米從他的耳朵里掏出來。孫醫(yī)生說,這下好了吧?蝦米感覺到自己的耳孔輕松了許多,他沒有聽到老金磨魚鉤的聲音。蝦米往空蕩蕩的庫房里看一眼,他沒有看到老金,老金到河道里去了,可是他把一掛又一掛的魚鉤還留在這里,那些魚鉤靜靜地掛在灰暗的光線里,它們在等待著老金的歸來。蝦米坐在漸漸暗淡下來的光線里,望著門外不停地劃過的雨絲,他想,這雨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呢?
這時蝦米聽到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在雨水里響起來,那腳步踏在院子里的青磚通道上,離庫房越來越近了。蝦米想,是老金回來了?蝦米看到有一個人闖進(jìn)庫房的大門,由于光線灰暗,蝦米沒有看清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朝空蕩的庫房里看了一眼對蝦米說,老金呢?
他到河里去了。蝦米說完又補充道,他一早就出去了。
那個人說,這我知道,我問你他回來沒有?
沒有。
真的沒有回來?那個人的語氣聽上去十分的焦急,可是他還是沒有聽出來那個人是誰,他想,可能是鎮(zhèn)上的小伙子吧,鎮(zhèn)上有兩個小伙子常常和老金一塊到河道里去下鉤。那個人沒有等蝦米說話又說道,壞了,老金一準(zhǔn)是掉進(jìn)河里去了。
這下輪到蝦米吃驚了,他說,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是的,我回鎮(zhèn)里去拿東西,回來后光見他的船在水上漂著,我還以為他回來了,可是早等晚等就是不見人,你看,現(xiàn)在河水又漲了,他肯定是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我得趕緊去找他。那個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蝦米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在雨水里走遠(yuǎn)了,他拄著拐杖來到門口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蝦米突然感覺到老金的腳步聲在雨水里消失了。蝦米仇恨地想,他掉進(jìn)河水里去了,老天爺保佑,淹死他吧!他死了就沒人來折磨我了,他死了磨魚鉤的聲音就消失了,讓我安生一會兒吧。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錘子敲打白鐵皮的聲音。
蝦米知道那是老錢又開始工作了。老錢常常在這種時候開始工作,即使沒有白鐵活可做的時候,他也會拿起錘子不停地敲打鐵砧。老錢敲擊鐵砧的聲音被雨水洗得更加尖銳,那聲音穿過空蕩蕩的院子來到了蝦米的聽覺里,這使得蝦米的頭顱疼痛難忍,蝦米通過庫房的大門望著同樣灰暗的天空,真切地感受到了末日的來臨,他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辦法來對付那些雜噪的聲音對他的折磨了。他想,還是讓我躺到棺材里去吧。蝦米這樣想著,吃力地站起身來,用拐杖架著自己的殘腿,一拐一拐地朝庫房東邊的山墻邊走去。在山墻的東北角里,存放著一口黑漆棺材,蝦米知道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他的頭痛。在這世上,那棺材對于蝦米來說是一副最好的良藥。
棺 材
一個春天的傍晚,個子矮胖的邰院長領(lǐng)著兩個身材高大的木匠走進(jìn)了院子里,他指著堆放在庫房外邊的那堆紅松對木匠說,就用這些木料。蝦米知道那些紅松是從東北的某個森林里伐下來,又裝上火車運到靠近潁河的某個碼頭,然后扎成木排從河的上游漂到潁河鎮(zhèn)的碼頭上的。在時光里,堆放在院子里的紅松一日一日地散發(fā)著濃烈的松香氣,那個紅臉膛的木匠指著那堆木材說,這能做多少呢?
邰院長回頭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他從門窗的縫隙里看到了一些混濁的目光,就提高自己的嗓門說,能做幾副就做幾副吧。這時老金手里捏著一把魚鉤從庫房里走出來,他看著邰院長說,你準(zhǔn)備用這些木料做什么?
棺材。
給誰做棺材?
邰院長說,你看,院里這么多老人,總會有用著的時候吧。邰院長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他說,萬一誰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我上哪兒去弄?老金陰沉著臉說,你知道我們都是些什么人嗎?邰院長笑笑說,我知道,功臣。老金說,那你為什么還要咒著我們死?邰院長抬起頭來,他看著老金說,你是黨員嗎?老金說,我是黨員。邰院長說,你知道黨員是什么?黨員就是唯物主義者。馬克思是唯物主義者,列寧也是唯物主義者。你不是說你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嗎,還能怕這幾口棺材?老金說,放屁,我什么時候怕過死?我們背著人頭為你們打江山,還沒享幾天清福,你就來給我們做棺材?邰院長說,那你說怎么辦?老金說,叫這兩個木匠走開,別讓我們這些老家伙心煩,要不然,我就去找老連長。邰院長說,這就是民政局趙局長的意思。老金瞪著眼睛看著邰院長,慢慢地,他充滿血絲的眼睛就變得混濁起來,沒了一點光彩,他的背突然間也駝得厲害,在傍晚的霞光里,他的身影顯得是那樣的虛弱。邰院長似乎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走開的老金,這才清了清嗓門對木匠說,弄吧。
那倆木匠就開始在院子里沒明沒黑地勞作,最后他們把一大堆紅松木材做成了十口一樣大小的棺材。過了一些日子,那些棺材又被邰院長請來的漆匠漆成了黑色,然后抬到庫房里存放在東山墻下。那十口棺材最初整齊地排放在那里顯得十分壯觀,老錢說,他媽的,再有兩口就夠一個班了!老德說,這比我們死在戰(zhàn)場上強多了。我們那些戰(zhàn)友都是軟埋的,哪個輪得上這樣一口好棺材?老德說著就走過去伸手拍了拍棺材蓋子,剛漆上去不久的油漆粘了他一手。老德還沒有來得及洗凈手上的黑漆就在當(dāng)天夜里死去了。他跟老金下河摸魚的時候淹死了,老德成了第一個使用那批棺材的人。在后來的日子里那些棺材越來越少,現(xiàn)在只剩下靠在墻角里的那一口了。
蝦米在棺材里躺下來,他的頭痛也漸漸地減退了,一切似乎在一恍之間都平靜了下來。多年過去了,蝦米仍舊能從木頭里聞到淡淡的松香氣。那種淡淡的松香氣仿佛一只細(xì)軟的小手在一下又一下地?fù)崦拿婵缀捅且恚顾M(jìn)入夢鄉(xiāng)。他常常走進(jìn)一片遼闊的水域,看到遠(yuǎn)處的陽光下有一片白色的帆船。他知道他的故鄉(xiāng)就在那些像霧一樣的地方,他常常在睡夢中淚水漣漣。
蝦米醒來的時候,外邊的雨還在下。想象中的雨水聲和樹木的搖動聲在他惺忪的腦海里是那樣的陌生。他伸手摸了一下棺壁,棺壁上的木紋像水浪一下傾瀉下來,他徹底地醒來了。他懶懶地躺在棺材里,不想動。老金回來了嗎?他正在磨他的魚鉤嗎?老錢還在砸他的白鐵皮嗎?他知道,即使他們在外面不停地弄出那些聲音他也聽不到,棺材為他擋去了一切雜噪的聲音??墒乾F(xiàn)在就剩下這一口棺材了。蝦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動了一下身子。誰會從我的手里奪走這口棺材?這種念頭的出現(xiàn)使他感到擔(dān)心。院里現(xiàn)在還剩下十三個人,老金、老錢、老魁、來福,還有……下一個該輪著誰了?以前多少?二十二。他們一個一個都走了。每送一個人出門的那幾天,院子里都會像深夜一樣沉靜。就連老金也不磨他的魚鉤了。老人們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吃也不喝。炊事員月紅用勺子把鍋敲得叮當(dāng)作響,她用粗大的嗓門在院子里喊叫,開飯了——開飯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從屋里走出來。麻雀落在院子里,在地上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地叫。蝦米想,那九個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們都回老家了,他們都睡著了,再也不會醒來。
蝦米感到肚子里的尿這會兒憋得難受,他掙扎著支起自己的身子,他知道,要不是肚子里這泡討厭的尿,他會一直在棺材里躺著,他知道,在世上,再也沒有比這里更安全更舒適的地方了。蝦米從棺材里抬起身子,朝空蕩蕩的庫房里看一眼。老金還沒有回來,他想,老金真的被淹死了嗎?現(xiàn)在庫房里的一切都被越來越濃的黃昏給塞滿了。
庫 房
高大的庫房始建于一九五二年,在那個炎熱的夏季里,有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青年人從正在建造的房頂上掉下來摔破了頭顱,白色的腦漿流了一地。
庫房建成之后,那個青年人的未婚妻從鄉(xiāng)下來到這里住下來,成了鹽業(yè)倉庫里的一名工人??h鹽業(yè)公司在位于潁河邊的這座倉庫里一共建造了三棟這樣高大的庫房,那個時候每座庫房里都存放著紫色的食鹽,一些食鹽被鎮(zhèn)里的搬運工人裝進(jìn)麻袋里,然后一包一包地碼上去,成了一道有城墻那么高的墻壁。在墻壁里,就是那些堆積如山的粒狀的食鹽。同樣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季里,倉庫里的幾名工人正坐在高大的鹽垛下乘涼,鹽垛突然倒塌了,那些紫色的食鹽像水一樣流下來,把那幾個工人淹沒了。
蝦米那天上午也在那座鹽垛下面坐著,那個時候他正為那個女孩紅紅的臉膛而著迷,她那兩條長長的辮子光滑而整齊地垂在她鼓鼓的胸前。她說,蝦米,你傻了?蝦米從癡呆里醒過來。她說,你傻看個啥?去,去伙房里掂茶去。蝦米就站了起來,他伸手拍了拍粘在褲衩上的鹽疙瘩走出去。蝦米走出庫房的時候,他聽到一個名叫小頭的男人說,葉,蝦米相中你了。在院子里,蝦米立住了,他聽到了他們發(fā)出的嬉笑聲,那笑聲使他感到有些眩暈。從頭頂上射過來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仿佛聽到了強烈的陽光哧哧地穿過他的皮膚的聲音。當(dāng)他從伙房里提著半桶茶水沿著青磚鋪成的通道走回那座庫房的時候,就聽到一聲悶響。起初他以為又是潁河管理處的人在河道里炸航道,可是當(dāng)他走到庫房的門口看到倒塌下來的鹽垛時,他明白了。他看到一條黑色的辮子從鹽堆里爬了出來。
發(fā)生在鹽業(yè)倉庫里的事故驚動了當(dāng)?shù)氐脑S多人。黑夜里,從鹽垛里扒出來的四具尸體擺放在庫房的空地上,可是到了第二天早起,倉庫主任打開庫房的大門時,那個名叫葉的女孩的尸體卻不見了,他們幾乎找遍了倉庫里的角角落落,也沒有找到那具尸體。那具尸體不翼而飛,有人說是那個從房頂上摔下來的青年人背走了他的未婚妻。當(dāng)時的許多人都傾向于這種說法,就連那女孩的父母親也默認(rèn)了這種傳說,因為她的未婚夫也是從那座庫房上掉下去摔死的。女孩的父親說,你說,怎么會這樣巧呢?這是命,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說說,好好的鹽垛怎么會說塌就塌了呢?這件事給那座庫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庫房在歲月的風(fēng)雨里一年一年地陳舊,可是有關(guān)庫房的傳說卻始終沒有減退。在夜間,有人親眼看到庫房里閃出藍(lán)色的火星,從里面發(fā)出了咚咚的敲擊墻壁的聲音。這些傳說四處流傳的時候,蝦米一個人就住在這個空蕩的庫房里。庫房確實寬大,它的房梁是用三根一丈五尺長的紅松接成的,這樣的房梁一共有八根。蝦米的木床放在庫房的中央顯得是那樣的弱小,就像一張在大海里漂蕩的小船。食鹽浸透了庫房的墻壁和地上的青色的方磚,因而庫房里到處都潮濕不堪,終年散發(fā)著一股鹽的氣息。那些潮濕帶鹽味的氣息同時也浸透了蝦米的被褥,即使他把被褥搭在夏季的烈日下暴曬,也從來沒有曬干過。
老金也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季走進(jìn)這座庫房的,他擦一把汗水,望著空蕩的庫房說,奶奶的,這里真涼快!然后他走到蝦米的面前,對他說,這里就你一個人嗎?蝦米說,就我一個人。老金說,我來給你做個伴吧。蝦米說,這里天天都鬧鬼。老金說,鬧鬼?你不怕?蝦米對他點了點頭。老金哈哈地笑了,笑完他拍了一下蝦米的肩膀說,我這條命就是從死人堆里揀出來的,我怕個球!我倒聽鎮(zhèn)上的人說你是個災(zāi)門星,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個災(zāi)門星是怎樣個災(zāi)法!蝦米看著老金和老德把一張板床抬進(jìn)庫房,放在東邊的墻壁下。老金對蝦米說,把你的床也搬過來??墒俏r米坐在那里沒有動,他仍舊把他的小床放在庫房的中央。在夜里,蝦米幾乎每天都會夢見那個名叫葉的女孩,葉一絲不掛地從一片霧氣里走出來,她的渾身通紅,散發(fā)著一種迷人的氣息,她一聲不響地來到蝦米的面前,在他的懷里坐下來,然后和他做愛。蝦米常常在睡夢里急促地喘息著,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喊叫聲,那聲音也常常把老金弄醒。老金說,蝦米,你夜里干啥?蝦米紅著臉說,我啥也沒干。有一回蝦米喊叫的時候老金正好起來解溲,老金看到蝦米的身子在床上一拱一拱的,他用手電燈一照,看到蝦米把手伸進(jìn)褲頭里晃動,他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堪,一會兒他的褲頭就被一種液體浸濕了。老金說,這個龜孫,做夢也在想好事兒!
到了第二天夜里,老金就把老德、老錢、老魁、來福他們悄悄地領(lǐng)到了蝦米的床前。那個名叫葉的女孩再次從一片霧氣里朝蝦米走過來,和他做愛,正當(dāng)他們在鹽堆上擰成一團(tuán)的時候,他突然被一片聲音叫醒了。蝦米睜開眼睛,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看到床邊站著一群人,那群人面目猙獰地看著他。
老金說,你在干啥?蝦米說,我在睡覺。老金伸手拉住他濕淋淋的褲頭說,睡覺?這是啥?怨不得你黃皮寡瘦的!蝦米說,我老做夢,一做夢就夢見一個女人。老金說,見天都是嗎?蝦米不說話,他感到那些目光像刀子一樣剜著他,他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老金說,他媽的,你小子還見天當(dāng)皇帝了?滾,還不起來滾!一群人當(dāng)下就把蝦米的床扔出了庫房??墒堑搅艘估铮辖疬€是被蝦米的喊叫的聲所弄醒。老金打著手電燈走過來,他不知道蝦米什么時候又回到了庫房里,他赤身裸體地躺在潮濕的青磚地上,在那里扭成一團(tuán)。
潁河鎮(zhèn)上有一個姓尹的風(fēng)水先生,聽到這件事后就來到了光榮院,他在庫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指著蝦米睡覺的地方對老金說,這下面有一座墳,墳里埋著一個年青的女人。老金他們當(dāng)即掀開了地上的青磚,果然在青磚的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排木板。他們打開木板,見到了一口大缸,缸里滿是清澈的鹽水,有一個赤裸裸的女人縮卷在里面,她的軀體被鹽水腌得通紅透亮,仿佛是一個紅色的玻璃人。在人們把那個女人弄出水缸之后,有人認(rèn)出了她就是那具失蹤的尸體。老金他們拿著棍子指著蝦米的臉說,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兒?可是蝦米一句話都不說,他蹲在那里抖成一團(tuán)。蝦米因此而臭名遠(yuǎn)揚。他要是有事兒到鎮(zhèn)上去,就有成群的孩子跟著他起哄,朝他扔磚頭瓦塊兒。蝦米變得像一條狗溜著墻根走路,被人們戳著脊梁指指點點。
這件事兒再次在當(dāng)?shù)匾鹆宿Z動,使這座光榮院名揚百里。許多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到潁河鎮(zhèn)來,就是為了看一看那具被鹽水腌得透明的女尸,看一看蝦米,看一看那座神秘的庫房。可是當(dāng)他們來到這里的時候,他們只看到了那座高大的庫房,和那口從庫房的地下扒出來的曾經(jīng)裝過那具女尸的大缸。那口藍(lán)中有紅色如海棠的瓷缸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那口放在庫房門口的大肚子瓷缸說,你看,就是那口缸。
瓷 缸
瓷缸從上游搖搖擺擺漂過來的時候,九生正在河道里撒網(wǎng)。那個時候天色已晚,九生的屁股上掛著一個用荊條編成的魚簍,他一手提著一架魚網(wǎng)赤著雙腳哧哧地走在河邊的淤泥里,他的赤腳濺起的稀泥像雨點一樣飛出去落在水面上。九生走了一段在河邊上立住了,他把魚網(wǎng)放在河水里涮了涮,然后把網(wǎng)一把一把地抖開,在漸濃的夜色里,黃銅的網(wǎng)墜在晚風(fēng)里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九生弓著身子,把架在胳膊上的魚網(wǎng)一用力就撒了出去,魚網(wǎng)在水面上發(fā)出了啾啾的聲響,最后變成一個圓落到水里。九生直起腰來,他抖了抖系在手腕上的網(wǎng)繩,準(zhǔn)備把魚網(wǎng)拉上來。就在九生抬頭往河對岸觀望的時候,他看到了從上游漂過來的那口瓷缸。由于光線的緣故,起初九生沒有看清那是一口瓷缸,他以為那是一段從某個漁船上掉下來的木頭。一直到那口瓷缸從他面前漂過的時候,他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這使年輕的九生感到了好奇,怎么會是一口缸呢?九生一邊想著一邊急急忙忙地拉出魚網(wǎng),去掉掛在屁股后面的魚簍,就跳進(jìn)河水里去了。那個時候兩歲的蝦米就躺在瓷缸里,他渾身的皮膚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紅,眉毛頭發(fā)都是白色的,他的身邊除了十塊袁大頭之外,什么都沒有。潁河鎮(zhèn)上的人沒有誰知道那口瓷缸是從何處漂來的,因而也就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皮膚蝦紅頭發(fā)雪白的孩子來自何方。一個秋日的黃昏,漁夫九生成了這個孩子的養(yǎng)父和那口瓷缸的主人。
在此之前,潁河鎮(zhèn)上的人除了在鎮(zhèn)子?xùn)|頭的醬菜場里見過一些粗糙的陶缸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像這樣漂亮的釉缸,就連知識淵博的尹先生也只能對此作一種猜測。清晨,九生背著魚簍上街的時候,就把蝦米帶在身后,街上的人都圍著蝦米看。有人說,九生,這是誰?九生說,我兒子。有人說,你老婆都沒有,哪兒來的兒子?是不是老鱉精給你生的?人們就哈哈大笑,那笑聲把蝦米嚇哭了。尹先生那個時候還年輕,他走過來看了蝦米一眼說,怪胎,這是一個災(zāi)門星。他把九生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他從哪里來,你還讓他到哪里去吧。九生看了看尹先生,什么話也沒說,抱起蝦米就走了。在人們的視線里,那個紅皮膚白頭發(fā)的蝦米真的像一個怪物。尹先生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就走開了。果然,蝦米沒長到十歲,九生就在一個冬季患了傷寒死掉了。在關(guān)帝廟管事的馮掌柜撫摸著蝦米的頭說,你是一個苦命的孩子。馮掌柜就把蝦米帶到鎮(zhèn)西的關(guān)帝廟,在大門邊的一間廂房里住下來,因而那口缸也就存放在關(guān)帝廟的大門邊。蝦米從那個時候起就常常在夜里做夢,夢見他跟在九生的身后到河道里去捕魚??墒撬秮淼聂~放在鎮(zhèn)里的漁市上從來沒有賣掉過。開魚行的有才常常一邊用腳踢著他的魚簍一邊說,滾,滾到一邊去。他常常背著魚簍從麻石鋪成的大街上在眾人的目光下勾著頭走過。他想,離開這里吧!可是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家在哪里?是誰把我放進(jìn)那口缸里漂到這里來的?他對此一無所知,他常常在睡夢中淚流滿面。
在夢中,他知道他的故鄉(xiāng)在一片霧氣繚繞的水面上。清醒的時候,他知道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回到他的家中,他想,是誰給了我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容貌呢?蝦米,你說,你的皮膚為什么這樣紅?有一年蝦米坐在碼頭上正在給往岸上扛鹽包的工人發(fā)竹簽,人高馬大的袁武軍抖動著肩上的披單在蝦米的身邊停住了,他望著蝦米這樣說道??墒俏r米沒有理他,袁武軍一看蝦米的樣子就更加得意,他看著在他身邊停下來的工人又對蝦米說,你說呀?蝦米感到他的臉熱得發(fā)燙,他勾著頭,從竹筐里抓起一把竹簽在地上蹲著,竹簽在他的手里互相磨擦著,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他憎恨所有嘲笑他的人。袁武軍說,是不是你媽生你的時候,把你夾在襠里夾的時間長了?袁武軍還沒說完,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誰也沒想到這時蝦米會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雙手抱著那把竹簽朝袁武軍刺去。好在袁武軍機(jī)靈,閃在了一邊,要不他身上一準(zhǔn)會扎出十幾個窟窿。袁武軍說你個雞巴蝦米說句笑話就惱了?他就撲過去,兩人扭成一團(tuán),從岸上一直滾到河水里去,他們在河水里撕打著,岸上船上一片歡騰,人們興奮地喊叫著,打呀,誰停下來誰就是妮子養(yǎng)的!蝦米一下子抓住了袁武軍的手指,一勾頭就把他的大拇指給咬了下來。那個時候庫房里的鹽垛還沒有倒塌,多年前把蝦米漂來的那口大缸也在鹽業(yè)倉庫的院子里放著。
縣鹽業(yè)公司派來監(jiān)工建庫房的銀須老者,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禹州的瓷窯里做過學(xué)徒,有一天他路過關(guān)帝廟的時候看到了那口藍(lán)中帶紅色如海棠的瓷缸,那口瓷缸引起了他對許多往事的回憶,因而蝦米就成了鹽業(yè)倉庫的看門人。當(dāng)然那口瓷缸也被搬到了倉庫,存放在院子里??墒怯捎谀莻€夏季突然倒塌的鹽垛,那口大缸被人忽視了。事實的真相是,當(dāng)那個名叫葉的女孩的尸體失蹤之后,那口放在院子里的瓷缸也不見了。可當(dāng)時就是沒人發(fā)現(xiàn)。被突然發(fā)生的事件嚇傻的人們處在一種緊張的情緒之中,本來當(dāng)時鹽庫里的人就不多,八個人一下子砸死了四個,誰還有心去注意那口瓷缸呢?當(dāng)時的鹽業(yè)經(jīng)理連夜讓剩下的人四處去通知死者的家屬,就連炊事員也被派下去了,他自己則急急地趕往縣城,他把蝦米一個人留了下來。可是多年以來沒有人知道那具尸體的下落,就更別說那口海棠色的瓷缸了。人們把那口瓷缸徹底地忘記了,一直到它重新被老金他們從地下挖上來。從遠(yuǎn)處趕來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口瓷缸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他們就會說,你看,就是那口缸。
蝦米用胳膊支著身子從棺材里起來,在灰暗的光線里他看到那口放在庫房里的瓷缸,一些雨水從房頂上的一個窟窿里流淌下來,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老金揚起臉來,他看了一眼已經(jīng)接近腐朽的房頂對蝦米說,去,去把外邊那口缸弄過來。蝦米說,弄缸干啥?老金說,你是瞎子嗎?你沒看房頂漏雨了嗎?去把那口缸弄回來接雨。蝦米說,聽說院長從鎮(zhèn)上弄來修房子的錢了?老金停下手里正在磨著的魚鉤說,你想讓我把那口缸砸了是不是?我告訴你,要不是那口缸好看,當(dāng)初從地下挖上來的時候我就把它砸了!蝦米說,這房子漏雨,總得修修吧?老金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資格管這事嗎?現(xiàn)在從缸里溢出來的雨水把庫房里的地面弄得水汪汪的一片。蝦米想,再這樣下去庫房就會到處都是積水。蝦米望一眼庫房里一掛又一掛的魚鉤,然后用拐杖架著身子走到門邊,通過稠密的雨絲,他看到不遠(yuǎn)處的房子都被雨水改變了本有的顏色。蝦米站在潮濕的空氣里,他的眼睛又流下了淚水,他抬起衣袖擦了一下。之后他看到有一個身穿雨衣的人從中間那排房子里出來,沿著通道朝大門邊走去。他們找到老金了嗎?蝦米想,天就要黑了,不知他們找沒找到老金,難道他就這樣被水淹死了嗎?早起走的時候他還是好好的。蝦米一邊想著一邊望著那個穿雨衣的人被雨水吞沒了。由于他的眼睛老淌淚,他沒有看清那個穿雨衣的人是誰。幾年前他的眼球角膜發(fā)生了一次病變,那次病變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一片白翳,因而他視線里的一切都是混濁的。即使在沒有下雨的日子里或者在白天里,光榮院在他的感覺里也常常處在黃昏之中。
光榮院
光榮院坐落在鎮(zhèn)子西邊的那片長得參天的楊樹林里。楊樹是多年前縣鹽業(yè)公司植下的。從上游或下游開過來的裝鹽的船只就??吭邴}業(yè)公司倉庫外的碼頭上。一船又一船的紫鹽運過來,鎮(zhèn)上的搬運工人就歌著號子一包一包地扛上岸去,然后又一車一車地拉出去,從潁河鎮(zhèn)往北運往許多地方。有一天公司里那個姓孫的經(jīng)理突然對正在大門邊曬太陽的蝦米說,上游的河道里修了一座大閘。蝦米看著孫經(jīng)理灰色的面容有些不解地說,閘?啥樣的閘?孫經(jīng)理伸手摸了一下他雪白的頭發(fā),然后搖了搖頭就走開了。蝦米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閘,也沒有誰對他講述過閘是一種什么形狀的東西,但他知道閘非常厲害,自從閘出現(xiàn)以來,那些運鹽的貨船就再也沒有來過。蝦米看著庫房里的紫鹽一日接一日地少下去,最后整個倉庫都空了下來,蝦米的腿就是那一年被鹽包砸斷的。那一天蝦米和兩個工人正在庫房里清理垛下的鹽底子,一個工人突然在鹽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鮮的黃土,他說,哪來的黃土?越來越多的黃土使他們感到迷惑不解。一個青年說,這下面有黃鼠狼窩吧?另一個青年說,只聽說過黃鼠狼拉雞,沒聽說過黃鼠狼偷鹽。一個青年又說,聽說黃鼠狼要是偷吃了鹽,渾身的毛都會變成白色的。他們說完就看了滿頭白發(fā)的蝦米一眼。那個時候蝦米感到呼吸困難,他依靠在鹽垛邊緊張地喘息著,那包鹽就是這個時候從他的頭頂上滑落下來的,在蝦米的嚎叫聲里,那個年青人忽視了那些新鮮的黃土。
在后來的日子里,蝦米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院子,他像一個幽靈在院子里游蕩。他從前面那一排瓦房里走出來,穿過一片空地,來到第一座高大的庫房前站住,回過頭來,他在陽光下或在霏霏的細(xì)雨里去看望那排紅色的瓦房??盏厣系臈顦湟呀?jīng)長得參天,空地上同時還長滿了雜草。蝦米常常能看到有蛇在草叢里游來游去,有的時候也能見到一兩只黃鼠狼,而更多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些碩大的老鼠,那些吃鹽的老鼠的皮毛都變成了灰白色,它們一邊在草叢里奔跑一邊發(fā)出嘰嘰的叫聲。蝦米往往就在那些叫聲里停下腳步,他站在沉靜空蕩的院子里,常常感覺到有一股寒風(fēng)穿過他的后背。他常常驚恐地回過頭來,可是他只看到了一些從樹葉里滑下來的零零碎碎的陽光。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只有從那些高大的楊樹上不停地落下來的蟲屎聲,沙沙沙……蝦米在恐懼里抬起頭來,他看到了那排房子關(guān)閉的門。一些人曾經(jīng)像影子從那些門里進(jìn)進(jìn)出出,蝦米從那些人里可以看到那個名叫葉的女孩,可以看到那個長了一臉麻子的炊事員,還有那個小個子的孫經(jīng)理?,F(xiàn)在那些門都被一把又一把的鐵鎖給鎖上了,那些鐵鎖被散發(fā)著咸味的空氣腐蝕得銹跡斑斑。
蝦米常常沿著那條磚縫里長滿了雜草的通道穿過后面的兩排庫房,來到后院的菜地里。在夏季里,蝦米就在那片肥沃的土地里種上一些蔬菜,他在寂靜的風(fēng)中勞作,常常能聽到自己呼呼的喘息聲和手中的鋤頭犁過黃土的聲音。有的時候他在烈日下直起腰來,用手臂擦一下頭上的汗水,看一眼不遠(yuǎn)處的那幾個墳頭。被鹽垛砸死的那三個人就埋在圍墻的下面。圍墻邊上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楊樹,楊樹的樹蔭使得圍墻的墻腳上長滿了淡綠色的青苔,沿著墻邊的那條小路走過來,現(xiàn)在你可以看到后院里有二排墳?zāi)?,在南邊那一排你可以依次?shù)到九個墳。隨著時光的移動這里成了墓地。
老金說,不行,我們得給老德另外選一個地方,不能跟那三座墳排在一起。
院長說,為什么?老金說,你是院長,就不知道為了啥?我問你,你當(dāng)?shù)恼l的院長?沒有我們這些老家伙,哪兒來的你這個院長?
院長說,那你說怎么辦?
老金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群老人說,我們得另起一行。院長說好吧,他就讓蝦米在老金指出的地方去打墓穴。蝦米在陽光下再次抬起頭來,他看到那三座墳頭上長滿了綠色的雜草,那三個被鹽垛砸死的人使他想起了葉。蝦米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他回頭看一下那座高大的庫房,就放下手中的鋤。蝦米繞過庫房的山墻,來到庫房的大門邊。他從褲帶上取下一把鑰匙打開庫房的大門走進(jìn)去,就感到有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鼻而來,但他還是走到庫房的中央。庫房的中央放著一個木板床,蝦米就在那張小床上躺下來,慢慢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朝他走過來,他看清那是葉。葉的肌膚使他陶醉,他們就在灼灼的陽光下無拘無束地做愛,一些精液往往會弄濕他的褲子。有一天他剛剛看到葉從一片陽光里朝他走過來,他就被一只手掌給拍醒了。那個人說,哎,醒醒。蝦米從睡夢里醒過來,他看到有兩個陌生的中年人站在他的床前,那兩個男人各自戴著一頂藍(lán)色的呢帽,其中一個胖子對他說,是你在這兒看院子嗎?
蝦米用惺忪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點了點頭。另一個男人對蝦米說,這是縣民政局的趙局長。趙局長對蝦米說,你能跟我一塊兒看看這個院子嗎?蝦米就從他的木板床上站起來,領(lǐng)著那兩個男人從后院的菜地一直轉(zhuǎn)到前面那排瓦房前。趙局長說,不錯,就是這個地方了。后來他指著中間那座高大的庫房說,把中間這兩座庫房扒掉,再建兩排像前面那樣的瓦房就更理想了。蝦米對他們的話感到迷惑不解,他說,為啥要扒掉這兩座庫房?這可是鹽業(yè)的房子。趙局長笑了,他拍了一下蝦米的肩膀說,往后去這里就是光榮院了。
光榮院?
對。另一個男人補充到,這里要住下一些老戰(zhàn)士,他們都是殘疾軍人,在戰(zhàn)場上負(fù)過傷。
蝦米說,那他們?yōu)樯恫换丶遥?/p>
家?趙局長笑了,他說,他們要是有家還設(shè)這光榮院干什么?這光榮院就相當(dāng)于敬老院你知道嗎?我們要讓那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戰(zhàn)士安度晚年。蝦米還是沒有完全弄明白那個胖子的話,他用拐杖支著自己的身子在陽光下往前移動,他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作為鹽業(yè)公司的條件之一也被移交到民政部門,他一晃一晃地在那條青磚小道上行走,盡管是在夏季,院子的空氣里仍然飄浮著潮濕的咸味,從高大的楊樹上不停地往下落著黑色的蟲屎,沙沙沙……院子里到處陰森森地充滿了鬼氣。到了春季,整個院子就被厚厚的樹冠遮蓋著,只有到了寒冷的冬季,從河對岸走過的人才能從那些灰色的樹叢里看到那片潮濕的暗紅色的屋頂。孫醫(yī)生對蝦米說,這個鬼地方,跟醫(yī)院里的太平間沒什么兩樣!
醫(yī) 生
雨前,蝦米常坐在光榮院門前那片靠著河道的空地上曬太陽。他抬頭看一下頭頂上的天空,強烈的陽光使他的淚水涌出眼眶,他就用手背擦一下夾在眼角里的眼屎和淚水。蝦米感到自己手上的肌肉已經(jīng)沒有一丁點的彈性了,骨骼也像孫醫(yī)生從醫(yī)院里拿回來的照片一樣清晰地顯露出來。
有一天,孫醫(yī)生把放射照片放在他的面前對著燈光用手指著說,看到了嗎?骨折,就這兒。那個時候?qū)O醫(yī)生正在夾著尾巴做人,他對光榮院里的每一個人說話都小心翼翼,他像一個木偶扭著他的小屁股在老人們中間不分高低貴賤地跑來跑去,因為他在潁河鎮(zhèn)醫(yī)院里剛剛把一個鄉(xiāng)間女孩的子宮當(dāng)作闌尾切下來,受到處分來到這里?,F(xiàn)在蝦米坐在一只破舊的藤椅里,正在用左手撫摸著那段被孫醫(yī)生接錯位的骨節(jié)。冬天里的一天,他拄著拐杖上廁所,不知誰把一泡尿撒在了廁所門口,結(jié)果導(dǎo)致了他左手的骨折。他思忖到,多年前我被砸斷了左腿,現(xiàn)在左手也斷了。那段骨節(jié)像一粒花生米常常使他想起一些更為遙遠(yuǎn)的往事。陽光像林中的蟲屎一樣沙沙地從空中或者他幽深的記憶里抖落下來,打在他的臉上和雜亂的白發(fā)上,打在他那時刻都在顫抖的長滿老人斑的左手上。他撫摩一下手上的陽光,就聽到手上的老皮干裂得像一張晾干的蛇蛻發(fā)出咝咝的聲響。他眼里又有淚水流了下來,他拈起手邊的衣襟擦了一下淚水,那衣襟像用漿子漿過一樣生硬。
蝦米,你怎么又用褂子擦眼了?孫醫(yī)生騎著車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衣襟。孫醫(yī)生總是這樣,他總是這樣像鬼魂似的在院子里飄來飄去,讓你捉摸不定??墒钱?dāng)你有病的時候,找翻天你也找不到他,沒事的時候他卻像樹林里的蟲屎一樣無處不在,或者像一條狗來到你的身邊在你的腿上耖來耖去?,F(xiàn)在他一邊把車子支起來一邊說,看看你的衣服都成什么顏色了,你還用這擦眼!
蝦米說,你讓我用啥擦?我的眼睛流淚。
流淚就用褂子擦嗎?孫醫(yī)生說,你為什么不趴到樹皮上去耖一耖?蝦米好像忘記了他們正在討論的話題,他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流下來的眼淚,還沒等他把手放下來,孫醫(yī)生就叫了起來,蝦米,你就是一頭驢,像你這樣什么時候能治好眼睛?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要注意衛(wèi)生,聞聞你身上什么氣,看看像不像個茅坑?
蝦米爭辯道,啥時候也好不了,你不舍得給我用好藥。
什么樣的藥好?孫醫(yī)生生氣了,他說,保胎藥好,你能用嗎?再好的藥用在你身上也不行,我看只有閻王爺才能治好你的病。
蝦米也生氣了,他想從那只破舊的藤椅上站起來,但是他努力了兩下也沒能站起來,他只有拿起身邊的拐杖搗著地說,你咒我死嗎?你咒我死我偏不死,你嫌我活的多了是嗎?……可是沒等他說完,孫醫(yī)生就打斷了他的話,呀呀呀,蝦米,你一嘴吞個砂鍋子,光知道脆不知道磣呀,那馬克思也是你說的?馬克思來這光榮院里叫八百回也輪不到你呀!你聽人家老金說馬克思,你就覺得你也有資格說馬克思了?馬克思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嗎?馬克思是個開藥鋪的,專給那些病入膏肓的人看病。你也有資格說這話?孫醫(yī)生說著指著他們身后的大門說,看看咱院里的哪個人不比你有資格?
一說這話蝦米就不再言語,他放下手中的拐杖,臉上因氣憤而繃緊的肌肉也松弛下來。他知道在大門邊下棋的殘臂老錢和來福一準(zhǔn)都停了下來,正在支棱著耳朵用蔑視的目光往這邊看。蝦米坐在那里扭動了兩下身子,他的后背上好像爬上來一條渾身是毒的毛毛蟲。孫醫(yī)生一看蝦米的樣子,就把嗓門放得更大了,他想讓呆在大門邊的人聽見他正在說什么,他用譏笑的語氣挖苦蝦米說,看看人家老錢和來福,人家哪個人身上沒有幾個槍眼子?你身上有什么你說說?你身上只有屁眼吧!
蝦米坐在那里,這會兒他幾乎變得像個受了恐嚇的孩子,用乞求的目光望著醫(yī)生,他說,你看看你,我……
孫醫(yī)生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蝦米說,蝦米,哈哈,你這個蝦米……孫醫(yī)生把聲音壓低了,他趴在他的耳邊說,他們身上的槍眼算個球,你還真在乎?醫(yī)生說完推起他的車子,然后看著蝦米說,捎?xùn)|西嗎?這回可是真的,不是給你開玩笑,我要到鎮(zhèn)里去。
蝦米坐在那里,目光有些癡呆地看著醫(yī)生,他說,你和院長不是昨天才去過嗎?
醫(yī)生說,我能跟院長比嗎?院長昨天就沒回來。
蝦米說,他夜里沒回來?
醫(yī)生說,怎么,他沒有向你請示?他去逛妓院了你知不知道?
醫(yī)生的話使蝦米有些吃驚,他說,真的嗎?鎮(zhèn)上現(xiàn)在讓開妓院了?醫(yī)生一臉當(dāng)真地說,是呀,要不要我?guī)е闳フ覀€肚皮搞搞?一聽這話蝦米就明白醫(yī)生又在耍他,就不再理他,他看著醫(yī)生那瘦弱的身影在河道邊的土路上晃來晃去,他想,他在騙我,現(xiàn)在鎮(zhèn)上會有妓院?他坐在陽光里,不由自主地?fù)u著頭,他仿佛看到了秋香那細(xì)細(xì)的腰肢了。秋香說,你是誰家的小子?臉紅得像蝦米一樣……秋香還沒說完,就想起來了,她拿腔捏調(diào)地說,哦,你就是當(dāng)年那個坐在缸里從河里漂來的……蝦米哆嗦著聲音說,我有錢。蝦米說著就從他的兜里掏出來一個小布包,他的手一抖,那十塊袁大頭就從布包里抖落下來,掉在地板上,發(fā)出了悅耳的聲響。秋香兩眼放光地看著地上的銀元,她說,你也想嗎?她一邊說一邊解開自己的衣襟,他看到了秋香懷里那兩個又大又白的奶子,那奶子放出一種光,一下子就把他給打暈了。他看著秋香一件一件地脫去自己的衣裳,她走過來伸手就摟住了蝦米,她的手伸進(jìn)他的襠里去。蝦米的東西堅硬如鐵,那東西胡亂地?fù)v在她的肚皮上,沒兩下就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了出來,弄了秋香一手。秋香生氣了,她抽出手來,把手上的東西抹進(jìn)了蝦米的嘴里,秋香說,沒出息。秋香說完就蹲在地上去拾她的袁大頭。蝦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看到秋香的長發(fā)散落下來,蓋住了她的臉,她在突然之間就變得像一個沒有臉的女鬼。蝦米發(fā)出一聲驚叫,提上褲子轉(zhuǎn)身就跑,他赤腳跑出了香春院,他聽到樓上的秋香在窗子里朝他喊道,哎——肚皮,你弄的是肚皮!十塊大洋才弄了一下肚皮,天哪……潁河鎮(zhèn)上的麻石街道被蝦米的赤腳拍擊得吧唧吧唧響,蝦米驚乍著他那白色的頭發(fā)逃回了河邊,逃回到九生留給他的漁船上,他把放在瓷缸里隨他漂來的那十塊大洋撒落在香春院里的地板上了。蝦米想,他在騙我,現(xiàn)在哪里來的妓院?除了你三天兩頭帶回來一個大閨女吧!
孫醫(yī)生常常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從鎮(zhèn)上帶回到光榮院里來。到了夜里他們會在醫(yī)療室里弄出很響的聲音,有時候那個女孩還會發(fā)出哎呀哎呀的喊叫聲。每到這個時候老金就會從床上坐起來,他罵道,雜種,這不是折磨人嗎?老金一邊說一邊穿上衣服走出庫房,沿著那條青磚通道一邊罵罵咧咧地往南走,在穿過中間那兩排房子的時候,他看到黑暗里晃著一些身影,院里的人都被醫(yī)生和那個女孩弄出來的聲音折磨著,那些老家伙在黑暗里站著聆聽著那來自生命內(nèi)部的吶喊,沒有一個人敢發(fā)出聲音,就連咳嗽的時候,他們也小心翼翼地用衣襟捂著自己的嘴??墒抢辖饏s一路罵著走到醫(yī)療室的門前,他用手拍打著門說,開門開門。喊叫聲消失了,醫(yī)生說,誰?老金說,我。醫(yī)生說,黑更半夜干什么?老金說,我胃疼。醫(yī)生說,你拽什么洋文?什么胃?那不是肚子嗎?豬肚子羊肚子,回去弄碗熱茶喝喝就好了!醫(yī)生的話常常讓人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來回答,有些時候就連院長也讓他幾分。蝦米現(xiàn)在站在庫房的門口,感覺到充滿水汽的空氣變涼了,他不由得裹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這個時候,他看到有一個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從嘩嘩的雨水里朝庫房這邊走過來。起初他以為是老金從河道里捕魚回來了,可是等走近了,他才看清那個人是獨臂老錢。老錢來到庫房的門口停住了,他對蝦米說,哎,見王院長了嗎?
由于雨水拍擊著周圍的東西,老錢的聲音聽上去顯得很遙遠(yuǎn)。
蝦米說,沒有。
老錢說,他是不是自從那天進(jìn)了鎮(zhèn)就一直沒回來?
蝦米說,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也是聽醫(yī)生說的。
醫(yī)生呢?你見醫(yī)生了嗎?
醫(yī)生?蝦米看著老錢說,醫(yī)生也不在嗎?
老錢有些焦急地說,老魁病了,我把院子都找遍了,也沒見他的影子,還有老金。
蝦米說,老金咋了?
老金掉到河里去了。
蝦米說,真的嗎?
鎮(zhèn)上的人都快撈了一下午了,這么大的水到哪兒去撈?說不定已經(jīng)沖出去幾十里路了,你說怎么辦?這些熊人,都死了嗎?前面的房子都漏水了,一個管事的人也找不到。老錢憤憤地說,我們這些老家伙沒人管了!老錢說著就打著雨傘往回走。
蝦米說,你去鎮(zhèn)上找院長嗎?走出幾步遠(yuǎn)的老錢站住了,他回過頭來,看了蝦米一眼,在稠密的雨水里蝦米變得模糊不清。他說,死他吧!我才不去找他呢。
蝦米站在那里,看著老錢的身影一點一點地融進(jìn)雨水里。大雨已經(jīng)下了三天兩夜,下雨的前一天王院長就到鎮(zhèn)里去了,院長至少已經(jīng)有四天沒有回到院里來了。這種情況使蝦米有些憂心忡忡。
院 長
王院長說,老天興,出牌呀!可是老天興坐在那里望著他面前的牌陣猶豫不決。院長有些不耐煩了,他說,你還出不出牌?你看看你出一張牌有多難吧,就像日牌一樣。老天興看了院長一眼,這才從牌陣?yán)锍槌鲆粡埮苼?,老天興說,一萬。還沒等老天興把牌放下,王院長唰地一下就把牌推倒了,他從老天興的手下拿過那張一萬,放在自己的牌陣?yán)?,說,這不妥了,一四萬。老天興就探著頭去看院長的牌,他嘴里懊悔地叫道,看看,我就知道他贏萬字,看看……來福伸手捋了一下老天興的后腦勺說,老熊渣滓,知道你還出牌?院長顯得十分高興,他一邊伸手洗牌一邊對老天興和來福他們說,進(jìn)貢進(jìn)貢,來福,你的一塊,老天興,你的兩塊,快掏。他們把牌弄得嘩啦嘩啦響。在夜間,那聲音在空蕩蕩的院子里不時地響起來。老金放下手中的魚鉤,抬起頭來朝黑暗里看了一眼說,他哪里像個院長?帶頭賭博!蝦米躺在床上,他聽到老金又說,以前的邰院長像他嗎?在灰紅的燈光里他看到老金的臉上充滿了忌恨,他把自己的不滿都發(fā)泄到他的魚鉤上了,他磨魚鉤的聲音仍舊像刀子一樣剜著蝦米的頭,蝦米用被子蒙著自己的臉,用手使勁捂著自己的耳朵,可是那聲音還是鉆進(jìn)來,在他聽來,那磨鉤的聲音近在咫尺,蝦米常常都是在老金的磨鉤的聲音里慢慢地睡去。
蝦米醒來的時候,他又一次聽到洗牌的聲音從南邊的排房里傳過來。他抬頭看看,老金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睡了。他聽到王院長的聲音從黑暗里傳過來,他說,來福,出牌!蝦米不知道他們坐在牌桌上有多長時間了,一天?一天一夜?還是兩天?他們洗麻將的聲音如同庫房外的雨一樣,不知擊打多長時間了。老天興坐在燈光下,他的禿頭一閃一閃地映著燈光,可是他的眼睛里卻充滿了血絲,他望著院長打出的牌說,啥?院長說,七條,贏不?老天興搖了搖頭。院長有些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不贏條子。老天興說,我要你的干啥,我自摸。老天興說著就伸手去起牌,王院長看到老天興起牌的手都在哆嗦。老天興哆嗦著手摸起一張牌,雙手捂著舉到眼前,他突然大叫一聲,哈哈,扎子!他把那張牌叭都往牌桌上一摔,繼續(xù)說道,也該老家伙翻翻身了!老天興站起身來,可是他突然感覺到頭痛欲裂,雙眼冒著金星,天地都搖晃起來,隨后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死了。那個時候院長還正在察看老天興的牌陣,他說,這老家伙,真的自摸嗎?乖乖,他這一下就贏去我九塊。
老天興死于突發(fā)性的腦溢血,孫醫(yī)生說,他太興奮了。老金說,狗屁,那是他坐的時間長了,一連在牌桌上坐那么長時間,誰受得了?最后老金指著院長說,我去鎮(zhèn)里告你。院長說,你告,也得先把老天興葬了。于是,老天興就用去了存放在庫房里的第九副棺材。在那個陰雨連綿的春季里,院長從鎮(zhèn)里請來了一幫青年人,把裝了老天興的那副黑漆棺材抬到了后院的墓地里,埋了。在后來的幾天里,光榮院里突然靜了下來,仿佛這里是一個空蕩蕩的院子,連一個瞎鬼也沒有。老金坐在庫房里悶頭悶?zāi)X地磨他的魚鉤,他突然停下來對蝦米說,我要去鎮(zhèn)里告他!
老金說著就站了起來,蝦米就是這個時候,看到王院長走進(jìn)庫房里來的。他來到老金的身邊,叫了一句,老金,我來找你匯報工作。老金耷拉著臉走到自己的床邊坐下來。院長也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他說,老金,我的工作做得不好,我向你檢討,你是個老前輩,你是老戰(zhàn)士,你是老革命,你的老連長,也是我們的民政局長讓我有事兒多向你請教。老金說,他是這樣對你說的?院長說,那還會有假?按說咱們都是你們老連長的下級呀,你看著我哪點做得不對,就當(dāng)面給我指出來,也是對我的關(guān)心嘛,今天你要是不說,那就是你的不對了。老金說,好,我說!這天興的事兒咱就不說了,你說說,咱院里現(xiàn)在的伙食怎么樣?你說我們這些老家伙一個月多少錢的伙食費吧?院長說,老金,現(xiàn)在跟過去不太一樣了,那個時候我們的錢是縣民政上撥過來的,可現(xiàn)在一切開支都是鄉(xiāng)鎮(zhèn)財政包干,有些事兒不好說。老金打斷了院長的話,他說,那我不管,我只問你,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費一個人到底是多少?院長說,一百二。老金說,一百二?你自己說,這一百二到我們這些老家伙嘴里有多少?我們十三個人抬一個炊事員吃飯我們認(rèn)了,你頓頓吃飯不打錢我們也不說,你老婆來住個三五天吃飯不掏錢我們也忍了,可是你給我說,你三天兩頭請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吃飯,那錢你從哪兒出?院長說,老金,你真是不知道我的難處,你看看我們院里的哪一間房子不漏雨?你看看棺材用的也就剩一副了,你說哪里不需要錢?我不是想給鎮(zhèn)里多要點錢嗎?現(xiàn)在的事兒,哎……老金說,這我能理解,你是為了大家,可是你總得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們這些老家伙吧?我還是那句話,要是沒有了我們這些老家伙,你當(dāng)?shù)恼l的院長?我們不要求別的,我們洗臉的毛巾香皂你總得發(fā)一點吧?你說說,你有多長時間沒有給我們發(fā)毛巾了?都快一年了!院長說,發(fā),發(fā),你看我不是忙嗎?這樣吧,明天我就到鎮(zhèn)上去買,買回來后交給你,由你來發(fā),往后去這樣的事兒就由你來辦了。一聽這話,老金的臉就變了。有一段時間里,老金就幫著院長跑這跑那,就像他是一個副院長似的。他說,院長也不容易,院長真不容易。于是院長就有了更多的時間到鎮(zhèn)上去,他常常在鎮(zhèn)上一住就是三五天。不過院長也常常從鎮(zhèn)子里帶回一些消息。
王院長在伙房里說,鎮(zhèn)子里正在修路,好多老房子都被扒掉了。蝦米說,代家的藥鋪也扒了嗎?眾人一聽蝦米說這話,都哈哈地笑了起來,來福把吃到嘴里的飯都笑噴出來了。院長說,蝦米,你說的那是哪一輩子的事兒?鎮(zhèn)上有代家的藥鋪嗎?蝦米知道這個王院長根本不知道鎮(zhèn)上曾經(jīng)有過一個姓代的醫(yī)生開過藥鋪,代家的藥鋪都扒了三十多年了,現(xiàn)在連在藥鋪的原址上蓋的房子都要扒掉了,他怎么會知道?說不定那個時候他還在他媽的懷里吃奶呢。王院長說,大街要開三丈寬你知道嗎?蝦米不知道,他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進(jìn)過鎮(zhèn)子了,盡管那個鎮(zhèn)子和光榮院近在咫尺,鎮(zhèn)子里的街道和灰色的房頂卻變成了一團(tuán)黃色的霧靄在他的想象里漂浮,鎮(zhèn)里的人都快把他這個紅皮白毛的老怪物給忘記了。蝦米望著稠密的雨簾想,雨已經(jīng)下了三天了,院長已經(jīng)有四天沒有回來了,這使他有些擔(dān)心。老金掉到河里去了,他會淹死嗎?不知道院長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們正在河里撈老金嗎?蝦米往院子里看看,雨水從天空中砸下來,在地上蕩起了白色的水汽,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蝦米在雨水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就連前面的排房也模糊不清。人都到哪兒去了?老金真的掉進(jìn)河里去了嗎?他努力地想從雨水里辨別出老金走在雨水里的腳步聲,可是無論他怎樣努力,他都感覺不到。他想,老金真的掉進(jìn)河里去了。蝦米回過頭來,朝老金的床前看了一眼,他突然發(fā)現(xiàn)老金的勛章不見了。蝦米想,奇怪,老金的勛章哪兒去了?
勛 章
老金的勛章別在一溜紅布上,由于長年的撫摸,那溜紅布都變成黑的了。勛章一共三枚,在紅布上由上至下一字排開,就掛在老金的床頭上方。老金在墻壁的磚縫里■木橛子,那塊別著三枚勛章的紅布溜就掛在那根木橛上,風(fēng)一吹,那三枚勛章就會互相撞擊發(fā)出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聲響。老金喜歡聽那聲音,每當(dāng)從庫房的大門里吹過來的風(fēng)搖動那幾枚勛章的時候,老金都會停下手中的魚鉤,朝蝦米看一眼,然后去看那三枚勛章。蝦米明白老金的意思,他也去看那懸掛的勛章。鍍在勛章上的那層銅色已經(jīng)被磨損,露出了鐵的本質(zhì)。那些勛章看上去粗糙而不精巧,就像幾塊被人踩扁又曬干的黑色的糞餅。有時候?qū)O醫(yī)生從院子里走進(jìn)庫房,他朝坐在地上的老金說,磨鉤了?老金抬起頭來看了醫(yī)生一眼,沒有說話,又把頭勾下來,繼續(xù)磨他的魚鉤。蝦米知道老金討厭醫(yī)生,可是醫(yī)生卻不在乎這些,他接著又朝坐在東墻下的蝦米走過去。那個時候蝦米的眼睛在流淚,正用他的衣襟擦眼睛。醫(yī)生一看蝦米的樣子就叫起來,醫(yī)生說,蝦米,用啥擦?蝦米停下來,看著模糊不清的醫(yī)生朝他走來,醫(yī)生一邊走一邊說道,你這把年紀(jì)了怎么就沒長記性?就在這個時候,掛在老金床頭上的勛章被風(fēng)吹動起來,醫(yī)生被那些勛章發(fā)出的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聲音所吸引,他停下腳步,站在那里看著那幾枚勛章,然后朝老金的床邊走過去。醫(yī)生來到老金的床前,兩眼盯著那幾枚勛章認(rèn)真地看,他把手伸出去,想把那幾枚勛章從木橛上摘下來??墒沁€沒等他的手夠著那溜紅布,老金突然停住手中的魚鉤,朝他叫道,住手!
老金的喊叫聲把醫(yī)生嚇了一跳,他伸出去的手又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一眼老金說,什么東西,這么金貴?
老金把手中的魚鉤丟進(jìn)身邊紅色的瓦盆里,站起身來,走到水盆邊用水洗了洗手,然后走到醫(yī)生的身邊,他看了醫(yī)生一眼指著掛在那里的勛章說,這可不能動,我告訴你,想看,就得先到水盆里去洗洗手。
醫(yī)生說,我洗了手能看嗎?
老金一邊從木橛上取下勛章一邊說,想看,就去洗手吧。
醫(yī)生就忙跑到水盆邊洗了一把手,回到老金的身邊,對老金說,讓我看看吧。
老金把勛章遞給了醫(yī)生。醫(yī)生看了一眼抬起頭來看著老金說,這是什么?
老金說,這就看不出來嗎?
醫(yī)生說,看不出來。
我問你,老金在衣襟上擦了一把手說,我們這是啥地方?
醫(yī)生說,光榮院。
光榮院為什么光榮?老金伸手從醫(yī)生的手中把勛章要了回來,他指著勛章說,就為這,這是勛章你知道嗎?老金說著用一只手拉起自己的褲腿,露出了他腿上的那道傷疤,他用手把腿上的傷疤拍得叭叭響,他說,看到了嗎?就是用這換來的!老金又搖著手上的勛章說,這是勛章,是用我的命換來的,你知道嗎?
醫(yī)生有些意外地說,這就是你常常說起的勛章嗎?醫(yī)生說著從老金的手里接過勛章仔細(xì)地看著,他指著上面那枚勛章說,這一塊兒是在哪兒得的?
老金搖了搖頭說,記不起來了。我只知道那一仗是給新五軍干的,那一次我一口氣用刺刀刺死了三個敵人。
醫(yī)生說,敵人?你認(rèn)識你殺死的那些人嗎?
老金說,不認(rèn)識。
醫(yī)生說,不認(rèn)識你怎么知道他們是你的敵人?
老金說,那是老連長說的。
醫(yī)生說,你們連長認(rèn)識他們嗎?
老金說,不認(rèn)識。
醫(yī)生說,不認(rèn)識他怎么知道他們是敵人?
老金生氣了,他說,有你這樣說話的嗎?那戰(zhàn)場上誰認(rèn)識誰呀?連長說上我們就上,連長說打我們就打。
醫(yī)生說,說了半天你是為你們連長賣命呀。
老金更加生氣了,他說,你真是個混賬東西!不為連長打仗哪兒來的這勛章?我告訴你,這勛章就是我們老連長發(fā)給我的,你說,要是沒有這勛章,哪來的這光榮院?沒有這光榮院,你會來這里享清福?
醫(yī)生不屑地說,這些勛章是真的嗎?
老金說,那還會有假!
醫(yī)生說,可是老錢咋說你這勛章都是假的?
老金瞪著眼睛說,他敢這樣說?
醫(yī)生說,他就是這樣說的。
老金的臉這會兒都?xì)獬勺仙牧?,他說,走,你跟我一塊去找他。蝦米看到老金一把抓住醫(yī)生的胳膊就往外走,蝦米站起來,他用拐杖架著自己的身子也往庫房的大門邊走去,他看到老錢那個時候正在院子里和一個收破爛的青年人討價還價,老金上去一把抓住了老錢,他說,你說,你都給醫(yī)生說啥了?老錢說,沒有說啥呀?老金把手中的勛章朝老錢晃了晃說,你說,這些是真的還是假的?
老錢說,拿過來,讓我看看。
老金說,你不都看了多少遍了。
老錢說,再看看,不看咋知道是真還是假?老錢說著把老金手里的勛章奪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遞給那個賣破爛的青年人說,你看看這頂多少錢?
收破爛的青年人把那勛章放在手里看了看說,幾片生鐵,不頂五分錢。
老錢笑了,他看著老金說,聽到了沒有?幾片生鐵,不頂五分錢。
老金一下把勛章從那個青年人手里奪過來,他兩眼放著兇光,用手指著老錢說,我非殺了你不可!老錢笑呵呵地說,來呀,我早就活膩了。
老金說,你等著。老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老錢站在那里看著老金一直走進(jìn)庫房的大門,老錢罵道,你他媽的算老幾,整天把你的勛章掛在床頭上,你那是狗屁勛章!你那勛章都是從死人的身上摘下來的!真正的勛章在這里!老錢說著,用他的右手拉起他左邊空蕩蕩的衣袖對醫(yī)生說,你看到了嗎?真正的勛章在這里!老錢說完放下他的衣袖,朝南邊走去。站在庫房門口的蝦米看到老錢那只空蕩蕩的袖子被風(fēng)吹起來,在他的身后一擺一擺的。這時氣乎乎的老金又坐在庫房中央哧哧地磨他的魚鉤,他把對老錢的仇恨全都發(fā)泄到那只魚鉤上了。他磨了幾下把那魚鉤亮在眼前,好像是對蝦米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等著,有一天我非把你當(dāng)成一條魚扔進(jìn)河里不可,我讓你的身上掛滿魚鉤。蝦米知道老金是在說老錢,老金在仇恨誰的時候,總是用這句話來發(fā)狠。蝦米回過頭來,庫門外鋪天蓋地的雨水使他看不清屋子里那些一掛又一掛的魚鉤。蝦米想,這個老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他真的掉進(jìn)河水里去了嗎?他又朝那個曾經(jīng)掛著勛章的地方看了一眼,他想,老金的勛章哪里去了?
蝦米走到老金的床邊,拉亮了電燈,他想借助燈光尋找老金的勛章,他知道老金不會把他的勛章帶走。他只是到河邊下鉤去了,他帶勛章干什么?可是蝦米找遍老金的床鋪也沒有找到那幾枚勛章。最后他在床頭的墻壁里發(fā)現(xiàn)了一溜紅布,那溜紅布從一個墻洞里露出來。蝦米伸手捏著那溜布頭往外拉,那幾枚勛章就從墻洞里當(dāng)啷當(dāng)啷地滑出來。蝦米把那幾枚勛章放在手上,那幾枚勛章好像是在突然間就變得銹跡斑斑。蝦米想,是誰把老金的勛章弄到墻洞里去了?這時有兩只老鼠追趕著從他的腿下跑過,他突然間好像明白了,是老鼠,是老鼠把老金的勛章拉到墻洞里去了。蝦米站在那里,望著掛在墻上的勛章,他很早就想把那幾枚勛章從墻上摘下來放在手里看一看。他想,我要是有一枚這樣的勛章,在這光榮院里,誰還敢不把我當(dāng)人看?他連做夢都渴望著能擁有一枚這樣的勛章??墒敲慨?dāng)他的手接近那幾枚勛章的時候,老金都會出現(xiàn)在門口,老金說,蝦米!蝦米的手就給嚇回去了。現(xiàn)在那幾枚勛章就在蝦米的手上,在暗淡的燈光下,他看到的只不過是幾塊銹跡斑斑的鐵片,那個收破爛的青年人說頂不了五分錢。老金,看把你金貴的!蝦米這樣想著,又重新把那幾枚勛章放到地上,塞到墻洞里,他又找了一根小木棍順著墻洞把那幾枚勛章往里面搗了搗,就連露在外邊的那溜紅布也搗進(jìn)去了。蝦米想,老金,這可不能怪我,要怪,你就去怪那些老鼠吧。
在做完那一切之后,蝦米突然間感到有些饑餓。他這才想起來,由于雨水的緣故,他快有一天沒有到前面的伙房里去吃飯了。蝦米想,月紅做好飯了嗎?都什么時候了,怕是他們早都吃過了。蝦米架著拐杖朝東墻邊上的棺材走去,他的那件破雨衣還掛在棺材上。他準(zhǔn)備穿上雨衣,然后到前邊的伙房里去吃飯。
伙 房
蝦米冒雨穿過中間那兩排房子的時候,看到娛樂室里亮著燈光。在雨中,他還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在屋里說話,他站在那里猶豫了一下,還是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門去。在屋里,他聞到了一股酒氣。蝦米撩開頭上的雨帽,他看到醫(yī)生一個人正坐在茶幾前喝酒。蝦米四處看看,屋里再沒有別的人,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女人正在電視里討論著什么。蝦米朝醫(yī)生說,哎——
醫(yī)生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著蝦米,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一片蠟黃。醫(yī)生朝蝦米舉了舉杯子說,老錢,來,干一杯。
蝦米說,我不是老錢。
醫(yī)生說,你不是老錢,那你是誰?劉娜嗎?
蝦米說,我不是劉娜。
醫(yī)生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地往蝦米的身邊走,他說,那你是誰?他來到蝦米的身邊,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他伸手摟住了蝦米的脖子,滿嘴噴著酒氣說,噢,是你呀,蝦米……哈哈,蝦米,我把你兩頭一掐卷烙饃吃了。俺媽烙的烙饃最好吃,世界一流,沒有誰能比得上俺媽烙的烙饃,你說,你去不去?你要不去你就是俺爹……蝦米推開醫(yī)生說,你醉了。
醫(yī)生說,你說誰醉了?鱉孫才醉了……
蝦米說,老錢找到你了嗎?
醫(yī)生說,老錢?哪個老錢?
蝦米說,就咱院里的老錢,斷臂老錢。
醫(yī)生說,他找我干什么?
蝦米說,老魁病了,他讓你給老魁去看病。
醫(yī)生說,看?。糠牌?!老子也病了,誰來給我看?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干,老子就要喝酒。醫(yī)生說著又搖搖晃晃地走回到茶幾前坐下來,他掂起酒瓶倒了一杯酒舉起來對蝦米說,來,喝酒,咱倆喝酒。
蝦米說,我不喝酒……
還沒等蝦米說完,醫(yī)生就說,不喝?不喝你就滾吧,都滾吧,劉娜走了,你們也都滾吧!劉娜不要我了,她去和別的男人睡覺去了,她不要我了……醫(yī)生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醫(yī)生說,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醫(yī)生突然哭了起來,他哭得像個孩子。蝦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忍心看他的樣子,就把目光移到一邊去。蝦米看到靠后墻的地方有兩處房頂正在叭叭地往下漏著雨水。雨水不停地從高處落下來,砸在一只破舊的藤椅上。蝦米看到藤椅的下面已經(jīng)存了一汪水。蝦米想,他喝醉了,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他們是不是都到伙房里去吃飯了?蝦米一想到吃飯,胃口就有些隱隱地作痛,一股酸水從胃里涌上來。他又看了醫(yī)生一眼,醫(yī)生還在那里哭泣。他想,醫(yī)生真是很傷心,還是讓老錢來勸勸他吧。蝦米這樣想著,又重新戴上垂在腦后的雨帽,走進(jìn)雨水里去。在雨水里,酒氣消失了,可是他又隱隱地聞到了一股蒜白菜的氣味。蝦米想,這是月紅的拿手好菜。月紅說,伸碗,老金就把飯碗伸了過去。蝦米想,今天她的氣蛋又掉下來了。月紅說,伸碗!可是蝦米卻把他的碗背到身后去,一想到她把手伸到襠里去他就感到惡心。月紅說,怎么,不吃呀?蝦米說,我就要倆饃。月紅把眼一瞪說,咋,你不吃菜?做這么多剩下怎么辦?伸碗!蝦米無奈地把碗伸過去,月紅從大紅盆里舀一勺子菜,吧唧一下就扣在他的瓦碗里。菜湯子濺了蝦米一臉,蝦米看了她一眼說,你慢點不中嗎?
月紅說,咋,老娘見天侍候著你還嫌不舒坦?
蝦米說,你罵誰?你是誰老娘?
月紅說,你巴不得我是你老娘呢,我要是你老娘,你也不會坐在一個大水缸里從河里漂過來了。她這樣一說,眾人都哈哈地笑起來。老德對著月紅說,你怎么把他弄成這個樣子?月紅說,夜里一下子沒弄好,結(jié)果就做壞了。眾人又哄地一下笑起來。蝦米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叭地一下子摔碎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日……
蝦米還沒有罵完,月紅就把勺子扔在了菜盆里,她刺啦一下拉開了自己的褂子,露出了兩個又肥又黑的奶子,兩個奶頭像兩粒黑棗一樣安在上面。她接著就去解褲腰帶,她一邊解一邊說,你日,我叫你日,你今個不日你就是妮子養(yǎng)的!蝦米哪里還敢去日,他像一條落水狗,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夾著尾巴逃走了。月紅把手從腰間拿開,呵呵地笑著說,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樣,你日,我叫你日,老娘還能怕你日!月紅跟她男人一嘟嚕日出了七個孩子,她把自己都累成了大氣蛋了,她還能怕你日?何況王院長還喊她二姨?院長的二姨還能怕你個白毛人精?月紅說,伸碗。蝦米就乖乖地把碗伸過去。吧唧一下,一勺菜就扣進(jìn)了蝦米的碗里,菜湯子仍舊濺到他的臉上,他紅色的皮膚上就多了幾個醬色的斑點,蝦米伸了伸脖子就把嘴里的唾沫咽進(jìn)肚里去了。
蝦米,月紅站在伙房里可著喉嚨朝后面的庫房里喊叫,過來幫你老娘擇蔥。蝦米就拄著拐杖從庫房里出來,穿過院子朝伙房里走,他知道那些老不死的都在門口站著看他,他感到那些目光都在嘲笑他。來福說,蝦米,是不是你娘的氣蛋又累出來了?蝦米說,你娘的氣蛋累出來了。醫(yī)生說,什么氣蛋?那是子宮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她的子宮從褲襠里掉下來了。來福又說,那她喊你干啥去了?蝦米說,你沒有聽到她喊我去擇蔥嗎?來福說,擇蔥?怕是擇毛吧。說完他們就呵呵地笑起來。蝦米感到自己的臉像火一樣燙,在眾人的目光下,他像一只老鼠灰溜溜地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鉆回庫房里去了。
月紅說,蝦米,是不是他們又欺負(fù)你了?蝦米坐在那里只顧擇菜,一句話也不說。月紅說,說,是誰欺負(fù)你了?對我說。月紅比蝦米整整小九歲,她卻用哄孩子的口氣對他說話。她說,蝦米,你就不會過來幫我一把嗎?老娘都快累死了。蝦米看到月紅正站在案板面前解腰帶,就知道她把氣蛋又給累出來了。月紅說,閉上你的狗眼。蝦米知道月紅不能掏大勁,一掏大勁那東西就會從襠里掉下來。月紅說,看啥看,沒見過肚皮呀?月紅又說,看吧,看也不怕,你個老童子。說完她自己笑起來,她來到蝦米的身邊,一伸手就把一塊牛肉塞到蝦米的嘴里,說,吃吧,就在這兒吃,別讓他們看見了。蝦米的嘴里就有一股子臊尿氣,她摸罷氣蛋沒有洗手就摸塊牛肉塞進(jìn)他嘴里去了。蝦米感到那股臊尿氣有一種親切感,他就服月紅這一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些時候,蝦米感覺到月紅的目光就像陽光,撫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卻像旱天的風(fēng)吹動樹梢的聲音,只要你一聽到那種聲音,你的嘴唇就會感到干裂,你就會不由得伸出舌頭舔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一種渴望從她的聲音里滋生出來。蝦米停住腳,他抬起頭,雨水落在他的臉上,他感覺到雨水明顯地小下來了?,F(xiàn)在那種蒜白菜的氣息更加濃烈了,蝦米在伙房的門口停頓了一下,然后才走進(jìn)伙房。
蝦米看到來福他們正散坐在幾張桌子邊在燈光下吃飯。那些人聽到門口的聲音都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來看著蝦米站在門口脫雨衣。
誰呀?
蝦米朝問話的瞎子看了一眼,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拐杖搗了搗地。瞎子說,噢,是蝦米呀,我還以為你跟老金一塊兒掉進(jìn)河里去了呢。
蝦米說,老金有信嗎?
來福說,有。
蝦米說,他沒事吧?
來福說,沒事兒,現(xiàn)在怕是都到正陽關(guān)了。
蝦米說,哎呀,都沖了幾百里地,還會沒事兒?
人們一聽他這樣說,都呵呵地笑起來。來福朝蝦米罵了一句,傻X!蝦米知道這些人又在逗他,他們仿佛對老金的事兒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他們至今也不知道老金的死活。蝦米不敢看他們,就趕緊把目光移到打飯的木案子上去。木案子上放著一節(jié)蒸饃的籠,兩個紅色的瓦盆,蝦米惟獨沒有看到站在案子后面的月紅。蝦米想,她干啥去了?平常吃飯的時候她都是在案子的后面站著給人打菜,她今天干啥去了?走到案子邊,他看到菜盆里只剩下一只勺子,一點菜都沒有了,另一只紅盆里的稀飯也被人盛光了。蝦米回過頭來朝人們看了一眼說,人哩?
來福放下筷子站了起來,他說,你問誰呀?你看我們哪一個不是人?
蝦米說,打飯的人。
來福說,噢,你說的是她嗎?她的氣蛋又掉下來了,可能是去找醫(yī)生了。來福還沒說完,瞎子就笑了起來。來福很是得意,他移開自己身邊的板凳,往門口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放屁,他走一步放一個,一直到他消失在門外的雨水里,他的屁才停了下來。瞎子伸手摸住他的拐杖笑著說,這個龜孫,可以到鎮(zhèn)上去開家炮鋪了。蝦米站在那里,酸水又從他的胃里涌上來,他回過身來,伸手從籠里抓了兩饃,來到吃飯的桌子邊。他看到來福的碗里還殘留著一些沒有吃完的蒜白菜,蝦米說,吃不完還盛恁些。他說著就在來福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來,伸手把來福的菜碗端到自己的面前,他看了眾人一眼說,能不知道還有人沒有吃飯嗎?蝦米一邊說一邊拿起來福的筷子吃起來。來福這時又從外邊回到屋里,他看到蝦米正在吃他的菜,就叫道,蝦米,滾,誰讓你吃我的菜?
蝦米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你吃不完還盛恁些?
來福說,放屁,你咋知道我吃不完?說著他就把菜碗從蝦米的手里奪了過來,蝦米在他把碗奪走之前還是狠狠地夾了一筷子菜,放進(jìn)嘴里嚼著。來福這下生氣了,他把菜碗放在桌子上,過來用左手一把擰住了蝦米的嘴,又用右手往他嘴里摳,他一邊摳一邊惡狠狠地說,我叫你吃!我叫你吃!那些人都圍上來,一齊為來福叫好。瞎子說,摳,給他摳出來!
蝦米吃到嘴里的菜都被來福給摳了出來,可是來福還不算完,他一邊用手指在蝦米的嘴里胡亂地?fù)钢贿呎f,吃,我今天讓你吃個夠,我非把你平常比我們多吃的牛肉羊肉豬肉雞肉魚肉給你摳出來不可!蝦米那個時候坐在板凳上,他的身子被來福弄得傾斜著,他感覺到來福的手指像一根棍在他的嘴里搗來搗去,那根棍搗得他的嘴生疼,他嗚嗚嚕嚕地說著什么,最后實在受不住了,一用力,就咬住了來福的手指頭。來福疼得嚎叫起來,來福抬起左手朝蝦米的頭上就是一家伙。蝦米丟掉了來福的手指,身子像一袋糧食咚地一下摔在地上。來福捂著手指在地上疼得轉(zhuǎn)了兩個圈,然后又朝蝦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兩腳,他一邊踢一邊罵,狗,咬人的狗!
這時突然有一個青年人從外邊闖了進(jìn)來,他喘息著朝人們說,快,老金……
來福停住了,他看著那個青年人說,老金怎么了?
青年人說,老金撈上來了。
來福說,在哪兒?
青年人說,在大門那兒。
眾人都朝外走去,他們把蝦米一個人丟在了伙房里。蝦米躺在濕漉漉的地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雨水里,掙扎著坐起來,他兩眼含著淚水,他看到有一個蒸饃就掉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他伸手把那個蒸饃拾起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感覺到有一粒煤渣也被他吃進(jìn)嘴里去了,他一邊往外吐著一邊罵道,死吧,死光才好哩!
蝦米從地上爬起來,找到自己的拐杖,他重新穿上雨衣,然后走出伙房,來到院子里。雨仍舊下著,他站在伙房的門口,突然聽到有雜亂的腳步聲從東邊的通道上傳過來。蝦米掀起頭上的雨帽,他看到有一群人晃著手電燈抬著一個人往后院走。蝦米想,是老金,那個人一定是老金。
夢 境
天好像是在片刻之間就黑下來了,那些晃動的燈光和人都消失在那排房子的后面了。由于雨水的緣故,蝦米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了。他們都到庫房里去了。蝦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沿著那排瓦房前的青磚小路往通道那兒走。許多年來,他不知道在這條自己親手鋪成的小路上走過多少回,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包括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的每一個人。許多往事在不同的地點和時間都會很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由于那些陳年舊事就像剛剛發(fā)生過的一樣,因而使得剛剛發(fā)生的事倒有些面目不清。蝦米走到娛樂室門口的時候,他聽到屋里有個女人在唱歌。他熟悉那種夾雜著某種樂器的聲音,那聲音使他再次想起醫(yī)生。他想,或許這個時候醫(yī)生能幫老金做點什么。蝦米拄著拐杖走進(jìn)了娛樂室,可是屋里沒有人,只有那臺電視機(jī)還在灰暗的屋子里一閃一閃地開著。醫(yī)生呢?醫(yī)生不知道什么時候離去了,在屋里,他還能聞到一些酒氣,可是醫(yī)生醉酒的事好像離他已經(jīng)十分遙遠(yuǎn)了。蝦米站在那里,他感到有些勞累,就在醫(yī)生曾經(jīng)坐過的沙發(fā)椅上坐了下來,在黑暗里,他看著那個紅嘴唇的女人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扭來扭去。他想,醫(yī)生到哪里去了?醫(yī)生可能已經(jīng)到庫房去看老金了。蝦米坐在那里,熒屏上的光把他的臉映照得花花搭搭的,他在那個女人的歌聲里慢慢地睡著了。
蝦米醒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老錢用錘敲打白鐵皮的聲音。蝦米看了一眼正在電視里開槍的外國人,就用拐杖支撐著身子來到了院子里。黑夜里,老錢的錘子擊打鐵砧的聲音更加清晰,那些錘子聲仿佛被雨水洗過一樣。醫(yī)生說,老錢,你真有本事呀,你一只胳膊還要砸白鐵,做水桶,你兩只手要是都好好的你能干什么?
老錢停下手中的鐵錘,朝醫(yī)生瞟了一眼說,我要是兩只手都好好的,就去拿手術(shù)刀,把別人的子宮割下來。醫(yī)生聽老錢揭他的短處,就不再言語,他一聲不吭地走開了。有一天老錢的牙疼,他捂著嘴找到了醫(yī)生。醫(yī)生說,你不怕我把你的好牙也拔下來?老錢疼得打圈轉(zhuǎn),他說,你能給我一般見識嗎,說句笑話你就記在心上?醫(yī)生不再說什么,他給老錢打了麻針,他真的先把老錢的一顆好牙給拔了下來,他用捏子夾著那顆好牙在老錢的面前晃了晃說,還痛嗎?老錢說,不疼了不疼了。到后來老錢才知道醫(yī)生真的把他的一只好牙也給拔了下來,氣得他抱著錘子敲打了半夜鐵砧子。他一邊把鐵砧子砸得叮當(dāng)作響一邊咒罵著醫(yī)生,弄得全院的人都睡不著覺。老錢常常用那只鐵錘來顯示他的力量,用鐵錘來發(fā)泄他對別人的仇恨和他自己的痛苦。
現(xiàn)在蝦米站在老錢的窗前,他看著老錢被燈光映在窗子上的身影在雨水里晃來晃去,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使老錢這么痛苦。難道是為老金嗎?蝦米這個時候突然又想到老金,他想,我應(yīng)該回去看看老金。蝦米在雨水里沿著那條通道往后面的庫房里走去。在黑夜里,雨水擊打房頂和樹木的聲音同老錢的錘子聲一樣清晰,那些雨水把從楊樹上落下來的嘩嘩的蟲屎聲吞食了。在蝦米感覺里,這場雨已經(jīng)下了很長時間了,仿佛有一百年這么長。他感覺到這里到處都是雨水,連他的肺腑也被雨水泡脹了,更不用說那個房頂上到處都是窟窿的庫房了。
蝦米回到庫房的時候,他看到庫房里亮著燈。老金獨自一人躺在庫房中央的空地上,不知是誰還在他的身上蓋了一條床單。蝦米認(rèn)出來那條床單是從老金的床上掀下來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群送老金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蝦米站在庫房的門口,脫掉身上的雨衣,然后朝躺在地上的老金叫了一聲,老金??墒撬麤]有聽到老金回答他。蝦米小心翼翼地放下雨衣,他惟恐驚醒了老金。他慢慢地來到庫房的中央,在老金的身邊蹲了下來,他又輕輕地叫了一聲,老金。躺在地上的老金仍舊沒有回答他。這時有一陣風(fēng)從庫房的大門里吹過來,掀掉了蓋在老金身上的床單,突然出現(xiàn)的老金嚇了他一跳。老金渾身都被水泡脹了,頭上的五官都給泡脹的肌肉淤平了。一天不見,老金的身上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蝦米借著頭頂上的燈光看到老金的臉上和手上還掛著一些沒有取掉的魚鉤,連在魚鉤上的絲線不知被誰剪去了一些,余下的還都掛在他的臉上和手上,仿佛老金的肌肉都會吐絲似的。蝦米想,這些魚鉤是誰給他掛上去的?蝦米突然想起了一些曾經(jīng)在河道里經(jīng)歷過的往事。老金肯定是在掉進(jìn)河里以后,就被他的魚鉤掛住了,他像一條魚一樣被自己的魚鉤給掛住了。來福居然說老金已經(jīng)到了正陽關(guān)了,放屁,老金哪里也沒有去,他就在靠近光榮院的河道里。蝦米知道,老金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
這時蝦米聽到雨水里有腳步聲沿著通道朝庫房走過來,那個腳步聲最后來到庫房里消失了。蝦米抬起頭來,他看到了院長。王院長站在庫房的門口,他的手里垂著一把雨傘,從傘上淌下去的雨水在燈光的映照下像一條白線晃來晃去。院長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中的傘靠在庫門上。院長來到了蝦米的身邊,他朝躺在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對蝦米說,你坐在這兒干什么?
蝦米說,老金死了。
我知道。院長說完朝空蕩的庫房里看了一眼,然后他朝放在墻角里的那副棺材走過去。蝦米看著院長走到棺材前停下了,院長伸手拍了拍棺材,回頭看著蝦米說,你見天還躺到這里睡覺嗎?
蝦米說,我不躺到那里睡不著。
院長說,這下怕你睡不成了。院長說完把手從棺材上拿開,雙手拍了一下,他好像要拍掉手上的灰塵,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對蝦米說,這老金真是好福氣,死了還能用上這么好的棺材。院長說完又回頭往棺材那兒看了一眼。
蝦米說,還得做棺材呀。
院長看著蝦米說,還做棺材,你不是做夢吧?你知道現(xiàn)在鎮(zhèn)里的財政有多緊張嗎?院長好像是自言自語,他說,沒錢做棺材了。
蝦米說,那剩下的人怎么辦?
院長說,怎么辦?火葬。
院長的話使蝦米感到吃驚,他有些癡呆地望著院長。院長看著蝦米說,火葬不好嗎?多少大人物都給燒掉了。院長說著彎腰把床單拾起來,重新給老金蓋上,然后他拍了拍蝦米的頭說,睡吧,該睡了,時候不早了。蝦米坐在那里看著院長走到門邊,拿起他的雨傘。院長一邊撐開雨傘一邊又回過頭來對蝦米說,睡吧。院長說完就走進(jìn)了黑夜里,蝦米聽到了雨水擊打院長雨傘的聲音。蝦米想,要火葬了。蝦米站起身來,他幾乎是搖晃著身子回到床邊的。他想,要火葬了,我死后也要火葬了。醫(yī)生說,把人放進(jìn)一個火爐里,一推電閘,人就被燒著了,那個人好像要起來一樣,他的身子猛地一下坐了起來,然后又慢慢地躺下去。老金說,放屁,那火爐的門關(guān)著,你咋會看得見?老金說完又在那個被鹽水浸泡過的木頭上坐下來,哧——哧——地磨他的魚鉤。蝦米躺在床上,可是他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他的身邊缺少一樣什么東西。是啥東西呢?蝦米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蝦米坐起來,他望著空蕩蕩的庫房,他想在庫房里找到那種東西。在燈光里,蝦米再次看到躺在中央的老金,看到了一掛又一掛的魚鉤。他想,是什么東西呢?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種聲音,那聲音仿佛雨季里的雨連綿不斷地敲打著秋天里的樹葉,樹葉一片接一片地從空中飄落下來砸在他的頭上。他感覺到的一切都是那樣凄涼,那樣的孤獨,茫茫的荒野上只有他一個人在踽踽獨行,風(fēng)吹打著他那與群不同的皮膚,風(fēng)吹打著他那與群不同的頭發(fā),吹打著他白色的眉毛。那是一種聲音,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呢?噢——蝦米突然明白過來,那是老金磨魚鉤的聲音。是老金磨鉤的聲音!他突然感到那種曾經(jīng)使他痛苦不堪的聲音現(xiàn)在對他是多么的重要,可是老金死了,再也沒有人來弄出那種能使他感到痛苦的聲音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那種聲音了,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那種聲音了,那種聲音的突然消失使他失去了依靠,好像有人猛地一下抽去了他的筋骨,他顯得沒有了一點力氣,他就像一個吸毒的人毒癮突然發(fā)作,他嘴里淌著口水,就要癱軟下去。那聲音就像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打濕了他的衣服,衣服像皮膚一樣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使他顫抖不止,他在恍惚之中看到老金的身影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磨著魚鉤。
蝦米支撐著身子來到老金的身邊,在那個被鹽水浸泡過的黑色的木頭上坐了下來,他伸手拉過那個放著魚鉤的小紅盆,從里面拿起一個魚鉤,放在磨刀石上輕輕地磨起來。哧——哧——他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那種哧哧的聲音使他哆嗦起來,那種聲音越來越強大,那種聲音鋪天蓋地而來,像雷聲一樣四處轟鳴,那些聲音變成了無數(shù)的明晃晃的針從空中朝他飛刺過來,刺著他的頭,他的頭疼痛欲裂。蝦米丟掉那只魚鉤,用手捂著自己的頭,可是他怎么也消除不了那疼痛。他想,我就要死了,我就要被送去火葬了。蝦米轉(zhuǎn)身看著那口棺材,他想,老金就要用去這口棺材了,我再頭痛的時候用啥來治呢?蝦米想,在這世上,只有那口棺材才能治好我的頭痛,可是老金就要用掉這口棺材。他想,這不行,我不能讓他用掉這口棺材,還是我先躺進(jìn)去吧,我先躺進(jìn)去他們就沒辦法了??墒敲魈煺k?明天我一醒來他們還是會幫老金用去這口棺材。蝦米苦苦地想著怎樣才能保住能治自己頭痛病的這口棺材。他想,看來我只有先躺進(jìn)這口棺材里,然后再像老金一樣死掉才能保住這口棺材。他想,看來現(xiàn)在只有這樣了。
這時他又聽到了磨魚鉤的聲音,那聲音使他剛剛好一些的頭痛又重起來。蝦米回過頭來,他看到有風(fēng)從庫房的大門里吹進(jìn)來,那些掛著的魚鉤在風(fēng)中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Nr米想,就是這些魚鉤!讓我先吃掉它們吧!蝦米這樣想著,就來到那個紅色的小瓦盆邊,他伸手從盆里拿起一只魚鉤,他在燈光里看了一下,然后放進(jìn)嘴里。他的舌頭嘗到了一股鐵腥的氣息。他惡狠狠地想,我吃掉你們!蝦米蹲在那里,一只接一只地把魚鉤吃進(jìn)肚里去,最后他感到肚子里有些難受,才停下來。他站起來,他朝地上的老金看了一眼,他想,老金,無論如何,這回你也搶不走這口能幫我治病的棺材了。
蝦米這樣想著,他拄著拐杖來到那口棺材前,他借助一只凳子爬進(jìn)棺材里。一躺到棺材里,那種使他頭痛的聲音就消失了,他的頭痛也跟著慢慢地減退了。
墓 地
那群被院長從鎮(zhèn)里請來的人,在庫房后面的墓地里和院長在錢的問題上發(fā)生了分歧。領(lǐng)頭的中年人說,那不行,二百不行,你昨天說的是一個人,可是今天又多了一個人,二百不行。
院長說,那就三百吧。
中年人說,四百。
院長說,你知道,院里的經(jīng)費很緊張。
中年人說,這樣吧,你再給我們加五十,三百五。
院長嘆口氣說,哎,三百五就三百五吧。
中年人又說,這兩個人就一口棺材咋埋?
院長說,就把他們裝在一起吧。
這時獨臂老錢說,放屁!蝦米咋能和老金裝到一口棺材里去?
院長說,那你說怎么辦?
老錢說,當(dāng)然是老金用棺材。
院長說,那蝦米呢?
老錢想了想說,就用外邊那口瓷缸吧。
院長好像突然醒悟過來,他說,對。聽說多年以前,他就是坐在這口瓷缸里來到潁河鎮(zhèn)的,那個時候他的頭發(fā)和眉毛就是白的。
在解決了這兩個問題之后,那些從鎮(zhèn)上請來的人就開始挖墓穴。他們先把棺材埋進(jìn)了地里,可是等他們給蝦米挖墓穴的時候,天又突然下起雨來。裝殮蝦米的那口瓷缸剛一放進(jìn)去,雨水就把墓穴給淹沒了。院長嘆口氣說,哎,這個蝦米就是水命,埋吧。眾人就一齊動手用稀泥把蝦米給埋了。
雨水越下越大,把送葬人的衣服都打濕了。
中年人對院長嘟噥著,干這活兒,三百五不值。
院長沒有說話,他抬頭看了看天,天陰得很重。院長自言自語地說,這天,還當(dāng)個事地下。在院長的感覺里,這場沒頭沒尾的雨仿佛已經(jīng)下了許多日子了。
選自《花城》1999年第2期
原刊責(zé)編 黃蒲生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