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
故鄉(xiāng)的山是一幅永不褪色的寫意畫。
故鄉(xiāng)的每一座山中的每一條路,我都走過爬過滾過。跟著大人去深山里撿柴,那年我10歲。10歲的我很羨慕大人的好力氣。他們揮舞著閃亮鋒利的柴刀,腿肚子大的麻栗木,幾刀就被他們放倒。我只能在一旁撿一些干樹枝。深山里的干樹枝極多,那些干枯了的樹枝,風(fēng)一吹,就從大樹上咔嚓咔嚓地斷下來,遍地都是。一會兒,我就能撿上一大堆。然后,我砍來一根又直又長的? 樹枝,把它扭成縞子,把縞子平放在地上,然后把干樹枝整齊地擺放在縞子上。
捆柴是要講究技術(shù)的。特別是柴的擺放,先要把大的直的放在兩邊,小的彎曲的放在中間,彎曲的一律擺成拱的形狀,便于捆,捆起來整齊緊扎。遇到太彎曲的柴不好放,只要把彎的地方用刀一砍,輕輕一壓,彎柴就變直了。柴擺好后,把縞子圈進(jìn)去,雙手握著縞子勒,并把雙腳踩到柴上,邊勒邊使勁踩使勁搖,縞子勒到不能再勒了,就把縞子扭幾圈,在縞門上扭成一個小鬏,柴就算捆好了。然后,砍來一根刀把大的又直又長的樹桿,把兩頭削尖,就成了挑柴的矛槍,再把矛槍扦入柴中,一挑柴就算大功告成了。畢竟年齡太小,沒力氣,我捆的柴總不緊,走不了多遠(yuǎn),就會脫,脫了又扦,扦了又扦。一路地扦,一路地脫,我被大人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后面。一天撿三挑柴,來回在這些彎彎? 山路上跑六趟,力氣也在慢慢地增加。
一 到春天,故鄉(xiāng)的山上就長滿了蕨菜,我們又叫它龍爪菜。小時,常聽大人說,陽雀未叫,蕨菜不能打來吃,吃了要聾耳朵。還未聽到陽雀叫,雞婆沖滿坡的蕨菜無人敢打。后來,還是有膽大的打破了這個禁忌。他們悄悄地去打來吃,并沒有哪個聾耳朵。于是,人們不再相信這個邪,一到蕨菜生長的季節(jié),大家就邀伴結(jié)伙,提著籃子,直奔雞婆沖,歌聲笑聲,從這個山灣里飛出來,? 又落到那個山灣里。最開心的是我們這群孩子,我們鉆得快,總是跑在大人的前面,盡選肥大的打,把瘦小的留給大人。直打得籃子裝不下了,拿不動了,我們才停手。那蕨菜好像永遠(yuǎn)打不完,今天打了明天有。每天打一大籃。吃不完,就拿到鎮(zhèn)上去賣,一角錢一把,一籃蕨菜也能賣個兩三塊錢,我們也很高興,那畢竟是自己掙來的錢,總舍不得花。有時懶得賣,母親就把蕨菜放在大? 鍋子里用開水燙蔫后,便放在太陽下曬干或掛在屋檐下的竹竿上晾干,留到冬天炒臘肉。蕨菜炒臘肉是一道上等菜,吃起來脆香脆香的。那美味,沒說的。
黑松林是我常去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松樹,長得非常茂密,里面不見天光,我們叫它黑樅樹。天熱的時候,我們鉆進(jìn)黑樅樹林里歇涼,里面落滿了厚厚的松針,躺在上面軟綿綿的,很舒適。山風(fēng)吹來,松濤澎湃,像大海在喧嘩。如果你仔細(xì)瞧,就能看到一兩只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天使般自由。松鼠,就是這片松林的主人。黑樅樹里蘑菇很多。夏天,太陽雨一下,樅樹林中遍地是? 蘑菇。一放學(xué),我就和伙伴們提著竹籃,直跑黑樅樹。我們一鉆進(jìn)去,里面長滿了紅的、白的、黑的、黃的蘑菇。紅的,我們叫它火炭菌;白的,我們叫它石灰菌;黑的,我們叫它梅絳菌;黃的,我們叫它麥粑菌。不一會兒,我們就會采上一大籃。鮮蘑菇一時吃不完,母親就把這些剩蘑菇曬干,哪時想吃就吃。 味道最鮮美的還是松菇,我們叫樅菌。一到深秋,細(xì)雨一下,黑樅樹的樅菌就紛紛冒出來了。大的就長到了枯松針的上面來,小的全蓋在松針的下面,只要你用手輕輕一扒,飽滿的濕漉漉的樅菌就露了出來。做菜時,母親先把油湯煮開,把洗凈的樅菌放入鍋中,煮熟后,不需加味精,只放蔥蒜鹽巴,那湯,像雞湯一樣甜。
小時,我常聽爺爺說,大山是有生命、有靈魂的。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靈魂,即使現(xiàn)在,我也無法說清什么是靈魂。但我感知到大山就是頂天立地的巨人。它有靈氣,有神韻,有魅力。如果說江河是生命的搖籃,那么大山就是文明的發(fā)祥地。故鄉(xiāng)的大山,千百年來,默默地養(yǎng)育著這里的子民。有人從這里走了出去,多少年后,他又回到了大山。他離不開大山。
好多年后,在大山的懷抱里長大了的我,帶著父輩的囑托走出大山?,F(xiàn)在,我雖然待在一個縣城,但我的靈魂卻游離在縣城的邊緣。晴朗的日子,我常登上城外的高山,向著故鄉(xiāng)眺望,可青山隔斷,目光無法觸及故鄉(xiāng)的大山。多少回夢里,總是夢見自己在故鄉(xiāng)的大山里悠轉(zhuǎn)。我從故鄉(xiāng)的大山起步,走過了人生一個又一個的驛站,翻過了人生的一座又一座大山,歷經(jīng)風(fēng)雨滄桑,嘗盡酸甜苦辣,這個中滋味,一言難盡。不管是失意傷懷,還是春風(fēng)得意,故鄉(xiāng)的大山,始終是我堅強(qiáng)的后盾。今生今世,我無法割斷對它的依戀情結(jié)。每次回家,我都要去屋后的山里走走,去追憶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酸澀和快樂。
(郭旺啟摘自《黔東南日報》201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