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紫
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這么蹩腳的句子,虧他想得出來。
我原以為,曲云溪對我的心意永遠都不會變……我原以為,世界上真的有??菔癄€這回事。
所以當(dāng)他離開我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很多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讓我恨到骨頭里的并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他令我對天下所有情愛斷絕了念想。
一{此情可待成追憶}
明天便要嫁入徐家了,不少街坊鄰居聚集在我家,與母親客套道:你瞧,玲春從小就文靜,小蔥似的水靈,我就說這孩子準(zhǔn)錯不了!
母親賠笑道,她王二嫂可過獎了,這孩子打小就跟頭犟驢似的,今天能嫁入徐家,可真是祖宗顯靈了!
坐在母親身后,靜靜望著這個一手一腳將我和妹妹帶大的女人——她沒讀過什么書,也沒見過大市面,爹爹死得早,她獨自支撐這個家到如今,可是當(dāng)年我要與曲云溪私奔的時候,她拿出所有的私房錢,要我們買兩張去北平的火車票。
往事,果然不堪回首。
看著母親現(xiàn)在笑逐顏開的樣子,仿佛所有皺紋都舒展成了花朵……也許,為了她們,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吧。
夜幕降臨,當(dāng)所有街坊都散了,妹妹程玲緋跑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姐,今天二哥哥來找你了?!?/p>
我心中一凜,望著她蒼白的小臉,一股寒意涌上心頭:“玲緋,不許胡說!二哥哥已經(jīng)死了,你還拿他說笑!”
小小的她永不知道我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是何感覺。我多希望她說的是真的,多希望她真的看見了曲云溪,可是……永不能與他再見的事實,我必須接受。
小妹無辜地吐吐舌頭,委屈地跑了出去。我背轉(zhuǎn)過身,淚水輕易便模糊了眼眸。
我的二哥哥,我心中的曲云溪,他是否在天上看見了我所做的一切,怕我良心不安,特意讓玲緋來提醒我的?
這時,窗外發(fā)出輕微的咚咚聲,有人輕扣窗扉,就像二哥哥從前那樣。我腦中一熱,奔過去一把掀開窗簾……
多希望能再看見二哥哥俊美明亮的臉龐??山K究是一場空歡喜。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月光,卻永不再見那人。——窗外露出的是黃小青似笑非笑的臉。
她也越發(fā)消瘦了,抱肩看我:“玲春,明天你就要嫁入徐家了,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對于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很多時候我真是無可奈何。我們對于彼此的了解,總是與憎恨和嫉妒一樣多。
“你自己做過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痹律璋档墓庥跋?,她的臉半明半暗,斑駁而陰郁,“如果我是你,一定會愧對徐太太的亡魂,夜夜無法安睡。”
二{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即使在這平頭百姓住的小巷子里,我們程家依然是戶窮人家。
不過因為窮,反而更容易與周遭的孩子打成一片。
黃小青家住在我家隔壁,也沒有父親,可卻是有些家底的。當(dāng)我為了幫補家用不得不輟學(xué)做工的時候,她卻可以繼續(xù)讀高中,雖然她并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成績也糟糕得很。鄰里間有這樣的傳言,黃小青的母親原是舞場有名的交際花,后來跟了法租界某個有錢人,生下了黃小青。最后被正室發(fā)現(xiàn),趕到了這個小地方。
所有附近的孩子都排斥她,背地里說她是小雜種,不屑與她為伍。
十八歲以前,我是黃小青唯一的朋友。
“玲春,我們晚上一起去看戲吧。”黃小青剛燙了頭發(fā),手里抓著一把瓜子,身穿嫩黃色旗袍,邊磕瓜子邊對我說,“票都買好了,我請你。”
我剛要回答,我娘卻走過來搶白道:“她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學(xué)人家看什么戲?家里那么多活兒等著她呢!”
我朝她攤開雙手,表示沒辦法。黃小青朝我勾了勾手指,湊到我耳邊小聲地說:“你陪我去看戲,然后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秘密?”十幾歲的少女,最感興趣的就是這個詞匯,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走吧,看戲去?!秉S小青把手里瓜子連皮帶瓤隨手一扔,朝我擺擺手,不發(fā)聲地說,“快走,一會兒你媽該看見了!”
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正在后屋做飯,便躡手躡腳地隨黃小青溜了出去。
剛走出大門,身后就傳來母親暴怒的聲音。
一邊跑,我一邊有些傷感:“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可是境遇卻完全不同,你能上學(xué),看戲,可是我每天面對的卻是干不完的家務(wù)活兒。”
“你母親是個粗人,可是身家清白。而我……哎,人啊,永遠都不會滿足?!秉S小青冷笑道,“等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會明白我的感受。”
正在這時,我跑著跑著,忽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差一點被我撞翻,站直了身體,地面上露出頎長的影子,他扭頭看我一眼,卻沒有發(fā)怒,笑吟吟問我:“姑娘是要去哪兒?這樣匆忙?!?/p>
抬頭看他的剎那,仿佛有光照進我的眼睛——長這么大,我從未見過這么好看的男人。他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jì),分明只是個少年,身穿白色西服套裝,馬甲口袋里揣著一只懷表,露出一段燦燦的金鏈子,卻不覺得俗媚,與他的眼眸相映成輝,忽然定定望住我,說:“咦,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我看了他一會兒,朝他笑笑:“我好像也曾見過你的?!?/p>
黃小青看了我們一會兒,有些不耐煩的表情:“程玲春,你是閘北的窮姑娘,他一看就是靜安區(qū)的少爺,怎么就見過了?快走吧,戲要開場了。”
聽了這話,我有些不好意思,那少年卻只是笑著,溫溫說道:“二位姑娘要看什么戲去?”
“《王寶釧與薛平貴》?!蔽铱粗臅r候,臉卻有些紅了,又急忙垂下了眼眸,“我們得趕緊走了?!?/p>
“不如,一起去吧?”他雙手插在口袋里,斜斜看著我們,舉手投足間有種瀟灑的貴氣,不似沒見過市面的我們,同他說話的時候手都不知道該放到哪里。
此時我稍微冷靜了些,心中凄然:這樣的少爺,與他相識又有什么意義?可是面對這樣的少年,又本能地想吸引他注意,便說,“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受盡了苦楚,薛平貴卻平步青云,榮華富貴,半生擦肩而過,怎能再相愛如初?最后二人相認,恐怕也只是戲文上的好聽話罷了。這戲,不該給男人看。所以,你不能去?!?
說罷,我拉著黃小青要走,他卻上前一步攔在我面前:“你這話說得有些意思。這樣的故事,不給男人看,那女人看了,豈不更會傷心?”
“傷心不是更好?以后就不會再那么傻了?!蔽彝嶂^看他,這清俊的眉眼,真叫人看不夠似的。 黃小青又不悅起來,不由分說拉著我便走。
我依依不舍地回頭看他,從此一生記住了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間的笑容。仿佛煢煢孑立,落寞無邊,但又燦若云霞,明光四射。他揚聲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我卻沒有回答。
“曲云溪?!彼?,唇邊隱現(xiàn)的笑容若云彩,飄忽無形。
三{始是新承恩澤時}
第二日我嫁進徐家。
這樣大的宅子,在遇見曲云溪以前,我從未見過。徐成和年長我十幾歲,可是富家子弟,保養(yǎng)得很好,也比年輕男子多了幾分成熟與沉穩(wěn),他親自帶我參觀徐公館,并將我引薦給各仆婦。
然后我聽見她們小聲地議論:“這就是那個窮家姑娘程玲春?看起來挺大氣的嘛?!?/p>
“遠近聞名的小美女,聽說在閘北區(qū)也小有名氣,不過配我們家先生,似乎也差得遠呢。”
“我聽說她以前也在徐公館做過工人的,后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時與她一起工作過的傭人全都被辭退了……”
我斜瞟過去一眼,那人立時噤了聲,瑟瑟往后退了一步。這些仆婦大多是粗人,機靈些的懂得察言觀色,笨一點的就喜歡嚼舌根,也不知那話當(dāng)不當(dāng)講。
徐成和似乎也聽到了她的話,回頭對管家說:“給她把賬結(jié)了,明天不用再來了?!闭f罷他挽著我走出工人房,身后是一片尷尬的沉寂。走到門口,他頓住腳步,提高了聲音,說,“這個家以后就交給夫人打理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p>
這一句“夫人”,真真一諾千金,擲地有聲,可是于我,卻有些受寵若驚。
有時,真希望徐成和待我不要這樣好。
四{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真希望……薛平貴不要待王寶釧那樣好。”看完戲,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人群念念不舍地散去,路燈下我與黃小青并肩走著,我還沉浸在那個故事里不能自拔。
“為什么?”黃小青有些不解,問我道,“你怎么那么惡毒,王寶釧受的苦還不夠多嗎?”
“如果他對她壞一點,她就有足夠的理由恨他,不必在愛與不愛之間掙扎煎熬。”我停下腳步,迎著路燈站著,正色說道,“你不覺得,恨一個人而不能恨,比愛一個人而不能愛,更叫人心里不痛快嗎?”
“你的想法很有趣,帶著幾分邪氣似的?!币粋€熟悉且讓人心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一回眸,便瞧見了燈下的曲云溪。
柔和的光線下,他的臉龐潤澤了許多,不似白天那般棱角凌厲,帶著幾分曖昧和可親,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原來他一直跟著我們。
我從兜里掏出刻著?;盏男彰疲瘟嘶危骸斑@個可以給你,你拿什么來換?”
黃小青十分機敏,離得他又近,一把扯住他胸前的懷表鏈,拽出一只金燦燦的懷表來,說:“不如,就拿這個來換吧?!?/p>
曲云溪有些猶豫,面露難色,說:“……拿別的可以嗎?”
“怎么?舍不得?”黃小青笑得開心了些,將那懷表往我這兒一丟,說,“你看,人家舍不得這金表呢?!?/p>
他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復(fù)雜,緊接著恢復(fù)如常,揮手笑道:“好吧,拿去。我跟你換。”
這時,我感覺身后的路燈暗了暗,回過頭,原來是幾個流氓模樣的人朝我們圍攏過來,領(lǐng)頭的一個走近我與小青,推了推帽檐,說:“小妞,手里的黃貨看起來不錯??!”
我心中害怕,但是故作鎮(zhèn)定,說:“這是假的,兩文錢在地攤上買的,你看我穿成這樣,就知道我買不起真金?!?/p>
他嘿嘿一笑,又朝我走近一步,我嚇得直想躲,他說:“小丫頭,年紀(jì)不大,倒挺能編瞎話的,我喜歡!”正在他更靠近我的時候,曲云溪忽然上前推開了他,拉著我的手沒命地跑。
昏暗的街景中,四周的景物飛速后退,我的鞋子跑掉了一只,細小的沙石嵌進腳里,卻不覺得疼。……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牽我的手,這是第一次將他的氣息呼入肺腑,那一刻,仿佛連夜風(fēng)里都散著玫瑰的香氣。
不知道跑到哪里,黃小青和那幾個小流氓已經(jīng)看不到蹤影,他將我抵在墻上,嫣紅雙唇重重壓過來……他呢喃著說程玲春,你真美。我來不及想,也來不及聽,心咚咚跳著,仿佛要從胸口跳出來,但是我無法拒絕,無法欺騙自己說我不想要這個男人的吻。
他說,春兒,跟著我,我會對你好。
五{除卻巫山不是云}
徐成和引我入臥房,摩挲著正中那張絲絨大床,有些歉意地說:“這張床我住慣了,便沒有換,不知你是否忌諱?”
我搖了搖頭,乖巧說道:“沒關(guān)系的,只要你喜歡就好?!?/p>
除了這樣回答,我又能說什么呢?他與亡妻同床共枕的床榻,他說不換,我能逼他換嗎?嫁入豪門就是這樣,事事乖巧便叫識大體,否則就叫給臉不要臉。
清晨,窗外還黑著。
我從噩夢中驚醒,身邊人卻已不見,唯有白色帷幔紗影綽綽,寒氣絲絲縷縷襲來。
夢中我看見徐夫人正緩緩從床尾走向床頭,一張可怖的臉貼近我,慘白冰涼的手觸上我的脖頸,用略帶尖厲的聲音:“程玲春,你害得我好苦?!?/p>
我被掐得喘不過氣,方才醒來,隱隱覺得脊背發(fā)涼,腿肚子微微發(fā)顫。做了虧心事,自然怕鬼敲門。
呆坐在床邊,看曦光漸起,天色一點一點亮了,心中陰霾卻揮之不去。直到午后徐成和回來,跟我道歉說:“洋行有急事,天沒亮我就走了,真是抱歉?!?/p>
對他的歉意,我永遠是這樣回答——搖搖頭乖巧說道:“沒關(guān)系的,自當(dāng)以工作為重?!?/p>
噩夢、人云亦云、內(nèi)心的懼怕……這些不管往后還會遇到多少,我都必須獨自承受,因為即使被冤鬼纏身,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
六{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
那晚跑丟了一只鞋,一邊往家走一邊擔(dān)心挨娘的罵,一會兒又想起曲云溪,臉上情不自禁就露出了笑容,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被人抽了一耳光,黃小青叉腰站在我面前,憤怒說道:“程玲春你可真夠朋友,把我扔給流氓,自己跑掉了!”
聽了這話,我方才想起她來,心中歉疚,也顧不得臉頰疼得發(fā)燒,急道:“你沒事吧?他們可有欺負你?”
黃小青抿唇道:“好在這與男人打交道的本事,我也學(xué)來了不少。我說我請他們喝酒,便一起混熟了?!蔽疫@才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酒氣,黃小青身子往前一傾,倒在我身上,說,“曲云溪是騙你的,他們幾個早就認識,而且還是兄弟呢……幾杯下肚,這兩個小子全招了,曲云溪是他們二哥……”話沒說完,黃小青就暈過去了,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不過奇怪的是,我跑丟了一只鞋,娘竟沒有罵我,反而端詳了我一陣,給了我些錢:“明天去買雙像樣的鞋吧。姑娘家,要矜持點。”
我心中雖有疑惑,可是對曲云溪的心意深信不疑,十分歡喜地點了點頭,心想明天我又可以看見他了。
其實我并不知道他住哪里,在靜安區(qū)輾轉(zhuǎn)許久,才打聽得一處曲姓公館,站在墻外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過了晌午,我咬了咬牙,想硬著頭皮進去問問,這時忽然聽得身后有人——昨天那兩個小流氓笑嘻嘻站在我身后,清了清嗓子,齊齊念道:“程家有佳人,眉清目也秀……”引得所有路人都朝我側(cè)目。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說:“好了,別念了,你們兩個發(fā)什么瘋?”
“小三、小五,參見二嫂!”說完他倆竟真的跪下去要跟我行禮,我急忙上前扶起他們,“你們這是干什么?”然而心里卻也明白,看來黃小青果然說得沒錯,曲云溪跟他們是一伙兒的,是他們的二哥。
“曲云溪在哪兒?”我問,此刻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問他。
小三和小五指了指曲公館,說:“曲先生今天在家,他不方便出來?!?/p>
我有些失望,卻也微微放心了些——起碼,他是正經(jīng)人家出身,不像他們一樣是在街頭游蕩的小流氓。從那以后,便也隨著他們叫曲云溪二哥。
——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少爺,怎么會跟這些人勾搭在一起?我娘從小就跟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物以類聚,可是我竟然全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
七{天長地久有時盡}
自從那次我在曲公館門口遇見小三、小五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富人區(qū)找他。每天傍晚,他都會在我家附近的白玉蘭公園等我。有時候遇上黃小青也來找我,三個人就一起出去逛逛,都是有些叛逆的小孩,有時候去廟里偷供果,有時候去租界閑逛,偷瞄奔放的洋人當(dāng)街接吻……那個年紀(jì)喜歡談天說地,更喜歡跟同齡人分享自己的秘密和心事,時常再叫上小三和小五,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
有一次我們幾個聚在相熟的面攤,喝了點酒,黃小青有些醉意,問曲云溪說:“春兒跟我說過你家的地址,上流社會姓曲的不多,你爸爸是財政司司長曲和吧?”
“你問這個干什么?”曲云溪也不急著回答。
黃小青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轉(zhuǎn)頭對我說:“程玲春,你記不記得,那天我曾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可是你遇上了曲云溪,就把所有其他事情拋在腦后了?!?/p>
“那你現(xiàn)在說吧?!毕肫鹉翘煳襾G下她就走,多少還有些內(nèi)疚,“我跟二哥哥兩個人一起聽你說?!?/p>
“我找到我的親生父親了,可我……不敢認他……我經(jīng)常去偷偷跟蹤他?!秉S小青真是醉了,眼淚唰一下流出來,“他很疼他女兒……每天都親自送她出門……闊小姐,從來不用上班,每天不是逛商場就是做頭發(fā)……可是我卻住在閘北區(qū),過著這樣的生活……”
唉,她所說的“這樣的生活”,應(yīng)該就是我這種窮家女的生活吧。我從小也沒有父親,此時能夠明白她的感覺,剛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哪知她卻哭著撲倒在曲云溪懷里。
曲云溪朝我攤了攤手,以示無奈,我也沒有辦法,心頭醋意卻騰然而起。
將黃小青送回家,我背對著曲云溪說:“你回去吧,明天別來找我了?!?/p>
“怎么,生氣了?”曲云溪扳過我的身體,一臉無辜的樣子,“你朋友喝醉了,我能怎么辦?”
“你走開,我不想看見你!”我甩開他的手便走,他自后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這么愛吃醋,以后豈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這樣烈,愛與恨都擺在臉上……不然我以后會覺得愧對于你?!?/p>
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真覺得自己傻得可以。到底當(dāng)時太年輕,種種蛛絲馬跡,竟對曲云溪沒有絲毫的懷疑。可是不久之后,真相便一點一點走近了我。
“你干嗎總跟著我?”一個身穿蕾絲長裙的女孩將我們堵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zhuǎn)角,她頭上戴著一頂呢子圓帽,是當(dāng)下富家小姐的時髦打扮。
今天黃小青非要帶我去偷看她父親,我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去了,他父親送女兒到百貨公司后便開車走了,她又非要跟著她女兒。有時候覺得,黃小青身上遺傳到了她母親的神經(jīng)質(zhì),我真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后來我卻想,也許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不僅僅是她的命運,也是我和曲云溪的命運。
黃小青望著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一時間瞠目結(jié)舌。我站在轉(zhuǎn)角處,另一方向卻傳來小三和小五的聲音,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我一個人:“二嫂,你怎么在這兒?”
等他們走上前來,看見黃小青的姐姐,面色卻陡然一變,轉(zhuǎn)身要走,卻被她高聲喝?。骸罢咀。∧銈冞@群騙子!”
我一愣,心中生出不好的預(yù)感。
緊接著,我看見那個富家女一改方才的淑女形象,上前拽住小三的衣領(lǐng),顯然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你們二哥呢?讓他過來見我!”
我與黃小青都愣住了,片刻之后,倒是她先緩過神來:“怎么,你也認識曲云溪?”
她姐姐揮手便是一耳光,將黃小青打了個趔趄:“從你第一天跟蹤我父親開始,我便找人查清了你的底細……我這一巴掌是要打醒你!那個男人假裝闊少,騙女人錢!要不是我爸眼睛尖,我差點就叫他給騙了!”
小三和小五急忙拉著我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說:“別聽那瘋婆子胡說!她就是喜歡我們二哥不成,才發(fā)了瘋!”
可是很多時候,女人的直覺是很準(zhǔn)的,那天起,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仿佛頭頂?shù)乃{天塌陷了一角,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完滿。因為我心底里自卑,我想不明白在我與那個女孩之間,為什么他會喜歡我呢?即便是騙……也不該選我吧。
騙我這個窮人家的女兒,又能有什么好處呢?
八{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天的事……”今晚相會,曲云溪話少了許多,想是顧忌白天的事,我卻一直不往那上面引話頭。他幾度想解釋,我也不接茬,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明天妹妹第一天開學(xué),我得幫她收拾書包,二哥哥,你今天早點回去吧。
曲云溪稍有遲疑,攥住我的肩膀,吻一下我的額頭,說:“那我明天再來?!?/p>
我曾經(jīng)愛極了他的這個舉動,那一刻卻想,他是否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才如此會討我歡心?
于是那一夜,我冒著被母親罵死的危險,沒有回家。一路偷偷跟著曲云溪。
……那是一種很痛苦的感覺,望著他的影子,走他走過的路,心里愛著這個人,卻不能夠再相信他。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跟著他走到靜安區(qū),心中百感交集:再往前走一個路口就是曲公館了,也許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疑神疑鬼,他依然是那個小王子般的曲云溪。
可是,這一切怎會如我所愿?他停下腳步,拐向另一邊,繞到一座精致宏偉的宅子后面,站在柳樹下學(xué)了聲貓叫。
我心中一沉,忽然間不敢再看下去。
這時,后院的小鐵門忽然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躡手躡腳地走出來,撲倒他懷里,嗲聲說:“人家可想死你了?!?/p>
曲云溪將她抱離地面轉(zhuǎn)了一圈,說:“好了,鑰匙幫我拿到了沒有?”
“哪兒那么容易,老徐看得我很緊?!被璋档墓饩€下,那個女人看起來年紀(jì)不小了,身形卻依然窈窕,年輕時定是個美人?!澳氰€匙他當(dāng)個寶貝似的,我可有得找了?!?/p>
“秋萍,反正,我全靠你了?!鼻葡踝∷哪樰p輕吻下去。這個額頭上的告別吻,原來從來不是我一個人所有。
那時候我想,這個夜晚我會永遠記得……這棟宅子,這個女人,心碎一地的痛感,和明明恨他卻無法不愛的心情。
第二個白日,我已三十多個鐘頭沒睡,腦子里的每根弦都繃得很緊,根本毫無睡意,我讓黃小青帶我去找她的姐姐。
“他啊,就是個拆白黨。”黃小青的姐姐漂亮的臉上滿是怒氣,“他騙我說他是財政司長曲和的兒子,多虧我爸眼尖,瞧著他不對勁,去曲家一問,人家曲司長家根本沒有這么個兒子。”
“那他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他是不是富家子弟,我只在乎他是不是在騙我。
“他就是個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秉S小青的姐姐幾乎銀牙咬碎,“其實我也不在乎他的出身,讓他結(jié)婚,他卻不肯,只是跟我打探銀行的事……跟我分開之后,聽說又搭上了個闊太太?!?/p>
黃小青的生父是個銀行家,據(jù)說他們家的銀行下面有亞洲最大的金庫。真想不通,他能騙得了那么多有錢人,為何要拿我這個窮姑娘練手。
回到家,我收拾好東西,決定明天就同母親回東北。仍然是一夜無眠,胸中郁結(jié)無處可訴,我寫了一封信給他。最后一句,我用上了學(xué)堂里學(xué)到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p>
其實倒真是謬贊了自己。唐明皇對楊玉環(huán),那是兩情相悅的獨寵,而曲云溪對我……又會有幾分幾毫的真情意。
九{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那一日,徐夫人生前用過的舊物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梳妝臺上,我失聲尖叫,嚇得仆婦急忙出來認錯,原來是她粗心放錯了位置。
我氣得把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地摔在她身上。
從此一到夜間,就格外害怕一個人待著??偸窍M斐珊湍芏嘣诩抑信阒遥瑓s又不敢主動提出。
那次事件后,他似乎是懂我心聲,命下人徹底清理家中徐夫人的遺物,在院子里舉火燒了。
火光中,我恍惚又看見徐夫人朝我走來:“你搶了我的一切!你害得我好慘!”
我一時心亂,慌忙跑回屋中,卻跌倒在扶梯上,磕破了額角。
徐成和心疼地將我攬在懷中,撫摸著我包扎過的額頭:“夫人別怕,有我在,已經(jīng)沒事了。”
我做了虧心事,這也是應(yīng)得的下場。
十{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一年,曲云溪是我的初戀,我覺得天塌下來,陽光也不再溫暖,每日跟在母親和妹妹身邊,仿佛行尸走肉。
直到有一天,妹妹拿給我一封信,是曲云溪寫來的。
他在信上說:春兒,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或者聽到了什么,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希望你相信我。
我希望你相信我??墒?,“相信”二字……并不是憑空建立的。
我沒有給他回信,我將他的信縫進了枕頭里,近在眼前,但永不再看。
再回上海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jīng)有足夠的理智與他重新再見。可是剛回到家,便從黃小青那里接到了曲云溪的死訊。
“他來找過你很多次,小三和小五也來過很多次。”黃小青恨恨地看著我,“你的心也太狠了點。人家闊小姐受了騙,生點氣也就罷了,你一窮二白的,騙你是給你面子?!?/p>
“……他在哪兒?”我垂著頭問,“我并沒有原諒他,但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你以為凡事都能如你所愿?”黃小青冷笑道,“太遲了。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你永遠也見不到曲云溪了?!闭f完她扔給我一張新聞紙,上面寫著:詐騙團伙內(nèi)訌,碼頭槍戰(zhàn),一人失蹤。
“……失蹤的是曲云溪?”我萬萬沒料到,再回上海,等待我的竟然是這個局面。
“什么失蹤啊,根本就是被大當(dāng)家給打死了。”黃小青看見我這神情,說得更起勁了,“小三和小五說的,曲云溪為了你,想脫離那個組織……可他們是‘千門八將,每個騙子各司其職,一起入門的時候,都曾拜過關(guān)公的,大當(dāng)家哪里肯放人?”
我顫顫地看完新聞紙,上面寫,曲云溪那伙騙子蓄謀想偷東亞銀行的金庫,卻被銀行經(jīng)理徐成和識破了奸計,報告巡捕房,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墒撬麄儽緛硪呀?jīng)跑了,卻又內(nèi)訌,在碼頭發(fā)生槍戰(zhàn)。
腦海中忽然回放我們的初見——那時在夜里奔跑,撞到一個人,身上有淡淡的芬芳,曲云溪定定望住我說,咦,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那天我吃黃小青的醋,甩開他的手便走,他自后抱我,像是在哄小朋友:“你這么愛吃醋,以后豈不是要酸死?性格不要這樣烈,愛與恨都擺在臉上……不然我以后會覺得愧對于你。”
……二哥哥,沒想到最后,是我愧對于你。
{尾聲}
后來,我進了徐家做女傭。
小三和小五說,徐夫人讓曲云溪帶她走,曲云溪不從,因愛成恨,她才報了巡捕房,間接害死了曲云溪。
我發(fā)誓要為曲云溪報仇,要讓那個女人一無所有。因為小三、小五告訴我,那日槍戰(zhàn),大當(dāng)家要帶他去南京東山再起,曲云溪卻不肯走。
——他說他不想再做那樣的事了。我要在這里等春兒。
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我想象著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一遍一遍念著他寫給我的那封信。
于是我主動勾引徐成和,看著徐夫人不斷被我逼得失態(tài)、發(fā)瘋,直到她崩潰選擇吞金自殺。那些她倚為憑仗的榮華富貴、尊崇地位,終是在徐成和徹底愛上我、娶我過門后,將全部屬于我。
那夜月光下的窈窕貴婦,我終于取而代之。
塵埃落定的過往已成云煙。在曲云溪和徐夫人死后數(shù)年,我亦開始試著接受徐成和給我的這份現(xiàn)世安穩(wěn)。
黃小青見我嫁進徐家,不服氣似的也找了個有錢人。有一日我去給曲云溪掃墓,遠遠看見她已經(jīng)在那里。我藏在暗處,聽見她說:“春兒嫁人了,過得很幸福。她……好像已經(jīng)忘記你了,可是我會永遠記得你……雖然在她身邊的時候,你從未看過我一眼……”
我忽然,淚如雨下。誰能明白我的心痛呢?他天上有知,能明白嗎?
徐成和依舊待我很好,他說他想要一個孩子。
我也試圖忘記曲云溪,可是無數(shù)個半夢半醒的夜里,我總是記起他逆光望我那一瞬間的笑容……煢煢孑立,落寞無邊,但又燦若云霞,明光四射。
所有人都說我是有福氣的,生得美,嫁得好。
于是很多個月光疏離的夜里,想念那個人,便成了世界上最孤單的心事。
今生今世,無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