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原籍浙江,1942生于湖南,成長于臺灣宜蘭縣羅東鎮(zhèn)。歷任臺灣《中國時報》、《民生報》主筆、淡江大學、臺灣大學教授,曾至捷克查理大學、荷蘭萊頓大學等講學,現(xiàn)已退休。文學著作有《日升之城》、《三個貝多芬》、《冷熱》、等10余種。
一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現(xiàn)已倒閉的報社服務,工作是幫他們編輯藝術周刊,是個自由的兼職。在報社附近的巷子里,有家名叫“黑暗”的咖啡廳,十分安靜,老板燒的咖啡很好,我因職務之便,常常光顧,有時純休息,有時在里面整理些稿件,久之跟老板就熟了。
一天我在報社,咖啡廳的老板打電話來,問我愿不愿意到他店里一趟,因為他跟我提過的林先生到他店里了。我問他是不是跟他講康拉德故事的人,他連聲說是,他說他以前常來,但后來不知什么緣故,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候沒來了。我說報社有點事要處理,我要能去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后,他說沒關系,因為林先生一來,常會待上很長一段的時間的,要我慢慢來就好。
一個小時之后,我趕到咖啡廳,里面已坐了一堆人。咖啡店老板看到我來,就拉著我到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外套的老先生前面,老先生起身跟我握手,身手很矯健,一點不像老人家的樣子,一個客人騰出一個位子,要我坐在老先生旁邊。老先生介紹,那個讓我位子的客人跟他一樣姓林,是一家大企業(yè)的老板,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他的另一邊是個比他們倆都年輕的人,老先生稱呼他為魯教授,可能在哪一個大學任教,其他還有幾個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個很年輕的女性,似乎有一點外國血統(tǒng),好像是研究生或什么的,現(xiàn)在都不太記得了。
林老先生像正式場合一般掏了張名片給我,我向他抱歉,說我沒有名片,他笑著說沒有關系。他的名片上沒寫頭銜,也沒寫通訊處,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名片中央印著“林本”,下面印著兩個小字“禮問”,才知道老先生有老一行的規(guī)矩,是有“名”又有“字”的,而他的名與字還藏有典故,我看出典故是從《論語》“林放問禮之本” 一句來的。我在恭敬地收下他名片時一個字一個字地稱呼他:“禮問先生,久仰。”他睜大眼睛看著我,他一定驚訝我這樣稱呼他,因為時下像我們這樣的一輩人,已經(jīng)不會以字號來稱呼人了。
開始我靜靜地聽他們談話。老先生白西裝里面穿一件粉紅條紋的襯衫,沒有打領帶,除了滿臉皺紋之外,倒像個绔褲子弟,他的頭發(fā)就老人家說還算茂密,已經(jīng)全白了,上嘴唇還留著像小刷子一樣的短須,也是銀白色的,面色紅潤,看得出來是一個很注意保養(yǎng),也注意外型的人。他的話帶有一種中國南方的腔調(diào),但一時分不出究竟出自哪里,另一個不好分辨的原因,是他的話里還帶著某些華僑的語音,好像與某種外國語言相混才有的現(xiàn)象??Х鹊昀习逭f康拉德故事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康拉德是英國作家,可能是老先生在英國住過很長的時間,以至于使他的語言受到影響。
他在跟我打完招呼之后,便繼續(xù)他們剛才的話題,說的是他當年在英國的時候與哲學家羅素的關系。這一點我有興趣,我讀大學的時候碰巧讀過一些羅素的書,覺得他是個天才。“羅素聰明是聰明,但取巧的成分還是大過他的聰明。”他說:“這不是我說的,是跟他合寫《數(shù)學原論》的懷海德當年說的。但是所有聰明又爭著出名的人,都有一點取巧的成分,懷海德沒他取巧,所以沒他有名。懷海德才真算是個天才,羅素在數(shù)學與哲學的領域,比他還差上一截。這話也是羅素自己親口說的,他說過他在哲學上,不如喬治·桑他耶那,數(shù)學上不如懷海德?!?/p>
“您也認識懷海德嗎?”坐在他左手邊的魯教授問。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國的時候,他還健在,但我無緣見到他,第二年他就過世了,好像享了高壽,死的時候八十六歲。我遺憾沒見過他,但我在英國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說懷海德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羅素當年是靠他的引薦才進劍橋的。他比羅素大十幾歲,成名比羅素要早,但在二十年代之前,英國人跟美國人都只把他當成孤僻的數(shù)學家看,想不到他是個很好的哲學家。有一次羅素跟我說,你想不到懷海德是數(shù)學家哲學家之外,還是個博通的歷史學家吧,沒有人能夠像他那樣博聞強記。羅素說有一次他到懷海德房間,發(fā)現(xiàn)他的床頭書竟然是一本枯燥無比的《議會潮流史》,不只如此,任何一個冷僻的歷史掌故,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地把它們說得頭頭是道清清楚楚的,就連細節(jié)也不放過。二十年代初,一次大戰(zhàn)剛結(jié)束不久,捷克與斯洛伐克共和國也才剛獨立沒幾年,他就預言說,因為波西米亞盛產(chǎn)銀礦,西邊卡羅伐瓦利那盛產(chǎn)硫磺,是做炸藥的材料,所以捷克不久一定會被德國吞并。事后證明,后來歐戰(zhàn)還沒開始,第一個被納粹入侵的就是捷克。懷海德說話總有點瑣碎,這是由于他掌握了很多資料的緣故,他的條理又藏在語言之下,不是很好找的。大家開始都不太喜歡聽他說話,但事后都證明他有先見之明,事情總是照他說的兌現(xiàn),你就不得不承認他是個天才了,他的本事不只在數(shù)學方面?!?/p>
“咖啡店老板說,他為咖啡廳取的名字是來自康拉德的故事,是您告訴他的,你也認識康拉德嗎?”魯教授又問。這個問題我也有興趣,所以特別注意聽。
“我當然不認得康拉德,康拉德好像在一九二四年就死了。”林老先生說:“我對康拉德的印象,起初也全是從羅素那兒得來??道率莻€怪人,他是波蘭人,波蘭夾在俄國與德國中間,幾度要被這兩個國家瓜分,他討厭俄國人,也討厭德國人,所以后來就選擇投奔英國,英國是個島國,海洋是他夢寐以求的世界,這是他自己說的。他來英國時根本不懂英文,想不到十年后,竟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英文作家。羅素認得他,兩個人都認對方是好友,好像是一九二一年吧,羅素的第一個兒子出世,就是請康拉德做教父的,而且跟他取名叫約翰·康拉德·羅素,可見他對康拉德的推崇?!?/p>
“羅素是數(shù)學家與哲學家,怎么跟文學家那么要好?”座中一個人問。
“羅素很善于交游,這是誰都知道的,你到過他鄉(xiāng)下的住家就會發(fā)現(xiàn),天天都是高朋滿座的。說起文學家,他跟蕭伯納、D.H.勞倫斯還有H.G.威爾斯也都熟?!?/p>
“您說是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嗎?”一個人問。
“就是他。說起勞倫斯,他跟勞倫斯也是好朋友,不過兩人交往的時間很短,之后就鬧翻了,據(jù)羅素說,起因不是文學而是政治。勞倫斯早期也相信西方的民主制度,但當二十年代末,德國的軍國主義抬頭,英國起來反德國的時候,他又反對起民主來了,羅素說,這純粹是因為勞倫斯的夫人是德國人的緣故。你別看他在小說里寫的性,好像很隨便,其實他的婚姻生活是很保守的。后來勞倫斯的政治主張越來越法西斯,羅素與他交惡了,羅素曾公開揚言,說要是后來勞倫斯有機會當克里姆林宮的主人,他的兇殘,不見得比斯大林輕,所幸勞倫斯在一九三〇年就死了,這證明天地雖然不仁,但在必要的地方,還是留了些余地的,這是羅素說的。羅素承認,勞倫斯在文學上是個天才,而在政治上,他是個危險的冒進分子。”
我覺得羅素對勞倫斯的批評,確實刻薄了點,不過是否真的出自羅素之口,也不見得那么可信,因為是經(jīng)過林老的轉(zhuǎn)述呀。文學家再兇殘,也是軟弱的,勞倫斯怎能與斯大林相比呢?
魯教授說:“羅素在文學上是一直保持著熱情的,有人說他的哲學著作,可以當成文學作品看的?!彼康脑谘a充林老先生的話,接著又說:“別忘了,他自己就是一九五〇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呢?!?/p>
“不、不,其實他得諾貝爾文學獎與文學倒不見得有關。”林老說,“連諾貝爾獎委員會,后來也非正式承認,當年頒獎給他與邱吉爾是個錯誤,并保證以后不再犯了。不管把文學的范圍放大到多寬的地步,羅素的作品都不能算是文學,這在羅素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所以羅素得獎,嘴里沒說,心里不是沒有尷尬。后來薩特在一九六四年得諾貝爾獎時拒絕領獎,當時羅素還沒死,我想他聞訊可能有點羞愧吧,這是我的推測,我不能保證。所以我說羅素的成就,多少有點僥幸,也有一點取巧的成分。我曾一度跟他熟,但后來也慢慢疏遠了,一九六四薩特得獎那年我已不在英國?!?/p>
我聽他侃侃而談,說話有條有理,所有事都交代得清楚,與我所知的羅素,在資料上好像并無太大沖突,證明他確實跟羅素有過交誼。我以前讀過一篇羅素的文章,是寫他與康拉德的交情,里面好像說康拉德跟羅素都同情又喜歡中國人。羅素來過中國,而康拉德沒有來過,有一次康拉德在曼谷旅館,被一個中國小偷偷個精光,但那個小偷在偷了他的錢之后,還把他的衣服收拾干凈而且折疊整齊,讓他隔日出門有穿有戴,據(jù)康拉德說,這是中國人的“盜亦有道”,羅素也深以為然。林禮問老先生當年與羅素交往,可能是因為羅素對中國人一直保持開放的心胸的緣故吧。
我們在咖啡店里東南西北地聊著,主角是健談的林老先生,而好幾次的焦點又集中在羅素身上。我后來問咖啡店的老板,林老是什么出身的,為什么他能跟羅素這樣的人平起平坐。老板說詳情他也不甚了了,但林老在中國好像是世家子弟,家里是個“大戶”,他大概在年輕時到英國留學過,他說他曾聽林老說,他當年到歐洲在各大學“游學”的時候,身邊總帶著司機與廚子,可見闊綽。又說他們家當年還做海外生意,好像在英國也有資產(chǎn),但二次大戰(zhàn)后中國的家敗落了不說,連海外也不保了,他第二次到英國,就是去“處理”那里的產(chǎn)業(yè)。那時大戰(zhàn)剛結(jié)束,所有資產(chǎn)都縮水甚至“泡湯”了,隔了兩年,國民黨撤出大陸,這樣他也就中國大陸回不去了,遭遇的悲慘可以想見。不過據(jù)咖啡店老板說,富家子自有氣度,就是敗光了產(chǎn)業(yè),也是十分瀟灑的,他仍然跟各方名士交往,一點都不顯寒磣,只是不知道錢是從哪里來的。
后來我跟林禮問先生混得比較熟了,幾次他一到咖啡店,老板就會打電話給我,要我一起去湊熱鬧。我終于知道林老先生的出身算是相當顯赫的。他是福建閩侯人,閩侯又叫侯官,就是現(xiàn)在的福州,在中國從宋代之后,那里就是個出將入相的地方。遠的不說,晚清的嚴復、林紓以迄民國曾經(jīng)做過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都是侯官人。但有次林禮問先生不知道怎么聊起他故鄉(xiāng)侯官,他說他們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要我們千萬不要上當,以為那里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說:“那都是名人啊!”他說:“什么名人,所謂騙子是把人騙得團團轉(zhuǎn),傻子是被人騙得團團轉(zhuǎn),都是一個騙字在作祟。”
他后來告訴我們,他與文學家林紓還有革命先烈林覺民都有親戚關系,林紓是他祖父的堂哥,算來是他的叔祖,而林覺民則稍遠,但算上五代,就是親屬了。我問林森呢,他說廣義上也算是一家人,“不過就算一家人又怎么樣呢?我說過侯官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我是一點都不以他們?yōu)闃s的呀。”
我說我不懂,像他的叔祖林紓,算是傻子還是騙子呢?
“當然是個騙子啦!”他說:“他一個外文不識,卻裝模作樣,翻譯了兩百余種的世界名著,人人都把他當成了不起的翻譯家看,不是騙子是什么?”
“那林覺民呢?”
“他是個傻子。家里有老婆不抱,還去搞革命,不是傻子嗎?人家搞革命躲在后面,革命成了,才出來吃香喝辣,他卻把命給賠上,不僅如此,還在事先立志要把命給賠上,留下‘意映卿卿如晤的《與妻訣別書》,不是傻子是什么?如果他不是傻子,世界就沒有傻子啦,哈哈。”
“林森呢?”
“比較復雜,但更傻不可言!你看看,他當年當國民政府主席,算是國家的元首,卻讓一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騎在頭上,言聽計從的,根本是個傀儡,或者套句罵人的話,叫做人家的‘孫子。當他當國家主席時,世上所有人只知道中國有個委員長,沒有人知道有他一個主席,他當這主席用來做什么?不如在家里做個名實相符的家長還實際些。有人說林森以退為進、明哲保身,是個大智若愚,照我看來,一個人聰明卻要裝出個笨相,分明也是個騙子。別的騙子欺世盜名,林森只不過反其道而行罷了。”
二
林禮問先生在咖啡廳無疑是位風云人物,幾次他到咖啡廳,周圍都擠著不少人,大家都喜歡聽他說話。對我們而言,他的經(jīng)歷不凡,他因與羅素有過交往,得以認得許多歐洲有名的人物,而那些人物,后來在世界不論是知識界或文化界都是常被提起的“巨星”。據(jù)林老先生說,那些知名之士,其實在光曄的外表之下,也跟我們一樣是個凡人,凡人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他們都有,有時候,他們丑態(tài)百出,甚至比一般人都還要難看得多。林老先生說話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對我們崇拜的對象,常有一種破除“我執(zhí)”的作用,聽了他的話,會讓你產(chǎn)生我原來這么想,而事實上并不是這樣的一種體悟,世上的大部分事,都被假象所遮蔽,所以我們更須仰賴智慧。
林老先生還有一項特色,就是當他在敘述到與他有關的事情時,總是不忘對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人,極盡調(diào)侃諷刺的能事,譬如上次他說他們福州人不是傻子就是騙子,就是此例,這種豁然大度,是幽默的極高境界,要達到這境界,老實說很不容易。
有一次我又在咖啡廳遇到他,他穿著一件白底有黑色變形蟲花案的大領襯衫,領口的兩??圩記]扣,脖子下圍著一條暗紫又有點泛粉紅的絲巾,絲巾的底部塞進襯衫里,一副想釣馬子的年輕人樣子,舉手投足娘娘腔得很,又像柏克萊加州大學附近??吹降耐詰俚难b扮。說實話,我對他的服裝不敢茍同,我覺得就他這把年紀的人而言,確實太花俏了些,這使得他說的話也許句句屬實,卻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夸張或不正經(jīng)的味道。
那天座上沒有女性,話題就在性問題上打轉(zhuǎn),后來越說越激烈,“性”味盎然??Х葟d老板有次告訴我,說林老已是八十四五歲的人了,還跟年輕人說那些葷素不忌的話,證明他身上就藏有青春之泉。
我記得他那天說,原則上人的性生活,能維持到六十歲就算不錯了,上帝設計一個人,是為人只活四十歲而設計的,“你看,人到四十歲,就顯示出各方面的老化,譬如眼睛看就不太清楚了,要戴老花鏡,太小的聲音,耳朵也聽不到了,牙齒也不行了,這要像我們老祖宗在叢林里,就注定被淘汰了。性也是一樣的,人到四十歲之后,狀況百出,沽其余勇,也只是強弩之末??鬃诱f‘五十而知天命,真不愧是圣人,所謂天命,人力是不可違背的?!?/p>
一個在座有點發(fā)福的中年人笑著說:
“對不起林老,您這話,恕我不能贊成,我覺得您這話說得有點不太公道。就以您最熟悉的羅素來說,他八十歲時還跟一個女人結(jié)婚,他一生結(jié)婚四次,鬧出的愛情故事,一次比一次轟動。我記得此老不只一次說過他尋求愛情,是因為愛情給他帶來狂喜,他還說他愿意為了幾小時的愛情歡愉而犧牲生命中的其他一切。他的愛情狂喜與歡愉指的就是以性而言,這證明羅素在八十歲之后還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p>
“是的,我也記得,”另一個比較年輕的客人也搶著說:“羅素九十歲那年生日,倫敦各界為他舉行宴會慶生,他被記者包圍,要他透露養(yǎng)生之道。羅素說他不戒煙也不戒酒,也從來不做生活作息之外的運動,他之所以安享高壽,應是具備了兩個條件,第一是好色(說到這里,大家縱笑了一陣),第二個條件是在出生之前,‘嚴選對了自己的父母,因為長壽的基因絕大多數(shù)是天生的……”
“你們根本還沒有聽我說完,就妄加評論,這不公平!”林老先生裝著有點生氣,說:
“我說有人能維持到六十歲就不錯了,不是說每個人到六十歲就不行,有的到七十八十,還全身充滿干勁,有的不到五十,有人甚至不到四十就不行了嘛,這算什么呢?這叫稟賦不同,其性自異。我說上帝設計人保用四十歲,不表示四十歲之后就不要活了,也不表示每人都活得到四十歲,世上不是也有很多人‘夭折了嗎?你看死了人給訃聞,不到五十死了,只能寫‘得年,滿五十才可寫‘享年,對不起,要活足了六十歲之后,才能寫‘享壽,可見標準雖一,結(jié)果不盡相同。”
大家聽他講,便也啞口無言。他接著說:
“現(xiàn)在的人,在社會層層的保護之下,再加上好的醫(yī)療,幾乎都可以享受前所未有的高壽,把上帝設計的年限延長了,上帝設計人的時候,還沒有現(xiàn)代醫(yī)療的呀。不過,就算讓你超過,最后還是要反璞歸真的,因為人自有形,便有限制的嘛?!彼O潞攘艘豢诳Х?,望著剛才為他補充羅素的言行的那兩個人神秘一笑又說:
“你們剛說的羅素的事,是真的,我也聽說過,他九十歲的時候,我早已不在英國。剛才一位朋友說他八十過后還能享受完全的性生活,我想請教你說的‘完全是怎么一種完全法?我想你也不見得答得出來,是吧?不過說起羅素,在座恐怕沒有人比我熟悉的了。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句你們從未聽過的消息,不只你們沒聽過,他所有的好友,以及后來幫他寫《羅素傳》的Alan Wood也都從未聽聞過,你們要聽嗎?”整座鴉雀無聲,他說:
“一九四六年我第二次到英國,那次我到英國后,就在那里長住了將近十年,也許是第三年或者是第四年吧,如果是第四年,就是國民黨撤離大陸的那年。那兩年,羅素跟我往來得最勤。有一次他跟我感嘆歲月不饒人,他那時還沒得諾貝爾獎,但已是世界級的大紅人,演說、講學寫作的邀請不斷,他說他被那些細瑣的雜事壓得抬不起頭來,連你剛才引述他的所謂性的歡愉的話,我告訴你,那話是真的,是他常掛在口上的,但那次他說,性的歡愉已跟他徹底道別,他已經(jīng)一年以上沒有性生活了。我想他當時已有七十七八歲,對一般人而言,那算很正常,不是嗎?但羅素說,就在一年以前,他那方面還是見獵心喜,而且可以劍及履及的,想不到一年之后,就成了個棄甲曳兵而走的殘卒了,言下感嘆連連,充滿不堪回首的暮氣。
“正好我那天莫名其妙地帶著那個瓶子,我問他愿不愿意試它一試。瓶里裝著一些油汁,有一點像精油,里面沒有酒精成分,不會揮發(fā),是我從印度耆那教區(qū)得來的一種藥水。那年我到印度旅行,路上得了嚴重的感冒,幾乎搞得我死去活來、痛不欲生,一個隨行的印度朋友給了我一小瓶,只擦一點在額頭上,感冒頓時就好了,而且接連幾天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我后來發(fā)現(xiàn),這藥水在治療性倦怠方面也有神效,那位印度朋友告訴我,最好的辦法是用手指沾一點油,抹在背部從頂上算起第七與第八節(jié)脊椎之間,效果妙不可言。我就告訴羅素,說對他的毛病可能有功效。他問有沒有副作用,我說這種東方藥水,都是純草藥制成,如果不吃進肚里,應該沒有副作用,他答應帶回家試試。
“想不到以后一個多星期我都沒再見到他,隔了快半個月,我打電話給他,是他接的,他第一句話就大叫著說:‘你還說沒有副作用!我說怎么了,他說副作用大到無法形容,他不但精神旺足,幾天不睡,而且又能見獵心喜劍及履及了,他說到此處在那邊呵呵大笑不止,他說有這么強的副作用怎么說沒有?我說這不是副作用,提神就是它的‘作用啊。我問他是怎么用的,他說他每天照我的方式涂抹在脊椎骨上,我說誰要你每天涂啊,像他這樣反應靈敏的人,點一次,三四天就夠了,我后悔當時沒說清楚。
“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我把一個奄奄一息的哲學家救活了,靠的就是小小一瓶神油。第二年他又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這當然不見得是它的作用,但接下來他奮戰(zhàn)不懈,真的‘劍及履及,兩年后把他追了三年的美國小說家Edith Finch追到手,就不見得與它無關了,你們說是不是?我后來算了算他后半生的幾個主要成就,都是在我供應他那瓶印度神油之后才有的。他在得獎之后還與我見了幾次面,遠遠打了幾次暗號,有秘而不宣的意味。他結(jié)婚之后,也見過,只不過都是在人很多的場合,看出來他有點刻意回避我,我也識趣不再去找他,所以我們后來逐漸就交情淡薄了?!?/p>
大家聽了,一片訝然,原來上帝造人,雖設下了年限,而在大自然中,還是暗藏著破解的密碼,只要細心尋找,也是可以突破局限的。
“林老,您說您只給了他一小瓶,那瓶用完了他怎么辦呢?”一個在座的青年問。
“重點在啟示,他也許體會這妙方的神效,之后又在別處找到另一種更神奇的藥物,那不是我供應的,我就不知詳情了。不過我從羅素的臨床實驗,得知那瓶神油的價值。一滴藥劑,可以改變一個文學家對人生的看法,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一滴神油,可以鼓舞起哲學家的意志,從而改變他對世界的態(tài)度,由消極變成積極,由無望變成有希望。你們知道羅素有本書,書名叫《世界的新希望》嗎?這證明受人推崇的唯物主義,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家仍不發(fā)一語,林老停了一下又說:
“你們一定關心那瓶神油的后續(xù)故事,羅素可能找到了更好的貨源,沒再由我供應,而我在把我的一瓶給了羅素之后,不是沒有了嗎?正好我還留著那位印度友人的地址,我寫信給他,說他的小瓶子幫助一個人得到了諾貝爾獎呢。結(jié)果你們說好笑不好笑,他把他手上所有的兩大箱,算算有將近七八十瓶,全用包裹郵寄給我了,他說在印度,那種東西并不算稀奇呀?!?/p>
三
林老博聞強記,言談風趣,而且身上藏有許多人所不知道的故事,我很高興認識了他。有一天報社主編副刊的黃鐘找我,黃鐘這名字看起來是男的,但卻是個女作家的筆名,她聽我說過林本老先生的事,便很想邀他寫稿。我說我從來沒看過他寫的東西,要他寫稿恐怕是不可能,很多人說話頭頭是道,寫文章就沒辦法,而且他實在太老了,要他執(zhí)筆,必定有困難。我建議可以訪問他,譬如他談羅素,就可以做一次特輯,一定精彩萬分的,以后還可以談他叔祖林紓。對了,我又想起,他曾說過大概在二十年代末,魯迅在廈門大學任教,有一次到福州旅行還住過他家,他也許可以談魯迅的印象。那天我與黃鐘談得很愉快,黃鐘請我盡早安排,我說好。
想不到我正在準備聯(lián)絡林老先生的時候,咖啡店老板打電話來,說林老先生生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至于是什么病,他也不很清楚,他說是魯教授打電話告訴他的,好像已經(jīng)住院一陣子了。林老先生目前住在北門附近的中興醫(yī)院,約我有空的話,跟他一起去探望。我那天把報社的事匆匆告一段落,就到咖啡廳找老板,他已把代他顧店的人安排好,我們便走路到醫(yī)院,中興醫(yī)院距離他的咖啡廳并不算太遠,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即到。
我在路上與咖啡店老板談副刊主編打算訪問他的事,老板說只得暫停,看看林老的病況才好再做決定,我說也是。我問老板,老先生現(xiàn)在是獨居還是與家人同居,好像從來沒聽過他談起家人,現(xiàn)在生病了,家人照顧是很重要的。老板說他也沒聽過,每次見到他,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如果八十多歲還要獨居,就很麻煩了,我說是,老先生的很多方面,是我們并不了解的。
快到醫(yī)院的時候,人行道有工程在施工,挖得亂七八糟,我們只能走在車道上,汽車、機車又不讓人,搞得險象環(huán)生。工程機器聲音隆隆,塵土彌漫。我記得中興醫(yī)院原本叫做鐵路醫(yī)院,就在北門鐵路總局的北側(cè),這令我想起,老先生住到這兒來,莫非他與鐵路局有什么關聯(lián)。
醫(yī)院門廳十分零亂,空氣也不好。進到里面找到病床,是個兩人合用的乙等病房,林老躺在外側(cè)那張床上。林老穿著醫(yī)院藍灰色的病服,面色灰敗,形容枯槁,白發(fā)亂成一團,他原本留了個老式的克拉克蓋博式短須,現(xiàn)在短須周圍與下巴的胡樁冒出,變成白茫茫一片,乍看有點不認得了。他斜靠在枕頭上,一手打著點滴,看到我們來,微微一笑,輕聲問我們怎么知道他在這里,咖啡店老板說是魯教授告訴他的,我問他得了什么病,他聽不見,我再問一次,他搖搖頭,說了幾句我們也聽不清楚的話。
我們在那兒待了一陣,沒見到醫(yī)生,也沒見護士。我們趁空到柜臺,找一個護士問老先生的病情,護士說老先生病得不輕,發(fā)現(xiàn)有胰臟癌的跡象,正式的檢驗報告要兩天后才下來。不過護士說,如真是這種病,她建議還是轉(zhuǎn)院到榮總或臺大才好,因為他們醫(yī)院在這方面不是“權(quán)威”。我們問醫(yī)生在哪里,她說主治醫(yī)師早上已經(jīng)來過,晚上八九點會再來,但也許不會來了。我們問要是病人有個萬一,不是沒有醫(yī)生嗎?她說主治醫(yī)師不在,但住院醫(yī)師是在的。
我們無奈地回到病房,老先生已睡著了。我看到病床前掛著他的名牌,上面姓名一欄寫著“林本”,年齡一欄用阿拉伯數(shù)字寫著“73”,我覺得有些奇怪,要咖啡店老板看,他也驚訝地說:“他每次都說他已是八十五歲了呀!”
我們正在狐疑的時候,魯教授到了。他看到林老睡了,便拉我們到病房門口,輕聲說,他見過醫(yī)生,說老先生的狀況很不好,已是末期了。我問是胰臟癌嗎,他點點頭。我又問,咖啡店老板不是說還在化驗嗎?魯教授說,明后天下來的是正式‘判決書,但有經(jīng)驗的醫(yī)師,驗血驗尿再借著一點外科知識就知道了。我說剛才護士說最好轉(zhuǎn)院,魯教授說如果檢驗報告下來,就是要轉(zhuǎn)院,別的醫(yī)院也不見得要收,醫(yī)生告訴他,這種癌癥的治愈率不高,每家醫(yī)院見了它都搖頭的。
“林老在臺灣是不是有家人?”咖啡店老板問。
“好像有個遠房的侄兒,是我送林老來住院時問他才知道的?!濒斀淌谡f:“他的侄子有個電話號碼,看區(qū)號不是在桃園就是在新竹,我打電話去,對方是答錄機,我留了話,但幾天了,都沒有回音?!?/p>
“怎么是你送他來的?”我問。
“林老先生被他鄰居發(fā)現(xiàn)昏倒,后來醒了卻站不起來了,嘴巴還流著血,打算把他送醫(yī)院,臨時問他有沒親人要通知的,林老從他口袋摸出我的名片,鄰居就通知我了?!?/p>
“為什么送來這家醫(yī)院呢?”
“我起先并不知道有這家的,當時我看他連站都站不住,而且嘴里還有血,要急救,便送到離他家最近的這家醫(yī)院了?!?/p>
“他住在這附近?”
“他住在迪化街的一個小巷子里,就從這前面的塔城街過去,不是很遠的。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他鄰居打電話給我才知道這地方。”我記得林老以前也給過我名片,上面只有電話沒有住址。
我們都擔心林老的病情,假如真如魯教授說的這病已屬不輕,那他的后事也不得不慎重考慮。我們商量,如果林老在臺灣無親無故,我們便算是他最親密的人了,他在這么危急的狀況下,我們義不容辭地要照顧他。其次,林老經(jīng)歷不凡,一定有很多人認識他,只不過后來他也許覺得不得意,不愿與人往來,我想他在學術界文化界應該還有些朋友,我們分途尋找,應該能找到他早年的故舊。最后決定,學術界的由魯教授去負責找,而我借助于傳播方面的力量,或許可以“爬梳”出一些他的人脈來,如果萬一他真要走,也走得風光些。
魯教授答應動用他學界的關系,看能不能把林老轉(zhuǎn)院到臺大或榮總,就算治療無望,但照顧總會好一點,其次如病情緊張時,我們幾人分班照顧之外,還可以要他班上的學生來“值班”??Х鹊昀习逭f,他離這兒很近,有空他也會來的。
結(jié)果檢驗報告下來,證實了醫(yī)師的判斷,醫(yī)師跟我們說,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包括胃與脾臟都有了。那天我們趕到醫(yī)院,醫(yī)生告訴我們說面對這個病有兩個方式,一個是治,一個是不治。我們問要治的話應如何治,醫(yī)生說,要動外科手術切除,但這牽涉太大,除了胰臟外,脾臟與胃的一部分都要切除,切除之后還要接受長時間的化療,之后會不會轉(zhuǎn)移也不能保證,因為那位置得癌十分麻煩,幾個重要器官都擠在一塊,我們問如果不治,能拖過去嗎?
“最快兩周內(nèi),最慢兩個月。”醫(yī)生苦笑說。
“如果轉(zhuǎn)院,是不是有較多的希望?”我問。醫(yī)生搖頭,說:
“我是臺大來的,我知道我們這兒設備不如臺大好,醫(yī)師不如臺大多,但設備再好,對老先生而言,恐怕也不見得都用得到?!?/p>
這等于宣布老先生的死刑,而且刑期近了。醫(yī)生走了后,我說如果動完手術,結(jié)果也是一樣,我覺得不要把老先生弄得支離破碎的比較好,這樣萬一走了,也走得瀟灑些、有尊嚴些。他們兩人也贊成,但我們到底不是他的親人,這事不能由我們來決定。魯教授說他與林老的侄兒聯(lián)絡上了,他侄兒說自己一家與老先生已早無聯(lián)系,現(xiàn)在又忙,沒法子來管這遠房叔叔的事,這么說來,林老先生在臺灣可能再也無親人了。
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有天我在報社,黃鐘跟我說,她有次見到董事會的一個姓褚的老董事,說是認識林本先生,要我有空,可以跟她一同去找他談談。正巧那天上午報社開董事會,那位董事下午還留在報社,我們便上樓到董事會辦公室找他。
褚董對我們很客氣,連說副刊與我的藝術周刊都編得好,他說:“你們編的東西,每篇我都是要看的?!蔽覀兿蛩乐x。我向他請示林本老先生的問題,我說聽黃鐘講褚董認識他。
“你在我面前說林本是老先生?”褚董問。我知道我可能犯錯了,忙說:
“對不起,我們見面時都是林老來林老去的,叫成了習慣。我不知道他是否比您年紀要大,但從外表看起來,您比他年輕,而且年輕多了?!彼犃孙@然沒有不高興,人都喜歡別人說自己年輕的,便說:
“這家伙就是喜歡倚老賣老,到今天還是那個樣子。”他說:“你知道,我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八了,他至少小我五六歲,但他成天老喜歡在年輕人面前說自己有多老,見識有多廣。我二十幾年前就認識他了,他在英國時正巧我也在。唉,人的習性,真是到死都不會改的?!?/p>
褚董似乎很了解他,他說林老的年齡與我在醫(yī)院看到的吻合,但他對他無疑存有成見,我說林老告訴我們他與羅素交往的情形,好像不會是假的。
“大體上不假,譬如在英國確有個叫羅素的人,這會假嗎?而羅素在英國的時候,林本也在英國,這也不假,他也許在報章雜志上看多了羅素的消息,也許真的在某一個場合看見過羅素。我告訴你吧,他后來綜合一些聽來看來的材料,加上他也真的看到過羅素的,不管他看到的是正面還是背面,就老跟人扯羅素的事情?!?/p>
“他說的,都是羅素真發(fā)生過的事,我們之中有研究羅素的人,都說可信呀?!?/p>
“你們沒見過羅素,說的羅素也一樣可信呀!他既然與羅素混得那么熟,我問一句,你們之中不是有研究這方面的專家嗎?請他看看羅素在他的自傳或其他的文章之中,有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談起一個名叫林本的中國人呢?或者羅素的朋友,都是文學家哲學家的,他們在著作之中,有沒有曾經(jīng)提到過他呢?”
我說記不得提起過。他便說:
“那不就清楚了嘛!你看他說話,好像天天黏在羅親身旁,羅素怎么連他提都不提呢?”褚董的話讓我無言以對。他停了一會兒又問我:“他有沒有跟你們談起什么印度神油的事?”我說談過,他又問有沒有向我們推銷過?我說只聽他半開玩笑半真的談及過,但從來沒有跟我們推銷,這點我是可以保證的。褚董笑著說:
“也許剛開始沒有,久了就會了。這個林本,你知道他后來靠什么為生?他那里有賣不完的神油,又說是什么青春之泉,專門賣給上了年紀或有痼疾的人,索價不菲,天曉得就是有那么多人相信。”黃鐘一定怕我覺得丟臉,便借故說有事先走了。褚董最后說:
“不過是喜歡胡扯罷了,也許是寂寞的緣故。還好你們沒買他的東西,不過即使買了,就算做了一件善事,你知道這幾十年來,他真的混得很不好,他假裝自己很老但很有活力,其實沒有那么好。老早之前,他不是那樣的,他還真是出身名門的啊!”
我一直沒把褚董那兒的話告訴咖啡店老板,也沒告訴魯教授。我們每天照計劃到醫(yī)院探望林老,在他面前嘻嘻哈哈地說些不太正經(jīng)的事,試圖逗他一笑,他起初還笑得起來,后來病況沉重,有時須注射嗎啡止痛,便不太能笑了。彌留時,魯教授找來他喜歡的那件雪白的西裝外套,我們幫他換上,咖啡店老板幫他把頭發(fā)梳得油亮,用電動刮胡刀幫他把下巴的胡子剃掉,再用小剪刀小心修剪他上嘴唇的胡子,弄得真像騷胡子克拉克蓋博一樣,收拾好了連護士都說好帥呀。林老好像有意地保持著高雅的微笑姿態(tài),其實我們都知道那時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知覺了。那一刻,我們相互欺騙自己,設法假裝又回到了以前的快樂日子。
林老出殯時,竟然看到“教育部長”與“僑務委員會委員長”送來的挽幛,一個寫著“大雅云亡”,一個寫著“高風長仰”,幾個大學還有旅英同學會都送來了花圈挽聯(lián),可見林老跟我們敘述過的事,不見得是假的。會場來的人并不少,有的我認識,大部分我不認識,狀況有點出乎我的預料。
行禮如儀過后,來客散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火葬場就在殯儀館的邊上,火化的速度很快,魯教授不知從哪里買了一個西式的裝骨灰的容器,是瓷做的,外表燙印著金花,樣子有點像沒有把手的冠軍獎杯。咖啡店老板說先把骨灰罐放在他咖啡廳,讓我們有空再去陪他幾天,然后再安放到金山的靈骨塔去。我們一伙人后來都到了咖啡廳。老板把那個獎杯罐放在架上幾個盛咖啡豆的容器之間,好像它本來就該在那兒一樣,他燒了一大壺曼特寧給我們喝。疲憊下的寧靜,緊繃后的松弛,大家在黑暗的空間坐下,沒有人說得出話來。老板用他AR的大喇叭,放一首我們都熟悉的樂曲,是大提琴演出的有點南美風味的舞蹈音樂,跳躍的弓法后面有細碎的鼓聲,讓人想到幽暗又深遠的雨林,音響綿密,空間厚實,里面藏有無限的故事。有人開始抽煙,不久之后,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煙味。這時我們覺得林老,好像并沒有真正的離開。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3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