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利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0)
“瘋癲滋養(yǎng)出的一朵惡之花”
——論易卜生筆下的海達·高布勒
李亞利
(河南大學外語學院,河南開封475000)
易卜生后期創(chuàng)作開始轉向戲劇人物的內心?!逗__·高布勒》作為其后期作品之一,刻畫了主人公海達厭倦社會,生活在惡中,同社會抗爭,體驗癲狂等。米歇爾·福柯瘋癲史的撰寫打開了人類精神的另一扇窗戶,海達的瘋癲體驗造就了她的永恒。
易卜生;《海達·高布勒》;福柯;瘋癲
亨里克·約翰·易卜生(1828-1906)是歐美戲劇史上一顆璀璨之星。晚期他將作品重心轉向人物內心及精神層面的描寫,從更深處挖掘,為讀者塑造了像《野鴨》中偏執(zhí)的格瑞格斯、《羅斯莫莊》中神秘的呂貝克以及《海達·高布勒》中厭世、反抗的海達等劇中人物。對人物內心的精確把握使易卜生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獨具個性的完整的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其西方現代戲劇之父的榮譽當之無愧。
此前,《海達·高布勒》的研究抑或對作品中諸如海達父親的肖像、手槍、洛弗伯格插著葡萄葉的頭發(fā)等的象征意義的探討;抑或從女性主義的視角分析海達新女性的形象:拒絕一味謙恭同時又非一味反叛;也有學者從尼采美學中演繹海達酒神精神之精彩或者采用弗洛伊德的人格分析理論挖掘海達的“力比多”;又因該劇創(chuàng)作于世紀末“頹廢文學”的氛圍之下,因此也有學者把海達作為“頹廢者”的藝術形象進行分析。《海達·高布勒》中象征意義的挖掘揭示了劇作的主題,海達確有頹廢的氣質,也超越了一味謙恭而成了新女性的形象,然而將其局限于頹廢者或者新女性的形象,與易卜生所說的要刻畫真實的“活生生的人”[1]P333比起來,削弱了海達作為一個藝術形象的生動性和完整性。易卜生旨在挖掘人的內心深處,因此尼采美學抑或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層面解讀更容易呈現和解釋海達的的獨特個性。
《海達·高布勒》中海達厭倦沒有愛情的新婚生活,厭倦成為母親,厭倦情人(對其感到失望),各種厭倦使她成了自己的陌路人。厭煩在波德萊爾看來是惡中之惡,海達生活在厭煩之中,生活在惡之中,是米歇爾·??鹿P下瘋癲體驗的前奏。米歇爾·??聫闹R考古學的角度全面考察了從文藝復興時期直到今天瘋癲的歷史,控訴了人類文明對瘋癲的扼殺以致迫使其沉默的自認為理性的非理性行為,肯定了瘋癲在造型藝術、文學以及哲學等領域的積極意義。瘋癲一度是一種被拒斥的精神體驗,令人生厭的社會環(huán)境使海達逐步踏上瘋癲的浪尖,最后以一曲狂想舞曲實現了其與內心交流的零距離。她尊重內心,尊重人性,經歷獨特的精神體驗,能夠在惡的世界中的享受瘋癲,超越瘋癲取得了勝利。她是一朵惡之花,生活在惡中因為瘋癲的滋養(yǎng),使其形象更具藝術美。
易卜生《海達·高布勒》的故事發(fā)生在萬物凋零的深秋時節(jié),該劇始終貫徹著海達心神不定、煩躁不安的厭倦情緒。在第一幕海達一出場就對姑姑隨意丟棄的帽子感到厭煩,在姑姑離開后,海達望著窗外“黃得那么厲害,干得那么可憐”[1]P354的樹葉心神不定,實則暗指時間流逝之快,生活如干枯的樹葉般了無生機。由于沒到手的錢,海達無法開展交際應酬,無法雇傭聽差,無法擁有丈夫承諾過的那匹馬。海達在第一幕結束之時回應說還至少有“高布樂將軍的手槍”[1]P369來消磨時間,因此在戲劇一開始,作者就奠定了全劇的格調,手槍的出場營造了全局緊張、脅迫、死亡的氛圍。
法國詩人夏爾·波德萊爾在其詩集的總綱“致讀者”中認為厭煩“更丑,更兇慘,更卑劣,雖不張牙舞爪也不呼天搶地,但它專愛把大地搗得稀巴爛,只需一個哈欠就能吞下世界”[2]。波德萊爾認為厭煩是“世紀病”,是惡中之惡,是精神動物園中的怪中之怪。海達正是染上了這種世紀病,各種厭煩情緒將其窒息。生活在惡中,也是??滤f的瘋癲的表征,像是一種晦暗的水質“無序狀態(tài),一種流動的混沌,是一切事物的發(fā)端和歸宿,是與明快和成熟穩(wěn)定的精神相對立的”[3]。海達和丈夫一起度蜜月時,厭倦丈夫忙于學術研究,終日嘮叨文明史,而自己“真悶的要命”,也厭倦現在的生活,“在這兒住下去會悶到什么地步”;認為生活中只有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就是“讓自己煩悶得活不下去”。而且,海達已經是有夫之婦,當勃拉克或者丈夫想要提及她有身孕的事時,海達更是煩透了,“那種事情永遠不會有……我不要責任”。[1]P381當勃拉格告知海達其情人艾勒·樂務博格開槍打在肚子上而不是像她期望的那樣漂亮地死去時,她又“厭惡地瞧著”勃拉格,“我倒了什么霉,事情一沾我的手,都變得卑鄙可笑”。[1]P433在最后一幕中,為了拼湊樂務博格的作品,丈夫原意每晚到姑姑家去同愛爾務斯泰太太合作,甚至讓勃拉格推事陪著海達,卻全然不知自己是在引狼入室。至此,海達厭倦了丈夫,厭倦了家庭,厭倦了想獵取自己的勃拉格推事,對情人也徹底失望了。海達的世界失去了幻想和光明,自己成了自己的陌路人。加繆曾在其《西西弗的神話》中說,“人與生活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謬感”[4]。正是各種厭倦導致海達與自我生活的分離,讓她覺得與自己沾邊的事情都很可笑,海達厭倦生活的狀態(tài)是其瘋癲體驗的前奏。
海達似一葉小舟,被遺棄在了浩瀚無際的令人生厭的海上,靈魂飄蕩在不毛之地上,飄蕩在無理性的世界中,聽任瘋癲的大海支配。??抡f,“除非它能拋下一只堅實的錨——信仰”。[3]P9然而對于異化的世界,海達失去了信仰,她任由瘋癲支配,把樂務博格的稿紙仍在了火爐里,燒死了樂務博格和愛爾務斯泰太太的孩子。樂務博格不再是曾經聽任海達支配的樂務博格,因此海達的愛是徒勞的,燒毀稿紙是對自己的一種慰藉,這是海達絕望情欲式的瘋癲,“它用反常的欣喜或無意義的勇敢彌補了已經消失的形態(tài)”[3]P26。在劇終之際,海達更是以一曲狂舞曲實現了與內心交流的零距離,體驗了瘋癲。海達對生活的厭倦不被人理解,甚至在海達開槍自殺之后,眾人的反應更是讓觀眾感到可笑:泰斯曼“向柏特驚叫”,勃拉格“幾乎暈過去”。其實眾人的反應是情理之中,因為他們對海達的世界一無所知,海達的智慧是福柯所說的“被禁止的智慧,它預示著撒旦的統(tǒng)治,又預示著世界的末日,既預示著終級的狂喜,又預示著最高的懲罰,既預示著它在人世間的無限威力,又預示著萬劫不復的墮落”[3]P18。海達以自身無限的威力經歷終極的狂喜,體驗瘋癲,在瘋癲中著迷。正如??滤?,“瘋癲……不反應任何現實,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觀照的人提供自以為是的夢幻”[3]P22。
加繆說,“自殺,就是認可,就是承認被生活超越或是承認人們并不理解生活”。[4]P5然而當生活毫無意義,人們對生活的理解與否也無關緊要,自殺或許也可以說是對生活的超越而不是加繆所說的被生活超越。加繆是反對自殺的,認為要義無反顧的活下去,然而內心深處的隱痛無法得到醫(yī)治的痛苦是無限的。弗洛伊德認為,“由于受創(chuàng)傷的經歷動搖了整個生命結構,人有可能處于生活的停頓狀態(tài),對現在和未來興趣全無;但這些不幸的人并不一定是精神病患者”。[5]P285海達生活了無生趣,是不幸之一。她選擇了自殺,她并非精神病患者,只是她選擇了瘋癲體驗。??抡f,“勝利既不屬于上帝,也不屬于撒旦,而是屬于瘋癲”,因為瘋癲的滋養(yǎng),海達演繹了藝術之美,演繹了勝利。
在父親高布樂將軍活著的時候,海達過著貴族的生活,像姑姑描述的那樣“她騎著大馬……穿著黑的騎馬裝束,帽子上還插著翎毛”,[1]P338就連女傭也覺得做夢都不會想到她能成為少爺的妻子。然而正是海達出身的高貴,讓她生活在懷舊中,迷戀自己的舊鋼琴,迷戀將軍留下來的手槍,生活在虛妄的自戀中,“貧窮自以為富有;丑陋卻自我欣賞;帶著腳鐐卻自比上帝”。[3]P25由于這種狂妄自大的瘋癲,海達在劇中總是以冰冷、高傲的姿態(tài)自居,這是海達懷舊的心態(tài)讓她維護著??滤f的“與自己的想像關系”?!芭羞@種自戀關系是一切道德批判的起點和歸宿”,[3]P25海達的姿態(tài)很容易引起道德批判,這也許解釋了在該劇上演伊始,頗有微詞的緣由。
樂務博格雖放蕩不羈,卻才華橫溢,一度因為海達的魅力對海達誠實坦白。過去倆人的情誼是別人做夢都夢不到的,“真有點兒美,真有點兒迷人,真有點兒大膽”。[1]P390然而現在愛爾務斯泰太太成了樂務博格創(chuàng)作的源泉,愛爾務斯泰太太激發(fā)了樂務博格寫出了絕妙的作品,海達卻對自己曾經的真愛失去了控制力,海達就是波德萊爾詩中的病中繆斯,“臉色輪番變化流露,瘋狂和恐怖,默默然冷若冰霜。”[2]P19海達是生病的繆斯,不能再激發(fā)樂務博格的靈感。抑或海達體驗的是??陆^望情欲的瘋癲,海達失去了對樂務博格的信念,是致使她瘋癲體驗的直接導火索。
海達也被女性主義贊為女性的典范,海達沒能同其迷戀的樂務博格結成夫妻。在樂務博格看來,海達“實在是個膽怯的人”,不及愛爾務斯泰太太勇敢。后者敢于離開丈夫,不顧世俗的眼光,追求情人,海達卻未能跳出世俗的窠臼,因為喬治·泰斯曼似錦的前程和一所別墅嫁給了他,然而后悔“為了這份兒破場面和空架子”使自己活受罪,過著無聊的生活。然而海達是一個剛性的女人,忠實于丈夫,不愿意成為勃拉格推事的獵物。最后一幕中,面對勃拉格的挾制,要她服從別人的意志,或者做別人的奴隸,她堅決表示“做不到,我想都受不了!我做不到”。面對生活的無望,海達寧死不屈。
海達·高布勒厭煩的情緒是其瘋癲的前奏,在厭煩之極體驗和演繹了瘋癲。在易卜生的筆下,瘋癲作為一種被理性湮沒的聲音藉由海達得以發(fā)聲,瘋癲是一種“知識”,[1]P18是一種人與外界聯(lián)系的橋梁。正是由于瘋癲,另一種形態(tài)的時代,另一種形式的藝術,另一種道德的價值才會引起質疑。藝術創(chuàng)作在??驴磥?,同樣與瘋癲不無關系,尼采的瘋癲,即其思想的崩潰,恰恰使他的思想展現給現代世界。瘋癲的魅力是無限的,作為一種知識,“帶來快感,產生美感,修補現實,撫慰個體,構建著文明史”。[6]瘋癲作為一種知識構建著文明史的進展,海達作為文明史中的一道獨特風景,因為瘋癲的滋養(yǎng)使其藝術形象更趨完美,同時并超越瘋癲獲得了永恒。
[1][挪威]亨里克·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六卷)[M].潘家洵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2][法]夏爾·波德萊爾.惡之花[M].楊松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8.3.
[3][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M].劉北成,楊元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0.
[4][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M].杜小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6.
[5][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紐約:華盛頓廣場出版社,1952.
[6]張璟慧.論《阿黛爾·雨果的故事》中的“瘋癲”[J].武漢大學學報,2013,(5):102-106.
(責任編輯:王林)
An Evil Flower Nourished by Madness:On Hedda Gabler by Henrik·Ibsen
LI Ya-l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0,China)
Henrik·John·Ibsen(1828-1906)paid the focus on the inner world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later writing period.Hedda Gabler, created in that period,presented to the readers a figure who is confronted with the evil surroundings,retorting them,experiencing madness and achieving self-actualization.Madness resulting from the course of human civilization is forced to be soundless,for which Michel Foucault writes the history of madness to direct the civilization progress.It is Hedda’s madness experience that makes her being eternal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Henrik·John·Ibsen;Hedda Gabler;Michel Foucault;madness
I106.4
:A
1009-3583(2014)-0056-03
2014-06-02
李亞利,女,河南洛陽人,現為河南大學在讀碩士,專業(yè)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