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勝
郝剛覺得嗓子眼兒有一團火在燒,嘴唇刀拉般的疼,他知道嘴唇干裂出了口子,他想用舌頭濕潤一下嘴唇,可舌頭也是干的,砂紙一樣磨得嘴唇熱辣辣的疼。他把水壺的底朝著天,嘴在壺口下虔誠的接了老半天,沒有空出一滴水,他想把水壺拋向遠處,解解心中的怨氣,可他沒有那樣做,只是用力捏著壺嘴,他知道有一點聲響,就會有一梭子子彈射過來,身邊的戰(zhàn)友就會犧牲。
他看到班長屁股上掛著兩個水壺,突圍前每名戰(zhàn)士分給一壺水,只有班長分了兩壺,班長說,有一壺是他自己的,另外一壺是全班戰(zhàn)士的,留給傷病員和年老體弱的喝。一連突破了三道封鎖線,戰(zhàn)士的水都喝干了,班長自己的那一壺也喝干了,只有另外那壺水,他沒給任何人喝過一口。郝剛幾次搶過那個水壺,想要喝一口,都被班長給奪回去了。從分量上郝剛知道那是一滿壺水。已經(jīng)有五天戰(zhàn)士們沒喝到一滴水,所有的水源都有日偽軍把守,幾次嘗試,不但沒有取到水,還犧牲了好幾名戰(zhàn)友。
戰(zhàn)士們的身體極度虛弱,班長走路也打著擺子,他眼角通紅,嘴唇慘白,因為他自己的那壺水大都給別人喝了,自己只喝過一次。所有戰(zhàn)士的眼光都盯著他屁股上那沉甸甸的水壺。班長答應,突破這道封鎖線,允許每人喝一口。
郝剛壓不住火氣,“沒等突破這道封鎖線,戰(zhàn)士們早都渴死了!”
“不突破這道封鎖線,誰也別想喝一口,再敢打這壺水的主意,老子斃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班長已拔出手槍,臉上的青筋蹦得老高。戰(zhàn)士們都住了聲,默默等待黑夜的到來,那是大家突破封鎖線的最好時機。
當最后一抹血色在西邊的天幕上消失,黑暗便如魔鬼的巨口吞噬了一切。班長叫戰(zhàn)士們檢查武器和彈藥,并叫戰(zhàn)士扔掉武器彈藥以外的所有東西。他把郝剛叫到跟前說,“孩子,你才16歲,一朵花才開。要不是日寇入侵,哎——”班長嘆了口氣,接著說:“記住,突破封鎖線,動作要快,要拼全力,千萬不要戀戰(zhàn),記住,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不是消滅敵人,而是保全自己?!焙聞傠m然對班長有些怨氣(沒給他水喝),但班長的眼神里有一種慈愛和不可抗拒的力量,他認真的聽著班長的話,用力的點了點頭。
郝剛剛要轉(zhuǎn)身,班長拉住他的手說:“記住,孩子,一定要快,要全力突圍!” “記住了,放心吧,班長?!焙聞傄呀?jīng)習慣了班長的嘮叨?!鞍嚅L,如果突圍出去,你真的讓我喝一口水嗎?”
“我讓你喝兩口,把我的那一口也給你,我說話絕對算話?!?/p>
“拉鉤?”
“拉鉤!”
兩根手指扣在一起的時候,郝剛仿佛看到那清涼、透徹、甘甜的水珠跳過干裂的嘴唇,滑過舌面,滾落到嗓子里。
全班只剩下五名戰(zhàn)士,一字排開。班長在最前面,郝剛緊跟著班長。五個人貓著腰,凝神斂氣,悄無聲息的鉆出樹林,前面不遠處便有一座高高的碉堡。這里是突破封鎖線的必經(jīng)之路。
探照燈像魔鬼的手臂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的掃過。利用探照燈掃過的間歇,隊伍向前移動。五米、十米、十五米……一切順利。
突然,從碉堡里射出一顆照明彈,隊伍一下暴露了。
“快跑!”班長一面拔出手槍向碉堡射擊,一面大聲喊。大家腳下都加快了速度,一齊射槍還擊。但敵人從零星的火力很快判斷出我們?nèi)斯褬屔?,一群鬼子兵伊里哇啦的叫著從碉堡里跑出來?/p>
郝剛覺得腿越來越?jīng)]有力氣,他明顯感覺到班長離他越來越遠,而那伊里哇啦的聲音越來越近。身后又有戰(zhàn)友倒下了。他的步子越來越慢,子彈嗖嗖的從耳邊飛過去,啾啾的在腳下亂串,叮叮當當?shù)脑谏砼缘膸r石上濺著火星。他知道隨時可能倒在血泊中,可是腿越來越不聽使換。
實在沒有力氣了。
他干脆坐在地上,閉上眼睛,他的手里握著最后一枚手榴彈。他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
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他右手扣住拉弦。
在那!一束手光射過來,鬼子兵潮涌而至。
“起來,快跑!”巖石后閃出老班長的身影。他一把拽起郝剛,拖著他的身體向前跑。子彈更加密集,老班長連開幾槍,幾個鬼子兵倒下了。
鬼子兵并沒有放慢腳步,子彈更加肆虐,一張火力網(wǎng)瞬間罩住了班長和郝剛。
班長中彈了。他搶過郝剛手里的手榴彈,摘下身上的水壺,“拿著它,這壺水全歸你了,快跑,甩掉敵人你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喝!”
“班長,我背你走!”
“拿上水壺,快跑,這是命令!再不跑老子崩了你!”槍口頂在郝剛的腦門上……
郝剛抱著水壺瘋跑。他知道,那壺水是班長用命換來的。班長在手榴彈綻放的煙花里化作了永恒。
郝剛知道,只有活下來,才能給班長報仇,只有甩掉敵人,才能喝到壺里的水,才能活下來。他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只記得耳邊呼呼的風聲,只記得自己最后滑倒,就沒了意識。
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上。四周是陽光和鳥鳴,他躺在山谷里。
他發(fā)現(xiàn)那沉甸甸的水壺還抱在懷里。他終于可以擰開壺蓋,痛快淋漓的喝水了。
“郝爺爺,你就憑著那壺水走到了解放區(qū),找到了大部隊,是嗎?”少先隊員們嘰嘰喳喳的圍著郝剛問個不停。
“呵呵,孩子們,那壺里沒有水,那是滿滿的一壺沙子。”郝剛捋著胡須,眼角有淚滴滾落。
孩子們拿出手帕給郝剛擦眼淚。少先隊員又問:“郝爺爺,沒有水,你靠什么走到解放區(qū)呢?”
郝剛望著遠方,過了好一陣子,若有所思,又像喃喃自語:“是那壺沙子給了我勇氣和意志,你們現(xiàn)在不懂,將來你們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