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宋小詞絕非小說天才,全憑對文學的癡愛步入寫作行列。在因《開屏》而廣為人知之前,這位湖北青年作家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不斷“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她也曾像多數(shù)“80后”寫作者一樣,流連于青春校園題材,而后才轉(zhuǎn)向純文學寫作。無論是家族和個人歷史的講述,還是隱忍者與時代的真情告白,她筆下的故事總是有聲有色,令人著迷。盡管故事也有瑕疵和硬傷,但其小說對時代情緒的捕獲,對世道人心的勘探皆顯示出不凡的功力。這些無疑都讓人對這位年輕的作者抱以期待。
一
長篇小說《所有的夢想都開花》便是那部烙上“青春文學”印跡的作品,在此我們依稀可以看到作者生活的影子。對于宋小詞來說,這部小說更像是一次“告別青春”的祭奠。無論是小說曾經(jīng)的題目《人生在世如春夢》、《我們的青春我們疼》,還是之后改成的現(xiàn)名,這些令人感到一些流俗之氣的標題已然表明了小說的情趣所在,盡管其間彌漫的青春氣息以及所展現(xiàn)的才情依然令人矚目。小說中,作者大張旗鼓地談論飛揚的青春與理想,成長如蛻的苦痛,當然也免不了飽含愛情的憂傷。凡此種種,皆讓人將其視作宋小詞版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同宿舍的四名大學女生從校園到社會,打打鬧鬧,一路走過;從無憂無愁的大學時光,到畢業(yè)際的擇業(yè)、奮斗,以及戀愛和婚姻,各自迥異卻同樣令人唏噓的命運鋪展開來,連同這個時代的情緒與風潮都在紙間演繹,情到深處無不令人動容。
在此,故事中人皆有著不為人知的艱辛,承受著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年輕人承受的一切。故事的情節(jié)起伏跌宕,人物的命運也百轉(zhuǎn)千回,其間不乏通俗言情劇交代人物命運轉(zhuǎn)折的常見敘事手法,也雜糅了社會見聞里流行的諸多故事元素,甚至用到了“女主悲情”、“男主絕癥”等情感劇里泛濫的“狗血”橋段。這些地方使小說流于淺俗,讓人以為作者似乎迷戀離奇故事的編織,而失之人物情感的自然流露。當然,考慮到這部小說只是作者自我情緒的抒發(fā),實乃一位未曾以文學為業(yè)的寫作者閑暇時的消遣之作,一次興之所至的任性而為,因而也不必對這部作品中的通俗氣息太過苛刻。
同樣是長篇作品,《聲聲慢》的風格便與《所有的夢想都開花》大異其趣。如果說《所有的夢想都開花》雖摻雜了一些個人經(jīng)驗,但總體上還是對他人形象的描摹,一種言情劇式的故事編織與經(jīng)營;那么《聲聲慢》則是一次自我世界的敞開,面向個人以及家族記憶的探尋,情感也更為自然真摯?,F(xiàn)在看來,從《所有的夢想都開花》到《聲聲慢》,可以看到宋小詞從“青春書寫”到“家族敘事”的轉(zhuǎn)型,這也是從商業(yè)化寫作向純文學寫作的自覺靠攏,或者說從故事的傳奇化到個人心跡坦誠抒發(fā)的變遷。正如評論所言,《聲聲慢》恰是“一部非凡而精彩的家族史”,盡管小說只是一些“個人化”、“片段化的生存體驗與感悟”,并沒有貫穿故事的中心情節(jié),卻依然流暢可讀;而它自然清新的風格,也自有溫暖人心的力量。小說通過“我”的視角,展示奶奶傳奇的一生,進而凸顯錯綜復雜的家族圖譜,也打撈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民間秘史。這既是一次個人記憶和家族歷史的“真實”袒露,也是對奶奶、母親等女性形象的非凡虛構(gòu);而更為重要的是,宋小詞通過個人和家族記憶的書寫而得以切入歷史,這里有一代人的堅守,更有對歷史暴力的痛惜,這對于“80后”的寫作者來說,當然是彌足珍貴的經(jīng)驗。
除了《聲聲慢》,同樣將個人靈魂袒露出來的還有那篇《天使的顏色》。從一般意義上說,這個作品講述的是一個女兒幫助父親抗癌的故事,張揚的不僅是親情,還有“對生命的尊重”,以及一種精神立場的堅守。然而,或許沒有多少人知道,小說中南音及其父親的遭遇,與現(xiàn)實中宋小詞本人的生活經(jīng)歷其實是高度吻合的,因而小說寫的就是她自己。這種刻骨銘心的生死體驗,使得作品具有了別樣的意義;而其所蘊含的真摯情感,正是對天堂里的父親的緬懷與紀念。帶著這樣的理解重新閱讀這篇看似平淡的小說,無疑會有更多的領悟與感動。
二
宋小詞的小說飽含著濃郁的市井氣息,氤氳著一種被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所圍困的煙火氣,她筆下的人物似乎總在為金錢發(fā)愁、摳摳搜搜地過日子,永遠在雞零狗碎的生活面前不知所措?!短焓沟念伾防锏哪弦裘鎸ι砘冀^癥的父親,錢便成了一個莫大的問題,而《滾滾向前》、《錚錚鐵骨》等作品也都在不斷地渲染生活的艱辛。
或許是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使然,宋小詞一直對新時代的軍人有著別樣的感情,這一點在她的作品中也有明顯的體現(xiàn)?!稘L滾向前》與《錚錚鐵骨》(《山花》2012年第3期)兩篇小說反映的都是部隊的故事。二者風格不同、形態(tài)各異,但都以飽滿的熱忱對新時代軍人的形象進行了禮贊?!稘L滾向前》一開始便是夫妻兩人為錢爭吵的場景,極為觸目地讓人想到了20世紀80年代新寫實小說的風格與主題。當然,小說也拼接了一些新的社會元素,時代的氣息極為濃郁。當今之時,房價的壓力與沉重的生活負擔,早已讓中產(chǎn)階層的生活日漸困頓。而小說驚人的地方在于,拜沉重的生活所賜,故事里的楊依依和文雅,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大學生,雖為軍嫂,也逃脫不了擺地攤的命運;而她們的丈夫,那些威武雄壯的軍人們,則每天都在忙著做兼職,幫人照相賺外快。這不禁讓人看到了時代的一些真相:生活的沉重壓力,不僅令普通人難以喘息,甚至連衣食無憂的軍人也無法幸免。在此,神秘的部隊生活在瞬間被“祛魅”,原來這里也和市井一般:那些正在物色對象的年輕士兵,其實也是精明勢利的戀愛專家:不是女神把“屌絲”當“備胎”,就是富二代腳踏兩條船,玩弄“女神”。原本肅穆的軍隊生活,其嚴肅面就這樣被無情消解。但是即便如此,這也不是一篇暴露真相、進而實施社會批判的小說。與此相反,小說恰以別樣的方式,對軍嫂在困頓的生活中默默堅守、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改善生存處境致以高度的敬意。盡管故事的主人公楊依依最后從文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都是被生活磨礪出的精明像,那種精明里透著庸俗的市井氣”,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面對生活的殘酷,在沉重的壓力下進行無言的抗爭,才是最為寶貴的精神財富。小說的價值遠遠談不上高尚,但卻是這個時代最為堅韌的世俗精神。
同樣,《錚錚鐵骨》表面上也是寫軍隊的腐敗,比如寫征兵過程中的金錢交易問題;可再深入下去,以為小說要觸及到更為敏感的領域時,作者卻巧妙地虛晃一槍,開始不動聲色地謳歌部隊,寫軍隊干部在理應腐敗時刻的正義凜然,這當然算得上是一次聲勢浩大的禮贊了。這種寫法當然有些討巧,但好在宋小詞的筆墨真誠而坦蕩,她將一般意義上的“謳歌體”寫得生趣盎然,尤其是趙德茂這個“比卵子”人物,雖有其世俗的一面,但也有軍人應有的節(jié)操。這樣看來,人物的形象并沒有一味地拔高,反而顯得飽含煙火氣息?;仡^再看看小說里的黃虎子,他當兵的理想顯然與英雄主義情結(jié)的關(guān)聯(lián)極為稀薄,更多是出于世俗的一般愿望,直接指向的是農(nóng)村少年的出路和生計問題,但他為了實現(xiàn)理想,身體層面爆發(fā)出的力量卻引人驚嘆。他終究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用自己的行動打動并征服了對手,從而成就了一個令人動容的勵志故事。這不是依據(jù)世俗的愿望所能解釋的,因為世俗中自有一種精神的力量值得稱道。
三
在宋小詞的小說里,主人公的隱忍似乎成了一種習慣,這便正像她一篇小說的標題所昭示的,人生很多時候,只能“以呢喃的方式吶喊”。為此,抒發(fā)一些漫無邊際的“吐槽”和聊勝于無的抗議,雖未免“犬儒”,卻是頗為無奈的舉動。
《路遙遙的心事》與《開屏》都講述的是隱忍的故事,尤其是前者,驚人地對婚姻中所包含的家族之間微妙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進行了審視,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家庭、婚姻的溫情脈脈的面紗,進而呈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算計。小說中心事重重的路遙遙,因為自己難以啟齒的暗疾,讓人抓住了把柄,因而盡管她出身富貴,也不得不因這一暗疾而顏面掃地,由此婚姻關(guān)系中原本強勢的地位蕩然無存。形勢的變化使得權(quán)力關(guān)系發(fā)生戲劇性的逆轉(zhuǎn),而親家之間也由此呈現(xiàn)出微妙而緊張的氣氛。小說的妙處在于由此及彼,展現(xiàn)了兩位隱忍者的故事:一方面是可憐的路遙遙因飽受歧視而不得不備受煎熬,另一方面是她的嫂子也先行承受著相似的遭遇。嫂子本是鎮(zhèn)長的女兒,嫁入尋常人家,后者本應“受寵若驚”才是。然而很快,不堪的往事與真相便暴露了出來,再加之有權(quán)勢的父親暴病而亡,趾高氣揚的嫂子也變得忍氣吞聲。她們都因為家庭關(guān)系的變化而使得婚姻中的地位迅速滑落,進而出現(xiàn)嚴重的心理扭曲,用小說的話說,“她們都在婚姻里活成了怨婦”。
在此,婚姻的性質(zhì)似乎早已發(fā)生蛻變,變成家庭之間基于利害關(guān)系而達成的臨時契約與合作態(tài)勢,人情臉面薄如紙張,只有冷漠與算計,而毫無溫情可言。當然,小說至此還沒結(jié)束,它驚人的逆轉(zhuǎn)發(fā)生在故事的最后,情節(jié)的跌宕令人拍手稱快:路遙遙的暗疾原來只是一場虛驚,她的成功懷孕終究讓自己平添底氣,于是隱忍者開始了復仇式的發(fā)泄,妄圖以此找回早已失去的心理平衡。這個多少具有諷刺性的荒謬結(jié)局,也將生活的真相殘酷地暴露在讀者面前:生活本來就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所有的人都戴著面具,綿里藏針地笑著。面對這個世界,雙目炯炯地看著只能使自己受罪,而貌合神離地隱忍下去反而顯得簡單。要不要捅穿這個流膿的包,將這個包裹著的腐臭給徹底擠出來?這是宋小詞在小說中提出的問題,但她其實已經(jīng)對此做出了很好的解答。
相對于《路遙遙的心事》,《開屏》中的隱忍則更加沉重,所彰顯的時代真相也更令人揪心。用評論家的話來說,《開屏》是一篇“直擊社會潰敗的世道人心”的作品。這個作品不禁讓人想起《蝸居》和《甄嬛傳》,這個時代有著太多這樣的故事。小說講述了來自農(nóng)村窮門小戶家的姑娘秦玉朵在都市生活中的坎坷遭遇,她千方百計嫁入豪門,受盡氣辱,顏面無存,但為了優(yōu)越的生活她甘愿隱忍,不擇手段地解決生活、家庭、職場的多重困境,最后又歸于失敗的故事。坦率地說,故事里的秦玉朵其實就是我們常說的無依無靠的“屌絲”女,她沒有烜赫的家族和靠山,沒有過硬的關(guān)系和背景,卻偏要在這勢利的社會打拼,妄圖獲得人人熱求的金錢和地位,這就不得不犧牲體面與尊嚴了。就像她自己所感概的,“自己只能是無骨的藤蘿,得時刻伸出觸須去依附去抓緊”。于是,“失節(jié)事小,餓死事大”,“生活如強奸,如果反抗不了,就享受吧”等流俗的格言,均成了她新的價值觀。她為了生存,確切地說是為了活得更好,選擇像甄嬛一樣,做一個心機深邃、不擇手段的“腹黑女”,殫精竭慮地周旋于母親、丈夫、婆婆,以及單位領導之間,最后卻歸于失敗。小說一次次將秦玉朵不幸遭遇的原因歸咎于整個社會,“這個稀爛的社會既然要把勞動人民分成三六九等,是人就得往高處掙”,或者,這壓根就是“一個充滿很多骯臟分泌物的世界,體面與尊嚴喪失殆盡的世界”。因而《開屏》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為生存而斗爭的艱辛與酸楚”,也讓我們“看到了社會的巨大鴻溝所帶來的情感與精神創(chuàng)傷”。
應該說,秦玉朵最后的失敗,可以看作“屌絲”“逆襲”不成而被打回原形的故事。她的“腹黑”和不擇手段,恰是近年來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的征兆。一方面,社會體制有著巨大的問題,階層固化,“富二代”、“官二代”掌控一切,個人奮斗者難有容身之地;另一方面,在這個欲望化的時代,每個人都在追求財富欲望金錢地位,而從不反思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就像一位論者在一篇批評《甄嬛傳》的文章中所說的,“值得追問的不是屌絲如何逆襲,而是為何只有‘逆襲、只有在‘聚光燈下才意味著一種幸福和成功,做一個不會創(chuàng)造‘奇跡的普通人就只能意味著一種人生的失敗呢?在這個意義上,要緊的不是給年輕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機會參與‘逆襲和宮斗,而是重新思考生命的價值、人生的意義這些最為基本和樸素的問題?!蓖瑯拥膯⑹疽彩乔赜穸涞墓适聨Ыo我們的。因為可喜的是,似乎是為了彰顯“正能量”,小說最后,絕望的秦玉朵一下子生出虛妄之感,“她忽然覺得這用金錢堆砌起來的繁華和燦爛是如此的邪惡和骯臟,如同真菌孢子一樣大肆培養(yǎng)人的貪婪之心,是脅迫和摧毀人的一種手段。她奇怪以前竟沒有這樣的警覺”。此時秦玉朵的幡然悔悟多少有些突兀和矯情,但卻是對這個物欲沉迷的社會的振聾發(fā)聵的抗議之音。她終究開始重新思考生命的價值、人生的意義這些最為基本和樸素的問題,就像小說所說的,“人不能跟衣服當奴隸”,這或許便是原題“錦衣行”的意義所在。而魯迅先生有句名言,孔雀開屏很好看,但是到了背面看,就只剩屁眼了;隱喻華美背后的滿目瘡痍,這或許也是“開屏”的意義所指。因而這個小說注定帶給人們長久的思索。
四
宋小詞的故事總是頑強地講述現(xiàn)實的冷峻與鄉(xiāng)村的荒蕪,有時甚至將題材的功能意義發(fā)揮到極致?!堆杞?jīng)》便鎖定弱智者這一鄉(xiāng)村的特殊群體,講述他們悲苦的命運;在某種意義上,這篇小說似有以“弱勢者文學”的方式實踐其題材勝利的打算。好在這個故事終究寫得興味盎然、氣韻悠長,讀起來也是力道十足、撼人心魄。這個作品讓人想起陳應松的《送火神》,在那篇小說里,作為“無名之人”的“大系哥”,一個熱衷放火的“弱智少年”,一個無所顧忌的“麻煩制造者”,猶如摧毀一切的“火神”,用他的怪誕與瘋狂給整個村子造成了威脅;為了圍剿這個令人心悸的“神魔”,原本善良的村民達成了“骯臟的默契”,最后合謀將其虐殺?!堆杞?jīng)》同樣關(guān)注鄉(xiāng)村弱智者的命運。無論是淪為生育工具的翠兒,還是受人歧視的六兒、左勝、何旺子,都被視為低人一等的生物、一個純粹的“物件”,乃至死不足惜的草芥。為了表明作者的態(tài)度,小說中二元對立的態(tài)勢清晰可見:弱智者的世界單純而善良,而健全人的世界則污穢不堪,以至讓人感慨,“地骯臟了,沒得救了”。
深入小說肌理或可發(fā)現(xiàn),為了表明一種道德的正確,作者急不可耐地顯示小說的隱喻意義和關(guān)切情懷,甚至為了達成這種浪漫的情愫、彰顯神性的光輝,連習慣意義上招搖撞騙、裝神弄鬼的“道術(shù)”,也在小說里實踐著非凡的敘事功能。正像小說所說的,“對于生和死,師傅都很淡然。他說,生,生不息,死,死不絕,生不為之喜,死不為之悲,就是道”。這當然不是智者虔誠而通透的人生總結(jié),而毋寧說只是一種順手的挪用,乃至一種信口開河的職業(yè)套語,但正是這樣的言辭,頗為反諷且極富批判意味地指出了故事當事人悲苦的命運。作為一群“多余之人”,生不可喜,死不足惜,這便是他們的命道。當然,小說也決非扼腕嘆息的悼詞,而是要希求這悲苦世界的一抹亮光,盡管這種亮光只能在想象中呈現(xiàn):“天上一顆星,地上就一個人。這些人生前活著時沒有多少亮,不能死后也沒有亮,所以就要送燈亮?!痹谶@個意義上,“血盆經(jīng)”這個超度亡魂的經(jīng)文,便是為他們唱響的。而作者拳拳的悲憫之心,也讓人重新思索文學的意義所在:文學其實就是用來超度亡魂的,讓那些被漠視被摧殘的靈魂得到安息。
盡管《血盆經(jīng)》可能只是一篇因題材取勝的作品,但作者提出的問題終究引人深思。當這個世界無數(shù)的人們都在為動物的權(quán)利搖旗吶喊時,他們也許忘了,這里還有千千萬萬的“傻子”、“瘋子”和“弱智者”,這些“異類”的人們同樣作為人的形象生存在我們的周圍。他們才是真正的弱者,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關(guān)注的對象。為弱勢群體書寫正義,為了一切弱者的反抗,這不就是文學的真諦嗎?在這個憂傷的年代,在這鄉(xiāng)村與底層的普通人都難得關(guān)愛的今天,企求善良的人們將他們自私的憐憫施舍給更為弱勢的“弱智群體”、“瘋癲之人”,這種書寫行為本身或許是奢侈的,但卻是不折不扣的“最低限度的道德”,宋小詞的《血盆經(jīng)》便在實踐著這種道德。
當然在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時候,宋小詞也不乏一些稚嫩的試筆之作,比如那篇《做業(yè)務》,一開篇就以“服務員離奇死去,女記者調(diào)查真相”為噱頭,顯示出十足的通俗懸疑劇風格。這種類似探案的敘事結(jié)構(gòu)當然具有引人入勝的功能,小說所展現(xiàn)的核心事件雖然離奇,但用女色搭建的官場腐敗場所多少還是令讀者感覺熟悉,因而細究主人公焦素素的驚人發(fā)現(xiàn),其實并沒有太多令人意外的地方。甚至連同她的態(tài)度,是新聞敲詐還是匡扶正義,面對這個時代留給記者這個職業(yè)的最后疑問,小說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態(tài)度上的猶疑與掙扎。故事中漂亮的女記者雖然逃不出“潛規(guī)則”的命運,但最后還是拼盡全力揭示真相,也算是對人物及其文本正義的執(zhí)守。故事最后完滿地結(jié)束,但小說卻遠遠談不上完美。這里充斥著太多對“時代真相”的“想象性描述”,偏重于故事的編織,而情感的體認卻稀薄乏力。就像作者自己所說的,“現(xiàn)實生活永遠比想象要荒唐,無論多寫實的寫實始終代替不了龐大又無恥的生活本身。所以寫作者要具備提煉生活的能力。要選擇符合邏輯和最有說服力的情節(jié)來塑造人物”,就此而言,《做業(yè)務》盡管顯示了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勇氣、由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向社會現(xiàn)實的嚴峻事件切入的決心,但其寫作依然具有極大的改善空間。
五
就像人們所說的,在市民社會,任何偉大歷史事業(yè)的締造者最終都淪為個人奮斗的凡夫俗子,在這些英雄那里尋找發(fā)財成功經(jīng),尋找造作的落淚點,尋找飄渺的歷史感。宋小詞的小說也逃脫不開這樣的命運,這些故事有時候看起來是如此瑣碎、平庸,乃至世俗,屢屢讓人想起盧卡奇在《敘述與描寫》中所說的“真實細節(jié)的肥大癥”。然而,這也許正是資本全球化時代“分工意義上的作家”所能創(chuàng)作出的最好的作品。在這據(jù)說歷史已經(jīng)終結(jié)的時代,“歷史化”的敘事形式已然抵達極限,“生活流”成為最為誘人的“靚麗風景”。然而問題在于,作家們敢不敢想象另外一種可能的生活,從而在這個時代的觀察者之外,增添幾許歷史參與的信心。
當然,宋小詞也有自己的困惑:“我是個低產(chǎn)作者,導致低產(chǎn)的原因是因為懶惰和迷茫。我在寫東西的時候?qū)懼鴮懼蜁蟹N迷茫感,我常常困惑小說應該怎么寫,什么樣的小說是好小說,小說到底是要像刀一樣給沉重的現(xiàn)實捅刀子還是要像線一樣將殘酷縫合給人以美好的慰藉?!笔潜┞哆€是縫合,這確實是一個頗為尖銳的問題。為此,她在《開屏》和《做業(yè)務》的結(jié)尾都不惜用了“曲筆”,事情超越了流行的價值,而朝“好”的方面發(fā)展。這樣的“曲筆”究竟意義何在,是在某種程度上超越“真實細節(jié)的肥大癥”,而顯示出重拾總體性寫作的驚人勇氣,還是矯揉造作地彰顯虛無縹緲的“正能量”?或許二者都不是,暴露之余的縫合,才是誠摯而聰明的作家的當然之選。然而問題在于,為何只有暴露與縫合這兩種選項?小說面向現(xiàn)實求解,理應有更為博大的情懷與野心。除此,小說寫作也是一項需不斷經(jīng)營、磨礪的手藝活,需要情感和體溫,更需要從容與耐心,急于求成反而欲速不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