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濤

一

我曾用德語作過一場有關(guān)儒家思想的報告。報告之后，有一位具有藝術(shù)家風度的高個子學員問了很多問題，大意是以一位當代西方人的身份如何理解儒家和道家的思想。一周以后他給我寫了一封很長的郵件，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伯恩哈德·科維克納（Bernhard Gwiggner），是莫扎特音樂與表演藝術(shù)大學雕塑系的講師，他在信中談到了他的學術(shù)和藝術(shù)背景，以及他用了四年時間完成《道記經(jīng)》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經(jīng)歷。

2011年10月的一天，科維克納給我寫郵件，告訴我當月的22日他將在798舉辦的奧地利藝術(shù)家聯(lián)展《串門兒》中展出他的《道記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希望我能出席開幕式。我自然滿口答應，并欣然前往。在枯燥的一系列講話之后，我終于站在了科維克納根據(jù)《道德經(jīng)》的德文譯文和中文原文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前。盡管其中的一些作品我已經(jīng)多次從照片上看到過，但是站在數(shù)量如此巨大的人物素描前，我還是感到一陣陣內(nèi)心的震撼。

二

科維克納告訴我，他是在2001年準備第一次中國之行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道德經(jīng)》，并且為老子的智慧深深打動。這之后有四年的時間，他每天都在抄寫這部中國人的智慧經(jīng)典，并且加上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除了中文之外，他也將史陶斯和衛(wèi)禮賢的兩個德文譯本的翻譯抄錄在了其中。每一幅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當然是上面的肖像畫，他是以日報上的圖片為藍本給老子的每句話畫上了一張肖像，這樣老子的話重新被當下不同的人所激活。四年下來，他將八十一章的《道德經(jīng)》全部創(chuàng)作出來，共產(chǎn)生了702張作品。為了證明“在場性”，他在每幅作品上既簽了被描繪人的名字，也簽了他自己的姓。

兩千多年來，老子的箴言一直在通過不同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思想和生活之中。如何用當代的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出老子的智慧，一直是中外藝術(shù)家們不斷思考的問題。今天看來已經(jīng)是很古老的表現(xiàn)老子智慧的繪畫，在當時很可能是頗為新穎的?？凭S克納依據(jù)老子的箴言，加入今日報紙上當代的人物（包括政治家、新聞人物、學者等等），這樣老子再也不只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生活在東亞一隅的思想家了，《道德經(jīng)》借助于科維克納的藝術(shù)形式，成功進入了西方公眾的視野。

任何一個經(jīng)典的文本都有無限的闡釋空間，更何況像《道德經(jīng)》這樣言簡意賅的文本，漢字總共只有五千余個。不只是德譯者對《道德經(jīng)》的理解不同，歷朝歷代的中國學者的解釋也大相徑庭。由于闡釋者的個人歷史背景、知識結(jié)構(gòu)、文化修養(yǎng)等的不同，相同的文本具有不同的內(nèi)涵，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我想，這也是中國經(jīng)典對于西方研究者的魅力所在。因此，不論是文本本身還是闡釋者本人，兩者都是開放的。文本盡管是具有歷史性的，但對其的闡釋則是無限的、開放的。雖然不同時代的每一個闡釋者個體是有限的，具有時代性的，但就文化傳承來講，整個人類歷史的發(fā)展卻又是無限的，因此人們對于文本的闡釋和經(jīng)驗也必然是無限的。經(jīng)典文本的開放性就在闡釋者的有限性和無限性的矛盾統(tǒng)一中形成。這樣就改變了傳統(tǒng)研究者單純尋找經(jīng)典文本所謂本真意義的傾向，從而否定了所謂唯一正確的闡釋方法和結(jié)果的預設。我想這是當代藝術(shù)對中國古典文本進行闡釋的正當性所在。

科維克納每一件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三段話（一段中文的原文，兩種德文譯文）如果配上肖像畫來觀察的話，給人的感覺是老子在跟這位當代的西方人對話。我認為，對話是闡釋和實現(xiàn)古典文本當代性價值的重要方式之一。當代的藝術(shù)實踐實際上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謀求在當代的發(fā)展，并將之轉(zhuǎn)化為當代的意識，進行了主動、創(chuàng)新的探索。這一對話包含了跨越古今和中外，亦即跨越時空的諸多思考。西方的藝術(shù)家們以自己富有時代性的創(chuàng)作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入了當下的語境之中。這同時也意味著，經(jīng)過像科維克納這樣的藝術(shù)家的努力，中國古代思想超越了其產(chǎn)生的特定的歷史時空背景，獲得了另外的價值。這些藝術(shù)家們的獨特創(chuàng)作，對我們今天重新體認識這些經(jīng)典的當代性意義，也是有一定的啟發(fā)性的。

三

科維克納《道記經(jīng)》作品中的三段文字從構(gòu)圖上來講還是很有特點的。實際上，如果從傳統(tǒng)中國繪畫來看，這些文字從形式上可以被看作是題款。兩種不同版本的譯文，他分別用相當于楷書和行書的德文書寫體寫成，漢字基本上是按照印刷體“畫”出來的，而肖像畫的名和藝術(shù)家的姓的簽名則渾然一體。通篇的“題款”錯落有致，筆力流暢，是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西方與東亞的完美結(jié)合。

由于藝術(shù)家受到過雕塑藝術(shù)的很好訓練，具有嚴謹高超的素描功底和現(xiàn)代的寫生風格，因此他創(chuàng)作的每一幅作品都很有力度，整體給人以極強的視覺感受。其中的一些肖像畫看似略顯粗率，但卻極具傳神的寫意功效，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視覺效果。在研讀《道德經(jīng)》的四年間，藝術(shù)家悟得了老子的真精神，并將之內(nèi)化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題材。毫不修飾、保留繪制時的筆痕，寫實與抽象并存的線條，都可以看作是藝術(shù)家對老子返璞歸真的體悟?！兜烙浗?jīng)》的創(chuàng)作，每一句話都有一個新的形象，藝術(shù)家借助于繪畫和文字的線條，通過對新的人物的命名，詮釋著他對老子箴言的主觀感受和獨特理解。

對于大部分西方觀眾來講，科維克納所畫出的這些漢字，實際上僅僅是抽象的符號。這些具有線條感、筆觸流暢的“文字”，頗具書寫的視覺趣味。大部分觀眾只能看懂其中的一種文字，或者是中文，或者是德文，創(chuàng)作者借助于另外一種陌生文字的效果，結(jié)合著肖像畫，來詮釋與表達畫面中的藝術(shù)性。正是因為這一陌生化的效果，《道德經(jīng)》原本的意義也得到了新的闡發(fā)。

盡管科維克納是一位謹慎、認真的藝術(shù)家，但當今天的肖像畫配以《道德經(jīng)》的箴言時，還是讓人明顯地感到了一種自我批判的意識，或揶揄、諷刺的意味。這種方式并不沉重，而是充斥著喜劇性的游戲態(tài)度。這些肖像畫一方面記錄了其形體的物理性的時間維度，同時也代表著通過箴言而映射的精神意識的心理性，從而真正使得時代與歷史、東亞與西方得以相互呼應。科維克納的《道記經(jīng)》給人一種奇特的、極具趣味和思想力的視覺觀感。我常想，當代藝術(shù)可能是最好的方式，將東亞的人生智慧翻譯到西方去。

我一直在追問，究竟是科維克納借助于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詮釋了東方的智者老子，還是他借助于老子書寫、傳達了自我，這真的很難下結(jié)論。南宋大慧宗杲普覺禪師在談到郭象所注的《莊子》時說道：“無著云：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云：卻是莊子注郭象?！?

科維克納沒有學過漢學，盡管他的漢字寫得不錯，但在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中文書寫中，也存在著個別漢字的誤寫，我認為這同樣屬于藝術(shù)家完整的創(chuàng)作過程的一部分，反映了作者對中國文化，特別是漢字的一種體悟。世界會因為誤解而更加豐富！

鏈接

外國名人論老子

1.德國哲學家、啟蒙運動學家康德（1724—1804）認為：“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和親近自然的思想與中國的老子思想有關(guān)?！?/p>

2.德國哲學大師黑格爾（1770—1831）在《歷史哲學》中說“中國人承認的基本原則是理性——叫做‘道”“道為天地之本、萬物之源。中國人把認識道的各種形式看作是最高的學術(shù)……。老子的著作，尤其是他的《道德經(jīng)》，最受世人崇仰”。

3.德國哲學家尼采（1844—1900）曾評論《老子》一書說：“老子思想的集大成——《道德經(jīng)》，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滿載寶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p>

4.德國社會學家、古典社會學奠基人馬克斯·韋伯（1864—1920）在《儒教與道教》中說：“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每當?shù)兰遥ǖ澜蹋┧枷氡徽J可的時期（例如唐初），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是較好的，社會是豐衣足食的。道家重生，不僅體現(xiàn)在看重個體生命，也體現(xiàn)在看重社會整體的生計發(fā)展。”

5.德國前總理施羅德曾在電視上呼吁，每個德國家庭買一本中國的《道德經(jīng)》，以幫助解決人們思想上的困惑。

6.法國漢學家雷慕沙（1788—1832）認為：老子的思想與稍后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和柏拉圖學派所提出的“學說有無可爭辯的共同之處”。

7.法國哲學家德里達（1930—2004）認為：“整個西方思想與民族精神，都以邏各斯為中心概念。邏各斯是西方民族精神的最高概念，道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最高概念，二者驚人地相似，可以說是‘邏各斯與道同在?！?/p>

8.英國生物學家、科學史家、兩次諾貝爾獎得主李約瑟（1900—1995）博士在其名著《中國科技史》中說“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會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經(jīng)爛掉的大樹”“說道家思想是宗教和詩人的，誠然不錯；但是它至少也同樣強烈地是方術(shù)的、科學的、民主的，并且在政治上是革命的”。

9.英國歷史學家阿諾德·湯因比（1889—1975）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一書中說：“在人類生存的任何地方，道家都是最早的一種哲學，它推斷人類在獲得文明的同時，已經(jīng)打亂了自己與‘終極實在精神的和諧相處，從而損害了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人類應該按照‘終極實在的精神生活、行為和存在?！?/p>

10.英國當代漢學家彭馬田認為：“《道德經(jīng)》并非我們所理解的一般意義上的書，它是格言及注疏的集合，前后并無明顯的邏輯順序，這八十一章猶如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像珍珠一樣，各自獨立，集合在一起，其效果則更顯美麗絕倫?！?/p>

11.美國物理學家、諾貝爾獎得主卡普拉，贊賞道家的生態(tài)智能，他說：“在偉大的諸傳統(tǒng)中，據(jù)我看，道家提供了最深刻并且最完美的生態(tài)智能，它強調(diào)在自然的循環(huán)過程中，個人社會的一切現(xiàn)象和潛在兩者的基本一致?！?/p>

12.美國科學家威爾杜蘭（1885—1981）在《世界文明歷史》中說“或許除了《道德經(jīng)》外，我們要將焚毀所有的書籍，而在《道德經(jīng)》中尋得智慧的搞要”“老子是孔子前最偉大的哲學家。《道德經(jīng)》出自何人手筆倒是次要的問題，最重要的乃是他所蘊涵的思想，在思想史中，它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最迷人的一部奇書”。

13.美國學者邁克爾·哈特在評述老子選入《歷史上最有影響的100人》的評語是：“假如老子的確是《道德經(jīng)》的作者，那么他的影響確實很大。這本書雖然不到六千字，卻包含著許多精神食糧。在西方，《道德經(jīng)》比孔子或任何儒家的作品都流行?！?/p>

14.美國前總統(tǒng)里根在1987年國情咨文中引用了《道德經(jīng)》中“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治國名言，以闡明其治國理念。

15.日本物理學家、諾貝爾獎得主湯川秀樹（1907—1981）贊賞道家的現(xiàn)代性，他于1968年在《創(chuàng)造力和直覺——一個物理學家對東西方的考察》中指出：“老子在兩千多年前就預見并批判今天人類文明缺陷的先知。老子似乎用驚人的洞察力看透個體的人和整體人類的最終命運。”

16.日本當代自然派學者福岡正信說：“自然農(nóng)法就是在老子‘道法自然這一偉大命題的啟發(fā)下提出來的?！彼€說：“如果我們早聽老子的話，也不致使科技的發(fā)展對人類自然環(huán)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

17.日本“經(jīng)營之神”松下幸之助（1894—1989）在回答“你的經(jīng)營秘訣是什么”時強調(diào)：“我并沒有什么秘訣，我經(jīng)營的唯一方法是經(jīng)常順應自然的法則去做事?！彼上滦抑倪@種理念實際上是從另外一方面對老子的“無為而治，道法自然”一說的充分肯定。

18.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1828—1910）當年曾經(jīng)說：“我的良好精神狀態(tài)歸功于閱讀孔子，但更主要的是《老子》?！?891年俄國圣彼得堡一位出版家詢問托爾斯泰，世界上哪些作家和思想家對他影響最大。他回答說受中國的孔子和孟子的影響“很大”，而受老子的影響則是“巨大”。他在1884年3月10日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做人應該像老子所說的，如水一般——沒有障礙，它向前流去；遇到堤壩，停下來；堤壩出了缺口，再向前流去。容器是方的，它成方形；容器是圓的，它成圓形。因此它比一切都重要，比一切都強?！?/p>

19.荷蘭著名的漢學家、歐洲漢學會會長許理和說：“道德經(jīng)在西方人眼中，無論從任何西方的思想派別看來，都是中國最重要的哲學典籍，也最富于中國智慧，或甚至更廣泛而言——東方智慧?！?0.互補理論創(chuàng)始人，丹麥大物理學家玻爾（1885—1962），在被丹麥王室授以勛章時說“我不是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我只是個（道家）得道者”“我們在這里面臨著人類地位所固有的和令人難忘的表現(xiàn)在中國古代（道家）哲學中的一些互補關(guān)系”。

鏈接

外國人眼中的《道德經(jīng)》

劉漢斌

《道德經(jīng)》是一部驚世名著，短短的五千余字卻包容了世間萬物及其變化發(fā)展規(guī)律。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統(tǒng)計，在世界文化名著中，譯成外國文字出版發(fā)行量最大的除《圣經(jīng)》外就是《道德經(jīng)》。在外國人眼中，老子不僅僅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這是老子的驕傲，也是中華歷史文化和中國哲學史的驕傲。

外國的哲學家和學者們從十九世紀初就開始了對《道德經(jīng)》的研究，到20世紀的四五十年代，歐洲共有六十多種《道德經(jīng)》譯文。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尼采、叔本華，俄羅斯大作家托爾斯泰等世界著名學者對《道德經(jīng)》都有深入的研究，并都有專著或?qū)Ｕ搯柺馈：诟駹柕霓q證法、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哲學和悲觀主義、萊布尼茲的“二進制”、物理學的“宇宙大爆炸”理論等也都有《道德經(jīng)》的痕跡。尼采聲稱《道德經(jīng)》，作為老子思想的集大成，像一個永不枯竭的甘泉，滿載寶藏，放下汲桶，便唾手可得。

托爾斯泰自稱老子對自己的影響是巨大的，他把老子的“道”和“無為”的思想發(fā)展成為“不用暴力抵抗邪惡”的理論，成為托爾斯泰主義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他認為，老子的“道”是一種消除人欲橫流、克制肉欲、注重精神的思想力量，而這又與他早已崇尚的基督教教義相吻合。托爾斯泰說過：我的道德狀況主要是讀老子的結(jié)果。

貝肯鮑爾這位德國“足球皇帝”對老子哲學信仰到癡迷的程度。貝肯鮑爾早在青少年時代就特別喜歡老子和《道德經(jīng)》，“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了他當時最喜愛的格言。當他稱雄足壇之后，仍念念不忘老子的忠告：“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貝肯鮑爾帶領(lǐng)德國足球隊奪得大力神杯后卻突然“隱退”，很多人不理解，在接受《明鏡》周刊采訪時，他引用老子的“功成身退，天之道”名句來說明緣由。

英國科學家李約瑟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很有成就，是上個世紀國際上知名的漢學家，他說，中國文化就像一棵參天大樹，而這棵參天大樹的根在道家。李約瑟的最大貢獻是，他發(fā)現(xiàn)了道家思想的現(xiàn)代意義，為上個世紀后半葉世界“老子熱”的形成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美國前總統(tǒng)里根在一份國情咨文中，毫無故慮的引用了“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老子的至理名言。美國學者蒲克明十分肯定地說，老子《道德經(jīng)》必將成為未來大同世界家喻戶曉的一部書。

現(xiàn)時的德國、法國、英國、美國、日本等發(fā)達國家相繼興起了“老子熱”，《老子》一書在這些國家被一版再版。有資料顯示，今天的德國每四戶人家就珍藏了一本《道德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