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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岸

      2014-02-12 10:11:50劉偉林
      鴨綠江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吳敏王強事情

      劉偉林

      小說

      無岸

      WUAN

      劉偉林

      吳敏

      吃罷年夜飯,吳敏決定去西山寺找陳放。

      陳放已不叫陳放,法號覺根。因此,可以說吳敏是去找覺根和尚。西山寺就在鎮(zhèn)街的后山上,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一直等到外面不再熱鬧,吳敏才嘆了口氣,清冷地吃完一個人的年夜飯??磥?,陳放真的如他所言,命中注定要做和尚,他叫陳放,就是要放下,放下執(zhí)著,放下局限,放下往生,放下世間的一切煩惱,莊嚴凈土,成熟眾生。

      走在去西山寺的途中,高一腳低一腳,吳敏攏了攏外衣,夜間的風(fēng)寒冷如刃,吹得她虛晃晃地。從漆黑夜空的四個方向,不時有煙火綻放,把夜空點綴得一片錦繡。她佇立在那里,抬頭望了望夜空,不知道自己去西山寺干什么。按說陳放與她沒任何關(guān)系了,他們維持了八年的婚姻已分崩離析。還有去找陳放的必要么?大年三十晚上,她以為陳放會回到家中看看,會舍不下親情,沒想到陳放做得決絕,徹底與塵世斬斷了一切宿緣。吳敏不甘心,與陳放離婚才兩個月,她不相信陳放真的到了彼岸,得到了解脫,要知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只要是俗人,就做不到只問佛理,不問心圖。在吳敏眼里,陳放就是一個俗人,甚至稱得上俗不可耐,但偏偏是這樣一個人,出家做了和尚。

      西山寺的住持年歲已高,看來都老糊涂了,有點饑不擇食,也不管念佛者是誰,居然讓陳放繼承他的衣缽。日常生活中,吳敏從沒看出陳放還有那悟性,即便法名覺根,也是沒那慧根的。吳敏幾次去寺中找住持,想與住持談?wù)勱惙?,但住持每次都施以托詞,從不多說,裝聾作啞。又一日,她去寺中找住持,住持正在念經(jīng),低沉的聲音從禪堂傳了出來。她停在外面等了些時間,還不見念完,便不耐煩了起來,推門而入。住持也不惱,依然閉目誦經(jīng)。住持的確老了,聲音打戰(zhàn),臉皮皺得像晾干的拖把,下巴上的胡須稀疏,頭皮也萎縮了,上面布滿黑斑,雙眼卻透出一股清光,令她不敢造次,只好一直候著。住持誦完經(jīng)文,抬頭朝她笑了笑,大概是她去的次數(shù)多了,住持不好意思,終于靜坐下來,聽了她一番話。聽完她的話,住持很長時間沒作聲,似老僧入定般立在那里。她以為自己的話感動了住持,沒想到住持說,施主還是隨緣吧,得也隨緣,失也隨緣。

      吳敏說,住持,你以為陳放有那份緣?真不知他是如何鬼迷心竅了,要跑到你這里來做和尚,你說他是做和尚的材料么?

      住持說,人人皆可成佛,你要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透過表面看內(nèi)心,一定要避免俗情俗見,不要以尋常眼光看陳放,可以說,他是我遇到的在佛學(xué)上最有修為的人,日后必成大師。如果這樣的人不做和尚,豈不可惜了。與陳放相比,我倒有些自嘆弗如,差不多是白做了這么多年的住持。

      吳敏不客氣地說,佛理我不懂,但我懂得念經(jīng)的人都有一顆慈善之心,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再說你是住持,陳放來這里做什么?

      住持沒惱,依然笑了笑,風(fēng)趣地說,陳放來了,他就是住持,我就下崗了。

      吳敏還想說什么,住持突然站起,擺了擺手,止住她的話說,施主不必掛礙,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

      吳敏愣在那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住持的話費解,又不好繼續(xù)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住持去了后面的寮房。

      果真,等陳放去了西山寺,剃度之后,住持云游在外,一直不見回來,也許是去了別的寺院做了方丈,放心地把西山寺交給了陳放。

      離西山寺還有一段距離時,吳敏就聽到從里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顯然都是來撞鐘的。新年撞鐘,近年才興起,模仿電視娛樂節(jié)目,有東施效顰之意。來撞鐘的人除了鎮(zhèn)政府的要員,還有幾名老板,統(tǒng)稱為鎮(zhèn)街上的政界與商界巨頭。吃完年夜飯,這些人就急匆匆地趕來,一直守著,快臨近午夜零時,忙燒頭炷香,然后倒數(shù)十二個數(shù),撞響新年的鐘聲。不多不少,整整十二下,正好來到午夜零時。接著燃放煙花,聽說身家過億的老板王強,已找人拖來一卡車煙花,堆放在寺院的四周,時刻準(zhǔn)備對天空發(fā)號施令。陳放曾經(jīng)說過,心清凈故世界清凈,心雜穢故世界雜穢。修行最容易出現(xiàn)的錯誤,就是只為求功德,不求明心見性。在吳敏看來,這是陳放走火入魔時說的話,現(xiàn)在想起倒有幾分道理。問題是陳放不見得是個明心見性之人,否則肯定不允許把煙花堆在寺的四周,搞得烏煙瘴氣的,還談得上什么清凈。從前的住持就不允許在寺的周圍燃放煙花,保持著寺的莊嚴肅穆。如果住持知道陳放這樣干,還不要氣得半死。

      走進寺院,王強已大步迎了上來。王強與吳敏一點也不陌生,若干年前,王強是鎮(zhèn)中學(xué)一名教員,但經(jīng)常不務(wù)正業(yè),沉迷牌桌,校長找他談過幾次話,警告他誤人子弟。王強嘻嘻哈哈,一點也不在乎,幾次敷衍了過去。誰知有次,竟與校長發(fā)生爭吵,倆人臉紅脖子粗地吵著,差不多要大打出手了。憤怒之后的王強,選擇離開學(xué)校去外省尋求發(fā)展。臨行前,王強找過陳放,問他面對這種現(xiàn)實生活有何感受?王強如今是真的覺悟人生了,才幾年的工夫就成了身家過億的老板。那時,吳敏與陳放剛結(jié)婚不久,看到王強離去,作為昔日的同事,他們只能嘆息,認為王強會后悔的。沒想到,她與陳放的嘆息是多余的,事實證明他們錯了。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因為王強的事情,陳放受了刺激,潛心鉆研起佛學(xué)來,用他的話說,就是想弄清楚人生的目的問題、價值問題、信仰問題、歸宿問題。這些問題都很大,不是一時三刻就能弄清楚的,陳放愿意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吧,至少不像學(xué)校里那些混日子過的老師俗不可耐。盡管陳放也是一個俗人,但又比俗人高尚那么一點點。僅這么一點點就夠了,讓她有了驕傲的資本。誰知隨著陳放研究的深入,事情變得急轉(zhuǎn)直下起來,變得不可逆轉(zhuǎn)。一天,陳放對她說,他要與她離婚,去西山寺出家。當(dāng)時正是飯桌上,她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面。陳放又說,他心意已決,他沒了任何出路,出家才是他唯一的出路。她不相信地看著陳放,半天也沒弄明白??瓷先?,陳放已經(jīng)瘋了,心智全無,用走火入魔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接下來,是她與陳放長達一年多的馬拉松式的離婚戰(zhàn)爭。最后,等到他們耗得精疲力竭,戰(zhàn)爭結(jié)束時,雙方就都得到了解脫。離婚時,陳放自覺凈身出戶,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了她,差不多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吳敏踏進寺院,就像剛喝了幾杯熱酒一樣,雙腳與腦子有點不著實的感覺,她的腦子還沉浸在往事中,被往事擾得心神不定,王強就已迎了上來。她冷冷地瞥了眼王強,沒怎么搭理。王強毫不在乎,臉上堆笑地說,吳敏,你也是來湊熱鬧撞鐘的么?

      吳敏說,我是來找陳放的。

      王強說,我們都叫他覺根,他現(xiàn)在是法師。

      你把陳放叫出來,我找他有事情。吳敏毫不理會。

      法師正在做功課,這時候不方便打擾吧。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撞鐘了,大家都想討個好彩頭。王強說得畢恭畢敬,格外虔誠,對陳放保持著十二分的尊敬。

      吳敏有些詫異,想不到佛法竟有如此大的力量,輕易就能改變一個人。王強也要對陳放低下腦袋,放下架子,“方寸之間,舍妄歸真”。吳敏有些不習(xí)慣王強的做作,準(zhǔn)備抄小徑去后院找陳放。王強卻跨出一步攔在她的前面,說小道已封,過不去的。他們最怕的就是這時打擾覺根的功課,覺根正在里面給大家祈福、許愿。

      吳敏說,王強,你算什么東西,竟敢擋我的道。

      王強局促不安起來,側(cè)身而立說,即便我不擋著,你也是過不去的,是徐鎮(zhèn)長派人守住小道的,這頭槌鐘徐鎮(zhèn)長要親自撞。

      吳敏是存心要攪這個局,要讓眾人見識陳放真正的嘴臉。陳放以為自己是得道高僧,以為自己大智慧、破執(zhí)著、到彼岸、大自在,其實與眾生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吳敏不再理睬王強,直接往大殿沖。見此,王強倒識趣,自覺地讓開身體,不敢阻擋??粗鴼鈩輿皼暗膮敲?,里面的人都沒敢怎么阻擋,束手而立一旁。大殿有個側(cè)門,僅容一人而進。透過側(cè)門,可以看到陳放正端坐蒲團上做功課。殿內(nèi)的人都屏聲靜氣,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吳敏的目光一拖,就看到殿內(nèi)兩側(cè)立著很多人,其中有徐鎮(zhèn)長、李書記、張老板、何老板等眾。吳敏顧不了那么多,站在側(cè)門口喊:陳放,你給我滾出來。

      聽到吳敏的聲音,陳放的臉色一凜,止住功課,從蒲團上起身,踱著方步出來,雙手合十說,佛門凈地,不許高聲喧嘩,施主這么晚來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劉偉林,江西彭澤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鐘山》《天涯》《山花》等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小說集《良宵》。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吳敏有些好笑,陳放就像一個戲子,演得有模有樣了。吳敏說,你跟我去外面說事情。

      什么地方說事情都一樣,這難道有區(qū)別么?我都不忌諱,你忌諱什么?

      我只想要回孩子。吳敏說。

      我已遠離塵世,不問世事,一心事佛,你問我這個有什么用?陳放邊說邊搖了搖腦袋。

      吳敏知道,陳放這是推脫。自從她與陳放離婚后,孩子就被陳放鄉(xiāng)下的父母接走,再也沒送回來。她去鄉(xiāng)下找過陳放的父母,老人不但不交出孩子,還讓她連孩子的面也沒見著。陳放的父親說,陳放的腦袋進了水,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去做什么和尚。早知道這樣,陳放一出生,就應(yīng)該把他掐死。他沒有陳放這個兒子,他的臉面盡失,村子里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話,他都抬不起頭來了。老人這樣說,自有他的道理。陳放的事情鬧得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算是轟動性新聞,于是有好事者報料給報社,報社派兩名記者前來采訪陳放,問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遁入佛門,要知道這事情發(fā)生在他身上非同尋常,堂堂一名人民教師,竟把一切都拋下,做了和尚,專心習(xí)佛,這里面涉及到人生價值觀的問題。媒體想挖出陳放的思想動機。陳放說,有些事你們不能問,一問便俗,我也從不回答你們這些俗人的世俗問題。媒體不甘心,于是找到吳敏,問她對此持何種看法,企圖從她這里打探出什么。吳敏氣不打一處來,吼叫著讓記者趕快滾蛋?,F(xiàn)在,既然在陳放的父母那里要不回孩子,她只能來找陳放。

      你都做了和尚,還要孩子干什么?吳敏嘲諷地說。

      施主,我們的事情明天談好么?我的功課還沒做完呢!陳放的話表明他與吳敏已徹底撇清了。

      陳放,你的功課關(guān)我什么事?你若不交出孩子,我就不會離開這里半步的。

      你冷靜點,年三十晚上,我怎么交出孩子?如果你愿意待在這里,我也不反對。

      那你什么時候交出孩子?吳敏覺得自己都快失去理智了,于是舒緩了一下語氣。

      你今晚就是為孩子的事情來的么?佛陀說,要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孩子肯定會歸還你的。施主,還是請你叫我覺根吧。有些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強求,要知道那樣是毫無意義的。

      我不跟你胡扯,你就告訴我,孩子什么時候可以回到我的身邊?吳敏最不能忍受的是陳放用另一套言辭跟她講事情。

      我也不知道。

      那你別怪我無情,我們法庭上見。吳敏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底線。

      你愿意怎樣就怎樣吧,一切不是我可以左右的。我現(xiàn)在專心修佛,至于其他事情,我都放下了。我種下了什么樣的因,就會得到什么樣的果,這就是因果報應(yīng)。陳放無奈地說。

      王強

      正月初七,天氣晴朗。一大早,王強就來到了西山寺,候在院里那棵桂花樹下,等陳放打開寺門。隔著寺門,能聽到陳放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低沉如洪鐘。桂花樹葳蕤一片,葉片亮綠,看著眼前的桂樹,王強立定在那里,似乎桂樹也受了經(jīng)文的感染,派生出一片慈善之氣。王強之所以一大早趕來,是想請陳放去幫他看看風(fēng)水。作為一名房地產(chǎn)商人,王強決定離開大城市,回到鎮(zhèn)上發(fā)展。眼下,鎮(zhèn)上的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已有開發(fā)商建起了第一批商品房,樓層全都售罄。年前,徐鎮(zhèn)長與李書記三次前往東莞,誠邀他回鄉(xiāng)投資,造福鄉(xiāng)梓。王強知道,鎮(zhèn)上為了招商引資,動了不少腦筋。徐鎮(zhèn)長他們就像古代的說客,在沿海各城市奔走,想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眾老板回鄉(xiāng)投資。作為昔日的窮小子,王強儼然成了鎮(zhèn)長的座上賓。有一年,王強與同鄉(xiāng)會老板們回家過年,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回鄉(xiāng)團,車隊剛進縣城,縣長與各路官員早已列隊迎候,跟迎財神爺似的。王強并非是被徐鎮(zhèn)長說動了心,而是在外累了,倦了,想趁此回鄉(xiāng)歇歇身體。錢賺多了,也同樣有煩惱,半夜從夢中醒來,身體常常被錢壓得喘不過氣來。年前,王強考慮再三,還是做出決定,把自己的身外之物全處理停當(dāng),重新回到了鎮(zhèn)街上,準(zhǔn)備為家鄉(xiāng)盡點綿薄之力。

      等了些時候,陳放終于出來了,王強趕緊上前,說小車正在寺外等著呢。

      陳放點了點頭,說讓你久等了,但功課必須要做,就像我們做和尚的,鐘還是要敲的,當(dāng)一天和尚敲一天鐘也不容易??!

      王強說,大師說的是,做一天和尚就得敲一天的鐘。

      陳放說,什么大師,你我知根知底,不要因為我皈依了佛門,就把我與凡夫區(qū)別開來,你敬我沒理由么,要敬也得敬佛陀。我每天只把修行局限在念經(jīng)、打坐、拜佛、焚香等形式上,離大師還遠著呢。

      盡管王強心里最煩陳放說這些,臉上卻不表現(xiàn)出來。這么多年的商場歷練,讓他深知人心叵測,世事如棋,大家不過是在互相利用罷了。正如他現(xiàn)在要利用陳放不可,讓陳放給他去勘測風(fēng)水。他從前是一名教師,有知識有能力,從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正是憑著自己的一番打拼,成就了今天的事業(yè)。誰知隨著年歲的增長,閱歷的增多,自己逐漸變得迷信了,越來越相信唯心的東西。王強清楚,這是心理上的暗示,跟知識跟智慧無關(guān),是任何人也解決不了的。這么多年,做房地產(chǎn)生意,他幾次請風(fēng)水師勘測地勢,定位定向,避兇化吉,樓盤都賣得順風(fēng)順?biāo)?,從未死盤。他心里暗暗詫異,卻又不得不信。在王強眼里,陳放與凡夫是沒區(qū)別的,從前,他曾瞧不起陳放,甚至鄙視陳放。然而世事難料,誰知才幾年工夫,陳放居然頓悟開竅,成了覺根法師,成了西山寺的住持。陳放是否真的成了得道高僧?王強不清楚。記得陳放從前在中學(xué)教的是數(shù)學(xué),邏輯思維能力強,也許陳放從中找到了一條變通之道。但事情還是顯得很荒唐,陳放非理性地與吳敏離婚,放棄工作,固執(zhí)地半路出家,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問題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是他人無法窮盡的。既然西山寺原來的住持都愿意掛袈而去,看來對陳放不可小覷。

      王強說,是的是的,還請大師移步。

      陳放笑了笑,抬手推了王強一下,說你少跟我來這套。

      小鎮(zhèn)開發(fā)區(qū)有點遠,毗鄰新修的高速公路。約莫十幾分鐘,一行人就來到了王強相中的地皮上,這里東面背靠山體,山脈蜿蜓,大開大合;南面一派空曠,與北面的湖泊相對,可看到一片白亮的湖水。山體打了一個長長的隧道,高速公路從中穿過,去了小鎮(zhèn)的另一頭??梢哉f,這里鬧中取靜,適合建別墅群,稱得上地旺脈旺。

      王強站在屬于自己的地皮上,頗有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意思,他指著遠處的湖面對陳放說,準(zhǔn)備從腳下這片土地開始,把別墅一直建到湖邊,在不久的將來,他推土機式的造房會讓這里大變模樣,從而把這里建成湖畔別墅群。他已想好了樓盤的名字,就叫“鼎湖中泱”,相信會吸引市內(nèi)的成功人士慕名而來,爭相購房。要知道從市內(nèi)走高速來小鎮(zhèn)才半個小時,是十分便利的,就像沿海城市一樣,小鎮(zhèn)也完全可以成為江洲市實質(zhì)意義上的后花園,誰不愿意住到后花園中來呢!

      陳放雙手合十說:“王老板,你高瞻遠矚,果然是大手筆?!?/p>

      王強聽出了陳放的言外之意,也聽出了其中包含的不屑,忙自覺收斂了一下,說:“哪里哪里,在大師面前不敢談什么大手筆,我是商人,在商言商,錢還是要賺的么?!?/p>

      陳放呵呵一笑,說:“王老板,我們今天說好了不談錢。”說完,命人從車上拿下羅盤,蹲下身體,對準(zhǔn)方位,勘測起來。

      王強顯得誠惶誠恐,跟隨在陳放的身后,不時詢問著風(fēng)水的吉利、方位的定向等情況。陳放頭也不回地說:“有些事情你不能問,天機不可泄露,等會兒我自然告訴你結(jié)果。”

      王強附和說:“大師說的是,對于我們這些俗人,有些事還真的不能講?!?/p>

      陳放說:“我只是跟你講一個道理,萬法不離方寸,若你能參透方寸之間的事,就能做到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所以方寸之間決定成敗。比如你當(dāng)初執(zhí)意離開鎮(zhèn)街,正是動了方寸之念,才有了后面的成功。又比如我皈依佛門,同樣是出于方寸之念。”

      王強有些詫異,真的不能小看這個昔日的同事,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事物總是在變化中前行的,自己不也是判若兩人?陳放真的不是陳放了,是得道的高僧,心法無形,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陳放從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勘測了一陣后,站起身,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指著腳下的地皮說:“此處方位最好,宜選吉日舉行奠基儀式?!?/p>

      “方向如何定?”王強問。

      “坐西朝東,紫氣亦東來?!标惙胚吺掌鹆_盤邊說。

      “好,我聽你的?!蓖鯊娬f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恭敬地遞到陳放的面前,“薄禮一份,不成敬意,還請你笑納?!?/p>

      陳放擋了一下,說:“你也太見外了吧?!?/p>

      王強說:“這是規(guī)矩,我不能壞了規(guī)矩,想必你也不愿壞規(guī)矩吧。”

      互相推搡之間,陳放還是收下了紅包。

      陳放

      過了些日,陳放果然收到了鎮(zhèn)法庭的傳單,傳單上寫著具體的開庭時間,掐指算了算,離開庭還不到一個星期。為了爭奪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吳敏真的把他告到了法庭上,讓法庭做出判決。兒子叫陳聰,卻并不聰明伶俐,反而有些木訥拙言。打心底而言,他還是愿意兒子跟在吳敏的身邊,現(xiàn)在這情形,可能就是跟隨在父母身邊的結(jié)果。但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一旦歸屬吳敏,自己恐怕連兒子的面也見不著。事不宜遲,當(dāng)下最緊急的是趕緊請律師,想辦法把撫養(yǎng)權(quán)爭奪過來??紤]再三,陳放決定找王強幫忙。

      打王強電話時,王強說他正在包廂里K歌。不用仔細辨聽,手機里就傳來嘈雜的歌聲。王強問,找我有什么事情么?如果事情緊急,我爭取晚上趕回去,現(xiàn)在來回很方便的。陳放問,你在什么地方?王強說,今天到市里辦事,陪同一起的還有徐鎮(zhèn)長,吃完飯后,請大家娛樂一下。陳放說,那就等你回來再說。王強說,你現(xiàn)在就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去外面接電話。

      很快,王強就到了外面,說有什么事情,你盡管吩咐。

      陳放于是把事情簡要地說了一下,然后問王強是否能找個法律界的朋友幫忙,他想跟吳敏打官司。

      王強聽后,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吳敏說得對,你都做和尚了,還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干嘛?”

      陳放說:“有些事情你不懂的,比如你知道我為什么執(zhí)意要皈依佛門么?”

      “不知道?!蓖鯊姶鸬酶纱?。

      “佛說,一念迷即眾生,一念悟即解脫。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很多,佛陀又教導(dǎo)我們,生命是一個非常漫長、無窮無盡、因果流轉(zhuǎn)的過程,這就是指‘十二因緣’,它就是生命流轉(zhuǎn)的全過程。當(dāng)然,跟你說這些,有點對牛彈琴的意思,但說到孤獨感,你應(yīng)該就明白了。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生活得非常孤獨,內(nèi)心也時刻充滿了孤獨感,哪怕我有老婆與孩子,也同樣感到孤獨,我的孤獨感與日俱增,是一種對生命萬念俱灰的感覺,我時刻問自己,人生的價值何在?人生的際遇是多種多樣的,有的人做事一帆風(fēng)順,有的人會遇到種種障礙,像我就是一個遇到內(nèi)心障礙的人,怎么也越不過內(nèi)心的這道屏障,其實這都不是偶然的,是因果規(guī)律在起作用。我害怕自己的孤獨牽連妻子與孩子,于是‘一念悟即解脫’,干脆出家做了和尚。倘若一個女人跟一個內(nèi)心孤獨的男人生活一輩子,肯定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陳放停了下來,盡管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恐怕王強還是沒聽明白,如入霧中。

      不知王強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只聽他說:“大師,你又給我上了一課,簡直就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磥?,我要經(jīng)常去你那里坐坐才對?!?/p>

      “我就是一個俗人,你不用叫我大師?!标惙怕曇艉艽蟮卣f。

      “這樣吧,我晚上趕回去,明天就帶你去見律師?!蓖鯊娬f。

      “也不急的,我只是想咨詢一下律師,看看有什么辦法能讓我要回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電話那頭的王強又嘿嘿地笑了起來,大概是覺得事情很滑稽。

      第二天,王強開上小車,拉陳放去縣城找律師,說是昨晚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今天直接去律師事務(wù)所就行。臨出門前,王強讓陳放無論如何都不要穿那件灰色無袖對襟羅漢褂。陳放心里明白,也不多說,就依了王強的意思。事情肯定很麻煩,陳放清楚這點,但還是想找個律師問問。

      律師事務(wù)所在司法局的旁邊,門牌很大,里面卻只有小小的一間房子。進了門,陳放的心里就一陣嘀咕,里面沒開窗,白日里也要開燈。聽王強說,這位叫袁如海的律師是通過自學(xué)弄到法律專業(yè)文憑的,越是這樣的人越不能小看,他們大多有真本事。剛進門,袁如海就從座位上直起身體,急步走了過來,握住王強的手。辦公室里就兩個人,除了袁如海,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也不知與袁如海什么關(guān)系。袁如海很熱情,忙著倒水招待他們。等到他們坐定后,女孩自覺去了外面,陳放搞不清楚她回避什么。

      王強把陳放作了一個簡單的介紹,言下之意是,聘請袁如海做被告人的辯護律師。

      “既然王老板有此意,我一定全力以赴。”袁如海邊翻看陳放帶來的資料邊說。資料僅薄薄的兩頁,袁如海卻翻看了很長時間。陳放一直注視著袁如海的表情,期待他能說點什么。袁如海久久都沒表態(tài),眉頭卻越皺越緊,抬頭看了看陳放,又低頭看了看材料,然后又抬頭看陳放。

      袁如海說:“事情有些麻煩?!?/p>

      陳放問:“什么地方麻煩?”

      “關(guān)鍵是你已出家做了和尚,還有什么資格要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法官是不可能站在你的立場的,我也找不出任何的辯護詞。再說你的事情比較特殊,缺少相關(guān)的法律條文作支撐?!痹绮ㄕf。

      “你是說我不可能要回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

      “基本上是這樣。”

      “是否還有其他辦法?”

      “唯一的辦法是你馬上還俗,不再做和尚。”

      “和尚就不可以撫養(yǎng)孩子?”

      “我只是從法律的角度幫你分析問題、判斷問題,至于其他事情我管不了,也解決不了。就像你每日事佛,定對佛理了然如心。我是律師,自然對法理了然如心。如果你一心向佛,就不應(yīng)拘泥于這類事情之上,佛經(jīng)上講‘無門為法門’,想必應(yīng)該是這樣的意思,‘無’是什么?無就是無,它沒有任何的對立面,是一個整體,所以千萬不要用思維的固有的模式來卜度它的意思,它應(yīng)該是佛法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哲學(xué)的最高境界,更是生活的最高境界。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歡下圍棋,而圍棋同樣講究‘無門為法門’,在我看來,佛理與棋道是如出一轍的,世間萬事萬物也都是融會貫通的,所以你不妨換個角度思考一下問題?!痹绾>徛卣f。

      陳放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個律師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真讓他開了眼,王強說得沒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不能小看。

      “沒想到你對佛學(xué)也研究得如此之深,真讓我自愧?!标惙判χf。

      “不,你錯了,我從不研究佛學(xué),只不過在棋道中悟出了一些道理罷了。”袁如海也笑著說。

      “如果我還俗,你就有把握幫我要回孩子?”陳放認真地問。

      坐著的王強被陳放的話嚇了一跳,手中捏著的水杯狠狠地燙了一下他的嘴唇。

      見袁如海半天沒回答,陳放朗聲笑道:“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不必當(dāng)真的。既然你說到了佛理,我不妨也多說幾句。佛經(jīng)上講,‘煩惱是道場,知如實故;諸眾生是道場,知無我故;一切法是道場,如空寂故?!晕腋嗍亲詫?,任何事情都有其本來的面目,不是人所能操控的,還是讓事情去呈現(xiàn)該有的事實吧?!?/p>

      袁如海說:“法師果然是高僧,你的話對我多有啟發(fā)。說實在的,恐怕這世界上像我這樣能聽懂你的話的律師不多,我算是一個例外。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又為什么要跑到我這兒來呢?”

      “你還不了解我,有些事情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标惙琶H坏卣f。

      “法師,對不起,這官司我沒法幫你打,還請另請高明吧?!痹绾0咽种械馁Y料遞給了王強。

      趁陳放與袁如海說話的時候,王強早已喝完了杯中的水,并且重續(xù)了一次。對陳放的事情,王強基本抱著不摻和不參與的姿態(tài),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

      出了門,外面在下雨,雨水清亮,裹著這季節(jié)的寒冷。袁如海立在門口與陳放、王強一一握手,說:“我就不送了,有空我定去拜訪法師。記得在廣東開律師事務(wù)所的時候,我也見過一些高僧,但都沒法師這么有學(xué)問?!?/p>

      陳放說:“我從前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并沒什么學(xué)問,所以你不必高看,歡迎你隨時到我那里做客?!?/p>

      “王老板跟我是兄弟,當(dāng)年我在廣東混時,他對我有知遇之恩,法師也可以把我當(dāng)兄弟?!痹绾Uf。

      徐一復(fù)

      徐一復(fù)就是徐鎮(zhèn)長,個頭不高,肚子微凸,聲音洪亮,尤其習(xí)得一手書法,逢年過節(jié)什么的,喜歡露一手,鎮(zhèn)街上多數(shù)商家的門牌題字都出自他之手。

      近年來,縣政府對鎮(zhèn)政府的政績考核只專注于GDP的增長。為此,徐一復(fù)可謂傷透了腦筋,如何讓小鎮(zhèn)GDP迅速膨脹起來,成了工作中的頭等大事。在他的牽頭指導(dǎo)下,鎮(zhèn)政府成立了招商辦,他自任招商辦主任,帶領(lǐng)鎮(zhèn)政府的一班精兵強將奔波在沿海各大城市,竭力鼓動各路老板回家鄉(xiāng)投資。令徐一復(fù)感到驕傲的是,經(jīng)過他鍥而不舍的努力,終于把王強這個最大的老板鼓動回來了。

      在徐一復(fù)的心里,鎮(zhèn)街上有兩個特殊人物,一個是王強,一個是陳放。若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但偏偏就是這兩個人,成了鎮(zhèn)街上引人注目的焦點。

      王強其貌不揚,戴著一副眼鏡,身材清癯,走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視而過。對王強的成功史,徐一復(fù)略聞一二,說是王強早年去深圳打工,起初在一家公司跑營銷,不好不壞,沒見賺到什么錢。誰知王強工于心計,等到手頭積攢了一批客戶資源后,立即從公司跳了出來,自己做老板。正像每個成功人士的血淚史一樣,在那過程中,王強也非一帆風(fēng)順,途中也遇到各種挫折,但總的來說,他都一一挺過來了,并且把生意越做越大。等大得無法收手后,王強又進軍房地產(chǎn),僅三五年時間,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徐一復(fù)當(dāng)然知道,王強的成功史絕非如此簡單,否則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成為老板?,F(xiàn)在,他終于把王強鼓動回來了,只要王強的樓盤一開工,拉動內(nèi)需,鎮(zhèn)街上的GDP不增長都難。王強已把“鼎湖中泱”的規(guī)劃設(shè)計圖交到了他手中,樓盤的規(guī)模之大,令人咋舌,是他不敢想象的,稱得上大手筆。除此之外,王強還談到了下一步的計劃,準(zhǔn)備把離鎮(zhèn)街約七里之距的“白沙水庫”做成旅游景區(qū)。水庫蓄水面積龐大,適宜搞水上樂園什么的,加上周圍山清水秀,定能讓游客的身心與大自然融為一體?,F(xiàn)在很多地方的景區(qū)由于過度開發(fā),成了污染之地,導(dǎo)致游客寥寥。相信我們只要稍加開發(fā),修好路,游客便會趨之若鶩。王強腦子活泛,甚至把西山寺也納入鎮(zhèn)街一日游的景點,說游客們游累了,晚上可以住到寺中,品嘗一下素食;然后趁著月色,叫陳放領(lǐng)著去湖邊放生,誦放生儀軌;回來后,陳放可帶他們一起做做功課,或者說說禪什么的,事畢入住僧寮,還可靜聽微風(fēng)拂過鐘面之聲。什么叫世外桃源?這就是世外桃源。既然游客留連世外桃源的生活,次日便可領(lǐng)他們?nèi)ァ岸秀蟆眳⒂^樓盤,去樓頂觀光,最后便是讓他們簽下購房合同。更何況這里是江洲市的后花園,空氣清新,景色宜人,早已成了“負氧離子”的同義語,“城市之肺”的代名詞。

      對王強的話,徐一復(fù)暗暗感到吃驚,臉上卻不表露,心里說怪不得王強能成為王老板。徐一復(fù)不清楚王強到底有多少錢,這些都是大項目,至少得上億的投資吧。在王強的面前,徐一復(fù)感到自己的腰伸得沒那么直了,脖子也難受,心里有種自卑感,變得不自信了起來。但他有一事不明,為什么身家過億的王強偏偏對陳放紆尊降貴,陳放不就是一個半路出家的和尚么?

      在徐一復(fù)看來,陳放實在沒什么了不起的,相反還鬧出了不少笑話,對佛法的研究也大多流于形式。記得有次,冬天的一個夜晚,月上東墻,風(fēng)過紙響,他與陳放坐在禪房,靜聽寺外的風(fēng)聲。喝茶的間隙,他問了陳放幾個問題。陳放也一一作了解答,按陳放的意思,這些問題都是不值得追問的,是凡夫俗子都避免不了的,所以回答起來甚覺無趣。陳放建議他不妨多談?wù)勷B(yǎng)生方面的事情,對身心倒是大有裨益。同時,陳放建議他素食,并列舉了素食的若干好處,整日混跡在官場中,吃多了葷腥對身體不好。最后,陳放說,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對于佛學(xué),他沒什么微言大義,有的也只是道聽途說,他的習(xí)佛也僅止于道聽途說,所以請不要把他的話當(dāng)真,每個人都是按自己的心圖行事的,就像你喜歡往寺里跑,恐怕也是聽從了心圖的指示。陳放像是看透了他,知道當(dāng)官的人都迷戀仕途,喜歡到寺中燒炷香,拜上幾拜,祈求冥冥中的神靈保佑他們官運亨通。在陳放看來,他與所有的俗人是一樣的,從來都是把求神拜佛當(dāng)作了目的,而不是用以祈求靈魂的安穩(wěn)。

      陳放對他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一點也不尊敬,開口閉口都是徐一復(fù),這讓他大為惱火。對此,陳放倒是解釋了一下,說眾生都是一樣的,不分貧富貴賤、俊美丑陋,要知道在僧人眼里,徐一復(fù)這個稱呼比徐鎮(zhèn)長更能掃除一切知見。

      徐一復(fù)認為陳放小看了他,他是一鎮(zhèn)之長,至少與蕓蕓眾生區(qū)別開來了吧,全縣人口上百萬,二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能做上鎮(zhèn)長的有幾人?他算得上萬里挑一吧。這些話他當(dāng)然不好跟陳放說,只能放在心底。

      近日,聽聞吳敏為了爭奪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將陳放告到了鎮(zhèn)法庭,他想看看陳放將如何處理這件事情。真應(yīng)了那句佛家俗語,“開口神氣散,舌動是非生”。

      陳放

      坐在蒲團上,陳放神思恍惚,腦門疼痛,近來發(fā)生的事情令他焦頭爛額。吳敏已經(jīng)三番五次地來寺里打鬧,質(zhì)問他為什么鎮(zhèn)法庭的判決書都下來了,她還是不能見到兒子,不能要回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本來鎮(zhèn)法庭都已給他下達了開庭傳票,結(jié)果卻不知為何突然取消了,而是送來了一紙判決書,把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了吳敏。自那天去縣城咨詢律師后,陳放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得到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內(nèi)心也基本放棄了這一愿望。對于撫養(yǎng)兒子,他倒不怎么上心,關(guān)鍵是自己的父母,兩個老人已經(jīng)沒了他這個兒子,現(xiàn)在竟然連孫子也沒有了。用鄉(xiāng)下的話說,兩個老人現(xiàn)在真的成了孤老。陳放想象得出父母悲愴而凄涼的心境,清楚他們至死對孩子撒手不放的理由。因此,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吳敏并沒在真正意義上要回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吳敏知道無論如何與老人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她沒有任何辦法,只能一次次前來找他興師問罪。問題是他有什么何辦法呢?盡管他多次對吳敏進行過解釋,說是父母早已不接他的電話,他一開口,那頭立馬就掛斷了。吳敏說,既然打電話不起作用,那就請他回去一趟。他問吳敏,我回去干什么?你說我還有臉去見父母么?吳敏說,有沒有臉是你的事情,我只想把兒子要到身邊。他只好說,撫養(yǎng)權(quán)都已歸你了,你還來找我干嗎?吳敏反問,那你說我應(yīng)該找誰?他不解地說,兒子又不在我這里,如果在的話,我立馬就給你。吳敏說,陳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就是聽了你的教唆才這樣做的。見吳敏失去理智,變得不可理喻,他只好沉默起來。吳敏說,陳放,我只有向法庭申請強制執(zhí)行了。他嘆了口氣,說你有這個權(quán)利,事情該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我還能說什么呢?

      吳敏的表情悲痛欲絕,籠罩著一片哀傷的氣息。吳敏顯然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像是不認識他一樣,木然地注視著他。在吳敏的注視下,陳放局促不安了起來,從吳敏的眼中,他看到了不屑與失望。

      晚靜天涼,外面又在下雨,寺檐滴落的雨聲如手中的念珠,似永遠也沒個盡頭。做完必要的功課,陳放坐在蒲團上,久久也沒起身。吳敏這頭的事情還沒完,聽說王強那頭又出事了,并且出的事情很大。那天,王強從市里請來建筑隊,剪彩奠基后,“鼎湖中泱”的龐大工程隨即動工。起初,一切都很順利,誰知后面打樁時,打樁機朝地下打了近十米,土層卻越打越松軟。樁打不下去了,王強只好從省里請來地質(zhì)專家,經(jīng)專家實地勘察,得出地底有一條古河道的結(jié)論。也就是說,如果繼續(xù)往下打,樓盤每平方米的價格無疑要飆升幾倍。王強拿不定主意,不敢繼續(xù)打下去,只好暫時停工。若價格貴了,樓盤很可能成為死盤。到目前為止,王強還沒來找他,說明王強正在想辦法解決。陳放也從沒想到地底會有什么古河道,那天是他給王強的樓盤定位、定向的,還畫了一個方位圖。按說事情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他又不是地質(zhì)專家,只是一個看風(fēng)水的和尚,但他覺得自己多少還是要承擔(dān)一些責(zé)任的,不能因為出了事,就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

      這是個月圓的雨夜,雖然看不到月亮,但可以看到檐外清亮一片的雨水,隔門如隔世,雨水砸在寺院里,聲音清越。在蒲團上坐久了,陳放的心終于慢慢回復(fù)了平靜,檐外的雨水也真的成了念珠,或者說手中的念珠成了雨水,寸寸溫涼,熨著皮膚。這季節(jié),氣溫忽高忽低,高時多半是陽光從云層中鉆了出來,低時又常伴雨水。陳放嗅到一股香氣,混著濕氣飄來。鎮(zhèn)外的田野上油菜花早已金黃一片,開得沸沸拂拂,純粹而熱烈,刺得眼睛酸痛,但顯得俗氣、呆滯。這么想著,陳放又覺得不對,生活中的俗事都讓他應(yīng)付不過來,怎么還有心思去參悟天道?不管做什么和尚,都離不開這人間的煙火,都是俗世纏身的。

      陳放有些走神,手指自覺停了撥著的念珠,愣神間,有一人影跌撞進了寺中。陳放驚慌得差點叫出聲來,定睛一看,原來是王強,就像雨夜中正被兇徒追殺一樣,狼狽之極。他沒想到王強會在雨夜奔赴而至,為何偏偏這時跑來呢?王強的工地出了事情,遲早是要來找他的,這點陳放心里很清楚。陳放撫了撫胸口,從蒲團上起身,不緊不慢地坐到竹榻上。

      王強一身水意地站在他的面前,努力地咳了幾聲,聲音很大。

      王強說:“大師,我這些日子失眠,下雨的晚上更是睡不著,你不介意我突然跑過來吧?”

      陳放說:“王強,我早已說過我不是什么大師,還是叫我陳放么。你這么一叫,你我之間就隔遠了,就像我叫你王老板一樣。你我都知根知底,又是多年的同事加兄弟,你再這樣叫,我遲早要跟你翻臉的。”

      “我可以坐下么?”王強抖動著身體問。

      “我給你拿一身干爽的衣服換吧?!标惙耪f完,徑直去了衣缽寮,拿來一套僧衣。

      等王強換上僧衣,也坐到竹榻上后,陳放去沏了一杯熱茶遞上。王強用嘴吹了吹熱茶上的葉片,輕啜了一口,這才問陳放:“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關(guān)鍵看你用什么樣的心態(tài)面對,什么樣的方法來處理。若處理得好,用佛理來說,煩惱就是菩提;處理得不好,煩惱就成了生死。當(dāng)然,我這樣說嚴重了,你還不至于到什么生死的地步?!?/p>

      王強顯然沒聽懂,說:“你干脆給我一個主意吧?!?/p>

      “主意還得你自己拿,我只是提個建議,繼續(xù)往下打樁,看看古河道到底有多深,總得把一個樁打到底。哪怕是損失一些錢,對你而言還不是九牛一毛。那地方山脈線與水脈線都長,是收得住旺氣的?!?/p>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哎!如果不是實在沒了主意,我不會這么晚冒雨跑來問你的?!?/p>

      “不要總想著賺錢,也要想著如何賠一些錢么。”陳放詼諧地說。

      “陳放,我明白了,你的悟性就是不一樣,從前我還對你不服氣,現(xiàn)在算是心服口服了?!蓖鯊娬f。

      “從前我對你也同樣是不服氣的,憑什么你能掙那么多的錢,我就不能?現(xiàn)在時過境遷,人都是在什么樣的情境下說什么樣的話的,你掙了那么多的錢也不過是身外之物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如果錢多了,就散些出來,心里就會平靜許多?!?/p>

      王強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你說得有道理,我一定按照你的指點去做。”

      “在這時代,沒錢的人對有錢的人都是懷有仇視心理的,所以你要舍得,有舍才有得,才能在鎮(zhèn)街上獲得好的口碑?!?/p>

      “其實我一直就想把西山寺重新擴建、修繕,建成一座大寺?!蓖鯊娨詾殛惙攀前凳舅亟ü潘?,因為礙于情面,只好繞著說。

      “王強,你錯了,寺不在大小,就像你每天睡的不過是三尺之榻,我要那么大的寺干什么?再說若重建了,這寺還是原來的寺么?”陳放轉(zhuǎn)身重新點燃一根沉香,說:“看來你還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只能說你的心思全用在了錢上。”

      “既然你執(zhí)意不讓建,我也不勉強?!蓖鯊娐淠卣f。

      “如果你有這樣的想法,倒不如把錢給鎮(zhèn)中學(xué)多建幾棟學(xué)生公寓,幾間教室。”

      “公益的事總是要做的,這些年我也捐過不少錢,只是我現(xiàn)在對自己感到很迷惑。”王強喝了一口茶。

      “你迷惑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心里想的就是你的迷惑之處?!?/p>

      王強一驚,抬頭看了看陳放,說:“我的老婆孩子還在廣東那邊,說什么也不回來,反而每天催著我過去,罵我神經(jīng)病。你說我是不是瘋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偏跑回來開發(fā)什么樓盤?!?/p>

      “肯定有什么事情觸動了你,否則不可能回來的。徐一復(fù)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太清楚了,就憑他能說服你?”陳放說。

      “還真讓你說對了,古人說葉落歸根,在廣東那邊,我一直生活得不踏實,心里有種恐慌感,只想早點回來。有次在那邊的高速路上,我目睹了一起車禍,一家三口當(dāng)場身亡,現(xiàn)場十分慘烈。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我像他們一樣遭遇車禍而去,那么我的靈魂將安放在什么地方?也要像他們一樣做孤魂野鬼,無依無靠。在那邊的城市里,我們大多是無根之人。我的根在這邊,睡在墳?zāi)怪械挠H人也都在這邊,他們都在看著我。常常半夜醒來,我睜大眼睛望著迷茫的空間,怎么也無法入睡,腦袋一個勁地想啊想,想長了時間,身體不屬于自己了,思想也早已脫離意識,一個勁地朝一個方向飄蕩,有些恍惚迷離,也有些神不守舍。我的確在廣東拼下了身家過億的財產(chǎn),也拼得身心疲憊,但這一切有意義么?正像我當(dāng)年拋棄做教師一樣,不過是認為自己那樣活著不值。問題是我現(xiàn)在這樣活著還有意義么?也許做一名教師比這樣活著更有意義。我就在這樣的悖論中反復(fù)問自己,折磨自己。我決絕地拋棄了曾經(jīng)的一切,以為與那一切割裂得越遠越好,但當(dāng)每次回來又離開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離岸的船,越漂越遠,越來越找不到回家的路。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么?更可悲的是,我娶了個外省女人為妻,她對我思考的問題沒任何興趣,相反認為我的腦袋進了水。她熱愛我們生活的那座城市,熱愛物質(zhì)生活帶來的舒適享受。她才不在乎什么根不根的,甚至大言不慚地說,她已在那座城市扎下了根,將來我們的孩子也同樣要在那里扎下根。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根。根其實就是自己心里最柔軟的地方,是自己經(jīng)常夢到的地方?,F(xiàn)在,我卻被連根拔起,找不到落腳處。人活一世,其實是可憐的,凄涼的,被這個無序的世界裹挾著前進,就像一粒種子落不到一塊堅實的土地之上,它就無法生根發(fā)芽,就在真正的意義上死了。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后,我還是決定回家鄉(xiāng)投資。你也許認為我在作秀、撒嬌、表演,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真實的感受。我不是個認死理的人,卻偏偏被這件事絆住了,怎么也出不來?!蓖鯊娬Z無倫次地說。

      聽完王強的話,陳放久久沒有言語。

      外面的雨更大了,涼風(fēng)陣陣吹進,陳放不由打了個哆嗦。過了半晌,陳放才問王強:“那你說我是做一名和尚好呢,還是做一名老師更好?”

      “我不知道?!蓖鯊姶?。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大概就是你說的悖論吧。人活在世上,都喜歡折騰,以為越是折騰就越有意義,就越能得到所謂的安全感。也許你的無根之念就像我的虛無之感,它們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在外人看來,我們的腦袋都進水了,只是誰能知道我們內(nèi)心的荒涼與悲憫。生命就像一塊沾滿塵垢的布,這種塵垢叫什么?用佛學(xué)上的話說,就是煩惱障。障就是墻壁,就是擋住我們道路的障礙。煩惱的這一道墻壁將人的生命分成兩個部分,一是污染的部分;一是清凈的部分。

      “我每日在寺院的晚課,都要念《蒙山施食》儀規(guī),開頭的四句話是‘若人欲了之,三世一切佛,應(yīng)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句話的意思是,我們要把握好當(dāng)下的這一念,一切按心圖出發(fā)。既然心圖讓我們各自去選擇生活,我們又怎能違背呢?在我看來,你的無根之念與佛學(xué)上的‘如是安心’是如出一轍的,你說我們還有別的選擇么?”

      吳敏

      最近一段時間,吳敏沒再去找陳放,既然找陳放沒什么實際的作用,就沒去找的必要了。設(shè)身處地,換位思考一下,陳放說的話多多少少還是有道理的,不管他在整個事件中做沒做手腳,但老人無疑不想再失去孫子,因為那畢竟是陳家的血脈。她到鄉(xiāng)下去過幾次,每次陳放的父母都毫不講理,只要說到孩子,臉色就變得陰沉了,看來陳家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孩子的。去法院申請了強制執(zhí)行又怎樣,法院的人有那么多的事,不可能天天為她的事情奔跑吧。在這場官司上,名義上是她贏了,事實上卻是她輸了。吳敏簡直已無計可施,只能面對這些,然后被動地接受這些。看來,事情是急不得的,得慢慢去呈現(xiàn)真相,你越是想得到,就越是不容易得到;你的手抓得越緊,就越是什么也抓不住。吳敏相信孩子遲早會回到自己的身邊,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在很多寂靜的夜晚,吳敏除了想到孩子,還要想到陳放。陳放徹底地把她拋棄,讓她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人生的舞臺上續(xù)演著人生的悲劇。有些夜晚,她睡不著,就要想到與陳放的夫妻生活。每次做愛時,陳放總喜歡開燈,認真地研究她的身體,她頓時就有了快感,身體怎么也控制不住,大聲叫了起來。陳放就趕緊去捂她的嘴,她咬著陳放的手指,不管不顧地叫得更歡。她痛恨自己,簡直就是恬不知恥。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想去醫(yī)院看看。陳放就說有什么病,如果有病,他幫她治好不好。陳放就是如此低俗不堪,如此一個惡俗之人,誰能料到竟然出家做了和尚。這些無法向他人啟齒之事,她又不能說,倘若說出去,還不是自取其辱?她知道自己骨子里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一方面是生理的需要,一方面是內(nèi)心的自責(zé)。它們互相絞殺著,來回沖撞著她的內(nèi)心。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從前,陳放在身邊的時候,她還能與他發(fā)生爭吵,發(fā)生打斗,互相間傷害著,就像一個游戲,他們樂此不疲地玩著,彼此還有某種荒誕的充實感。而當(dāng)他們真的離婚后,她一個人靜了下來,這才覺出了寂寞。

      現(xiàn)在,每天除了上課,吳敏無所事事,下課后,也不想回到家中。她不敢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不敢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房間里到處流淌著一股哀傷的氣息,盈盈地揮之不去。即便回到家中,她也是長久地坐著不動,腦袋里什么都在想,又什么也不想,只任時間如流水般漫過身體。她的心中依然有憤怒與凄涼,憑什么讓她攤上這樣一個男人,鎮(zhèn)街上那么多的女人都過著光鮮體面的生活,唯獨她一次次鬧出笑話來。陳放,你這個天殺的。

      夜間溫暖的空氣一小股一小股地從窗口吹進,春天已深入到了季節(jié)的腹部。房間的某個角落似乎還盤桓著陳放的氣息,被單上也留有他們從前做愛的氣息。萬般無奈下,吳敏只好換了新的床單,努力地把陳放的氣息清除干凈。

      吳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從黑暗中升起的又是陳放從前的氣息,她看到陳放光著圓圓的腦袋朝她笑著。她愣了一下,光著腦袋的陳放還是蠻可愛的,令她也笑了起來。瞬間,她又感到恐慌,不由得問自己,難道自己永遠也走不出陳放的陰影?陳放已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必須從中走出來,走得越遠越好。黑暗的外面不時響起一些聲音,她靜心傾聽著,那些聲音猶如時間奔走在沙漏中,令她的心逐漸變得寧靜。

      風(fēng)耳語般的聲音;房間里的鐘擺聲;流水的霍霍聲;一只貓的叫春聲……它們流動在夜的深處,把夜襯托得愈加靜默。

      自吳敏與陳放離婚后,有不少同事或朋友給她牽線搭橋,意思是她還得重新組織家庭生活,不要永遠陷在陳放的事情里出不來。牽來牽去的,還真碰上了一個。對方在鎮(zhèn)醫(yī)院工作,是剛從另一個鎮(zhèn)調(diào)過來的主任醫(yī)生。第一次見面,一個是醫(yī)生,一個是老師,本沒多少共同語言,沒承想倒也聊得開心,吳敏不想隱瞞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對方。叫張立民的主任醫(yī)生笑了笑,說你的事情我早知道了,為此還特去了西山寺一趟,想看看陳放到底長得什么模樣。吳敏心底有點吃驚,卻不露聲色地問,你的印象如何?張立民說,從面相上看,陳放是適合做和尚的人,面相慈善,亦端正覺行。聽張立民這么說,吳敏的心里頓時陣陣發(fā)涼,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張立民還是給吳敏留下了印象:長胳膊長腿,身材修長,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后的光怎么也看不清,似深藏不露。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相貌說不上輪廓分明,卻也不難看。吳敏想不明白,她怎么又碰到了一個與和尚沾邊的男人,聽張立民的話,似也是個不打誑語的佛徒。吳敏想不明白,這世界上怎么盡是這樣的人,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還是自己出了問題?

      沒想到她的拂袖而去,不但沒讓張立民知難而退,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勇氣。其后張立民三番幾次地給她打電話,約她一起到外面吃個飯、喝杯茶什么的,她拒絕了幾次,怕自己又掉進陷阱里出不來。到時不只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張立民似乎與她較上了勁,非得把她約出不可,變得鍥而不舍了起來。吳敏沒想到張立民會如此固執(zhí),簡直跟陳放出家的固執(zhí)一樣。如果不是張立民說出那句對陳放的評價,吳敏覺得自己會答應(yīng)的。一方面,她想做給陳放看,天底下不是除了陳放這樣的男人,就沒有男人要她;另一方面,她不可能因為陳放耽擱下來,她還得有自己的新生活。對吳敏來說,這是她的世故,也是她的無奈,女人到了這時候,年華漸老,況且又離過婚,她已沒了挑三揀四的權(quán)利。

      對于張立民,吳敏從側(cè)面了解了一下,也是結(jié)過婚的人,但沒有孩子,聽說問題出在他老婆身上。還有一些事情,她沒能打聽到,比如張立民后來為什么離婚了?離婚到底是誰提出的?他還愛他的前妻么?他家中還有什么人?他的前妻現(xiàn)在何處?等等。既然打聽不到,就沒必要再去打聽了,別人的傷痛也是自己的傷痛,何必還要去揭開呢!最重要的是,吳敏不知道張立民為什么喜歡自己。再說陳放在鎮(zhèn)街的寺中做和尚,張立民難道一點也不忌諱么?看來醫(yī)生的腦袋也有不清醒的時候,否則事情該怎么解釋呢?

      吳敏嘆了口氣,問自己還有別的選擇么?對她來說,張立民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選擇。用陳放的話說,此岸就是彼岸,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并不是兩個世界,但在同一個點上。

      下一次,張立民再次打來電話,吳敏毫不猶豫地接聽了,答應(yīng)了邀約。聽得出那頭的張立民很是興奮,說他想立刻就來學(xué)校。吳敏說,還是我去你那里吧。

      等到倆人約好見面的時間,吳敏覺得有意思,張立民像是想圖謀不軌,竟把見面的時間安排在了晚上。張立民解釋了一下,白天大家都忙,都沒時間么,特別是他們做醫(yī)生的,白天更是忙得要命。

      夜來氣清,吳敏的心里像是安穩(wěn)了不少。此刻,一輪圓月正掛在東山,夜空深邃無邊,遠處龐大的山影在月光下顯得柔和而無聲。走著,吳敏竟想起年三十晚上去西山寺找陳放的情形,同樣的路途,但不同的是心境。

      吳敏沒想到,張立民居然早已等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令她的心臟急劇地顫動了一下。張立民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只是隨口答應(yīng)而已呢!

      我這不來了么?讓你久等了。吳敏客氣地說。

      我?guī)状稳卮蚰汶娫?,沒讓你煩吧?你一次次地拒絕我,本以為沒了希望,心里卻鼓勵自己堅持下去,堅持不放棄,沒想到事情還真的峰回路轉(zhuǎn)了。張立民興奮地著說。

      是你的堅持讓我無法拒絕。吳敏說。

      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身不由己了。

      沒那么嚴重吧。

      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不會讓我一直站在大門口跟你這樣說吧。吳敏皺了皺眉頭,朝四下張望了一眼。

      你看,我都昏了頭。張立民說著,閃過身體,彎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晚上醫(yī)院里很安靜,廊道上亮著幾盞燈,與月光交相輝映。在張立民的帶領(lǐng)下,七拐八拐的,吳敏還是沒能記清去他房間的道路。張立民走得慢,不時對吳敏介紹著經(jīng)過的一些科室。不一會兒,倆人就來到了一幢建筑物前,張立民說這是醫(yī)院職工的宿舍,他住在三樓。因為夜晚的原因,吳敏并沒看出這幢建筑物與其他的建筑物有什么不同,基本上都是那種四五層的樓房。張立民的房間很干凈,似乎為了迎接她的到來特意布置了一番。透過敞開的窗口,可以看到夜空的月亮,又圓又亮。吳敏在沙發(fā)上坐下,張立民趕緊倒了一杯水遞上,半天不說一句話。沒想到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張立民回到房間后,反而變得沉默了起來。為了打破沉默,不讓彼此都感到尷尬,吳敏只好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么?

      張立民說,你隨便問吧。

      吳敏便不遮掩,直截了當(dāng)?shù)貑?,能告訴我理由么?

      張立民沒明白,說,什么理由?

      吳敏說,你為什么喜歡我?

      張立民說,我喜歡你的氣質(zhì)。

      吳敏問,我有什么氣質(zhì)?

      張立民說,你有股沉靜的氣質(zhì)。

      吳敏說,你錯了,我沒什么氣質(zhì),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

      張立民說,因為每個人的閱歷、經(jīng)驗、學(xué)識不同,所以對人與對事的感受與看法也就不同,氣質(zhì)也是因人而異,有的人感受不到,有的人卻獨有心得。

      張立民這樣說,吳敏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張立民說,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么?上次你突然離去,我就揣度自己肯定是說錯了什么。

      吳敏說,不,你沒說錯什么,你說得很對,陳放就是一個適合做和尚的人。

      張立民說,吳敏,你真的應(yīng)該從陳放的陰影中走出來,總不可能永遠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中吧。

      吳敏說,我已經(jīng)走出了,要不干嗎來你這里?

      張立民說,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吳敏的心里有些別扭,張立民高興什么呢?是高興她走出了陳放的陰影,還是高興她來到了他這里?

      你看,外面的月色這么美,我們是不是該喝點酒。張立民指著窗外的月亮感嘆地說。

      吳敏愣了一下,根本就沒想到喝酒這件事上,不知張立民為何突然提到喝酒?與陳放生活的時候,陳放從來不無緣無故喝酒,即便喝,也是因為逢年過節(jié)??磥恚寐m應(yīng)張立民了,在這世界上,每個人的個性不同,生活方式也不盡相同,她不能用陳放的那一套來要求張立民。

      張立民說,隨便喝點吧,我這里珍藏了很多紅酒。

      吳敏點了點頭,像是不喝就對不住張立民似的,又想不出那對不起的地方在哪里。

      很快,張立民給她倒了一杯酒,說,你隨意,我先干了。

      喝著酒,吳敏感到身體熱了,臉色也變得紅潤了起來。燈光的映照下,張立民的臉色也同樣變得紅潤。借著酒力,張立民坐到了她身邊,不時說著什么,聲音很低,她一句也沒聽清。這也未免太快了吧,至少得有個過渡,有個心理準(zhǔn)備。張立民以為她是那種隨便的女人,以為她急于把自己重新嫁出去?張立民太直接了,一點也不掩飾,不在乎她的感受。

      吳敏心里忐忑,往旁讓了一下身體,張立民隨即進了一步。她干脆不再讓了,想看看張立民接下來會干什么。她心里說,如果張立民干出什么事來,她得制止,采取恰當(dāng)?shù)拇胧?,或者直起身離開。

      還沒等吳敏想明白,張立民的一只手就環(huán)繞過來,猛地摟住了她的肩。吳敏的肩不由得抖動了一下,想不出是否要繼續(xù)拒絕,身體卻控制不住,她聽到了身體里汩汩的水流聲。吳敏的大腦急速地轉(zhuǎn)動著,她想自己得找出一個拒絕的理由才行。還沒等她找出那個理由,張立民就有了進一步的動作,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進她的胸衣里。她的身體一陣顫抖,腦袋“嗡”一聲,身體倒在了張立民的懷里。她聽到張立民另一只手中的酒杯掉在地面,發(fā)出碎裂的聲響。

      轉(zhuǎn)瞬,張立民的嘴唇壓了上來,把她撲倒在沙發(fā)上。從張立民的嘴里散發(fā)出一股酒精的味道,十分好聞。吳敏有種窒息的感覺,眼睛自覺地閉上,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雙手抱住了張立民的腦袋。

      王強

      看著攤放在桌面上的設(shè)計圖紙,王強的腦袋暈沉沉的,怎么辦?打樁機今天又打了幾米,土層卻依然松軟,古河道仍深不見底。王強害怕繼續(xù)打下去,越往下打,他的心里就越是恐慌,就像松軟的土層一樣落不到實處。省地質(zhì)專家并沒對古河道的深度給出明確的數(shù)據(jù),只是說此地不宜建房,勸他還是趁早收手?,F(xiàn)在看來,陳放的話也當(dāng)不得真,再打下去將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其實,這些天來,不只是他急得睡不著,徐一復(fù)也急得睡不著,每天都要跑來視察一番,也幾次勸說他停工,說是明知不可為的事情,為什么要強迫自己?鎮(zhèn)政府經(jīng)開會研究,決定給他重新劃一塊地給他,在那塊地上他同樣可以開發(fā)自己的樓盤。

      王強沒想到一回來就碰上這樣的怪事,心里很是泄氣??吹贸鲂煲粡?fù)害怕他一轉(zhuǎn)身走了,回了廣東那邊。這幾天,徐一復(fù)不厭其煩地來找他喝酒,邊喝酒邊做他的工作。喝酒的地方在“平湖秋月”,是鎮(zhèn)街上最好的酒樓。

      一入座,徐一復(fù)就解釋說,王老板,我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當(dāng)初我們用推土機平整這塊地的時候,可是花了不少錢,假如知道這情況,豈不是得不償失。

      王強直接說,徐鎮(zhèn)長,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擔(dān)心我回廣東。我之所以回家鄉(xiāng)投資,是有自己想法的,不管怎樣,我這樣一個漂在外面的游子,老了也要葉落歸根么!

      徐一復(fù)說,王老板果然不同于常人,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王強說,盡管損失了一些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么,所以你們不必過于內(nèi)疚。陳放曾對我說,作為一個商人,不要總想著賺錢,也要想著損失一些錢么。

      徐一復(fù)打趣地說,陳放總是能說出一些高深的話來,他根本就是一個不好好念經(jīng)的和尚。

      王強沒想到頭一天還在酒樓與徐一復(fù)商量著重新開發(fā)樓盤等問題,第二天就出了事情。

      徐一復(fù)給王強重新劃的地在鎮(zhèn)東頭,屬船山村的土地。去考察前,王強依照慣例,去了西山寺一趟,想把陳放也請過來,并跟他詳細地談起自己下一步的計劃,意思是錢他也虧了,但那個“鼎湖中泱”的樓盤必須放棄,他既然回來投資了,不想就這么灰溜溜地又回廣東那邊,無論如何,他得做出第一批樓盤。

      聽完他的話,陳放捻著手中的佛珠說,事情當(dāng)然是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見僅供參考。你今天請我,是想讓我重新幫你看風(fēng)水。

      王強說,還請你移步。

      陳放說,這次我就不參與了,改日我再去看看。還記前不久那個雨夜我說的話么?你散出了一些錢,表面上看你是虧了,但其他人的心里平衡了,你的口碑同時也立起來了,說明你是個做事認真的人,為了保質(zhì)保量,哪怕虧掉前期的投資,也要停工,不像其他人讓豬油蒙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黑心錢也敢賺。

      王強說,原來你勸我繼續(xù)打樁還有這層意思,假如你不點破,我是不明白的。只是你今天不去,我心里沒底。

      陳放說,我只能看到眼前之物,地底下的事物我看不透。

      王強知道陳放心中有所顧慮,擔(dān)心自己又一次失手。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說的正是這個道理。鎮(zhèn)街上已有人對陳放議論紛紛,說得邪乎,說那條古河道是鎮(zhèn)街的龍脈,陳放居然沒看出龍脈的氣象,龍脈是不能動的,誰動了都沒好下場。王強不好繼續(xù)難為陳放,假如還發(fā)生什么異事,陳放的鐵口直斷就相當(dāng)于放屁,到時就只能自己找個縫鉆到地底下去了。

      王強因為去請陳放耽擱了一些時間,等他趕到時,看見李書記與徐鎮(zhèn)長及船山村的支書等一行人都到了。不知誰走漏了消息,一會兒,就陸續(xù)有村民趕到了現(xiàn)場,聽說這片稻田將被征用,立即變得激動起來,問為什么要征用?怎么事先連個招呼也不打,說征用就征用?沒了稻田,他們吃什么?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指責(zé)著在場的干部。很快,村民們越聚越多。見此情形,村支書忙把村民們召集到一起,說鎮(zhèn)領(lǐng)導(dǎo)今天也來了,有什么話好好說,不是爭吵就能解決問題的。征用土地肯定是要跟大家商量的,也要給予一定經(jīng)濟補償?shù)?。這是鎮(zhèn)政府的決策,目的是為了振興鎮(zhèn)經(jīng)濟,這里很快就會納入鎮(zhèn)政府的經(jīng)濟圈,你們守著這些稻田就能過上好日子嗎?大家現(xiàn)在聽李書記講話好不好?

      村民沒有理睬村支書,依然吵鬧著。很快,有人認出了王強,說他正是準(zhǔn)備開發(fā)樓盤的大老板,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群體頓時騷動,突然,有人喊道“揍他”,人群立即如潮水般朝王強涌了過來。王強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就陷在潮水的中心,等他想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情時,感覺風(fēng)暴猛地席卷而來,狠狠把他推倒在地。不知誰朝他的身上踢了一腳,接著無數(shù)只腳踢了上來,他躲避著,卻怎么也躲不開,身上落滿了棍棒。他只好抬手緊緊地護住腦袋,避開棍棒的擊打。他不知道村民手中怎么會有棍棒,剛才是他沒看清楚,還是村民們本來就拿了棍棒?他就像砧板上的一塊肉,正任人宰割,毫無反抗之力。四周是各種聲響,尖叫聲、擊打聲、跑動聲、咳嗽聲混在一起,在風(fēng)暴的中心旋轉(zhuǎn)、抽動、飛奔。徐鎮(zhèn)長、李書記在干什么?怎么沒一個人來幫他?盡管王強的心中充滿了各種疑問,但他只能挪動身體朝一側(cè)爬動,竭力避開棍棒的打擊。沒容他再多想,腦袋就被棍棒敲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意識縹緲了起來,使勁地朝一個地方沉,身體的某處也“嘎”地發(fā)出一聲脆響。他抱住腦袋的手松了開來,整個人如一團泥一樣癱軟在地,意識一片模糊……

      半夜時分,王強終于醒了過來。他緩緩地睜開雙眼,立刻看見頭頂亮著白晃晃的燈泡。他掙扎著想坐起,又力不從心,搞不清自己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他聽到耳邊有聲音說,王老板醒過來了。等他緩過神后,才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他的眼睛四下脧動著,發(fā)現(xiàn)周圍全是人,有徐鎮(zhèn)長、李書記、陳放及派出所的警員。這么多的人圍在這里干什么,他很是吃驚,難道自己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很快,有醫(yī)生上前,拿著水杯給他喂水。王強才清楚自己正躺在醫(yī)院里,一個畫面從腦袋里清晰地展現(xiàn)開來,如同磁帶的回放,他的神志逐漸恢復(fù),才想起了今天上午發(fā)生的事情。

      徐鎮(zhèn)長早已走上前來,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說:“王老板,你總算醒了,很是對不起,我對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感到十二分的痛心,這說明我的工作沒做好,如果要怪罪,你就怪我吧,我現(xiàn)在代表鎮(zhèn)政府向你道歉。”

      站在一旁的派出所所長也說:“王老板,打人的歹徒我們已經(jīng)抓住了,這些村民真是無法無天,請放心,我們派出所一定會嚴懲的,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p>

      王強很想說出什么話來,又什么也不想說,只好做了一個手勢。徐鎮(zhèn)長看明白了王強的手勢,忙說:“王老板,那我們就不打擾了,你好好休息吧,事情我都安排妥了,醫(yī)院方面會盡心盡力照顧好你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吩咐一下就可以?!?/p>

      然后,徐鎮(zhèn)長與李書記帶領(lǐng)眾人往外走。這時,王強沙啞著聲音說:“還請覺根法師止步,我有話要對你說。”

      徐鎮(zhèn)長回頭無奈地看了看陳放,一句話也沒說。

      等到外面的腳步遠去后,王強居然從床上坐起身來。陳放很是驚訝,問:“你的身體無礙?”

      王強說:“先別管我的身體,有些事情我想問你。”

      “你有什么事就問吧。”

      “你說我是不是注定有此一劫?”

      “你是問今天的一劫,還是回到鎮(zhèn)街的一劫?”陳放像是沒聽明白。

      “那撇開今天的一劫,說說我回來的一劫吧。”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為什么每次開發(fā)樓盤前,要看風(fēng)水,定位定向?”

      “在廣東那邊流行這些,再說只要看了風(fēng)水,我開發(fā)的樓盤從未死過盤?!?/p>

      “就這么簡單?”

      “也不只是這些,主要是看了風(fēng)水后,我心里有個依靠。就像我之所以回到鎮(zhèn)街,也是因為心靈需要個依靠?!?/p>

      “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遭此一劫,也許是福,若你還在外省,說不定會有更大的禍端,如果你這樣想,就不會覺得此為一劫,而是往生。”

      “你是不是預(yù)知今天會發(fā)生事情,才沒跟我同去現(xiàn)場?”王強說。

      “你高看了我,假如知道今天發(fā)生這樣的事端,我肯定會與你同去。”

      “其實這樣的事對我來說,還是承受得了的。在廣東那邊,有些房地產(chǎn)商的遭遇更慘呢。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腳,事情遲早都要發(fā)生的。早年在生意場上得意,春風(fēng)楊柳,但也時刻保持警惕?,F(xiàn)在只想找個體歇處,體歇了,心才會安靜下來,不會像浮萍,無根隨風(fēng)而漂?!?/p>

      “心安才是體歇處,倘若心安靜不下來,身體就無法停歇?!标惙庞芍缘卣f。

      王強說:“我回來其實是想心靜的,但這世界讓我一刻也靜不下來。比如你人雖在寺中,吃的是素食,想必心也同樣靜不了吧,你以為遠離了人間煙火,以為紛擾的世界與你無關(guān),卻沒想到反而離俗世越來越近吧。在這個甚囂塵上的時代,我們離心靈越來越遠,遠到了虛無的盡頭。記得有哲人說過,一個人最初解決的是自己與物的關(guān)系,然后解決的是自己與人的關(guān)系,最后解決的是自己與心靈的關(guān)系。與物的關(guān)系我可以說是解決了,與人的關(guān)系也處理得滿意,問題是永遠也解決不了自己與心靈的關(guān)系。回到家鄉(xiāng),我雖然不在乎發(fā)財,亦不可否認心有貪欲。我半夜睡不著,干脆爬起床,看外面的月光,越看心里越恐慌,有時覺得丟失了自己,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了。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我卻被錢捆住了。想當(dāng)初,我做夢都想發(fā)財,想過別人沒有的生活,結(jié)果呢?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與當(dāng)初的設(shè)想根本就是背道而馳,我問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得到什么?我的話在你聽來可能感到好笑,卻是我真正要說的,因為我從來也沒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p>

      陳放說:“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深藏不露,我也同樣如此。”

      王強說:“我是不是扯得有點遠?”

      陳放說:“只要你心里痛快,扯遠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p>

      過了半晌,王強說:“不扯這些了,你通知徐鎮(zhèn)長把今天抓的那幾個人放掉吧?!?/p>

      “不用通知,派出所早就把人放了?!标惙判χf。

      徐一復(fù)

      沒想到事情的變化永遠都是出人意料的。假如王強這個財神爺走了,自己又得去沿海招商引資。誰能想到今天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居然就發(fā)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讓他這個鎮(zhèn)長臉上無光。當(dāng)時的場面很是混亂,村民們手中拿著棍棒,憑他們幾個人根本無法阻擋。說實在的,自己當(dāng)時也蒙了頭,被突發(fā)事件弄得目瞪口呆。大概十分鐘后,派出所的許所長帶領(lǐng)警員趕了過來,才平息了事態(tài)的進一步惡化。許所長很憤怒,嘴里罵罵咧咧的,指揮警員舞著警棍把鬧事的幾個人撂倒在地,狠狠地銬了起來。許所長站在那里,指著鬧事的幾個人的鼻子,唾沫亂飛地罵道,你們簡直無法無天,竟敢跟政府作對,怎么現(xiàn)在全慫了,剛才囂張的氣焰哪里去了呢?

      回到派出所,許所長吩咐把這幾個人銬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候發(fā)落。

      在派出所,他與村書記、村長及許所長分析事情發(fā)生的原因。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起突發(fā)性的群體事件,村民的目的無非是想多得些征地費用,從目前給予的征地補償來看,確實低了。針對這個問題,鎮(zhèn)黨委李書記鐵青著臉說,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補救還來得及,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千萬不能讓事態(tài)擴大化,以免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經(jīng)過開會商討后,李書記現(xiàn)場作了一番部署,意思是盡量滿足村民的要求,加大征地費用的補償,想盡一切辦法維穩(wěn),不能再出任何紕漏,不然拿村委會主要成員問責(zé)。最后,李書記語重心長地說,今天發(fā)生的事足以說明我們的工作人員多有失職之處,工作方法不對,工作能力較差,長此下去,怎么與人民群眾和諧相處?我們必須檢討自己,反省自己,以便適應(yīng)新的形勢新的要求。

      會議結(jié)束,回到家中,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徐一復(fù)躡足走進客廳,不發(fā)一點響聲,以免驚動妻子,摸黑倒了一杯涼水,灌進肚里,坐了些時間。很快,就坐不住了,又躡足走了出去。左思右想,實在沒什么地方可去,決定去西山寺找陳放。經(jīng)此一劫,說不定王強會打退堂鼓,眼下只有去找陳放做王強的工作了??吹贸?,陳放成了王強的依賴與主心骨,對陳放的話,王強是言聽計從。徐一復(fù)很是不明白,王強為什么要聽陳放的,難道陳放抓住了王強什么把柄?倆人之間似有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又似在作某種妥協(xié)。王強與陳放這種相互的依存關(guān)系,令徐一復(fù)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是身家過億的大老板,一個是不名一文的和尚。前些日子,他想看陳放的笑話,沒承想陳放真的連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放棄了,一心一意地念經(jīng)、禮佛。聽說陳放的前妻吳敏跟鎮(zhèn)醫(yī)院的張立民走到了一起,倆人現(xiàn)在是琴瑟和鳴,雙宿雙飛了,這也怪不得人家吳敏,畢竟年紀還不大,得給后半生找個依靠吧。這些發(fā)生在鎮(zhèn)街上的風(fēng)月故事,徐一復(fù)當(dāng)然沒什么興趣,關(guān)鍵是吳敏是陳放的前妻,所以他還是較為關(guān)注的。

      走在去西山寺的路上,想著發(fā)生在陳放身上的事情,徐一復(fù)覺得饒有意趣。

      進得寺來,剛踏入客堂,徐一復(fù)的腳便邁不動,整個人駭住了,他看見陳放早早就在等候在那里??吞美锏墓饩€半明半昧,陳放的臉浸在其中,十分嚇人。

      徐一復(fù)抖動著聲音說:“法師,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么晚了,沒叨擾你吧?!?/p>

      “我已經(jīng)煮好了茶,就等著你來品,我們坐下說吧。”陳放答非所問地說,隨手推過一把竹椅。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徐一復(fù)有些固執(zhí)。

      “答與不答都不重要,施主不必過于執(zhí)著?!标惙爬事曅χf。

      陳放的笑聲驚動了寺外樹巢中的鳥,傳來一片撲棱棱的飛動聲。空氣一陣抖動,復(fù)歸于平靜。

      “法師,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寺中找你么?”徐一復(fù)不再糾纏剛才的問題。

      “知道,施主是為王強的事情來的?!标惙耪f著把沏好的茶遞了上來。

      徐一復(fù)伸手去接,手臂一顫,差點沒能接住,他讓陳放的話嚇住了?!澳阍趺粗牢沂菫橥鯊姷氖虑槎鴣??”徐一復(fù)吃驚地問。

      “王強告訴我,你今晚會來找我的。”

      徐一復(fù)不記得自己是否跟王強說過這話。仔細想了想,徐一復(fù)發(fā)現(xiàn)王強醒過來后,與自己根本就沒說上幾句話,看來陳放在打誑語。

      “我想讓你勸說王老板,讓他不要這樣急著回廣東?!毙煲粡?fù)有話直說,不再與陳放兜圈子。

      “你盡管放心,王強的事情好辦,我來應(yīng)對。剩下的事情還請鎮(zhèn)政府安排好,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陳放說著,喝了一口茶。

      徐一復(fù)說:“對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我深感抱歉,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p>

      “事情其實很小,但在王強的心里卻很大。若換成其他人,可能就過去了,哪知王強偏偏認為是他人生中的一劫。”

      “只要是生意場上的人,碰到這樣的事,心里都不好受的。特別是對王老板而言,更是如此。前些日子他本來就損失了不少錢,今天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揍,換作任何人可能都受不了?!?/p>

      “施主放心,等王強恢復(fù)過來后,他會重整河山待后生的?!?/p>

      “法師,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我就此告辭?!毙煲粡?fù)邊說邊轉(zhuǎn)身朝外走,覺得該說的都說了,沒必要還待在寺中。

      “我就不送了,還請施主好走。”陳放并不挽留,在身后喊道。

      走出寺院,徐一復(fù)有點疑惑,自己來寺中干什么?這么片刻工夫,僅為了與陳放說幾句話么?他就像一名過客,也許所有的人都是過客,王強是一名過客,陳放也是一名過客,沒有什么區(qū)別。他還本想與陳放談些什么,談?wù)劮?,或者談?wù)劧U,卻突然間興趣全無。

      走著,徐一復(fù)回轉(zhuǎn)腦袋,朝西山寺的方向望了一眼。整個人頓時佇立不動,在他視野的盡頭,西山寺的上空透出一股奇異之光,澄澈柔和,呈狹長的一道,就像天堂的入口。徐一復(fù)很是疑惑,揉了揉眼,沒想到睜開時,看到的還是這種情形。正是半夜時分,夜空灰白,那道光卻鮮亮奪目,密匝匝的光線懸掛其上,如布幔一般垂下。徐一復(fù)覺得有必要近前去看看,一陣夜風(fēng)襲來,紛亂的影子在光線中凌空亂舞,他的身體猛地發(fā)緊,眼睛酸脹,眼前的景象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是眼睛發(fā)花,才導(dǎo)致看到了這一奇異現(xiàn)象吧,徐一復(fù)不甘心地問自己。

      陳放

      近段時間,王強很少跑西山寺,吳敏也不來鬧了,倒是徐一復(fù)來得多。徐一復(fù)每次來,喝茶的間隙,欲言又止。陳放看著徐一復(fù)的嘴唇,期待他說出什么,但每次都落空了。陳放不急,徐一復(fù)總有忍不住的時候,該說的遲早都會說出來。

      夜晚。燈昏,茶熱,在爐子上滋滋冒氣,陳放重新續(xù)上水,對徐一復(fù)說:“這是夏茶,一個香客送來的,蠻好喝的?!?/p>

      徐一復(fù)輕啜幾口,說:“果真是好茶,需慢慢品。”

      陳放說:“這些日子若不是你來得勤,都不知該如何打發(fā)這些寂寞。”

      徐一復(fù)笑著說:“法師,你也怕寂寞?做和尚的還有寂寞可言么?”

      陳放說:“做和尚的同樣有寂寞,在外人看來,和尚過的是清心寡欲的生活,其實在這個時代,和尚也是靜不下心的。”

      陳放與徐一復(fù)胡亂地聊著,水續(xù)了又續(xù),茶葉換了幾次。徐一復(fù)不時用手機回幾個短信,后來干脆關(guān)了機。接下來,徐一復(fù)談到了王強,說:“王強的工程進展順利,真是好事多磨?,F(xiàn)在事情總算搞定了,聽說王強正在動員他妻子回來,他已在江洲市購好了一套房產(chǎn)?!?/p>

      陳放說:“王強是走不遠的人,這就叫‘守一不移’,他的心在故鄉(xiāng)。”

      徐一復(fù)說:“法師,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向你請教?!?/p>

      “請教談不上,有什么事請講吧?!?/p>

      “大自然雖然桃李不言,但四季更迭,天地萬物循環(huán)往復(fù)無限,這樣看來,桃李也是要與春天商量顏色的。我來你這里坐,好像并不受歡迎。”

      “施主掛礙了,眾生都一樣,沒什么歡迎不歡迎的。施主的話令我不由高看幾眼,原來施主是深藏不露啊!記得前住持跟我說過,眾生修的都是人間佛法。如果你來做住持,應(yīng)該比我做得好。”

      “法師,多有得罪,是我多慮了。”

      “施主能說出這么高深的見解,倒是我要請教了。”

      “法師,你別向我請教了,我這就走,下次再來聊天吧。與法師聊天,自不比與尋常人,很有意思的?!毙煲粡?fù)趕緊推辭。

      陳放又倒了一次水,做了一個挽留的動作說:“再坐一會兒吧,怎么急著要走?我們可以談?wù)劮?,或者其他什么的,說不定你可以給我更多的啟示,我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寺,還是很寂寞的?!?/p>

      徐一復(fù)笑著說:“改日吧,以后我肯定會常來你這里坐的。白天我的心雜念叢生,怎么也無法安定,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只有晚上到了你這里,我的心才能安靜下來,差不多是心如止水。我喜歡到你這里來放松放松,似乎精神與肉體都能獲得重生?!?/p>

      “有緣即住無緣去,一任清風(fēng)送白云。施主若喜歡來寺中小坐,我肯定歡迎?!?/p>

      徐一復(fù)告辭,每次都這樣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只留下陳放一人,坐在那里,爐子上的水依然在吱吱地叫著。

      節(jié)氣已到了夏至,天氣越來越熱。夜間桉風(fēng)拂動,涼意陣陣。寺的四周密植桉樹,因此少了蚊蟲的肆虐。陳放起身熄滅爐火,給自己添了一次水。剛才徐一復(fù)的來訪,耽誤了不少時間,功課也沒做,只能現(xiàn)在補上。

      寺外蟲聲唧唧,屋頂露水湯湯。陳放捻著手中的佛珠,聽著桉風(fēng)拂過的鐘聲,細碎,卻很干凈,干凈得一塵不染。這一刻,世界都是靜空的,他心里升起一種奇異之感,仿佛整個身體也靜空了,靈魂正脫離軀體緩緩地浮在夜空中。他的內(nèi)心終于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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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秋(2019年14期)2019-10-23 02: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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