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雖去 風范長存——蓋叫天生前幾件不小的小事

沈祖安

我和蓋老先生相識于1953年初，相知于1959年之后，最后訣別于1970年他彌留的病榻前，前后不到20年。但是，他在不同環(huán)境下以不同的心情向我傳授做人和學藝的道理，尤其是彌留前那十來天，僅僅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話，使我受益終身，經(jīng)久難忘。

及至1977年起，我最早發(fā)表于《浙江日報》和《戲劇報》等報刊的皆為短篇札記和隨筆。從我為上?！段膮R報》寫《論蓋叫天舞臺藝術》開始，加上《蓋叫天散論》、《頂天立地一虬松》、《蓋叫天之死》和有關蓋叫天藝術生涯中幾段關鍵性的文字在內(nèi)，盡了我二十年的聆教和四十年的緬懷之情，大約也不超過20 萬字。今天再要重新回憶，我總覺得思念無盡，而有關的介紹不再有新的論述。這也是我多次說過的:對蓋派藝術的研究有待深化，而對蓋叫天藝術精神的傳承是無止境的，海內(nèi)外有識之士盡可能在有生之年盡情發(fā)揮。

我和蓋老的子孫們說過，我和老爺子的感情，是從一件皮袍子開始，到一張竹躺椅結束，生活上的交往該說和想說的話，也差不多了，除非還有一點我暫時不想說和今后也不可能說的話，就讓它和我的軀體一起煙消云散吧。但是對張英杰先生的景仰和感悟，無論是誰，都是永恒的。

最近，由于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學報的王濤同志的熱情相邀，更由于看到傳記作家徐忠友先生根據(jù)蓋叫天的孫子張善麟口述而撰寫的回憶文章，我深有感觸，也比較高興，因為這又使我回歸到了一個和張家子孫們友好相處的回憶之中。所以，我靜思之后，想起了蓋老生前的幾件不小的小事。

一、一個賣蘿卜的倔老頭

蓋叫天形成了他那美輪美奐的蓋派藝術，是他畢生奮斗的結果。但是他絕少也不愿意刻意宣揚，因為不愿炒作。為此，他曾經(jīng)多次講過一個“天津蘿卜”的故事。

眾所周知，蓋叫天先生從小沒讀書，長大成名后也不善于用文字表現(xiàn)自己，可是每當他興之所至、情之所鐘時，用大白話來表達他對藝術的孜孜以求，對生活的坦蕩追述。蓋老先生的這些話，凡是聽到過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就是知無不言，言皆精妙，這是我們這些所謂的讀書人一輩子也說不出來的。

他小時候在天津衛(wèi)隆慶和梆子戲科班學藝，遇到一個賣天津蘿卜的老頭，就在八里臺(天津之西)把攤擺開了，自己坐在樹蔭下抽旱煙。周圍有好多賣天津蘿卜的男男女女，都用各種聲部的腔調(diào)來招徠顧客，譬如說“天津蘿卜賽咯梨”、“不吃我的蘿卜，你要后悔一輩子”、“沒到過天津衛(wèi)不稀奇，沒吃過天津蘿卜后悔不及”。那老頭獨自蹲在地下，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看。

有人走過來，指著蘿卜說:“老頭，蘿卜賣嗎?”

老頭說:“不賣，我拉出來干嘛啊!”

那人耐心地說:“那你說說，你的蘿卜好在哪里?”

老頭回答:“你沒吃過我的蘿卜，我放什么屁!”

有人嫌他太倔，掉頭走了，也有人好奇，拿起一個，咬了一口之后，忙說:“我買兩斤?！?/p>

蓋老對我們說:“后來才知道，這老頭賣的蘿卜在我們這一帶方圓幾十里，沒有一家趕得上他的，主要是種得早，收得遲，調(diào)理得好?！彼纱艘觊_來，聯(lián)想到戲曲:“你來學戲，要吃這碗飯，你得有真本事，不管你脾氣多倔，只要下苦功夫，最后來捧場的人最多。”不過他也認真地說: “倔脾氣，是真性情，可不是好習慣?！鄙w老自嘲地說:“看戲是高興的事，你盡想當大爺，誰高興伺候你!”

所以他當年在中國戲曲研究院給全國知名演員進修班講課的時候，就講這個天津蘿卜的故事。后來，他在上海和浙江的戲曲學校上課說:“賣天津蘿卜的這個老頭，先給人的印象是太倔，后來的印象是地道?！彼钋榈卣f: “凡是成名較早的年輕演員，都少不了有這個倔脾氣，有了點心氣，就容易沖撞人。到后來也都吃過虧，有了教訓?？墒乾F(xiàn)在不知深淺的人，還誤以為脾氣倔也是蓋派的一種特色，那就錯了?！?/p>

后來，我曾問他這個賣蘿卜的老頭姓啥，他笑著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記住老頭的倔。可是每當我辦事不專心的時候，或許碰了一點困難想歇手的時候，這個倔老頭就在我面前出現(xiàn)。”蓋老說得很平靜，可是讓人聽了吃驚。

二、少吃多滋味，多吃壞肚皮

我曾經(jīng)有機會和蓋老前后三次逛上海南市城隍廟，在大門進去靠右邊的那個攤位上，吃過三次油氽排骨和年糕(也是我接觸最多的時期)。

蓋老喜歡吃肉，但有節(jié)制。照他的胃口和對這種小吃的喜愛程度，在70 歲左右，可以一口氣吃兩塊(過去16 兩制，約近4 兩左右)。每次吃的時候，他的眼珠直瞪盤里，那冒著熱氣和滾動著油珠的排骨，簡直像個久不知肉味的孩子。他用右手將筷子夾住之后，細嚼慢咽，左手著力地按在桌板上，無名指、食指和大拇指輕輕地來回轉(zhuǎn)動和按擊，真是妙不可言。但是，根據(jù)師母的囑咐和我的責任，不能再讓他吃第三塊了。當蓋老知道不可能再添的時候，就自我解嘲地說:“少吃多滋味，多吃壞肚皮。”在這十幾年中，我多次聽蓋老講到油氽排骨和年糕:“好吃!可得悠著?！?/p>

1959年夏秋之間，他在給浙江紹劇團六齡童(章宗義)的學生周水泉主演的《豬八戒智激美猴王》幾場武戲加工的時候，說了一句: “六團長，你這位高足現(xiàn)在也是個人物了，我要掃他的興。你給他說說吧。”六齡童立即發(fā)現(xiàn)水泉的毛病——也是當年自己犯過的老毛病:因為想表現(xiàn)“猴氣”，老是不停地抓耳撓腮，生怕觀眾不知道他的猴性。六齡童就在現(xiàn)場現(xiàn)身說法道:“在臺上表現(xiàn)孫悟空的猴子性情，是蓋老先生南派京劇的特點，北方京朝派京戲是沒有的。但是不能猴氣太足，完全變成猴子，不是孫悟空了。我早先也有這個毛病，幸虧蓋老先生及時指出?！鄙w叫天馬上打斷說:“行嘍!誰一開頭就沒毛病?我也有過不少‘想當初’?！彼猪樧炀驼f了“油氽排骨好吃，但是——”他又加了一句“少吃多滋味”，意思是表演動作要少而精。六齡童和電影導演應云衛(wèi)先生，都是當年陪蓋老吃過油氽排骨和年糕的，他立即笑道:“老師，我明白‘多吃要壞肚皮’這句話的分量?！贝蠹叶紩牡匦α恕?/p>

老爺子給人指出缺點，總是點到為止。就像他向關肅霜演《大英杰烈》中喬裝丈夫皇甫剛出場時，男子漢氣概很強，蓋老就只問她一句話:“我糊涂了，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關肅霜立即會意，在“皇甫剛”的男子漢氣概之下，一看四下無人，就用女孩的嬌羞，撲哧一笑，表示“本是女的呀”，立刻又換了男子聲氣。蓋老高興了，“行嘍!這就夠了。”

1962年，他為浙江越劇團姚劍英等青年演員加工新本《白蛇傳·盜草》時，對那個演鶴童的演員說: “你想學我的‘鷹展翅’，我會教你的，但是在這段戲里，你不能多用，因為你不是主角，你演得精彩，增加了氣勢，好?？刹荒芴貏e精彩，要不然白娘子就只能打敗了。”他又忍不住補充一句:“你知道嗎?多吃壞肚皮?！蹦莻€演員聞言摸不著頭腦。可他會心地對我笑道:“他沒有吃過油氽排骨。”蓋老先生平時嚴肅穩(wěn)重，很少與人說笑，但是談到藝術時，尤其涉及一些可以發(fā)人深思的笑話，他也會有不少即興發(fā)揮的幽默語言，令人難忘。

蓋老的率性和風趣，常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幾句笑話，隨意的比興，令人深思，但是他沒有推敲字句，隨口而出，卻常含有生刻的哲理。所以，戲曲大家阿甲常說:“誰說蓋叫天沒文化?他一肚皮的精彩，經(jīng)常是隨口而出的?！笨墒巧w叫天又經(jīng)常反問:“剛才我說什么啦?我是粗人，粗口說粗話。但是在臺上不能粗心，一定要細心，多找點自己的麻煩，別讓臺下的觀眾添麻煩。”

三、你在臺上地動山搖，讓我站在哪兒?

蓋叫天曾經(jīng)為東陽婺劇團王正洪等的武戲《虎頭牌》加工，一看演元帥的演員大搖大擺地出場，又是吹嗩吶，又擊點將鼓，還念了一段［新水令］: “咚!咚!咚!三聲號炮。”連伸三指配唱:“旌旗飄飄，地動山搖;帳下兒郎，豺狼虎豹。十萬貔貅，要把狼煙掃!”

蓋老叫他停下來:“我要問你一句，你是誰?”

那個演員答:“我是漢朝元帥?！?/p>

蓋老又問:“你現(xiàn)在去干什么?”

那個演員又答:“番邦大舉進攻，已經(jīng)把我們城門團團圍住了，我要領兵沖殺出去!”

蓋老再問:“你打算用多少人馬?”

那個演員再回答: “全城將士，連老弱病殘，也還有一萬多人。”

蓋老接著問:“那么番邦有多少兵?”

那個演員無法回答:“這我不知道，大概是人山人海?！?/p>

蓋老最后問: “你剛才說‘十萬貔貅’，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個演員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剛才念的是一段［新水令］，句子都差不多的，什么戲上都可以套用的，無非是壯壯氣勢?！?/p>

蓋老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這樣打仗，是打嘴仗還是打虛仗，我這個沒文化的老頭沒弄明白，想不到你們更不明白。你‘十萬貔貅’，那么多人，地動山搖，我連站也沒地方站!”

言外之意，同樣是演打仗的武戲，要按不同的情況，分清強弱，不能胡亂套用，你被番邦團團圍住了，明明是敵強我弱，怎么還套用“地動山搖”、“十萬貔貅”呢?然后蓋老用了三句話:“咚咚咚!三聲號炮，兒郎聽道，弓上弦，刀出鞘，奮勇殺敵，誓把狼煙掃!”想不到他也是拼湊老段子，用得恰到好處。當時大家都拍手叫好。蓋老說:“別為我叫好。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劇團條件好了，演新戲，要大場面，要講氣派，可是戲里明明四面受敵呀!你團長不能‘窮大發(fā)’呀!”

蓋老一生教戲，從來不講大道理，而是喜歡講生活中的小道理，以小見大，舉一反三，一點就通，就全盤明白了。

四、人才是從錘煉中逼出來的

蓋叫天經(jīng)常在人前調(diào)侃自己沒文化，也因此慨言沒有文化做不好工作。但是，他沒有對一個藝術團體的領導講過大道理。他說:“我沒有文化，怎么可以對文化人講大道理?”

有一次，他在江蘇遇到南方某地的一個京劇團，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好，劇團條件也好了起來。全團四梁八柱的名演員不少，都有不少拿手戲，所以業(yè)務也好。特別是五年前招來的一批青少年，毯子功、把子功都不錯，有的也會高難度玩意，“一百八”、“三百六”都很“邊式”，動作很“溜”。聽他們“開口”，大小嗓也有，就沒有實踐機會，講白不夠有力。他就問團長:“這些孩子有不少好苗子，應該上臺練練呀。怎么也得讓他們搞幾場星期日青少年專場呀!”團長回答他說: “還早呢!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也不困難，挑梁的大牌名角和四梁八柱都輪不過來，先讓他們當當下手，跑跑龍?zhí)?，過兩年會考慮的?！?/p>

蓋叫天聽了，心里不快活，就直言相告:“現(xiàn)在新社會了，唱戲的不愁一日三餐，可閑著就是擱著。這大活人，可是擱不起，擱著就荒疏功夫。時間長了，這些少年人才很快會變成小‘老藝人’——嘴巴會說了，功夫丟失了。多壓任務多挑擔子，對孩子們成長大有好處。人才是從錘煉中逼出來的?！?/p>

這位團長說:“老爺子說得是。我就怕他們沒名氣，賣不了座，又砸了咱們自己的腳啊!不如再讓他們多觀摩，反正現(xiàn)在還養(yǎng)得起?！?/p>

蓋老想不出什么話來說，就沉吟道:“在舊社會，可是想也不敢想，今天的孩子會有這么好的成才條件，可是人才培育不易，保護好人才更不易。在咱們小時候就聽老輩人說:‘埋沒人才和壓制人才，如同謀財害命呀?！?/p>

那位團長聽了忙說:“老爺子，您言重了。讓我們研究研究?！?/p>

蓋老先生對我們轉(zhuǎn)述這番話時笑道:“我說那么重的話，也就是唱戲的沒文化，說粗話、絕話，和說臟話一樣難聽。可我怎么也想不通:日子好過起來了，人才不當一回事總不行吧?”

轉(zhuǎn)瞬四十年又過去了。今天我還認為:蓋老這番話真是語重心長，內(nèi)涵豐富。如果我們今天還有因為某種緣故白白地埋沒人才，尤其是從別處挖來的人才又擱了起來，作為老師、領導和家長，您心里舒坦嗎?埋沒人才和積壓人才，在我們戲劇界是常事，不管出于什么動機，把人才埋沒了，也真有客觀上誤殺別人的藝術生命的意思!他老人家還有一句要緊的話: “人才，你怎么知道他是個人才?是騾子是馬，必須牽出來遛遛!真正的人才，是從爐火中敲打錘煉出來的!”

我又想起1959年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紀念演出。蓋叫天先生自編自導并扮演了楚霸王項羽。省文化局專門從全省京、昆、越、紹、婺、甌和新昌調(diào)腔等九個劇種召集了30 名武生，給他配戲。經(jīng)過幾天的排練，他對當時主持藝術工作的李碧巖和史行兩位局長說:“你們選上來的武生，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其中有幾名確有苗頭，也有幾名可以當導演，還有幾位或許還可以當團長，當演員夠嗆!”果然，后來能當好武生的，只有十分之二?？梢?，真正的人才，還需在實踐中慢慢地冒出來。

幾句淡話，也是老生常談，但是舊話新提，對當前那些追求形式上和場面上繁榮的現(xiàn)象，想起蓋老關于人才的細挑精選和嚴格的選才功夫，確有清涼通氣和去暑消腫之功。為紀念這位畢生認真嚴謹、眼睛里摻不得一點沙子的蓋叫天先生，我們不能忘卻的是他意氣風發(fā)的生動形象，依然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

2014年2月8日雙目失明

后重見天日之第三天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