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振文
(華東政法大學法理學研究中心,上海,200042)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困境及優(yōu)化路徑
韓振文
(華東政法大學法理學研究中心,上海,200042)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的提出,主要是充分采納受眾的意見,以在主體間達成基本的司法共識。這符合司法價值取向的實踐屬性依歸。然而,此理論在我國司法行政化語境下遭遇諸多困境,形式上表現(xiàn)為要承受盲從民意或社會效果審判帶來的問題批判,實質要害在于此理論是為法外異質因素轉化為法內裁決標準提供正當化依據(jù),背離法治論者恪守的“以法律為準繩”理念。采取論辯程序的理性規(guī)制與重建司法裁決依據(jù)的標準等兩種具體優(yōu)化方案,能夠有效地消解理論困境帶來的裁決彈性化與不確定性,從而建構出滿足受眾應對可能生活需要的可接受性裁決。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受眾意見;司法公信;裁決彈性化;裁決規(guī)范;規(guī)則治理
司法裁決的目標在于探求實踐理性下的真理,而這種真理就在于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時,綜合考慮日常生活經驗法則,作出的裁決能為民眾內心所接納與信賴。這樣,法官就需“食人間煙火”,合乎情理進行法益衡量、價值評價也就當為必要。當前在我國倡導能動司法、大調解、關注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相統(tǒng)一的司法場域背景下,司法實務界實質考量社會情理的舉措在得到肯定的同時,也面臨著很多批判與質疑,比如“被司法”狀態(tài)、“媒體輿論”審判、“政法化”司法等問題。為此,學術界提出并深化研究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來回應上述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弊端與問題,一來提供民眾認可的司法運行方式,支撐司法裁決的合目的性與合理性,二來提供民眾見解與司法裁決恰當連接點,提升司法公信力與社會和諧度。然而,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更多作為一種理想目標來滿足民眾期待與預測,當在我國特殊場景下遭遇諸多困境與挑戰(zhàn)后,還需檢視通過何種改進路徑能夠具體化“可接受性”的建構方案,使司法裁決可接受性表現(xiàn)出的虛幻化意象真正回歸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旨在主張司法裁決的過程與結果都要充分考慮不同受眾的意見,以至在主體間達成最低限度的司法共識,并運用各種論證方法讓受眾認同裁決者的主張。就結果可接受性來說,就是指裁判具有被裁判受眾容納認同而不被裁判受眾拒絕的屬性;就過程可接受性而言,案件事實的認定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司法過程的可接受性,經過司法程序(特別是兩造的辯論程序)使得案件事實的認定變得“合理”,進而具有了可接受性。[1](14-15)隨著裁決公開化與網(wǎng)絡技術的普及,司法裁決信息的接受者即受眾范圍越來越大,不僅包括當事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法官、檢察官、律師、法學學者等),而且涉及到一般社會民眾(比如普通網(wǎng)民)。同時,借助網(wǎng)絡傳播的載體,受眾對司法裁決形成的輿論制約作用凸顯,恰如學者所言,“在目前網(wǎng)絡發(fā)達的條件下,人們理解關注司法案件的渠道更為暢通迅捷,使得法官辦案幾乎是處于網(wǎng)絡社會的實時監(jiān)控之下,各類媒體對于案件的跟蹤報道,網(wǎng)上拍磚,微博吐槽,自媒體的跟進,形成了對于法官審理案件的社會監(jiān)管機制,也對法官在辦案中設定各種觀點、判斷和結論形成輿論壓力”。[2]司法裁決的受眾并不是消極的接收信息,而是會對司法裁決作出理性的判斷與預測?;谒痉ú脹Q受眾范圍擴大化趨勢,可接受性須廣義理解為“當事人、法律共同體、社會公眾等受眾對裁判運行和結果認可、稱贊或尊崇的一種屬性”。[3](109)“司法過程本身是一個價值判斷的過程或者說‘價值導向的思考程序’,法官應當是在自由裁量的范圍內作出價值判斷?!盵4](329)法官在價值導向下適用法律規(guī)則于具體案件,作出的裁決結論真正為民眾內心所信賴與服從而獲得其正當性認同,那么就使司法裁決具有了可接受性。要想取得法律促進社會進步與發(fā)展的實際效用,司法判決自身就必須具有可接受性,法官通過合理的法律論證和批判性檢驗,能夠建構滿足當事人應對可能生活的需要,使當事人接受和履行司法判決,這也是司法生命力的根本所在。[5]由此可以看出,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事關司法系統(tǒng)權威的樹立及裁決執(zhí)行效果的實現(xiàn)。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最值得稱贊之處,在于符合司法活動實質上作為價值取向的實踐屬性的依歸。司法裁決活動既是形式邏輯的認識過程,也是含有價值評價因素的實踐認識過程。這兩方面為司法裁決結果的客觀真實提供有力的證明。其實,“一般事物之認識,所以能依邏輯分析的方法或經驗事實的驗證方法,獲致客觀性,主要具有合理討論之可能性以及合理批判的可能性?!盵6](46)運用到司法裁決的考察中來同樣如此。司法三段論的演繹推理從形式上保證了裁決結論得出的必然性,對其進行批判不會產生太大問題。而批判的焦點恰恰在于含有價值評價因素的實踐認識過程。無論是事實的認定還是法律規(guī)則的選擇都離不開法官目的性考量。這種帶有主觀色彩的法益衡量、價值判斷必須經受住民眾的合理批判才能使民眾接受裁決結果。由于生效的司法裁決本身具有的既判力,使得裁判結論一般不會因為新的事實出現(xiàn)而被推翻,那么,確保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的重心就放在法官含有價值評價的理由說明能夠經受住合理的批判。通常來說,法官的說理越充分透徹,就越能回應民眾的多方面批判,當然,說理的方法需要綜合邏輯、修辭及對話等多種技藝??傊痉ú脹Q活動需要多方面合理批判、檢視后才能消融裁決主觀性色彩,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如果裁決的理由說明經受住了合理批判,也就當然意味著裁決結論可接受性是有可靠的理由支撐的?,F(xiàn)舉一例以作佐證,即曾引起學術界和實務界廣泛爭論的“瀘州二奶繼承案”。此案的一審、二審都援引《民法通則》第7條“民事活動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擾亂社會經濟秩序”的規(guī)定而排除了《繼承法》相關法條的適用。①該案提出的批判質疑主要是:① 法官為什么選擇適用“上位法優(yōu)先于下位法”,而排除“特定法優(yōu)先于一般法”呢?② 法官基于什么判斷《繼承法》的法律規(guī)范不明確,而選擇適用《民法通則》第7條的原則性規(guī)定呢?③法官是如何判斷遺囑行為違反了“已從道德要求上升為具體法律禁止性規(guī)定”的呢?[7]從一審、二審的裁決理由及一審法官的訪談中②,我們可以察覺到法官之所以求助于民法中的公序良俗原則,其首要考量就在于:對不為一般社會民眾所認可的婚外同居行為進行禁止性限制。法官考慮到這種行為違反基本道德倫理,并會產生不良社會效果,但現(xiàn)行法中缺乏對其進行規(guī)制的依據(jù),于是將“公序良俗”的一般條款予以具體化,適用到待決案件中來,從而找到了使民眾接受裁決結論的可靠理由,很好地回應了上述批判,同時法官的價值判斷也得到了正當化。綜上分析與闡釋,我們就可本真地感知到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對司法行為中價值判斷因素的吸納與證立,確實有力支撐了司法裁決的合理性與合目的性。
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為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描繪了美好的愿景,但在我國所依存的場域下遭遇諸多困境,其存在的恰當基礎頗受懷疑。有學者對其問題進行歸納:政治上的悖論、理論上的障礙、作為裁判依據(jù)存在困難、不能成為正當化的理由等。[3](112-113)也有學者針對以“公眾意見能夠取代法律標準”為核心的裁判可接受性概念,進行兩方面的批判:其一,公眾意見難以轉化為規(guī)范性的正當化理由;其二,司法民主化可以分為直接民主化與間接民主化,并且間接民主化能夠更好地與現(xiàn)行民主制度、裁判者的司法義務等要素保持一致,但是裁判可接受性概念中的民主化只是直接民主化的體現(xiàn)。[8]筆者考慮以上學者觀點并結合自身體驗,發(fā)現(xiàn)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遭遇的困境之虞,要害在于這一理論為民意等法外異質因素轉化為法內裁決標準提供正當化依據(jù),這顯然與法治論者堅守的“以法律為準繩”理念相背離。應當看到,要成為待決案件的裁決依據(jù),須通過合法性審查:① 具備法律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② 不違反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與公序良俗。然而,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并不能為法外因素通過合法性審查提供有益幫助。毋庸置疑,司法運行及裁決結果必然會受到受眾的影響,特別是當事人及律師的陳述、辯論直接影響到法官的判斷,問題是受眾的最廣泛主體社會大眾,他們的意見態(tài)度、情緒動機如何正當?shù)剡M入裁決理由?考慮他們意見后果的好壞是否應當是檢驗司法裁決的標準?實用主義法學派、法社會學派都對法條主義決策模式(或概念論)持批判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法官的司法行為會受到多種經驗因素的影響,比如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傾向、法官的個人特點、個人的和職業(yè)的經歷、戰(zhàn)略考量、制度性要素等等。正如“偶像的破壞者”波斯納法官指出的,“在法律上,實用主義指的是依據(jù)司法判決可能產生的效果作決定,而不是依據(jù)法條或判例的語言,或依據(jù)更一般的先前存在的規(guī)則”。[9](37)其中,美國法學家杰羅姆·弗蘭克的事實懷疑主義走得最遠,他完全將邏輯演繹推理摒棄,“雖給傳統(tǒng)的機械法學敲了喪鐘,但因自己的理論曲高和寡,亦步上了孤獨之途”。[6](88)在此,我們洞見到中西法官至少有一點是相通的,即法官作出的司法裁決必然會慎重考慮裁決的社會效果、社會功能。這里吊詭的是,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符合法官司法裁決思維,通過有效吸收社會大眾意見得出判斷來達到良好社會效果,但這又與法官只忠于法律與事實、排除法外因素干預的法治理念相矛盾。在我國特有的司法語境下,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面臨的這一張力更加敏感突出。
在我國科層官僚體制下,等級式的“命令—服從”管理模式能夠降低執(zhí)法行為的效益成本、提高運行效率,這也符合公共決策追求的目標以最少的行政資源投入獲取最大的社會公共福祉增加。然而,當把這種官僚等級管理模式應用到司法體制中來,司法本身的功能就有異化的危險。關于這一問題,我們能從我國司法的運作中發(fā)現(xiàn)端倪:我國法院的財權與人事權由地方政府和地方黨委掌管,服從上級領導的命令與司法糾纏在一起,地方政府與黨委干預司法辦案,司法活動要服從政治維穩(wěn)的需要,導致法官辦案的不獨立,其中“審者不判,判者不審”是司法行政化比較集中的寫照,如“黎慶洪案”成為了政治操弄的司法演示③。司法行政化下,法官唯有在裁決作業(yè)中充分考慮社會大眾的意見、態(tài)度,甚至將民意提升到一般裁判規(guī)則的位置,成為其裁判依據(jù),才能實現(xiàn)良好的社會效果,達到維穩(wěn)秩序的目的。然而,“‘民意’夾雜著很多政治情懷、道德判斷、個人偏好和從眾情緒,這在近年來的劉涌案、許霆案、藥家鑫案、吳英案等熱點案件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它并沒有多少法律邏輯和法律職業(yè)判斷,因此,不能成為司法裁判的參考系。”[10]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為法官裁決采納法外因素并將其法律化提供了證立依據(jù),也就會同時產生法治論者所嚴厲批判的盲從民意或社會效果審判現(xiàn)象。④從裁決理念的變遷中,我們發(fā)現(xiàn)“依概念而計算”的純形式邏輯推論的裁決模式因機械僵化而被含有價值評價因素的實質裁決模式所替代。司法行為中考慮民眾的情緒、期待本來是沒有太多質疑聲音的,但在以上闡述的我國司法行政化體制下,法官呈現(xiàn)出過度考慮一般民眾態(tài)度、社會效果的現(xiàn)象,將社會效果簡單等同于社會評價,體制化本來正常的民情輿論監(jiān)督也因“政治合法性”的轉化而被異化,那就有偏離法官審判中本應堅守普遍性的現(xiàn)代司法優(yōu)良品質(包括被動性、中立性、獨立性、權威性、公正性等)[11]的危險。實際上,司法裁決為實現(xiàn)政治使命與功能,就會過分追求社會效果,而忽視其法律效果?!罢\然,司法判決追求社會效果本身所試圖追求的是一種合理性——社會合理性,但合理性追求也不能以模糊乃至突破合法性為代價。倘若真是如此,這種合理性的‘理’又在何處呢?”[12](103)表面上看,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為法官采納民眾意見、追求社會效果提供了正當理由,滿足了民眾對司法裁決的高期望。但事實上,在司法行政化語境中,法官的能動易變?yōu)槊?,從而突破合法性的底線,損害法治的權威與尊嚴。對此季衛(wèi)東教授提出警醒,能動司法、大調解的思路,實際上在不斷助長群眾的相互模仿行為和情緒性動機,在促使審判機構股市化、賭場化。它帶來的不確定性很容易導致國家秩序整體性大起大落的動態(tài),引起社會震蕩和解構。[13]
上文探討了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在我國遭遇的特殊困境和挑戰(zhàn),從宏觀方面來說,這種困境的產生與我國公民性品格缺失與司法體制性障礙等大的社會環(huán)境密切相關。那么,要繼續(xù)追問的是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如何消解困境并更好地在學術界開展研究、在實務界應用?法外因素通過何種方式才能合法合理地影響司法裁決行為?這些問題都需要通過探究優(yōu)化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的路徑得到解答。從我國司法“事情本身”及問題出發(fā),考量我國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因素,并參照、借鑒世界主流脈動的態(tài)勢,筆者認為至少存在兩種具體化方案可供采納:其一是論辯程序的理性規(guī)制;其二是司法裁決依據(jù)標準的重建。
(一) 通過論辯程序的形式理性約束,強化裁決的說理性、精確性、公開性
如果將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⑤、阿列克西的理性商談理論⑥引入到司法裁決行為中來,那就意味著當事人通過平等地論辯對話式程序達致對裁決結果的基本共識(合意),以保證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的實現(xiàn)??傊N含著法官價值判斷的裁決不會給出惟一正確的答案,⑦只是旨在結合法律和事實,在正當程序設置的隔離場域中,通過理性論辯、詳盡理由闡明而達成妥當?shù)牟脹Q結論。對于論辯程序對裁決可接受性的意義,荷蘭法學家菲特麗絲明確地指出,“法律命題的可接受性取決于證立的質量。法官的立場體現(xiàn)在其裁決中。他必須充分證立該裁決以使當事人、其他法官乃至整個法律界所接受。”[14](導論3)司法實踐經驗已證明,在論辯程序下雙方交涉使得系爭事實與法律的理由得到充分展現(xiàn),一方面可逐漸排除不相關事實、消除非理性主張而沉淀出合法合理的訴求,另一方面法官所處中立角色,恰好取得兼聽則明的效果。同時,我們不應忽視論辯程序的終局載體裁決文書的功用。它以最后書面的形式匯聚整合理由主張,不僅使裁決說理性更加有力,而且經過法官“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思維加工使得理由說明更加精確化。有論者貼切地道出,“因任意裁量而導致的判決不精密、不統(tǒng)一,是社會公眾不滿個案判決的一個重要原因,而要求法官說明理由、論證判決依據(jù)、開示裁量基準,可以在不破壞司法獨立的前提下,成為評價個案判決、制約法官裁量權限的一種制度性措施?!盵15]
民眾主要從公開的個案裁決中感受法治權威與社會公正。無論是論辯程序的運行還是載體結論都會得到公開,這樣民眾就可直接感知、認識并評價,從而易從內心認可裁決,建立起司法裁決與一般民眾的信任關系,樹立起司法的公信力與權威。司法公信力的生成與社會公眾對司法運作過程及結果的普遍認同有著極其緊密的聯(lián)系,具有公信力的司法反映了社會公眾對司法應有的信任和尊重,體現(xiàn)著司法作為社會公平正義最后一道防線所應當具有的權威性和有效性。[16]公眾的司法參與能很好地提升社會導向對司法裁決的信任度,但也須發(fā)揮司法的引導功能。正如有學者提醒的那樣,在目前人民法院把“化解矛盾、案結事了、促進和諧”作為審判工作目標的場景下,“既要充分發(fā)揮調解柔性化解矛盾糾紛的作用,使當事人主動認同司法,又要同時注重法的指引、評價、預測甚至教育等功能的發(fā)揮,必要時實行強制認同,確保通過司法活動引導、確立社會規(guī)則之治,兩者不可偏頗?!盵17]由此看來,在司法公開與民眾參與的雙向互動中,論辯程序須尋求能動與克制的均衡點,以此實現(xiàn)民眾信任裁決與自覺接受裁決的統(tǒng)一。綜上分析,司法裁決通過論辯程序的形式理性約束,能夠強化其說理性、精確性與公開性。而前文指出的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面臨的困境就在于法外異質因素滲入到裁決依據(jù)中來,使司法裁決呈現(xiàn)出極大的不確定性。論辯程序對法外流動事項的理性規(guī)制恰好是對理論呈現(xiàn)的不確定性困境的克服。
(二) 重建司法裁決依據(jù)的標準,增強規(guī)則治理的剛性程度
司法行政化管理模式與社會治理的漸進改革進程是不兼容的,它會對司法獨立構成威脅,侵損司法本應有的專業(yè)性、職業(yè)性特質。在對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帶來沖擊的法外異質因素中,政治情懷的侵擾可謂最大。即使民眾的從眾情緒、道德評判等輿論情感,出于維穩(wěn)大局的目的,也會轉化為政治批示的壓力融入到司法裁決中來。這樣,就會使司法裁決陷入彈性化、模糊化的泥潭。針對這一問題,有學者建議,我們應該通過歸納進行制度選擇,從法官個人素質以及法院結構入手,用合法、合理,符合中國本土特征的方式來進行改造。[18]另有學者提出,可以通過強化法律解釋的自主性意識與借助法律解釋共同體的力量等兩種方法,來抗衡政治因素對司法裁決的侵擾,瓦解政治觀點優(yōu)先的思想。[19](235-241)但問題的關鍵在于,由于法律絕對工具主義的長期盛行,我國至今都沒有正式出現(xiàn)法律解釋共同體,法律人的自主意識也沒有覺醒,司法職權配置的改良效果并不明顯。筆者在此提出的解決方案,就是以建構的裁決規(guī)范作為裁決法效力依據(jù)的標準,以增強法官的解釋權與規(guī)則治理的剛性程度。
裁決規(guī)范作為重建的司法裁決標準,是法官從多元結構的法源中識別發(fā)現(xiàn)的,結合個案事實與法律規(guī)定進行以法律規(guī)則為勾勒模型的解釋而具體建構出的個別規(guī)范,本身是對法條主義模式的拓展與規(guī)則懷疑主義模式的超越。它是司法實踐的產物,具有生成過程的動態(tài)性、適用的可預測性和可重復性、創(chuàng)制主體和適用范圍的專屬性、效力的非普遍性等特征,一般有裁判要點、裁判摘要、裁判要旨、要點提示等多種表現(xiàn)形式。[20](340-347)實質上裁決規(guī)范的建構,是在用法律的標準與法律修辭的力量替代政治情懷的權威,它將所有的政治訴求納入到法治框架內展開。值得注意的是,政治情懷只是作為一種事實素材參與到個案裁決規(guī)范的建構中來,可以成為司法論證的背景性理由來輔助理解法律意義,但它不能成為司法裁決的標準。裁決規(guī)范能夠作為司法裁決標準的核心在于法官個案裁決圍繞事實對法律規(guī)則進行解釋的具體化,它始終不能逃逸法律規(guī)則的約束,而且對規(guī)則的解釋不能逾越特定法律語詞的語義空間之可能射程范圍。這些都有益于防止政治情懷的不合理滲入給司法裁決帶來的彈性化影響,確保法治理念之下嚴格按規(guī)則治理的推行。總而言之,從法律方法論的視角著手,重新界定司法裁決依據(jù)的標準,用法治思維與方式抵御政治情懷的干擾,逐漸從科層行政化管理體制中爭奪法律的話語主導權,以此祛除司法軟骨病,保證司法機關獨立辦案,進而為獲致司法裁決可接受性鋪就剛性明確的道路,而不至于使法官在行政化體制中因政治信念與法治確信的碰撞而顯得搖擺不定。
通過訴訟程序過程中主體間平等對話與商談達成的共識對司法裁決可接受性具有重要意義。“從共識真理或者共識意義的觀點出發(fā), 整個司法過程所追求的正當性(包括合理性、合法性), 都需要通過程序中形成的共識來形成和實現(xiàn)。也只有基于司法共識,裁判結果才能具有最大限度的可接受性, 因為當事人也親自參與了共識的形成過程, 其中包含著自己的利益立場和觀點表達?!盵21]在當前網(wǎng)絡媒體的時代,主體間的范圍已超越直接參與司法的主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般社會大眾或者把他們稱為受眾的大多數(shù),他們的意見和態(tài)度對司法行為運行及裁決結果等影響越來越大。這樣法官采用大眾化的思維模式,力求使裁決符合民眾意愿的傳統(tǒng)在今天得到更充分的發(fā)揮,譬如提倡的民事訴訟調解社會化就有效回應社會力量參與司法的正當訴求⑧。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的提出,恰好就是讓民眾或體制外的力量參與到國家治理中來,在司法過程中充分采納受眾的意見與態(tài)度,來獲致基本的司法共識,以此支撐司法裁決的合目的性與合理性,提升司法公信力與社會和諧度。但讓人擔憂的是,在我國司法行政化語境下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遭遇諸多困境,形式上主要表現(xiàn)為對盲從民意或社會效果審判問題的批判,實質要害在于它為法外異質因素轉化為法內裁決標準提供正當化依據(jù),背離法治論者堅守的“以法律為準繩”理念。對此,通過采取論辯程序的理性規(guī)制與重建司法裁決依據(jù)的標準等兩種具體優(yōu)化方案,以此增強司法裁決的剛性化、精確化,來消解理論困境帶來的裁決彈性化與不確定性,就可很好地建構出滿足受眾應對可能生活需要的可接受性裁決。當然,這并非完美的路徑,只是更多借助于法律方法的進路試圖走出司法裁決可接受性理論面臨的困境,至于是否能達到預期效果仍待今后實踐的檢驗,而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所開啟的以頂層制度設計為特征的新一輪司法改革恰好帶來了檢驗優(yōu)化路徑的契機。
注釋:
① 有關此案的一二審裁決理由,詳見:四川省瀘州市納溪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1)納溪民初字第561號〕,載http://nxfy.chinacourt.org/public/detail.php?id=33;四川省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1)瀘民一終字第621號〕,載http://www.fxy.wh.sdu.edu.cn/index.php?m=content&c=index&a =show&catid=149&id=6573(最后訪問時間2013年7月10日)。
② 第一審法院納溪區(qū)人民法院的副院長劉波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坦言:“如果我們按照《繼承法》的規(guī)定,支持了原告張學英的訴訟主張,那么也就滋長了‘第三者’、‘包二奶’等不良社會風氣,而違背了法律所要體現(xiàn)的公平、正義的精神。”金錦萍:《當贈與(遺贈)遭遇婚外同居的時候:公序良俗與制度協(xié)調》,《北大法律評論》2004年第6卷第1輯,第293—294頁。
③ 有關對黎慶洪案審理的批判和質疑的論述,詳見童之偉:《立此存照:對黎慶洪案二審不開庭的抗議》,資料來源:http://libertyzw.fyfz.cn/art/1050305.htm(最后訪問時間為2013年7月15日)。
④ 盲從民意或社會效果審判,不僅會容易陷入司法民粹主義的窠臼之中,引起法官裁決思維的混亂,而且從認識論角度瓦解法治的權威性與嚴肅性。對此進行的批判與反思,可詳見王利明:《法學方法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49—450頁;江必新:《在法律之內尋求社會效果》,載《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陳金釗:《為什么法律的魅力擋不住社會效果的誘惑——對社會效果與法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載《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法治信念的危機與法治論者的姿態(tài)——法治進入方法論時代的背景考察》,載《法學論壇》2011年第1期、《被社會效果所異化的法律效果及其克服——對兩個效果統(tǒng)一論的反思》,載《東方法學》2012年第6期。
⑤ 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認為,符合交往理性的話語活動,必須實現(xiàn)三大有效性要求,即真實性、正確性和真誠性。符合有效性要求的、在平等的主體間達成的共識,強調的是一種程序和規(guī)則的合理性。章國鋒:《哈貝馬斯訪談錄》,《外國文學評論》2000年第1期,第29—30頁。
⑥ 阿列克西的理性商談理論認為,商談理論屬于程序性理論的范疇。依據(jù)所有的程序性理論,一個規(guī)范的正確性或一個陳述的真值取決于,這個規(guī)范或陳述是否是、或者是否可能是一個特定程序的結果。[德]羅伯特·阿列克西:《法·理性·商談:法哲學研究》,朱光、雷磊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頁。
⑦ 作為“浪漫而崇高的夢想者”德沃金,面對以碎片化、多元視角觀、邊緣敘事等為特征的后現(xiàn)代主義挑戰(zhàn),頑強地高舉著“認真對待權利”的自由主義法學大旗,通過建設性闡釋獲得法律整體性事業(yè),在法律帝國中精心編織著為有目的的司法實踐提供連貫性與原則一致性之網(wǎng),尋求司法中惟一正確的答案,然而,在實際司法裁決中不可能存在惟一正確的答案。
⑧ 有關民事訴訟調解社會化的具體內容,參見劉加良:《民事訴訟調解社會化的根據(jù)、原則與限度》,《法律科學》2011年第3期、《民事訴訟調解模式研究》,《法學家》2011年第2期;張嘉軍:《民事訴訟調解政策的內涵及其形態(tài)》,《公民與法》2011年第9期;張愛云:《司法調解社會化的實踐探析》,《人民司法》2011年第21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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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dicial decisions acceptability: theory, predicament and optimal path
HAN Zhenwen
(Jurisprudence Research Center,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Shanghai 200042, China)
The theory of judicial decisions acceptability is put forward, which mainly to fully adopt opinions and attitude of audiences, reach basic judicial consensus between the main body. This conforms to practice attribute’conversion of judicial value orientation. However, the theory has encountered lots of predicament in the context of judicial administrativization. The form is shown that it has to endure the problems caused by blindly following public opinion or trial of social effect of criticism, substantial harm is that this theory provides the justification basis for the ruling of outside heterogeneous factors into law ruling standards ,which departs from the rule of law theorists adhering to “taking the law as the criterion” idea. We should take rational regulation of argument program and reconstruction of judicial decision benchmark, as the two specific optimization schemes, in order to eliminate the flexibility and uncertainty of theoretical dilemma brought with. Therefore, we can well construct the verdict of acceptability meeting the audiences’ needs which may be due to the life.
judicial decisions acceptability; audiences opinion; judical credit; verdict flexibility; verdict norms; rule governance
D926.1
A
1672-3104(2014)01-0121-06
[編輯: 蘇慧]
2013-08-01;
2013-10-08
上海地方高校大文科學術新人培育計劃資助項目;華東政法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專項資助項目(20132045)
韓振文(1987-),男,山東濱州人,華東政法大學法學理論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法律方法,法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