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光頭這根“骨頭”的悲劇
——讀余華小說《兄弟》

許丙泉

(山東大學(xué) 文化傳播學(xué)院， 山東 威海 264209)

余華小說《兄弟》當(dāng)時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論爭激烈。有的贊譽有加，認為是作者超越自我的杰作;有的批評嚴厲，認為粗制濫造，甚至僅語言方面就有不少毛病。多年過去了其作品仍召喚人們閱讀，挑戰(zhàn)人們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特別是《兄弟》中李光頭這一人物形象依然帶給人們心靈的震撼?！缎值堋分v述了李光頭的悲劇，在他身上擔(dān)荷了那個時代的民族悲劇，令人痛心，發(fā)人深省。

一、成長的悲劇

李光頭的童年充滿苦難，甚至出生前就已經(jīng)注定命運的悲慘。他的父親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一頭栽進糞池里淹死了。因此，“李光頭在嬰兒時候就遭受歧視，只要他的外婆將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他們的嘴里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淹死的……”人言可畏，外婆不敢把李光頭抱到屋外去。“就這樣，李光頭一次次地失去了陽光，他在陰暗的屋子里過了一天又一天，他的臉上沒有了嬰兒們的紅潤……”李蘭只能在晚上把他抱到屋外的月光下。

不幸的是，十多歲的李光頭又在廁所中偷看女人屁股，被人抓住打得“滿臉青腫鼻血”，在劉鎮(zhèn)的大街上一圈又一圈地游街示眾。他被關(guān)押在派出所里面，“李光頭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名人，路過派出所的人都順便進來看他一眼，男男女女，嘻嘻哈哈，來看看這個在廁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人是個什么模樣”。李蘭把他領(lǐng)回家去，“李蘭幾天沒有和兒子說話，然后在一個下雨的晚上眼淚汪汪地說了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似乎冥冥中命運注定，李光頭難免悲劇的人生。

李蘭和宋凡平結(jié)婚了，李光頭有了新家、新爸爸和新兄弟宋鋼。但就在李蘭新婚的這一天，迎接李光頭一家的不是幸福和歡樂，而是苦難和羞辱?！袄钐m家的男女鄰居們帶著他們的中學(xué)生孩子和更小的孩子來到了這里”，三個男的和三個中學(xué)生群毆宋凡平，“眼睛腫了，嘴巴鼻子出血了，衣服也撕破了”?！澳莾蓚€比李光頭和宋鋼大三四歲的男孩這時來趁火打劫，走到李光頭和宋鋼面前，每人拉過一個，扇他們的臉，踢他們的腿，還吐了他們滿臉的口水鼻涕?！崩钐m哭叫著哀求圍觀的人們幫忙，但結(jié)果是讓李蘭給打人者遞煙賠禮道歉。“李光頭看見他的繼父走進去的時候流出了眼淚，這是李光頭第一次看見宋凡平的眼淚，一個強大的男人哭了。”

文化大革命中暴力和殘酷在社會上肆虐，李光頭這個孩子的身心也備受折磨。三個中學(xué)生欺負李光頭和宋鋼，滿街追打，兩人傷痕累累。人們批斗地主宋凡平，后來大打出手，“李光頭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會被打成這樣，宋凡平滿臉是血，他的頭發(fā)都被血染紅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腳和小孩的腳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像是臺階似的被人踩個不?！?。兄弟兩個嚇呆了，不知怎么回事，宋鋼“揮手給了李光頭一拳，李光頭也給了他一拳，接下去兩個孩子像是出撲克牌似的，輪流給對方一拳，總共揍出了三十六拳?！崩钐m去了上海看病，宋凡平被關(guān)押起來，“在街上到處游蕩的李光頭，口袋里沒有一分錢，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餓了他只好吞著口水往家里走”。宋凡平被活活打死在大街上，“宋鋼的手把血跡一片一片剝了下來，然后他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親”，“兩個孩子跪在汽車站前的泥地上放聲大哭，他們向著天空張開了嘴，哭聲向著天空飛去。他們的哭聲像是斷了翅膀一樣掉下來，突然噎住了，張開嘴半響沒有聲音，眼淚鼻涕堵住了他們的喉嚨，他們費了很大勁才將眼淚鼻涕咽了下去，他們的哭聲又尖利地爆發(fā)出來，又在天空中呼嘯了”。

苦難和悲慘接連不斷，鋪天蓋地，死去的人也不被放過。宋凡平身材高大，為了把他放進狹小的棺材里，人們又把他的腿砸斷。聽著骨頭被砸斷的響聲，“李光頭和宋鋼抖個不停，他們像是狂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抖出了響聲，他們吃驚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不知道它為什么抖成了這樣。后來他們才發(fā)現(xiàn)是李蘭摟著他們的手在瑟瑟顫抖，李蘭的身體像是發(fā)動機似的震動著”。文化大革命中人們打架斗毆，像是一群豺狼虎豹，社會也成了人間地獄一般。

李光頭的童年和少年是在羞辱、暴力、恐懼和饑餓中度過的。

二、愛情和事業(yè)的悲劇

時光流逝，成年后的李光頭敢想敢干，讓福利廠扭虧為盈，當(dāng)上了廠長。但他又遭遇了愛情的悲劇。他愛林紅，“我們劉鎮(zhèn)很多年輕男子都曾經(jīng)或者正在追求林紅，這些沒有出息的男人后來都一個個知難而退，只有氣度不凡的李光頭鍥而不舍”。他想方設(shè)法追求林紅，死纏爛打，把別的追求者——“兩個愛情炒作者揍得刻骨銘心，從此再也不敢追求林紅了?！笨墒墙?jīng)過一番折騰后，林紅卻選擇了李光頭的兄弟宋鋼。在宋鋼和林紅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李光頭“獨自一人在家里喝著白酒，喝下足足一斤的白酒，他第一次喝醉了，喝醉以后嗚嗚地哭，又嗚嗚地睡著了，天亮醒來時他嘴里還有嗚嗚聲”。第二天他就去醫(yī)院做了輸精管結(jié)扎手術(shù)，來到宋鋼和林紅的新房。他對林紅說:“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和別的女人生兒育女?！彼麑λ武撜f:“我看破紅塵了?！彼托值芩武摲值罁P鑣:“宋鋼，你以后多保重。”李光頭對林紅的愛情是真誠的，付出代價是巨大的，卻是這樣悲慘的結(jié)局。

在改革開放全民經(jīng)商的時代，李光頭決定辭職下海，為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募股籌集資金要做服裝加工的生意，但回來時兩手空空。他對股東們說:“我拿著世界地圖為我們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誠、更熱情，也更成熟，可是……”“現(xiàn)在時代不同啦，社會變啦，要靠塞鈔票行賄才能拉來生意，我萬萬沒有想到，不正之風(fēng)刮得這么快這么猛……”“當(dāng)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個硬道理時，我口袋里的錢只夠買一張回來的汽車票了?！崩罟忸^創(chuàng)業(yè)失敗，欠了一屁股債，“五個債主從春暖花開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頭揍成一個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傷兵，每次出現(xiàn)在我們劉鎮(zhèn)的大街上時，李光頭不是鼻青臉腫，就是吊著胳膊瘸著腿”。這個曾被人們視為土匪惡霸的李光頭卻不還手，任由債主們施展拳腳，因為自己“弄賠了他們的錢”。李光頭被“開除出民政系統(tǒng)了”，他想重回福利廠，但官員們把他轟出來，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國家是有體制的，出去的人是回不來的”。李光頭生活無著，又連飯也吃不上了，有時靠兄弟宋鋼的幫助，有時大概只能挨餓。后來他在縣政府大門旁收破爛為生。

劉鎮(zhèn)的群眾開始叫他李破爛，但沒想到他因此成名，成了劉鎮(zhèn)的破爛大王。李光頭慢慢地有了錢，他連本帶息還清了下海創(chuàng)業(yè)失敗時欠的債。李光頭的破爛生意迅速壯大，和縣里談條件，開辦了李記回收公司。一年后出訪日本做國際破爛業(yè)務(wù)，用一艘中國貨輪拉回三千多噸垃圾西裝，“全國各地的群眾都脫下了皺巴巴的中山裝，穿上了李光頭從日本弄來的垃圾西裝”。李光頭又開辦服裝廠，成立控股公司，自任董事長兼總裁。政府官員對他另眼相看，李光頭開始飛黃騰達。“大亨李光頭和縣長陶青一個鼻孔里出氣，兩個人聲稱要拆掉一個舊劉鎮(zhèn)，創(chuàng)建一個新劉鎮(zhèn)。群眾說這兩個人是官商勾結(jié)。”“誰都不知道他做的生意究竟有多少。誰也不知道他一年究竟掙多少。他曾經(jīng)拍著胸脯說，整個王八蛋縣政府都是靠他交的王八蛋稅來養(yǎng)活的。”在李光頭發(fā)達的同時，宋鋼卻下崗失業(yè)，去扛大包，去裝水泥，弄垮了身體。為了掙錢，他去賣花，后來又跟隨江湖騙子周游到各地去賣豐乳霜。在生存的壓力下，宋鋼身心俱疲，他說:“只要能掙到錢，我做什么都愿意”。

李光頭忙得不亦樂乎，他“白天掙錢，晚上掙女人”?！袄罟忸^的緋聞比戰(zhàn)場上的硝煙還要多，和他睡過的女人里有一些想永久占有他的財富?！币恍┡税牙罟忸^告到法院，但“李光頭從胸前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他的撒手锏，就是十多年前醫(yī)院的結(jié)扎手術(shù)病歷”。李光頭翻云覆雨，不斷制造轟動效應(yīng)，舉行驚世駭俗的處美人大賽，吸引社會的注意，更吸引源源不斷的金錢。他獲得越來越高的社會地位，掌握日益強大的權(quán)勢。這個從小備受歧視和欺負，飽經(jīng)苦難和屈辱的孩子如今出人頭地，成為新時代商品經(jīng)濟社會中的英雄。他如日中天，但也給自己制造了最大的悲劇。他用自己的權(quán)勢幫助林紅，和林紅搞在一起。林紅原來是他心目中的純潔高貴的女神，但后來成了做皮肉生意的美發(fā)廳老板，創(chuàng)辦了劉鎮(zhèn)的紅燈區(qū)。尤其讓他痛不欲生，甚至讓他失去生存意義的是，相濡以沫的兄弟宋鋼臥軌自殺了。聽到宋鋼的死訊后，李光頭和林紅用惡毒的語言互相責(zé)罵:混蛋王八蛋、蕩婦、淫婦、禽獸不如等。李光頭對林紅說:“是我們兩個害死了宋鋼，我們都不得好死……”他倆把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給毀了，他們的暴力和瘋狂讓他們失去了親情和愛情，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一無所有，沒有生活的意義和希望，只是孤單凄清、可憐的行尸走肉，將永遠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們都會有報應(yīng)，無處可逃，承受著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們生不如死，時時面對良心的嚴厲審判，心中充滿恐懼，痛苦永無盡頭。

對人世已沒有留戀的李光頭要把宋鋼的骨灰?guī)У教丈先?，這樣“我的兄弟宋鋼就是外星人了”。李光頭“想象自己在太空軌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測，李光頭俯瞰壯麗的地球如何徐徐展開，不由心酸落淚，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經(jīng)是舉目無親了”。

三、“骨頭”的悲劇

李光頭的故事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從苦難的童年到巨富大亨，苦難始終如影隨形，而且最大的成功帶來的卻是最大的悲劇。那么，李光頭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為什么遭遇這樣的悲劇?

李光頭對自己有一個非常形象而深刻的認識:“骨頭”。這個形象對李光頭來說非常貼切，既表明生活的艱難困苦，又表明他頑強堅韌的奮斗，但拼死奮斗所換來的卻是巨大的悲劇結(jié)局。當(dāng)輿論不再關(guān)注他時，手下人說記者“就像狗一樣，哪里有根骨頭就往哪里撲”，李光頭霍地坐起來說:“難道我李光頭已經(jīng)不是根骨頭啦?”思前想后，李光頭很興奮地喊叫一聲:“不行，我還得是根骨頭?！崩罟忸^一直以“骨頭”作為自己精神的支撐和力量的源泉。處美人大賽結(jié)束后，李光頭說:“在精神上，我李光頭永遠是根骨頭。”李光頭深刻體會到了“骨頭”的精神內(nèi)涵，是他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和升華。小說以“骨灰”開始和結(jié)尾，讓人思考骨頭的精神內(nèi)涵:“李光頭想到裝著宋鋼的小骨灰盒就感慨萬千”，“他要把宋鋼的骨灰盒放在太空的軌道上”。

在《兄弟》中，“骨頭”的意象隨處可見，傳達多種多樣的思想情感，但都匯聚成“骨頭”精神的核心。如李光頭在廁所中看到“微微突出的尾骨”;人們把李光頭押到倒霉的丈夫面前，“就像把肉骨頭押送進狗嘴里一樣”;中學(xué)生圍攻宋凡平，“踹在宋凡平小腿骨頭上”;李光頭兄弟兩人沒飯吃，一條野狗“從他前面走過時嘴里竟然叼著一根骨頭”;戴紅袖章的人毒打宋凡平，“讓他覺得手臂的骨頭仿佛斷了似的疼痛”;為了把宋凡平裝進小棺材里，人們砸他的膝蓋，“接連不斷的沉悶的響聲，偶爾有幾聲清脆的，那是骨頭被砸斷的瞬間的響聲”，李蘭“看到了幾片骨頭的碎片和一些沾在棺材板上的皮肉”;宋鋼的爺爺風(fēng)燭殘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李光頭做生意虧了本，“于拔牙發(fā)誓要拔光李光頭嘴里的牙齒，拔掉李光頭身體里的骨頭”;面對眾多記者的采訪，“李光頭興奮得像是一只小狗看到了一堆肉骨頭”。這字里行間閃著刺眼光芒的“骨頭”，不斷刺激和敲打著讀者的思想，迸濺出灼熱的火星。這些字眼與開篇和結(jié)尾的骨灰相互映襯，讓讀者在掩卷沉思中體會“骨頭”精神。作家莫言很早就認為:“其實，當(dāng)代小說的突破早不是形式上的突破，而是哲學(xué)上的突破。余華用清醒的思辨來設(shè)計自己的方向，這是令我欽佩的，自然也是望塵莫及的?！保?］

“骨頭”堅強而有力量。骨頭和石頭的成分是一樣的，沉甸甸有分量。拿來作武器，給敵人以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擊。骨頭還有韌性，不像樹枝或木棍，容易彎曲折斷，打擊不力。不能重創(chuàng)敵人，自己就有生命危險。徒手戰(zhàn)斗時，骨頭突出的部位是有力的武器，如拳頭、肘彎和膝蓋，有時也可用頭顱。人們有時咬牙切齒，牙齒確實是戰(zhàn)斗的利器，要“以牙還牙”。杰克倫敦小說《熱愛生命》中，人牙戰(zhàn)勝了狼牙，人活了下來。即使殘破、折斷了，骨頭依然顯示威力，更令人膽寒，尖銳的斷茬成為致命的利刃，蒼白的色澤是藐視敵人的冷眼?！坝补穷^”的人會躊躇滿志，敵人則膽戰(zhàn)心驚，慌了手腳。

骨頭常常讓人覺得嚴肅、沉重、警覺、痛苦，如“瘦得皮包骨頭”、“硬骨頭”甚至“白骨精”等。因為骨頭不常見，外面總是包著皮肉肌膚。肌膚往往給人美感，如“白里透紅”，“水嫩潤滑”，成就“如花似玉”的美貌。紅潤的肌膚蘊含著熱情、力量和希望，還能散發(fā)馨香，讓人情緒振奮。肌膚常常是美的，但也是表面的、多變的，可以有許多偽飾，充滿誘惑和欺騙。而骨頭出現(xiàn)時，冰冷、堅硬，也明白、確定，沒有任何裝飾和遮掩，以赤裸裸地展現(xiàn)生命生存的根基和本質(zhì)。骨頭是本性的表征，如這個人“骨子里”如何，是個“軟骨頭”或“硬骨頭”等。

骨頭還有神秘甚至崇高神圣的意味。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難免昏昏沉沉，隨波逐流。但骨頭出現(xiàn)，人們被驚醒、刺激和震撼，剎那間什么都煙消云散，只剩下一件嚴肅、沉重、痛苦、可怕的事情:死亡。人們頓時蘇醒，思考生存，醍醐灌頂，澄澈寧靜。所以聰明的古希臘人喜歡看悲劇，亞里士多德說悲劇“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而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2］63。古希臘人認為哲學(xué)是面對死亡的練習(xí)，骨頭具有哲學(xué)的品格。哈姆雷特手持骷髏講出他的沉思。遠古的中國人用骨頭來預(yù)測未來，在野蠻蒙昧中開辟出文明的世界。莊子也面對骷髏思考生存。在骨頭面前，人們鄭重肅穆，沉思冥想，虔誠禮拜，祝福祈禱。骨頭給人宗教的敬畏感，在凄慘的白色中有幸福，在堅硬的質(zhì)地中有安寧，顯出崇高與神圣。

李光頭就是一根“骨頭”。在他成長過程中，肉體和心靈都袒露無遺，經(jīng)受著風(fēng)風(fēng)雨雨，各種各樣的打擊。他飽嘗輕蔑、屈辱和苦難。父親留下屈辱，繼父又悲慘死去，母親也終于離他而去，后來撿破爛還吃不上飯。他直面嚴峻的生存問題。他還見到赤裸裸的人性，如何殘酷狠毒，把人活活打死，如何瘋癲迷狂，在“運動”中喪失理智，如何冷漠無情，恃強凌弱，讓他在挨打中長大。他也感受到人性的善良，受到幫助。沒有任何掩飾，像一根骨頭一樣，他看到人性的本質(zhì)，社會的真相。他也像骨頭一樣展示自己，沒有什么所謂遮羞的“道德”。他偷窺女人的屁股，宣揚自己的見識，他喜歡林紅，大張旗鼓地表白愛情。他直來直去，敢愛敢恨，從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李光頭成為一個公眾人物，吸引媒體采訪，搞處美人大賽，把自己置于輿論的中心，擴大社會影響。他成為一根耀眼奪目的骨頭。

李光頭是一根有才能的骨頭。李光頭“變魔術(shù)似的將縣政府大門外的五座破爛大山清理掉了”，劉鎮(zhèn)群眾忽然發(fā)現(xiàn)縣政府門口風(fēng)景如畫。他讓“全國各地的群眾們都脫下了皺巴巴的中山裝，穿上了李光頭從日本弄來的垃圾西裝”。他出名了，“前來與他洽談生意的有不少是騙子，李光頭是什么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誰是真正與他合作，誰是想來套他的錢財。他跟誰都愿意合作，有個前提就是必須先把合作資金打到他公司的賬號上，誰要是想讓他把自己的資金打出來，那是癡人說夢，這個李光頭別說是自己公司的錢了，他就是放個屁也不會讓那些騙子聞?！备闾幟廊舜筚?，“李光頭別的什么都不管，只顧對著話筒像個劊子手似的吼叫，像個乞丐似的到處要錢”。李光頭表現(xiàn)出超人的見識、膽略和能力，翻云覆雨，在經(jīng)濟大潮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他還是一根有良心的骨頭。他和宋鋼到河里捉蝦，用油煎熟，打了二兩黃酒去送給被關(guān)押的父親。他組裝“專板車”送母親到鄉(xiāng)下去掃墓，李蘭“心想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子哪來這么大的本事”?撿破爛賺了錢，“李光頭翻開他的小本子，埋頭計算起了本金和利息”，還給了“股東”。一些女人想“永久占有他的財富”，抱著孩子來訛他，李光頭覺得她們也不容易，“通知財務(wù)總監(jiān)，給她們每人發(fā)一千元錢，算是一個月的工資”。他為給宋鋼治病不惜代價，最珍視和宋鋼的兄弟感情。宋鋼自殺了，他悔恨不已，遵照宋鋼的遺囑，他給林紅“一個好好的安排”。他心酸落淚，“自己在地球上已經(jīng)舉目無親了”，他要帶著宋鋼的骨灰一起飛向遙遠的太空。

李光頭“始終是根骨頭”，承受恐懼，經(jīng)歷苦難，忍住哀傷。他成長起來，發(fā)財致富，呼風(fēng)喚雨，卻成為一個悲劇人物。

物質(zhì)性的骨頭終究會化為烏有，但李光頭這根“骨頭”是永恒的文學(xué)形象，永恒的精神象征。他的悲劇帶給讀者沉重深切的恐懼、痛苦和憐憫，帶給讀者極大的壓抑、悲哀和震撼，也有極大的發(fā)泄、振奮和思考。用悲劇的力量去思考李光頭這個人、這個社會、這個民族，更要思考我們自己、社會人生以及整個世界，如何才能避免或減少悲劇，獲得幸福。

［1］ 莫言.清醒的說夢者——關(guān)于余華及其小說的雜感［J］.當(dāng)代作家評論，1991(2).

［2］ 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