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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洲驚翡翠

      2014-02-11 23:59何人
      飛魔幻B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幻境湖底翡翠

      何人

      【楔子】

      黑云翻滾,山雨欲來,酷夏的暑氣卻絲毫未消,反倒更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下一瞬,大顆雨點如潑天黃豆,噼里啪啦濺碎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飛鳥盡去,天地俱靜,只余雨聲凄凄。

      蟬衣持一柄油紙傘,小心翼翼跨過坑坑洼洼的水塘,終于立定在粼粼湖邊。湖水綠如翡翠,深不見底,蟬衣失魂落魄地望著那一朵一朵綻開的漣漪。

      傳說身死之后,心登極樂,傳言真的可信嗎?

      蟬衣深吸了一口氣,眼里突然跳躍起一小簇渴望,她拋開傘,一個縱身躍入翡翠湖水。湖面轟然炸開,漣漪蕩漾得越發(fā)緊密。

      不遠處立了一男子,著一件雨過天青色衫子,周身散發(fā)著隱隱內(nèi)力,直逼退了周圍三尺內(nèi)所有的雨水。他面上看不出表情,眼底卻是沉淀了說不清的復(fù)

      雜。見蟬衣跳入了湖水,他也自后無聲無息跟了來。

      湖面接連撲通兩聲,似跳動的心房久久無法平息。直過去許久,那漣漪湖面如饑腸轆轆的困獸嘗到了新鮮人肉味,歡快地合上了嘴。

      【湖中幻境】

      有傳聞,在那翡翠湖中央,有一座凡人無法靠近的海市蜃樓?;钪鴷r夢寐渴望什么,在那里便能一切成真。潦倒窮漢來了這里,在水底便得富可敵國,地位卑賤之人到了這里,在湖中也能權(quán)傾天下。

      進入仙境的方法其實很簡單,據(jù)說只用跳入湖中,肉身溺死后,靈魂便可住進翡翠仙境。只是傳言究竟是否可信,并非每個人都敢于以身涉險。

      蟬衣緩緩一路游來,她綢質(zhì)的水袖鼓蕩開來,周遭不時游過胖瘦不一的魚兒。一條胖頭魚跌跌撞撞不慎鉆入她的袖中,被她一個激靈大力甩了出去。驚魂未定時環(huán)顧四下,湖底密布著蝦兒魚兒,而她自己正咕嚕咕嚕吐著泡泡。

      湖底除了魚蝦成群,還密密麻麻聚滿了人,每個人衣著不一,有書生打扮的,也有叫花子模樣的。他們或躺或靠,唯一相似的是都緊閉著眼,嘴角漾起心滿意足的弧度。

      他們鼻中呼出的氣皆化為一串又一串的氣泡,不知各自五光十色的夢里,又有著怎樣的心想事成。

      蟬衣繞過他們,在湖底又游了一會兒,總算找到了唯一的一間客棧。這湖底說來十分有趣,也似人間般有青石路茅草屋。不同的只是路面上水草飄搖,屋頂上魚兒擺尾。

      太多人想來這里,但來此的大多數(shù)人最后都只是蹲在路邊,沒幾人付得起客棧天價的租金??蛇@些對她卻不是問題,錢她有的是,輕而易舉便自懷中掏出數(shù)錠銀兩??蜅@习迨且恢淮纛^蟹,用鉗子夾住她的銀兩滴溜溜不見了蹤影。

      “大小姐果然闊氣,叫我等平民如何自處?”身后突兀傳來一聲揶揄,蟬衣不轉(zhuǎn)身都猜得到是誰,當(dāng)下懶懶地翻了個白眼。她身后一抹雨過天青色,此時斜倚著門,模樣說不出的風(fēng)流倜儻。

      “你怎的也來此?”蟬衣轉(zhuǎn)過身,直視著男子冷冷問道。她的聲音伴著氣泡一同飛了出來,雖處在水中,她說話時卻也能暢通無阻。不過此時她心里納悶的是,為何無論她去到哪兒做些什么,總有個吊死鬼一路冷嘲熱諷仿佛她不死他不休。

      “我那么喜歡你,當(dāng)然你去哪兒就要跟到哪兒??!”男子眨巴著一雙眼,故意裝得無辜至極。他滿眼的啼笑皆非,雙臂環(huán)胸,得意地打量著蟬衣的反應(yīng)。只是跟前少女壓根沒紅過臉,只無可奈何瞥他一眼,迅速轉(zhuǎn)過身提裙上樓。

      他也不驚訝,只默默盯著她遠去的背影,一顆被湖水侵蝕得煩躁不堪的心,眼下反倒溫柔沉靜了下去。

      我總是不放心,生怕一個疏忽你走著走著就永遠走出了我的世界。所以我像一只吊死鬼,其實只不過想留在你身邊。多少的玩笑都是出自真心,多少的嘲諷都是帶著忐忑,只是你從來不相信。

      客棧二樓,此刻蟬衣正叉著腰怒視著一屋簡陋。

      巴掌大的房間里除了張破損木床就什么都沒了,一想到那高得幾乎離譜的租金,蟬衣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可是不住這兒,難道要去路邊和那些流浪漢一塊兒擠嗎?最后只得嘆一口氣,惱火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

      翡翠仙境不見日光,只有數(shù)不清的幻境難辨真假。對不惜犧牲肉身來此的失意人而言,湖底是潑天富貴心想事成,現(xiàn)實世界是煉獄迷途舉步維艱。

      只是這世間從來沒有不用代價的美差,墮入幻境畢竟是件損耗精力的事,時日久了,他們便如被榨干汁液的落葉般萎縮下去。可這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之人更是放眼皆是,寧愿現(xiàn)實中的自己在湖水里溺死,也要讓幻境里的自己過上夢寐以求的日子。

      很多年后的蟬衣依舊會想起在湖底的那一段短暫卻刻骨銘心的舊時光,那個亦真亦假的湖中人,那個或癡或嗔的身邊人。她家世顯赫卻孤注一擲來到這兒,說到底也不過為情之一字。

      越是刻意去忘的越是忘不掉,人說翡翠仙境能心想事成,只要你可以回到我身邊,那我寧愿永遠葬身湖底。

      【錯置我心】

      水光瀲滟,一眾流浪漢盡皆褪去衣衫,打著赤膊或橫或豎將燥熱的身子鋪滿青石路。湖水拍打著他們的面龐,他們有的傻笑不止,有的則滿臉欣喜。

      蟬衣掩上窗扉,緩步走至那張簡陋木床。大概是一路奔波得乏了,她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倚著木床很快意識便模糊了起來。

      睜開眼時,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在破舊的客棧里,而是一條無人大道。水底也似能照進月光,石板路泛起霜一般的月華,她錯愕地環(huán)顧四周,四下靜寂無聲。想了一會兒,總算意識到這是翡翠仙境里的大街,只是突然少了滿街昏昏沉沉的人而顯得略為陌生。

      蟬衣踩著水光向前走去,隱隱望見街道盡頭有一個熟悉的人影,背對著她長身玉立,一身黑色長衫輕柔鼓蕩。她心里幾乎下意識地閃過一個人,當(dāng)即快步朝那人走去。那人卻好生奇怪,她走幾步他便也挪動幾步,任她拼盡全力奔去也依舊無法縮短之間距離。

      蟬衣跑得累了,滿腔喜悅終化為沖天失望。是不是即使拼盡全力,她也還是永生追不上心底的那個人?心里失望,卻措手不及被一人猛地摁入胸膛,對方摟得極緊,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嵌入自己的心骨。

      蟬衣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幾乎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頭,眼前恰是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他一點也沒有變,眼睛還是深沉如夜,鼻梁依舊挺拔如峰,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只意識到自己的眼淚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融入周遭充盈的湖水里剎那無了蹤跡。

      “傻瓜,哭什么?”來月沉一雙眼寫滿心疼與寵溺。蟬衣望得癡了,忘記了哭也忘記了破涕為笑,只這樣一直一直看著他。水光下他的輪廓清晰分明,柔柔的眼里也是與她一樣的相思刻骨,仿佛望穿天地也只需這樣一瞬的相視。

      突然,蟬衣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手臂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明明下足了力道,手臂卻莫說是傷口了,連疼痛感都絲毫未有。她剎那傻住了,心底片刻前震驚的喜悅又轉(zhuǎn)眼化為了鋪天蓋地的失望。

      “傻瓜,這一切都是在翡翠湖的幻境中?!眮碓鲁镣龝r而歡喜時而難過的模樣很是無奈,輕執(zhí)起她的手貼上自己臉頰,“可至少這里的你和我都是真真實實?!彼曇舻统?,似有蠱惑人心的魔力。蟬衣靜靜聽著,心也跟著平靜了下來,任對方又摟她入懷。

      這一切都不過照著自己的心愿織入幻境中,又何來失望與不甘。能再看見他,能再回到他心上,這樣就夠了。

      睜開眼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倚著破舊木床,湖水吹開了窗,木床搖搖晃晃,若不是底下鎖上了巨石,只怕眨眼便要飄走。蟬衣悵然若失地起身走向窗口,只見眼前依舊是片刻前的那條月光大道,滿街傻笑莫名的流浪漢,卻不見了那個眼眸如月色深沉的人。

      來月沉,多少年前的我一定無法想象,有一天我居然要靠這種方式見你一面。你如光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也消失得比光還快。只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我沒有放下你,更別提忘記你了。我總是不斷記起你說話的聲音,你笑的樣子。每當(dāng)難過沮喪,困惑迷茫,陪著我的一直是心里你的影子。

      若來生也是戲一場,那就任我今世如夢中吧。

      有人敲門不疾不徐,蟬衣轉(zhuǎn)身推開門,門外依舊是一襲天青色。

      “就知道你肯定沒睡。”顧云起的嘴邊吐出一連串氣泡。他提了兩壺酒,一臉心知肚明的表情。不用猜都知道,此時此刻她一定百感交集。

      夜涼如水,二人坐在破舊的木床床沿,就著窗外瀟瀟雨聲,一杯又一杯共飲流光。

      “你知道我為什么會來這兒,那你呢,你來翡翠湖底又是為了遇見什么?”蟬衣怔怔盯著他再次斟滿的酒,不由得突兀地開口問道。

      這酒是客棧里買來的,竟能與湖水生生分離開,好不神奇。

      顧云起并未急著回答,而是悠然飲酒,眼卻如能洞穿一切般緊盯著蟬衣?!昂讕资甑墓怅?,現(xiàn)實中也不過是一刻的光景,你難道真打算在這兒待一輩子?”他突然放下酒杯,目光灼灼,望著蟬衣沉聲道。“永遠留在這里,你確實可以一生心想事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留給你爹娘的卻是一個溺死的你?”

      蟬衣眼眸一黯,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她又怎會不知這一切都只是幻境罷了。來月沉離開了她就再也不會回來,此刻的他或許正酣睡在某處溫柔鄉(xiāng)里,他一定不知道,不知道他無心的挑逗卻讓她永陷其中,更不會知道自己將會千次萬次闖入她的幻中仙境里。

      “我知道你是為了遇見他,可幻境畢竟是迷霧過眼,哪怕再逼真,也只是假象罷了?!鳖櫾破鸩辉俣嘌?,低頭一杯又一杯,酒液一漾一漾,猶如晃動著的明月光。

      有些事沉入心底根本沒必要提起,就如他不會說,在他打盹的那片刻見到的會是蟬衣。他看著她笑著朝他走來,油紙傘下是毫無戒備的柔軟笑意。他癡癡看著,忘記了調(diào)侃揶揄,也忘記了只言片語,只記得她就那樣一步一步,似是朝他而來,又似乎永遠走不近他身邊。

      醒來后的他悵然若失,只裝作是一時興起才提了酒來見她。她卻不知他提著酒壺,在她門前立了多久。這是夢啊,這都只是夢罷了,好像是說給她聽,但其實是講給自己銘記。

      一個今世走不近,一個永生追不上,究竟是迷霧顛倒了你我,還是塵緣本身便放錯了位置,不能忘情徒惹了多少心困,“相思”二字作踐了多少真情。

      【孰假孰真】

      湖水將整座城都浸得濕漉漉,破敗的街道空無一人,寧靜得越發(fā)詭異。往日里滿街滿巷的流浪漢此時卻都消失無影,仿若空城一座。

      說來也頗為奇怪,這翡翠湖底滿街的流浪人,卻是時有時無。

      蟬衣嘆了口氣合上窗扉,知道自己又是進入了幻象中。身側(cè)的來月沉輕柔地自后將她環(huán)住,絲質(zhì)長衫摩挲得她臉頰異常舒適。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毕s衣雙眼逐漸浮上淚光,強自忍住,掙脫來月沉的懷抱低聲道?!澳愕幕匦霓D(zhuǎn)意你的真心相待,甚至包括你整個人都是假的,我早該醒了?!?/p>

      來月沉一愣,雙眉一挑頗為無可奈何。他想說些什么,卻無奈跟前女子捂著耳朵偏是不聽。心下怒火,身子猛地前傾,竟直直對著她吻了下去!

      蟬衣一驚,欲推開卻反被對方扣得越緊,只覺得他的唇柔軟如棉絮卻又沉重如峰巒,她一顆心如灌了鉛水般不斷下沉。良久,來月沉才輕輕松開了她,他二人一時都不知說些什么,就這么靜悄悄任光陰流逝。

      “就算都是假的,可我的心卻是真的?!逼毯?,來月沉才猶豫著開口打破沉默。

      蟬衣靜靜聽著,此時此刻反倒說不出該是開心還是失望。她終有一天等來了他這一句話,可笑的卻是,這一切卻終究是假的??!她喜歡了他那么多年,遍天地打聽他的消息,破鐵鞋尋找他的蹤跡。他落在青樓的衫子她撿了來也視若珍寶,他在酒樓碰過的碗筷她高價買回來不再許他人用,這么多的一切終換回的所謂真心,卻還是她的一廂情愿。

      “我不可能永遠留在這里,我還有爹娘,不能總那樣任性?!蹦X海中猛然閃過顧云起的話,蟬衣神色復(fù)雜地盯著眼前看似極其認真的來月沉,苦笑著搖了搖頭。她丟下他,獨自離開了客棧,任著步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著。

      來湖底已半月有余,她依舊夜夜遇見來月沉。幻境里的他像從前一樣摟著她溫言軟語,仿佛有說不盡的綿綿情話,他還是會為她畫眉敷粉,將她的手牢牢包在自己手掌之中。

      而每當(dāng)醒來時,一切又都如霧般消散了無痕。久而久之連她都漸漸迷糊了,到底哪個是真。她想起爹娘慈愛的樣貌,竟也如夢遙遠。她開始越來越害怕,怕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同所有流浪漢一樣,再也無法從這里醒來。

      她與來月沉相識在五年前,那時的她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一顆心還是天真不諳世事。而他一襲黑衣,蒙面飛身坐在她頭頂房梁之上。她停下繡花的手,出乎他意料,她沒有害怕也沒有尖叫,而是傻乎乎地睜大眼問道:“你會飛嗎,不然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他第一次見人天真得一塌糊涂,當(dāng)下也覺得好玩,順手便提上她運功一口氣破窗飛上屋頂。他勁走如飛,她拍著手一面驚呼一面則哧哧地笑。月光輕柔,夜風(fēng)盈袖,她笑著笑著驟然就停了,一雙眼只牢牢地鎖在他飛揚的發(fā)絲間。

      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人懷抱著御風(fēng)而行,被一人輕巧地破心門而入。自那日后,來月沉常在夜深時敲開她的窗門,她則興奮地披衣跳下床,任他帶著自己翱翔天地。他的眼眸如夜色深沉,他肩上總帶有淡淡木枝香,年幼的她總以為那是一場長長不愿醒來的夢。

      只是夢終有醒的那一天,她終是按捺不住了,一日見他背身立在她屋中,她悄悄上前猛地扯下他一直蒙面的黑紗。

      那是她看過最好看的一張臉。

      自那日后她更是夜夜與他黏膩在一起,只是不知為什么,他卻再也不肯帶她飛檐走壁了。她還未來得及問為什么,倒先一步察覺出他的三心二意。

      原來,他只是個采花賊,不過見她好玩不忍傷害,卻終究要飛去別處采花。她就仿佛一個有趣的木偶娃娃,玩得乏味了便棄之一旁,好似不會傷心難過一般。她絕食了整整兩日,終在爹娘以死相逼下才張口喝下一小勺米粥,每晚都讓眼淚浸濕被褥,天亮?xí)r再腫著眼沉沉睡去。

      有的人就像光一樣突然出現(xiàn),又如光一般驟然消失。她成百上千次地想象他的樣子,好似他從未離開。

      日日夜夜困住的是她的夢也是她的情,放錯位置的是她的人還是她的心。

      寂靜的清晨,叩門聲輕快有力。顧云起打了個哈欠起身開門,映入眼簾的是蟬衣一張如蓮般的素顏。

      “我想通了?!毕s衣晃了晃肩上的包袱,“這個世界,并不是只有愛情。我想爹爹和娘親了?!彼垌辶粒櫫舜蟀朐碌拿碱^終于舒展開來,整個人竟如重生般脫胎換骨。

      一場癡心,五年也算是拼盡了全力。而她終究是累了,厭倦了這沒完沒了的流水無情。人這一生,情愛并非唯一的事。

      顧云起錯愕地看著,片刻后眉眼間再也藏不住笑意。他嘴角一勾,只應(yīng)了一句:“我們一起走?!?/p>

      你一場夢做了多久,我一顆心便痛了多久。多少個夜晚,我不敢睡,怕睡著了又見著你的容顏你的百般溫柔,難過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時而擁有又時而被奪走??啥嗌賯€夜晚,我卻又害怕清醒無眠,怕想到你在自己的幻境里同別人共剪西窗燭,怕忍不住總揣測著你眉眼間漾著怎樣的愛意同著他人說話。

      我放不下你,也從未想過要放下你。其實千言萬語不過簡單一句,我們一起走。

      褪去脂粉的蟬衣似重生般悠然自在,連帶著看顧云起也沒來由地順眼。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顧云起其實不調(diào)侃人時也不那么討厭,甚至可稱得上幾分討人喜歡。他其實有一對不深的酒窩,睫毛細密纖長,不說話時刀削般的側(cè)面勾人心魄。

      他二人穿過大街小巷,終回到了來時的位置。這一路雖說雨濕路滑,時光卻似是流逝得異常之快。

      只是說來奇怪,滿街瞌睡的路人今日又都不知去向。顧云起略為好奇,這翡翠湖時刻透露著古怪,就如這些路人般時而擠得邁不開步子,時而又通通消失無影。

      他二人齊身一躍,身子便緩緩浮了起來。直過了許久,這才鉆出湖面。蟬衣瞧著濕漉漉的顧云起,不覺玩心大起,一個勁兒地沖他潑水。顧云起只得狼狽應(yīng)付,心底卻有著少許不安。

      隨著他倆的浮起,清透的湖水此刻卻突然旋轉(zhuǎn)了起來,一個人自岸邊縱身跳下,正緩緩墜入湖中。顧云起有些許詫異,惋惜又一失意人來此重蹈他們的覆轍,不由自主地便奮力游去,將那人拖回岸上。

      片刻后卻猛然意識到不對,側(cè)過身去,一旁的蟬衣竟如遭雷擊般立定不動,雙眸直直盯著那被他救上來的人,眼里是萬分的不可置信與震顫莫名。

      那人只昏迷了片刻,便嗆出口湖水睜開了眼睛。只見那人一襲黑衣濃郁深邃,一雙眼如夜色深沉,鼻峰如山巒挺拔。他癡癡的望著蟬衣,沉靜良久才輕聲問道:“還記得我嗎?”

      “我用了五年才看清自己的真心。”他一雙黑漆漆的眼仿佛不見底的深潭,又似是蒙上了星光的夜空,望著一動不動幾乎僵硬石化的蟬衣,他自言自語道,“原來,我的心里一直有你?!?/p>

      顧云起此刻心里已清晰明白,他一言不發(fā)地緊盯著蟬衣,心里一瞬間竟有說不出的滋味萬千。卻見蟬衣始終面無表情,好似周遭一切俱與她不相干。獨自立著出神了許久,又突然抬起自己的胳膊狠咬了一口,在他驚呼之前先一步疼得彎下了腰。

      她一雙眼或許是因為吃疼才泛上了淚光,只見她抬起頭,怔怔望著黑衣男子,良久才自言自語般訥訥道:“這一定是假的?!?/p>

      【昔日情衷】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寒氣濕人衣。

      蟬衣獨自一人漫步街頭,街上頗為冷清,打更的人也不知去了哪兒。她手里提了一壺酒卻沒心思飲,百般煩惱漫無目的。

      白日一別,她獨自飛奔回家,如何也接受不了??赡魏蔚搅艘雇?,又是不由自主地跳窗出來。來月沉已在客棧里等了她數(shù)個時辰,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腦子想到的卻盡是顧云起。

      她是在半年前遇見顧云起的。她不惜千金打聽來月沉的消息,而偏巧他又算得上江湖百曉生。來月沉行蹤不定,常常是她好不容易探聽了他的住處,待她尋去時又已人去樓空。一來二去,焦急了她的人,卻也陷落了他的心。

      她不是不明了顧云起對她的心意,可到底還是放不下那個從前坐在屋梁上的黑衣小賊。這情之一字,說來又多少磨人。

      蟬衣信步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來月沉與顧云起歇息的客棧門口。她望著黑洞洞的大堂,思索了片刻,這才邁步入內(nèi)。

      蟬衣心底突生出強烈的不安,快步飛奔上樓,卻被眼前景象駭?shù)玫诘亍?/p>

      客房里的門壁上四濺著鮮血,桌椅俱破損不堪,顯是片刻前這里發(fā)生過激烈打斗。而她能想到的,除了來月沉與顧云起,還有誰能如此?

      只不知這是誰流的血。

      來月沉是采花賊,且又曾展露出驚人輕功,這些血只怕不會是他的。蟬衣越想越是心驚,淚水先一步蜿蜒而下,擲地有聲。

      她沒命般飛奔至顧云起的客房,房內(nèi)空無一人,她只覺得心猛然墜了下去。她不敢去想那個可能,她無法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他眨眼消失在她的眼前!卻是不經(jīng)意間,蟬衣瞥見顧云起枕下的信箋一角,她愣愣地上前,不由自主地抽了出來。信居然是寫給她的,信紙因泡過水而皺成一團,蟬衣小心翼翼地鋪平攤開,生怕一不留神給撕破了。

      她緩緩看下,眼底由詫異漸漸化為了感動,最后卻成了刻骨的傷心。

      顧云起這半生,動過心的只有一個女人。

      他是江湖百曉生,時常蒙面打探情報賣錢。一日他蒙面坐在他人屋梁上,卻不留神給那屋中的少女抬頭瞥見。

      他是那樣慌張,生怕她扯開嗓子哭喊,給他招來數(shù)不清的麻煩。可誰知那稚氣少女瞪了他許久,最后竟脫口而出道:“你會飛嗎,不然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他的心是在那一刻突然柔軟了下來,那么久了,他看過江湖人的爾虞我詐,走過了多少人為名為利不要命地廝殺,那一刻卻只剩她銀鈴般的聲音,與那雙透明生光的眼睛。

      后來他帶著她飛檐走壁,看著她拍手歡笑,他心情也沒來由地好。他極少與她講話,更不曾扯下面具。她還是那樣年幼稚嫩,他只盼有一日,情竇初開的她能親手扯下他的面巾。

      可是未想到的是,她確實扯下了那蒙面黑紗,卻是扯錯了人。那人不過是一個采花賊,恰巧經(jīng)過這里,一襲黑衣的模樣反使她認錯了人。

      他看著她眼底突然露出的光芒,心知或許比起他來,面貌好看的來月沉更適合做她心底一直企盼的英雄。而他這個不見光的影子,從此只能暗中護衛(wèi)她的周全,免得那采花賊真奪去了她的童貞。

      日日得相見,日日不能見。

      再后來發(fā)生的,蟬衣不看也知道。她辛苦尋上顧云起,求他幫她找來月沉。她從來未認真看過他的眼睛,原來他藏起了那樣多的心事。

      五年里她散盡千金,耗盡癡心,終在翡翠湖一場場濕漉漉的幻境里看清了自己的真實心意?;镁撑c來月沉,孰假亦孰真。而原來真正的梁上小賊,一直就在她的身邊。

      蟬衣靜靜地立著,眼淚被風(fēng)干在面頰,她的嘴角緩緩漾上了笑意。只是這笑意卻很快凍結(jié)在臉上,先前屋子里的血跡與打斗痕跡都還歷歷在目,顧云起又在哪兒?

      她要告訴他,她終尋見了他的秘密。

      【大夢一場】

      待蟬衣偷攜了匕首匆匆趕去時,目中盛下的只有面目扭曲的來月沉,與周身血跡的顧云起。

      見她來,顧云起一怔,劈頭便是一句:“快醒醒,翡翠湖的一切都是……”他的話未說完,來月沉對準(zhǔn)他的胸口又是一拳。

      那虎虎生威的一拳殺氣騰騰,蟬衣聽見了肋骨折斷的聲音,她只覺得憤怒一點一點漫上了她的心。她望著面無表情的來月沉,沉聲道:“恩怨皆出自你我,你又何苦為難他呢?”

      來月沉輕蔑一笑,寒聲道:“只要你答應(yīng)永遠陪著我,我可以饒他一命?!彼捯魟偮?,自地上提起奄奄一息的顧云起,一個大力再次擲向地面。

      顧云起皺緊了眉,卻是忍住不吭聲。蟬衣瞧著淚止不住地流淌,只覺得心疼得無法言語。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總算是看清了自己的心。半年來的點點滴滴原來早已活在了她的心里,她放不下顧云起,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蟬衣,疼痛也可以是假的,千萬不要相信你眼睛看見的!”顧云起奮力喊道,來月沉面露怒意,冷冷打量著半死不活的顧云起?!盎畹貌荒蜔┝??”他眉一挑,自腰間抽出佩劍來。

      蟬衣一驚,想也不想便撲了過去。這一刻她腦子里想的,盡是顧云起生她便生,顧云起若死,她自也相隨赴黃泉。

      “你就那么喜歡他?”來月沉劍尖一偏,不可思議地望著蟬衣,“我為了你不遠千里趕來此,可以豁出性命跳入湖中,這便是你對我的回應(yīng)?”他的眼眸如月色沉浮,隱隱似能瞧見稍縱即逝的傷心,“我明了自己的心意,再久都可以等,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并留在這里。從此沒有什么采花賊,更沒有什么大小姐。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來月沉靜靜道,月光下他的面龐也泛起清輝,仿若飄然的月下仙人。

      蟬衣瞧得怔了,一時竟仿佛被他的話驚住了心神。地上顧云起望見她的神情,眼底一黯,默然垂下頭去。她其實還是喜歡來月沉的,他知道。

      來月沉面露得意之色,一步一步朝蟬衣走去,緩緩張開雙臂。蟬衣整個人都癡了,竟也向著他移步而去。她目中流轉(zhuǎn)的,是一潭明月,是一個五年前采了她的心的男人。

      顧云起全身吃疼,再疼卻也疼不過心??v使自己豁出命去,她也不會對他多上半分的心。

      正失意間,卻突然聽聞一聲悶哼,顧云起抬起頭來,只見來月沉的面色猛地蒼白失色。

      蟬衣握著一柄匕首,深深埋入了來月沉的心口。

      望著來月沉吃驚的樣子,蟬衣退后一步,沖他搖了搖頭?!拔迥昵澳憔万_了我,五年后你以為我還會信你的話嗎?”她目光冰涼,顧云起瞧得心驚,正想說些什么,卻覺得身子猛地一沉。

      那數(shù)日來在湖底失去的重力,在剎那間猛然回到了體內(nèi)。鼻腔酸澀,胸腔鼓脹,無數(shù)紛飛的氣泡劇烈地抖了出來。

      來月沉扭曲的面容終也化作泡沫紛飛無影。

      最后的目光里,是翡翠湖水的轟然散去,天空一片片裸露了出來,連帶著大地劇烈顫抖。那快如閃電的瞬間里,是蟬衣視死如歸的撲來。她在天地顛倒前撲到了他身旁,輕聲一句話,卻仿佛比隆隆雷聲更驚動他的心。

      她說,我陪你。

      【后記】

      待蟬衣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濕漉漉地躺在湖邊。雨依舊落著,半月前被自己丟開的油紙傘咕嚕嚕地在風(fēng)中打轉(zhuǎn)。想來,她在翡翠湖待了半個月,現(xiàn)實里也不過是片刻。

      她支撐著坐起,連忙慌張地找尋著什么。直到望見顧云起倒在她身旁,她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二人皆周身濕透,似剛從湖里撈起一般。那伴隨了大半個月的恍惚感與失重感終徹底消失了,她望著茫茫天地,只覺得這一切是那樣真實而動人。

      其實不用顧云起說,她便已明了一切。翡翠湖幻境總想方設(shè)法留住入內(nèi)的人,吸取精氣以長久地存在。它使入內(nèi)的人漸漸都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境,渾渾噩噩中被吸食了個干凈。

      在初入湖底時,她能夠遇見來月沉。只是當(dāng)她識破了幻境的虛假,翡翠湖不得不生出新的幻象。來月沉并未真的來此,那些之后的種種,原來也通通是身在迷霧中。只不過疼痛也可以是假的,就像你以為撕心裂肺愛上一個人,有時也未必是真。

      而翡翠湖里幻想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在于現(xiàn)實是滿街的流浪漢摩肩接踵,而幻境里卻沒有不相關(guān)的人。顧云起便是先想明了這一點,才明白自己即使功夫再高,在水底也斗不過來月沉的幻影,只得不住提醒蟬衣分清那都是幻境。

      萬般皆是假,那么那封信是真的嗎?

      蟬衣望著顧云起,靜靜等他醒來。只是她的面上絲毫不見焦急,等著等著,最終竟緩緩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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