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湘軍與太平軍作戰(zhàn)失敗后,曾國藩曾心生死念,既有近憂,更有遠慮。所謂遠慮,大致為二,首當其沖的便是不受咸豐帝待見。曾國藩入仕初期,可謂一帆風順,十年七遷,未到不惑之年,已躍居禮部侍郎之高位。曾仕途如此順遂,除卻個人勤勉之外,關(guān)鍵奧秘在于有政壇大佬提攜,此君即穆彰阿。穆氏權(quán)傾一時,“終道光朝,恩眷不衰”,前后達二十余載。也正因久掌權(quán)柄,穆氏“門生故吏遍于中外,知名之士多被援引,一時號曰穆黨”,曾國藩自是其中一員。
當然,權(quán)力場難有不倒翁,穆彰阿又豈能幸免?咸豐即位僅10月,便以“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傾排異己,固寵竊權(quán)”諸罪革去其一切職務(wù),永不敘用。
宦途頓挫,若識時務(wù),曾氏當沉潛蟄伏,待風聲過去,方相機而動。孰料曾國藩卻頂風作案,雷倒了朝野內(nèi)外。
眾所周知,新君登基,為展現(xiàn)新氣象,總會下令臣僚封章奏事,擺出虛心納諫之姿態(tài)。咸豐上臺后亦如法炮制。既然此乃歷任帝王因循之慣例,注定形式大于內(nèi)容,不能當真。然而,曾國藩偏偏甚不知趣,上了一道名為《敬陳圣德三端預防流弊疏》的折子。著實戳穿了咸豐的“政治秀”。
經(jīng)此一事,曾明悉咸豐難負眾望,估計自己也上了皇帝的黑名單,于是上書道:“臣材本疏庸,識尤淺陋,無朱云之廉正,徒學其狂。乏汲黯之忠誠,但師其憨?!?/p>
此可謂悔過自責之舉,亦可見其對時政已頗心灰意冷。
曾氏晚年將其一生恥辱歸結(jié)為“三罵三敗”:
余初為京師權(quán)貴所唾罵,繼為長沙所唾罵,再為江西所唾罵,以至于岳州之敗、靖港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齒多矣,無一不和血吞之。
戰(zhàn)敗挨罵,倒是常情。那被京師權(quán)貴所罵,究系何事?其實說來也簡單,曾國藩犯了官場忌諱,惹惱同僚一片。其中最典型的一則,莫過于審理琦善案件。
琦善因鴉片戰(zhàn)爭聞名于世,也肇禍于此,被道光抄家革職。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久他便東山再起,出任陜甘總督。咸豐繼位后,朝中有人參劾琦善,說他對待雍沙番族“妄加誅戮”,于是再度獲罪。雖身陷囹圄,但琦善官場口碑卻好得出奇,并且其能力也深受同僚認可,故會審官員有意回護,希望大案化小,替其開脫。就在眾人已成共識之際,唯有曾國藩強要出頭,打破了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結(jié)果可想而知,琦善最終被發(fā)配吉林贖罪,作為宦?!爱愵悺钡脑鴩?,自然落得個孤立慘淡之下場,“諸公貴人見之或引避,至不與同席”。前腳被皇帝“封殺”,接著又遭同僚唾棄,這偌大的京城,曾國藩看來是呆不下去了。唯有外放,才是解脫。
總算天遂人愿,咸豐二年六月,曾盼到了主政江西鄉(xiāng)試之差,終于可以告別在其看來陰霾重重的都城。
怎奈好運僅是乍現(xiàn)。行至安徽,曾便收到母親去世之噩耗,只得返鄉(xiāng)守孝?;蛟S他未曾想到這只是霉運的開始。
是年底,被太平天國搞得焦頭爛額、心急火燎的咸豐帝,情急之下詔令曾辦理團練。對此“臨危受命”,曾國藩心中實有一萬個不愿意。說白了,曾國藩這個所謂幫辦團練大臣,既非朝廷官職,鎮(zhèn)不住湖湘官吏,更不是士人領(lǐng)袖,擺不平州縣鄉(xiāng)紳,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不尷尬才怪。
既然官不疼,民不愛,曾理當放下身段,向四方示好,如此方能聚合官紳,和衷共濟。孰料曾又“不走尋常路”,上任伊始,便拋出一封《與各州縣書》,滿是嗆人的火藥味:
或嘯聚山谷,糾結(jié)黨羽,地方官明明知之而不敢嚴辦者,其故何哉?蓋搜其巢穴,有拒捕之患;畏其伙黨,有報復之懼;上憲勘轉(zhuǎn),有文書之煩;解犯往來,有需索之費……
此舉無疑給了湖南各地官吏迎面一記耳光,看似義正辭嚴,實則等于是在替自己挖坑埋雷。在湖南練兵,卻得罪了地頭蛇,日子焉能好過?
很快,曾國藩就遭遇了平生第二場“唾罵”,即“練兵風波”。復出之初,曾已對湖南兵勇甚為不滿,于是,曾氏決定另起爐灶,自行練勇,重整軍紀,此舉勢必又將手伸進了他人口袋。先是長沙副將清德帶頭鬧事,抵制曾國藩會操規(guī)定。曾氏亦不示弱,一個折子革掉了清德。
這個看似立威之舉動,實則僅是一場大戲的序幕。不久,清德的上司湖南提督鮑起豹便借綠營與湘勇械斗之機,鼓噪軍人圍攻曾國藩公館。綠營兵破門而入,“毀壞館室,殺傷門丁”,曾氏之命眼瞅危在旦夕。而與之一墻之隔的湖南巡撫駱秉章居然裝聾作啞,置若罔聞,任憑一群兵痞羞辱朝廷二品大員。直到曾氏連連叩門求救,駱方現(xiàn)身解圍。此番遭遇,曾國藩于十幾年后依舊心有余悸,稱:“欲誅梗令數(shù)卒,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p>
明擺著,長沙呆不下去了,在眾官紳眼中,曾氏就如同一只不通人性的惡犬,非滅之,即逐之。曾氏唯有避走衡陽。
后世言及湘軍,總喜用諸如曾國藩領(lǐng)袖群倫、左劉彭群賢畢至等詞匯形容,此皆倒果為因之說法。其實曾氏草創(chuàng)之初,可謂形單影只,如同寒夜中獨行的孤鴻。
曾國藩之所以奉旨出山,好友郭嵩燾之功堪稱泰半。收到寄諭后,曾草疏懇請“終制”,并無起復之意。恰郭嵩燾來曾府吊喪,聞知曾力辭朝廷之命,便做其父曾麟書思想工作,曉以“力保桑梓之誼”,終使曾國藩改變初衷。誰知此時郭嵩燾并未輔助摯友,而是避居山中,袖手時局。郭氏此舉怎不令曾國藩心生被坑之感?曾自然不愿郭穩(wěn)做局外人,于是曾三番五次邀其出山,甚至以背離家國大義相警告,卻依舊未能讓郭心生微瀾,應(yīng)命出山。
再一個讓曾又愛又恨的人,便是左宗棠。曾對左,可謂一見傾心。幫辦團練后,曾國藩向左宗棠拋出了橄欖枝。曾氏許諾左只負責出謀劃策,軍中庶務(wù)可一概不聞不問,算得上誠意拳拳,沒成想左一封書信便明確回絕。其實左于彼時,并無入世之念,更殊為關(guān)鍵的是,心氣甚高的左宗棠,認定“滌公正人,其將略未知何如”,實未入己之法眼。曾、左二人,可謂郎有情,妾無意,這亦為之后彼此交惡隱埋伏筆。
于是乎,無人愿出,無人可用,曾國藩真的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次年開春,曾國藩拖著心神俱疲之軀,率領(lǐng)缺餉乏將之兵,順江而下,進軍長沙。孰料,與太平軍甫一交鋒,曾國藩便在靖港敗得一塌糊涂。
苦心經(jīng)營、抱以巨大期望的湘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怎能不讓人痛心疾首?朝廷對他處處猜忌與防范,又怎能不使之心寒不已?同僚與官紳們的處處刁難、嫉妒甚或構(gòu)陷,摯友的冷漠、譏諷,又怎能不使之羞愧難當?一系列的不平遭遇和巨大挫折,讓曾長期郁積于心的情緒徹底爆發(fā),他禁不住反復重溫那些令其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與體驗,終致無法承受,倍感絕望,選擇一死了之。
幸好湘潭那邊捷報傳來,吹散曾氏心頭愁云。
8個月后。曾國藩于湖口再度敗北,不過此次曾一不留下遺折,二不安排后事,只是上書自認“訓練不素、調(diào)度無方”,將內(nèi)心之酸楚斂于無形。
若想不再頻受慘痛經(jīng)歷之困擾,最佳良方莫過于自己內(nèi)心足夠強大。
之后的曾國藩也的確臻于此境,誠如他回憶所道:“吾初起兵,遇攻危,則有死心。自吾去祁門,而后乃知徒死無益,而苛生之可以圖后功也?!边~過了這道心理上的坎兒,曾國藩終于大徹大悟,蛻變?yōu)閳A滑通透、和光同塵的老狐貍。
道理很簡單,他明白真正的戰(zhàn)場不是前線,而是世俗文法所織成的彌天網(wǎng)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