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蘿衣
芣苢之名,是從先秦流傳下來的,字形樸拙,音韻婉轉(zhuǎn)?!对娊?jīng)·周南》中寫:“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p>
從前不懂其中的意蘊,以為古人只是重復湊字,實在是惱人。后來年歲漸長,忽然開悟,原來這便是自然的味道。田野中,風和日麗。素衣女子們把衣襟卷扎作兜,一邊采摘芣苢,一邊以歌詩相互唱和。
重章疊韻間,一張一弛,像是拉緊了弦,又忽然放之。這是遠古時代的韻律,反復吟嘆,仿佛讓人置身于先民的田野中,清香撲面。
女子們采摘的芣苢是一種野草,即今日所說的車前草、車前子,后人以“浮以”代之,卻也別有風致。車前草伏地而生,墻角路邊隨處可見,因此又稱地衣、車輪菜、當?shù)啦?。日本寺島良安的《和漢三和圖會》中稱之為角牴草,“葉布地叢生,微扁,似石菖而色淺。秋起莖,頂作穗青白色,可有細子而不見?!?/p>
它雖是矮小的一株,卻極有韌勁,因此常常被孩童拿來做游戲的道具。周作人是浙江紹興人,他曾在書中寫到過車前草,彼鄉(xiāng)兒童為它重取了個野名,叫做官司草。因為兒童們喜歡拿它的莖對折互拉,比賽輸贏,“有如打官司云”。日本兒童也拿它來斗草,連游戲規(guī)則都相差無幾,并稱它為相撲草。
車前草常作藥用,性味甘寒,有清熱、明目、利水、祛痰的功效。唐代詩人張籍曾收到友人寄贈的車前子,特地作詩吟詠道:“開州午日車前子,作藥人皆道有神。慚愧使君憐病眼,三千馀里寄閑人?!?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6/29/qkimagesczxcczxc201311czxc20131115-1-l.jpg"/>
車前草秋日抽穗結(jié)籽,次年春深時節(jié),長得最為茂盛,此時草葉也極其肥嫩,適宜食用。車前草內(nèi)含車前甙、維生素C、維生素B、熊果酸等成份,營養(yǎng)豐富,稍加烹制,便是清鮮的田野滋味。
近年來,每至春季,各酒家便打起“野菜宴”的廣告,從前各種不上臺面的野菜粗糧都成了招牌菜。即便是貪戀魚肉之歡的人們,也要在夏天來臨之前趕去嘗嘗春鮮。
野菜宴上,以馬齒莧、薺菜之類最為常見,隨處可見的車前草反而往往被冷落。食用車前草,要選其嫩葉和芽。其味最是鮮美,無需多作料理,便清香甘甜,口感爽滑。
暮春時,去鄉(xiāng)間參觀一個酒廠。廠里有千年古井,還特地繞著它圍墻筑院。彼處藤蘿掛墻,草木蔥蘢,彩漆廊檐下有幾株紅色的雞爪楓,仿佛日式庭院。令人驚訝的是,地上也是一格格綠。那春意像是誤滴到宣紙上的大團綠色,濃得化不開。
一問才知,原來那磚格中的綠便是車前草。修園之時,先在泥地上鋪上井狀的石磚,再將草籽隨意撒入磚格和縫隙中。來年春風一起,綠葉便從泥土中鉆出來,瘋長蔓延。任憑往來游人踩踏,它自巋然,紋絲不動。
暗自揣測,中午的那餐野菜宴中,除卻荊芥湯、涼拌田七等常見之物,有樣不認識的拌野菜,柔軟清爽,甘鮮滑膩,應當就是車前草了。
烹制車前草,素炒和涼拌是家常做法。從田野里摘回車前草,洗凈之后,摘下嫩葉。待鍋中油熱,放入嫩葉素炒,青脆的莖葉在熱氣中漸漸變軟,顏色也濃郁起來。當清香完全揮發(fā)出來,便可盛入碟中,上桌食用。
或者將車前草在沸水中焯熟,然后撈出,佐以調(diào)料拌食。東北人的大醬、山東人的蒜泥、四川人的紅油辣椒……南北口味,皆是良伴。車前草姿態(tài)低,可以接納百家做法。然而,今人烹炒野菜,必定端正仔細,因為得之不易,更覺珍惜。
當然,較為莊重的吃法是燉湯。既能保持其原味,又不失藥性。車前草與豬肚一同燉湯,可清肝明目。把車前草洗凈扎成結(jié),放入湯鍋。待時辰足矣,湯汁吸盡了豬肚與車前草的精華,滋味醇鮮。只那一碗湯,便已妙絕。
車前草與枸杞、紅棗、姜片一同燉湯,文火細熬。等到諸味盡散,綠葉浮于湯上,點綴著紅色的大棗與枸杞,煞是好看。此方可以治水腫,亦是養(yǎng)身佳品。
車前草莖葉將老之時,便不適合食用了。其時滯澀粗糙,難以入口。此時取其全草和種子,在烈日下曬干,可以入藥。
夏日午后,用透明的玻璃壺泡一杯車前草茶,靜靜觀看花葉在水中舒展。靜置壺中的車前草如細墨勾勒,纖弱無力,注入溫水之后,干枯的葉片緩緩蘇醒,春日余香借此還魂。那是重生的滋味,莊重肅穆,有種宛若涅槃的儀式感。人生中,閑情萬種,而我獨愛壺邊賞茶。
民謠《車轱轆菜》中說車前草:“踩也踩不死來壓也壓不爛”,其秉性頑強,像是關漢卿用以自喻的銅豌豆:“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珰珰的一粒銅豌豆?!?/p>
以事物寄托志向,是文人慣用的手段。當世,蘇州有一位作家便自名為“車前子”,其人風雅多趣,書畫詩文,皆是所長。他的文章里有詩的味道,處世作文卻又十分接地氣兒,有幾分鬧市隱者的意思。暗自揣測,他應是車前草的信徒,仰慕其堅韌自潔、落地即活的性格,因而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
食物的本意,是為了充饑。到后來卻漸漸成了一種理念,一種志趣,標榜著食客的心態(tài)。端嚴者可以上祭臺,風雅者可以入詩。
前些年,餐桌上流行發(fā)菜,圖的是“發(fā)財”的吉利,這是商賈的吃法,文人不齒。相比起來,采春而食,則要風雅得多。諸如落葵、芣苢、菊花腦之類,也只有文人肯如此花心思,從詩文里掘根,引經(jīng)據(jù)典,勢必要吃出高格。另一方面,野菜卻又十分隨和,不忌貧賤,人人共知,因而文士和平民都愛。
晉人張季鷹見秋風起,便情不自禁地思念起家鄉(xiāng)的菰菜、莼羹、鱸魚膾。對于今人來說,自然太遠,而閑情正濃。微風起時,思緒便會飄搖萬里,回想起兒時的官司草,回想起素衣女子們唱和田野的光景……
我們迷戀鄉(xiāng)野路邊的車前草,是鄉(xiāng)思,亦是懷古。逝去的滋味,會隨著年歲愈漸濃郁。采食野草寄春愁,一切都只為取其遠意。
某日,在中藥店里偶遇車前草,陳舊斗柜上一格格藥材,古意甚濃。一瞬間,忽然驚覺,原來我們的生活,離“詩三百”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