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章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方法,這里僅就我個人的經驗提供一些參考。
不論是寫一百個字,兩千個字,或是五十萬字的一篇文章,都是一個樣子,全想過了再寫。
大家都說用白話好寫文章,只要將說的話寫下來就行了,其實不然,說話到底不是寫文章。譬如兩個人坐冷酒館,他們從酒味談到日常生活,談到女人,又談到世界大局,愛談什么就談什么,是可以隨便的。寫文章,可就不能這樣了。若將坐冷酒館的談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送往報刊發(fā)表,人家看了,一定會罵你胡說,有神經病。所以,寫文章是應該先想過了再寫,就不會被人罵為神經病。
現下有些青年,只想到了一點,甚至連想都不想,提筆就寫,大有所謂才子,不假思索,簡直是在糟蹋紙張。
當想的時候,我們得想到這篇文章大致要說些什么,第一段說什么,第二段說什么,第三段說什么,第四段說什么,把它截開成段地來想。我們常聽說寫文章是要靈感的,這話確實不錯,只是靈感上涌,文章都來了,完全是胡說。靈感只是很少的一點東西,決不夠寫一篇文章用。
一篇文章的寫成,是靠我們的功夫,我們自身的文學修養(yǎng),而我們得到了靈感,不想全就下筆,結果只能寫出很少的一點。至多高高興興地寫一萬字就沒有了,你必得先想完全,一段一段地想過了該說些什么,然后下筆,就保了險了。
為什么?因為你已經看到了最后一段,不致中途而廢!
寫文章必須抓牢每篇的重點,沒有重點,就不能成其文章。有些青年,老是啰嗦一大篇,結果不知道他寫些什么。你問問他,自己都不明白重點在哪兒。不論是什么樣的文章必定有一個重點。假若本篇以人為中心,則人物的性格,舉止容貌,我們必須描寫得靈活生動;假如本篇以事為中心,我們就得老老實實,必須將這件事寫得清清楚楚。
知道了重點,就懂得用哪一種文字或怎樣支配文字。比方寫限價一類的文章,你用上些“祖國在呼喚”“怒吼”的字樣,寫賑災,你也用上了些“祖國在呼喚”和“怒吼”的字樣,那根本不是文章。
文章應是一篇一樣,要刺激讀者的眼淚,使讀者讀到必哭。要使讀者高興,使讀者讀到必樂。確定了內容,如何用什么樣的文字,并不是寫上祖國在呼喚、寫上怒吼就成了文章。假如能這樣寫,你的筆才會是活的,不是刻板的。所以先得想過。然后決定從什么地方寫,怎樣寫,寫人還是寫事,使人笑,還是要使人哭,總之,你必須用你的思想來支配文字。
我們讀莎土比亞寫的悲劇,是悲劇的情調;喜劇,是喜劇的情調。而如今的青年,只背得“祖國”“怒吼”這一類字眼,被這一類字壓得不能動,不管什么地方,都填滿了這些字眼,可說不是寫文章,而是替文字做奴隸。我們是文字的主人,我們要如何寫,文字就得寫成如何,必得使文字受我的支配。因此每一篇才有每一篇的特色,如果沒有特色,無論如何寫不成文章的。
(阿門節(jié)選自《老舍兒童文學作品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