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江小財

45年的愛情

文 _ 江小財

我爹是我娘的老師，換句話說，我娘是我爹的學生。

這好像是專屬于他們的秘密，因為他們從來不肯說。我是聽我的叔叔和姑姑們偶爾開玩笑時說起過的。那會兒，他們都還年輕，我還小，似懂非懂的我一邊跟著笑，一邊渴望了解更多細節(jié)，但忌憚于父母的威嚴，并不敢多問。

我爹上學時成績好，可家里一貧如洗，只上得起師范學校。那時上師范學校會發(fā)點兒生活費和糧票，不需要家里再給錢。所以，19歲時，他就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那是20世紀60年代初，鄉(xiāng)村中學的課堂上陡然走來這么一位年輕的語文老師——瘦弱，才華橫溢，一堂課引經據典滔滔不絕，收獲無數(shù)崇拜的目光，尤其是那個扎著兩條長辮子的漂亮女學生的。

我娘年輕時扎著兩條黑油油的及腰麻花辮，五官清秀，氣質沉靜，是公認的美女。

學生和老師談戀愛當然不被允許，所以，他們僅僅是互有好感而已。但我娘會趁周末去我爹的宿舍，悄無聲息地幫他洗兩件臟衣服；我爹要是有了什么好吃的，也給我娘留一點兒。

我娘上完初中便去讀中專，然后工作，一定是等到正式上班之后，他們才公開戀情的。

我上中學那會兒，早戀是被班主任掛在嘴邊的最不可饒恕的罪行之一，但凡發(fā)現(xiàn)早戀的苗頭，24小時接受舉報，班上都是男生跟男生同桌，女生跟女生同桌。

后來，我多少有點明白我爹我娘為什么不肯說他們相戀的經過，他們有顧慮，覺得那樣的情感是不該被效仿的。那段故事，他們緘口不言。

但有一件讓我印象很深的事，發(fā)生在童年時的一個冬天。那時我們住在學校的平房里，廚房是在后院搭的偏廈，小小的幾平方米。冬日的夜晚，我們窩在溫暖的小廚房里看我娘用高壓鍋炒板栗，栗子不時在鍋里發(fā)出聲響。這時不知誰打開了廚房門，驚呼一聲：“下雪了！”

因為下雪的緣故，天并不顯得太黑，大團的雪花飄飄灑灑地從四處落下，我們都愉快地仰頭看著。我伸出雙手去接雪花，并送進嘴巴里，想嘗嘗甜味。就在那時，我娘忽然非常抒情地朗誦了起來：“雪啊，雪啊，你無聲地落著，落著……”我們驚奇地看向她，但只這一句，她便念不下去了，因為她已經笑得蹲在了地上。

我爹也笑了起來，那種溫暖而默契的笑意迅速堆積在他的臉上。雖然我們并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但父母的快樂是那么讓人感到安全，感到高興，我們也起哄似的念起來：“雪啊，雪啊……”

后來我娘告訴我，那是我爹在一堂語文課上的即興朗誦。那天正上著課，窗外突然下雪了，我爹拋下課本，滿懷豪氣地對著雪花，盡力用標準的普通話吟出了這首詩。

我不敢再多問，那是屬于他們的故事。但我無數(shù)次懷著喜悅的心情想象著那個場景——年輕的爸爸站在寒冷的教室中間，興之所至，大聲念起詩來；年輕的媽媽，扎著長長的辮子，在那里入神地聽著。

現(xiàn)在，他們結婚已經45年了。45年廝守的光陰，改變的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容貌，還有性格。我那一向寬容、隱忍、好脾氣的爹，現(xiàn)在越來越急躁，越來越固執(zhí)；而年輕時壓根兒不講道理、說一不二的娘，現(xiàn)在居然變得慈祥，變得非常好溝通了。那么多年一直生活在一起的他們，有時也會產生想脫離對方視線幾天的念頭，而且他們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要爭吵，有時為了房間里的一只蚊子到底是誰放進來的也要較真地爭上半天。

即使是那么美好的師生戀，也會在年老的時候吵得不可開交啊——有時我翻看老相冊，會略帶遺憾地這樣想。

有次我娘出門買菜，我爹很擔憂地對我說：“你娘現(xiàn)在不認得方向了，昨天去菜市場竟然走反了，走過好幾站才反應過來，她自己也嚇壞了?！彼峙e了好幾個例子，然后鄭重地說：“以后她去哪里你們都要跟著她，我真擔心，她會不會是得老年癡呆了?！?/p>

而我娘也避開我爹，心事重重地對我說：“你爹會不會是老年癡呆了？有一件舊汗衫，我拿來當抹布，扔在廚房地上很久了，上次突然在衣柜里看到，原來是你爹撿起來收進去了！”我娘接著說，“他現(xiàn)在脾氣壞得不得了，要擱在以前，我可不會輕易饒他，現(xiàn)在我都讓著他，不跟他計較……”

有一天，我等公交車時，看到一對老頭兒老太太也在等車。手機響了，老太太一指老頭，說：“你的！”老頭兒趕忙在拎著的環(huán)保袋里掏，但就是掏不著，索性把袋子放到地上，笨笨地找，老太太在旁邊一臉不屑。等到手機終于掏出來了，老頭兒看了半天，哈哈大笑說：“不是我的，是你的在響啊，老太婆！”老太太不相信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果然是她的在響。

回到家，我把這一幕講給爹娘聽，兩個人笑瘋了，因為這事兒他倆也干過。笑過之后，又都安靜了下來。先是我娘輕聲說：“老了怎么就變這樣了？”我爹跟著來了一句：“你放心好了，我到哪兒都會帶上你的，絕不會讓你迷路找不到家。”

圖/是是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