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有一種人,沒什么大缺點(diǎn),好像也沒什么優(yōu)點(diǎn)。他們大多數(shù)是平庸之輩,是你最記不起的同學(xué)、同事、路人,可能是家人,很難是朋友,幾乎不可能是愛人。他們不被愛,是因為他們不可愛。
比如《紅樓夢》里面的二小姐賈迎春。
曹雪芹說她喜歡下棋,但迎春下棋,書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周瑞家的送官花時,正見她與探春對局。一筆帶過,沒提過迎春棋力幾何。估計曹雪芹也無意深入,對弈是默默無聲的短兵相接,要計較一個角的得失,要前思后想,要落子不悔——實(shí)在與迎春的木訥懦弱性格對不上。
她是最不愛動腦的人。元宵節(jié),元妃專程差人送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令大家猜燈謎,寶釵等眾人都猜著了,只有迎春和賈環(huán)猜錯了。猜對者每人被獎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dú)迎春,賈環(huán)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要不是智力問題,就是實(shí)在太不上心。
大事又如何?《懦小姐不問累金鳳》一回,正是迎春小傳:她的乳母牽頭設(shè)賭局,還偷拿了她的累絲金鳳典當(dāng)。被舉報后,乳母之媳不僅不肯還首飾,還要逼迎春去求情。她的丫鬟司棋等人氣不過,與對方吵得不可開交,“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來看”。風(fēng)暴眼里還能氣定神閑,真神人也。
探春替她打抱不平,叫來平兒處理。平兒問迎春的意思,迎春說了她在整部《紅樓夢》中唯一一段長篇大論:“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你們?nèi)粽f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北娙寺犃?,都好笑起來。明明是幫她寸土不讓,她卻完全是局外人的云淡風(fēng)輕。
難怪下人形容她是“二木頭”,你欺負(fù)她,她“戳十針也不知噯呦一聲”;你愛護(hù)她,她也不知不覺,對探春的拔刀相助,連個“謝”字都沒有,倒像嫌人家多事,為難了她。往好處說,她是寵辱不驚;暴脾氣點(diǎn)兒的,就該說她是好賴不分了。
她也是遲鈍的。劉姥姥二進(jìn)大觀園時候,為大家做滑稽表演,湘云笑得噴茶,探春笑得合碗,惜春笑得要找奶媽揉肚子,唯二人不笑:寶釵是老成持重,迎春只怕是反射弧太長,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她還是懈怠冷漠的。邢夫人的侄女住在她屋子里,缺吃少穿,一切日用都匱乏,她估計都沒發(fā)現(xiàn)?!坝菏莻€有氣的死人,連自己尚未照管齊全,如何能管到她?!彼裏o心為惡,但為善需要的勇氣與熱情,她更加沒有。
她性格不討喜,才情也不出眾,第一次詩社雖也躬逢盛事,卻一句未作。她在元妃省親時所作的應(yīng)制詩“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是小學(xué)生作文的水平。她的相貌也無可圈可點(diǎn)之處,“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不就是白白胖胖嗎?
自然而然地,她成為大觀園中的邊緣人物。長輩對她的評價多半是“窩囊無能”“不中用”。南安太妃來訪,老太太讓史、薛、林和探春幾位姑娘出面見客,沒提她。平輩間,她也沒什么存在感,蘆雪庵爭聯(lián)時,她病了,寶玉滿不在乎:“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她又何妨?!庇海朴腥鐭o。
只有賈環(huán)經(jīng)常找她玩,倒也不像惺惺相惜,而是兩個同被排擠者的相濡以沫。好歹賈環(huán)有親媽,王夫人房里的彩霞也與他相好,迎春的人緣還不及他。
最體己的大丫鬟司棋偷情事發(fā),即將被趕逐,指望迎春能死保她。迎春雖也“含淚似有不舍之意”,但還是保全自己為上:“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蹦闼滥慊钍悄愕氖拢瑒e連累我就行了。某種意義上,懦弱的人最冷酷:為了自身風(fēng)險最低化,在人家的生死大劫面前,從來袖手旁觀。
在十二釵里,她的結(jié)局是最慘的:被父親當(dāng)?shù)盅浩钒慵藿o孫紹祖,“中山狼、無情獸”,沒過幾年被凌虐至死,“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
薄命不是她的錯。《紅樓夢》就是一部“薄命書”: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所以你薄命。你是八面玲瓏解語花?可是你薄命。你深明大義?你照樣薄命。你風(fēng)流嫵媚?你憑什么不薄命……薄命是所有女性的共同命運(yùn),與性格、出身、際遇都無關(guān)。
但公平地說,如果是其他人嫁了孫紹祖,未必如此。尤三姐以命相搏,豺狼也會退讓;寶釵擅長察言觀色,不捋虎須,退守一角還是做得到的;鳳姐這么精明強(qiáng)干的人,說不定與孫紹組不相上下……唯有迎春,她不知眉高眼低,一嫁過去,看人家“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竟然還“略勸過兩三次”——都這樣了你還勸?找打呢。
估計打過幾次就怕了,卻不料惡人大部分是看到弱者就壓不住火的,想必她越怕,孫紹祖越暴怒。她嘴不甜,不懂調(diào)情,無人相幫,面對暴力,就像面對生活中的一切變故一樣,不知所措。但這一次,她再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她有沒有想念過司棋?若司棋仍在,可能早就合命護(hù)主。她有沒有因周遭人的冷漠而心寒過?誰也不來搭救她、幫助她,她可能意識不到,她向來也沒對誰小恩小惠過,她不憐人,人不憐她而已……
《紅樓夢》是時代的悲劇,十二釵如果生在現(xiàn)代,大部分都會快樂許多。而平庸如迎春,該何以自處?她不求上進(jìn),凡事不上心不動腦,事業(yè)上難有建樹,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都難說;她沒有業(yè)余愛好,也不太容易結(jié)交到要好閨密,或者自然地與異性結(jié)識;參加相親,她大概也是鋸嘴葫蘆般不言不語,兩人枯坐一會兒,清茶一杯,就一拍兩散。如果遇到喜歡的男人,是文青,她沒有才思;是過日子的人,她連自己、自己的東西都照管不來,怎么當(dāng)賢惠的家庭主婦?
左看右看,看不出被愛的可能性。不被愛的女子,心里最凄苦——可是她又愛過誰?不愛人的人憑什么得到愛?不可愛的人,讓人拿什么來愛?
元稹有一首《憶遠(yuǎn)曲》,也是平庸者的悲歌:世間女子皆平凡如白米飯,但我比她們更粗陋,是飯中的沙石,故而“君今夜夜醉何處”?女子笨拙地哀求道:公婆養(yǎng)兒備老,為此娶我進(jìn)門;我為了你在忍耐,你也看公婆面子對我好一點(diǎn)兒吧。
這首詩不算太知名,大概讀者都以為,棄婦應(yīng)該有“十三能織素,十四能裁衣”的驕傲,或者“昔君布衣時,與妾同辛苦”的自矜,于是對方也不自覺地會有戀戀不合:“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倍皇沁@種:我一無所有,但我仍然渴求你的愛。
但也許,這首詩才真正寫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是的,我平庸,我并非花容月貌,我也沒有一技之長,我智商平平,情商也只是“人笨事皆難”,但平庸者,就不應(yīng)該得到愛嗎?
面對這種咄咄逼人,作為人,你愛戀的到底是人群中白衣的少年,還是那些雖無過錯、但面目模糊的平庸者?
平庸者,要如何被愛?顯然只能靠力爭上游、努力讓自己不平庸。
只是口號易喊,脫胎換骨始難。所以,凄慘死去的迎春,就成了平庸者的悲歌。
編輯/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