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遠(yuǎn)航
(湖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上黨記》是山西最早的地方志書。上黨郡,秦置,漢末治壺關(guān),即今山西長治。隋唐諸志不著錄《上黨記》。由于年代久遠(yuǎn),此書早已亡佚,其內(nèi)容只散見于類書、雜史、前人注釋等古籍中。零圭斷璧,彌足珍貴。古籍征引此書,又或作《上黨郡記》。鄭德坤《水經(jīng)注引書考》卷二《史部》:“記文引于《水經(jīng)注》外,《續(xù)漢·郡國志》注,《元和郡縣志·河?xùn)|道》,《史記·趙世家集解書鈔》九十八,《初學(xué)記》八并引作《上黨記》,然《白帖》、《御覽》五百六十又引作《上黨郡記》(他處仍作《上黨記》)。”[1]88《上黨記》撰者不詳。《山西通志·凡例》稱“程機(jī)《上黨記》”。[2]2鄭德坤《水經(jīng)注引書考》卷二《史部》也稱“《上黨記》,程機(jī)等撰”[1]88。但按《十六國春秋》、《通志》等所載,程機(jī)所撰名為《上黨國記》,為后趙石勒稱王以后的頌功之作,與現(xiàn)存《上黨記》佚文內(nèi)容不合,故程機(jī)所作《上黨國記》似乎并非《上黨記》。
現(xiàn)已知最早征引《上黨記》的作品是南朝宋裴骃的《史記集解》。《史記集解》四十三《趙世家》“趙遂發(fā)兵取上黨”句,裴骃集解引:
《上黨記》云:馮亭冢在壺關(guān)城西五里。[3]1826
裴骃,字龍駒,乃裴松之之子,河?xùn)|聞喜(今山西聞喜)人。繼承家學(xué),博覽宏識,亦以注史著稱于世。其所引《上黨記》也算得上是鄉(xiāng)土文獻(xiàn)。如此看來,《上黨記》之成書必然早于劉宋。
又,《后漢書·郡國志》“上黨郡”條,有梁剡令劉昭補(bǔ)注:
《上黨記》曰:潞,濁漳也??h城臨潞。晉荀林父伐曲梁,在城西十里,今名石梁。又東北八十里有黎城,臨壺口關(guān)。至建安十一年,從洶河口鑿入潞河,名泉州梁,以通于海。[4]3523
這段文字中有“建安十一年”年號,則可見《上黨記》的成書時代的上限不會超過三國。所以,《上黨記》大約是魏晉時人所撰。又按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十九河?xùn)|道潞州六上黨縣:
《上黨記》曰:曹公之圍壺關(guān),起土山于城西北角,穿地道于城西內(nèi),筑界城以遮之。[5]343
此文敘曹操建安十一年征高干之事,而稱曹操為“曹公”,可見《上黨記》撰者或即魏人。
除了南朝宋裴骃的《史記集解》、南朝梁劉昭《后漢書·郡國志》注征引《上黨記》之外,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九沁水也兩引《上黨記》。《史記集解》、《后漢書·郡國志》注及《水經(jīng)注》都征引《上黨記》,可見其書在南北朝時流行于南北,知名度較高。
在隋及唐初,虞世南《北堂書鈔》、歐陽詢《藝文類聚》、徐堅《初學(xué)記》,并征引《上黨記》。唐張說《張燕公集》卷十一有《大王山壘》,也引有《上黨記》。唐玄宗還親自覽閱過《上黨記》。《唐大詔令集·政事》載開元十三年三月《改丹水為懷水敕》:“敕不息惡木,忍渴盜泉,行道之人避惡名也。朕常覽《上黨記》,稱‘秦坑趙卒,血流丹峪,名其水為丹水?!浇?jīng)此路懷古惻然。邑號獲嘉,地稱修武。前王故事,將有所憑,宜改丹水為懷水,改丹水府為懷仁府,其鄉(xiāng)里名號亦仰州長官隨事改易?!保?]又中唐元和年間,唐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志》也征引《上黨記》。可見,《上黨記》雖不見于史書著錄,但其書在唐代也為學(xué)者所用。
北宋,《太平御覽經(jīng)史圖書綱目》著錄《上黨記》。李昉《太平御覽》、樂史《太平寰宇記》都征引《上黨記》,說明北宋時,書仍存于世。但南宋初鄭樵《通志》已不著錄《上黨記》。雖然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和羅泌《路史》還征引《上黨記》,但也不足以說明《上黨記》在南宋存世。呂祖謙《大事記解題》卷五“周赧王五十五年秦白起大破趙師長平”條注:
《水經(jīng)注》:《上黨記》曰:長平城在郡之南,秦壘在城西,二軍共食流水澗,相去五里。秦坑趙眾,收頭顱,筑臺于壘中,因山為臺,今號曰白起臺。[7]243
按,此條,呂祖謙明確說明其所引《上黨記》是出于《水經(jīng)注》。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是南宋著名的理學(xué)大家。這說明《上黨記》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亡佚。又羅泌《路史》卷十二禪通紀(jì)·炎帝:
《上黨記》:廟西五十步,石泉二所,一清一白,甘美,呼為神農(nóng)井。[8]94
按,《路史》此條引文,亦見于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四十五河?xùn)|道六·潞州征引《上黨記》。羅泌《路史》卷二十疏仡紀(jì)·陶唐氏:
《上黨記》云:堯?qū)⑴d,慶云出之。[8]187
按,此條,同樣見于《太平寰宇記》卷四十五河?xùn)|道六潞州·慶云山條:
《上黨記》云:堯之將興,有五色云出此山,故曰慶云山。[9]378
可見,羅泌《路史》中所征引的《上黨記》文字,率皆轉(zhuǎn)引自北宋的《太平寰宇記》。而《太平寰宇記》的記述還更詳細(xì)些。這說明,到羅泌撰寫《路史》時,《上黨記》或已亡佚。羅泌(1131—1189),字長源,生活時代大致與呂祖謙同時。由此可見《上黨記》或亡佚于南宋初。
《上黨記》是山西最早的地方志書,留存了很多春秋、戰(zhàn)國、秦、漢、魏時期的歷史資料,大都是發(fā)生于山西的歷史事件,是對正史相關(guān)資料的有益補(bǔ)充。
《上黨記》述及春秋時期太行山區(qū)一些赤狄部落的散居遺跡,如《史記正義》引《上黨記》:“皋落氏,在潞州壺關(guān)縣城東南山中百五十里,今名平皋,赤壤,其地險阻,百姓不居”。[3]1826記載比較詳細(xì)的,則如秦趙長平之戰(zhàn):
長平城在郡之南,秦壘在城西,二軍共食流水,澗相去五里。秦坑趙眾,收頭顱筑臺于壘中,因山為臺,崔嵬桀起,今仍號之曰白起臺。城之左右沿山亙隰,南北五十許里,東西二十余里,悉秦、趙故壘,遺壁舊存焉。(《水經(jīng)注》卷九沁水引《上黨記》)[10]835
長平城在郡南山中。丹水出長平北山,南流。秦坑趙眾,流血丹川,由是俗名為丹水,斯為不經(jīng)矣。(《水經(jīng)注》卷九沁水引《上黨記》)[10]836
戰(zhàn)國末年,強(qiáng)秦不斷通過戰(zhàn)爭兼并各國。趙孝成王二年,秦、趙戰(zhàn)于長平。趙將趙括輕敵出擊,秦將白起設(shè)伏兵包圍趙軍,趙軍被圍困時久,草糧斷絕,趙括被射死,白起收趙降兵四十余萬,并在夜里盡坑殺之。趙國丁壯,損失殆盡,繼而衰落。
這是發(fā)生于戰(zhàn)國末年最為慘烈的戰(zhàn)爭,所以《上黨記》對此記錄詳細(xì),而《水經(jīng)注》也專取《上黨記》中這方面的記述,即地而記古,補(bǔ)充正史記錄。
再如,《上黨記》還記載了壺關(guān)三老令狐茂上書訟戾太子的事情:
《上黨記》曰:關(guān)城,都尉所治。令狐徵君隱城東山中。去郡六十里,即壺關(guān)三老令狐茂上書訟戾太子者也。茂即葬其山。(《后漢書·郡國志》上黨郡劉昭注)[4]3522
《上黨郡記》云:令狐徵君隱城東山中。令狐終,即為冢焉。諸生尊師法陪葬者三百余家。松三千樹,大皆數(shù)十圍,高四五十丈。今俗名其山名令狐墓。漢史所稱壺關(guān)三老,令狐茂者是也。(《太平御覽》卷五百六十冢墓)[11]2530
戾太子即漢武帝太子劉據(jù),是衛(wèi)子夫為漢武帝生下的長子,又稱衛(wèi)太子,備受武帝寵愛。但后來,武帝追求長生,好大喜功,對太子日益疏離,致使父子間溝通不暢。江充、蘇文等人誣陷劉據(jù)以巫蠱詛咒父親漢武帝,劉據(jù)被迫發(fā)兵誅殺江充,導(dǎo)致漢武帝以為兒子企圖謀反而派兵鎮(zhèn)壓。兩方對戰(zhàn)導(dǎo)致長安城中死傷過萬,最后太子兵敗逃亡,在被追剿無路可逃之后自縊而死。后來,壺關(guān)三老上書武帝,備說父子相親之道,終于使武帝感悟而“輪臺悔過”。劉據(jù)之孫劉詢即為漢宣帝,即位后謚劉據(jù)曰“戾”(取蒙冤受屈之意),所以劉據(jù)又稱“戾太子”。在為戾太子申冤后,壺關(guān)三老則歸隱關(guān)城東山而卒葬之?!渡宵h記》記述了壺關(guān)三老即令狐徵君的歸隱情事,可補(bǔ)正史記錄之不足。
《上黨記》還記述了曹操太行征高干的事情:
《上黨記》曰:曹公之圍壺關(guān),起土山于城西北角,穿地道于城西內(nèi),筑界城以遮之。(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十九河?xùn)|道潞州六上黨縣)[5]343
高干是袁紹的外甥,袁紹死后投降曹操,曹操讓他繼續(xù)留任并州刺史。但建安十年(205),高干乘曹操征伐逃到烏桓的袁熙和袁尚而在并州叛變,劫持上黨太守,據(jù)守壺關(guān)。建安十一年(206)正月,曹操親自率軍進(jìn)攻高干,圍攻壺關(guān)(今山西黎城東北太行山口),高干敗亡,曹操平定并州。
《上黨記》曰:潞,濁漳也??h城臨潞。晉荀林父伐曲梁,在城西十里,今名石梁。又東北八十里有黎城,臨壺口關(guān)。至建安十一年,從洶河口鑿入潞河,名泉州梁,以通于海。(《后漢書·郡國志》上黨郡劉昭注)[4]3523
《上黨記》中“從洶河口鑿入潞河”即可能是曹操征討高干時,出于軍事需要而采取的措施?!渡宵h記》這條記錄,可補(bǔ)正史之闕。
《上黨記》還介紹了很多山西地名的來由,具有地名學(xué)方面的價值。如,《太平御覽》卷三九《地部四·泰山》引《上黨記》曰:“太行坂東頭,即泰山也。避世者區(qū)種而食,或射熊于巖間?!保?1]188有學(xué)者指出:太行山縱貫?zāi)媳?,古人號為“天下之脊”,進(jìn)而與黃河一起成為我國北方分區(qū)的兩大界標(biāo)。以太行山為界,北方自古及今都有“山左”、“山右”與“山東”、“山西”之稱。而從來界劃,泰山都在山東,距太行山遠(yuǎn)甚;又無論如何界劃,泰山卻又在太行山的界標(biāo)系內(nèi)。所以,古人言地理者,以太行山為泰山的別稱。[12]37有一些地名的來由則與地形或物產(chǎn)特點(diǎn)相關(guān),如:
《上黨記》云:(井谷關(guān))在天井谷內(nèi),深邃如井,因以名之。(《太平寰宇記》卷四十五河?xùn)|道六潞州)[9]378
《上黨記》:屯留有魚子陂,多魚蒲之饒。(《太平寰宇記》卷四十五河?xùn)|道六潞州)[9]380
《上黨記》在文字表述上也往往流露出一些文學(xué)意味,如:
邑帶山林,茂松生焉,文王戡黎即此也。(《后漢書·郡國志》劉昭注引《上黨記》)[4]3522
《上黨記》先講自然環(huán)境的清幽:“邑帶山林,茂松生焉”,再寫人文歷史“文王戡黎”以存古為證,寥寥數(shù)語,而意境賅備?!渡宵h記》還記載有一些傳說,也增加了讀者的閱讀興趣。如:
《上黨記》曰:太行山有菁巖,有射熊于巖間,見諸生巖中讀書,更往覓,輒不知處。傳以為仙人。(《北堂書鈔》卷九八讀書)[13]477
是不是仙人姑且不說,這樣的故事確實很吸引人。另如前引“令狐徵君隱城東山中”一節(jié),“松三千樹,大皆數(shù)十圍,高四五十丈,今俗名其山名令狐墓”,通過諸生尊師植松的行為來體現(xiàn)令狐茂在當(dāng)?shù)厝诵哪恐械牡匚?。而像“松三千樹,大皆?shù)十圍,高四五十丈”則完全是文學(xué)筆法??梢姡渡宵h記》為了使其文字更生動,也注意文學(xué)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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