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聽我講講春蘭和球球的故事吧。春蘭是一頭粉色的小豬,球球是一只貍貓。它們是一對摯友……
它們都是雌性,幾乎是一塊兒出現(xiàn)在村里的,這在當時可算一件最有意思的事。我和虎頭小雙三個常常覺得沒意思,因為總是聽村里老人講林子和海里的妖怪,可惜誰也沒有見過它們。
當我們這樣抱怨時,老人們就說:那是因為現(xiàn)在海邊的林子稀了,到處都是人,妖怪們沒法藏身,只好溜得遠遠的。他們盡講一些讓人頭發(fā)梢豎起的事情,聽了又害怕又生疑。其中的一個故事說了大約有一百遍,全村大概沒有一個人不知道。
說的是一個林中妖怪,那家伙是從海里爬上來的,有一身難聞的腥氣?!班脒?,腥啊!離咱一二里路就聞得見。它先是吃光了滿林子的野物小崽,又來村里捉小孩兒了……”
“為什么捉小孩兒?”我們在一旁聽,小雙憤憤地問。
“小孩兒肉嫩——主要是,”老人揮揮手里的煙鍋,“上年紀的人都抽煙,身上有一股煙油味兒,妖怪最厭氣這個。”
虎頭瞪起大眼:“我爸我媽都不抽煙!”
“反正只要有小孩兒,它是不會吃大人的?!崩先说臉幼佑悬c幸災樂禍。
我們那會兒覺得當一個孩子可真倒霉啊!不過一切還好,那都是許久以前的事了,是“舊社會”才有的。那時候什么怪事都會發(fā)生,隨便拿出一件都能把人嚇死??墒侨绻覀兡芤粔K兒對付那個海里爬上來的妖怪,那該是怎樣的驚險。有一次我對外祖母說:
“我喜歡‘舊社會?!?/p>
外祖母被這句話嚇著了。她揪揪我的耳朵,讓我答應再也不說這樣的話。我答應了。
就在這一天,虎頭對我和小雙炫耀他們家生了四只小豬,比畫著:“全是粉色的,會咕咕叫了,我爸不讓告訴你倆……”
連這樣的事都瞞著我們,真是小氣!再說我家和他家多好啊,兩家只隔了一道墻,學校的老校長就說,“這是書上講的‘芳鄰”——怎么能這樣對待“芳鄰”?
虎頭說他早就想告訴,可是他爸怕我們這一伙兒會驚嚇到它們,說等小豬長大些再說……
我和小雙可等不及,馬上就去了虎頭家。
小院里有一股豬糞的臭味,灑滿了陽光,喜洋洋的。巧的是大人們都不在,我們可以盡情地玩耍。一群麻雀起起落落,伴隨著響成一串的“咕咕”聲。我覺得沒有什么比小豬的叫聲更好聽的了。
我們伏在豬欄上看著。四只小豬擠在母親懷里,后蹄用力蹬動,使勁拱著乳房。“誰拱得有勁兒,誰吃的奶就最多?!被㈩^說。
母豬側躺,盡力伸開四蹄,仰著脖子哼哼。
我們看了一會兒干脆跳到了欄內,一個一個摸熱饅頭一樣的小豬頭顱,捏它們小小的蹄子。這當中最小的那只,屁股上有指甲那么大的胎記——當我捏弄它時,它就停止了吸吮,回頭深深地看我一眼。
它長了金色的眼睫毛、一雙瞳仁烏黑的大眼睛。
我后來怎么也沒法忘記它的眼神、它回頭看我的樣子……這些日子里我大約每天至少要去看小豬一次,而且每次都會帶上一把嫩草、一捧橡子。
小豬們個個油光水滑,干凈得沒有一絲灰氣,渾身奶香?;㈩^母親一只一只抱起它們,就像抱小孩兒一樣:頭朝上摟在懷里,拍打著晃動著。她為它們取了名字,最小的那只叫“春蘭”。
小豬們經常到院子里玩。它們最愛玩的一個游戲就是按身高排成一行,依次將前蹄搭在前一個屁股上,連成一條長龍跑動。這時候春蘭總是排在最后,當我們?yōu)樗鼈児恼茣r,它就回頭看我們一眼。
也就在這些日子里,一只貍花貓來到了我們家——它只有兩個月大。外祖母說:它是從林子里跑出來的,一直跑到我們的小院里,然后就不走了,“仰臉叫,蹭腿。我抱起它,它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因為它跑起來很像一只皮球在滾動,外祖母就為它取名“球球”。
我們去看小豬時,就抱上了球球。我對它說:“去吧去吧,去看看‘芳鄰!”
后來球球就獨自去虎頭家的小院了。大家發(fā)現(xiàn)球球和春蘭呆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它們一塊兒嬉戲,或者一聲不響地臥在一旁。春蘭比其他三只小豬要小許多,以至于和球球的身個差不多。
春蘭也來我們家了。外祖母有一天躡手躡腳走近了球球的窩,退開一步說:“它們摟在一起睡呢。”
因為球球和春蘭一整天都呆在一起,常常耽誤了吃奶,虎頭父親有些不高興了。他對外祖母說:“都怨你們家這只貓,看看春蘭這一點兒……”
外祖母說:“可是春蘭不瘦啊,我們按時喂它呢。”說著從一旁拿出一只帶奶嘴的瓶子。
虎頭父親不接茬兒,硬是把春蘭抱回家去。
春蘭離開后,球球會低一聲高一聲地叫。我抱著球球去虎頭家,正在吃奶的春蘭一見球球就不顧一切地跑過來……春蘭的小尾巴不停地甩動,嘴里咕咕叫著,把球球引到那只剛剛吐出的乳頭旁。球球試著吮一下,退到一旁。
為了阻止春蘭和球球在一起,虎頭父親就在柵欄上面罩了一面網,把幾只小豬隔在里邊。
球球只好長時間蹲在院墻上,從高處看著柵欄里的春蘭。有一次虎頭母親實在看不下去,就把球球從院墻上抱下來,直接塞到柵欄里去了。
外祖母見到虎頭爸就說:“你這人心硬!沒有你這樣的人!”
虎頭爸最后妥協(xié)了,撓著頭發(fā)說:“那就讓它們玩吧……不過春蘭要按時回來吃奶;再就是,不能在那邊過夜?!?/p>
從這天開始春蘭就自由了,它總是到這邊來找球球。只是到了每天上午和下午一段時間,虎頭母親要過來將它抱走——用一塊舊毯子包住它,只露出頭部。
外祖母有一次看著她的背影說:“春蘭真的不長身個了,一直這么大——這不應該,豬總得比貓大啊。”
我聽出外祖母有些憐惜和擔心。其實我和虎頭小雙早就看出春蘭不再長大了。不過我們一點都不沮喪。
虎頭有一天沉著臉說:“我爸說頂多再有一個月,小豬就該‘出圈了!”endprint
“‘出圈是怎么回事?”我問。
“就是被人買走……”
我明白,到了那一天買豬人就會來到這兒,將哭喊不停的小豬捆住后腿,裝到麻袋里背走——母豬瘋了一樣在柵欄里邊叫、用頭嘭嘭撞墻……
虎頭咬著嘴唇:“春蘭大概不會有人買,它太小了。”
這是我們唯一感到安慰的方面。
虎頭又說:“我爸找獸醫(yī)看過了,說春蘭沒什么病,可就是長不大——我們要再等一等……”
可怕的一天到底來了。那時我們都呆在隔壁這一邊,聽著鄰院小豬們的哭喊,心都碎了……虎頭紅著眼睛,一聲不吭。外祖母不停地撫摸他的頭發(fā)。
球球在傳來的哭喊聲中惶恐不安,躥上墻頭又跳下來,然后伏在窩里。天黑了,一切都消失了,平靜了……球球還是伏在窩里。春蘭過來了,它渾身發(fā)抖,一聲不吭地挨著球球躺下。
半個鐘頭之后,虎頭父親也來了。他無心說話,只是在球球窩旁蹲了一會兒,伸手拉出春蘭,抱了起來。
“你就讓它們多呆一會兒吧……”外祖母說。
“先回它媽那兒吧?!被㈩^父親的鼻子像塞住了一樣,甕聲甕氣的。
他抱走了春蘭。我們在黑影里坐了很久?;㈩^說:“我媽大概在哭……”說過之后,也回家去了。
這個夜晚球球來到我的枕旁,依偎著。睡不著。窗外的星星一閃一閃,像要說點什么。我撫摸它,自語著:“它們不知去了哪里……”
球球也許聽得懂我的話??粗股镩W閃的眸子,真想問一句——你從哪里來?你的父母又是誰?
它的鼻子緊緊抵在我的臉上,呼吸陣陣急促。
這一夜怎么也無法入睡。
在海邊的另一個村子里,住了一位孤獨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男人從年輕時就去了戰(zhàn)場,再也沒有回來。從那時起她就一個人生活了。有一天老太太在街頭撿回了一只流浪貓。自從有了這只小貓,老人再也不孤獨了。這里的冬天多么冷啊,屋里沒有爐火,小貓和老人彼此就成了對方的爐火。
遇到老人之前,這只小女貓一天到晚在街上溜達,一連幾天吃不到東西。有一次她餓昏了,幾個孩子正要把她當成一只死貓扔到一條臟水溝里,被老人攔住了。
老人為她洗去了一身臟物,喂她米湯,嚼了花生給她吃,還去河里逮泥鰍。只半年的工夫,她就長成了一只漂亮的花貓。
她走在街上、樹林里,總有一些雄貓過來搭訕,夸她皮毛好亮、眼睛好大——“你的眼睛啊,就像天空一個顏色!”一只英俊的雄貓聲音好甜,讓她羞得低頭。回家后,她一想到那只雄貓,心就怦怦亂跳。
有一個夜晚她再次來到楊樹下,正巧看到有兩只貓緩緩地走來。一只雄貓發(fā)出了甜美的聲音,又是他!她的一顆心又怦怦亂跳了??墒菍Ψ竭@會兒正在對另一只女貓重復過去的話:“你的眼睛啊,就像天空一個顏色……”
春天來了,她長得更高了,毛色鮮亮。老太太撫摸著她:“你多么俊啊,你是咱家最俊的姑娘……”
就在這年春天,她愛上了一只流浪貓。這只貓比她見過的所有雄性成年貓都要瘦削,然而卻異常勇武和有力。流浪貓在海邊林子里長大,敢于和最兇的豹貓打架。她和他在村子里過了幾天,分別時流浪貓要將她領回林子,她猶豫了。
她舍不得老太太,不敢想老人再次變得孤身一人。她苦苦勸說流浪貓留下來,就在老人這兒安家,這兒又溫暖又安全,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只男貓在老人的小院里又呆了一個星期,可最終還要回到林子里——半夜流浪男貓總要跳起來,一動不動地望向北方,那是林子的方向。那兒隱隱傳來野物的叫聲,還有箭鏃穿過林梢的聲音。
第八天上,男貓要回林子里了,行前告訴:他還會回來。
他們分別了。她將男貓送到村邊,在一個麥草垛旁,他們久久地依偎,月光映著她的一汪淚水。她一直看著男貓走向遠方,消逝在一片茫野里。
漫長的思念開始了。她最初什么也不想吃。老人將她抱在懷里,拍打著,咕噥:“孩子,他是男人。男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他們要做自己的事情……”
老人嚼了她最愛吃的花生米,她只是舔一舔。
一個多月過去了,那只流浪貓僅回來一次。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只男貓更瘦了,臉上還多了一道傷疤。對方告訴她海邊林子里正進行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一只海里爬上來的巨妖兇悍殘暴極了,不知多少幼小的生靈慘遭殺戮。土狼和猞猁叛了,狐貍是奸細,豹貓是幫兇。最后只有弱者聚在一起,奮起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如果這場戰(zhàn)爭失敗了,我們將失去所有的后代,失去整片林子……
她怕極了,為那萬千幼小的生靈,也為這只男貓的命運擔心。她再次哀求對方留下來,留下來……男貓給她擦去淚水,問:“你要我做個膽小鬼,做個逃兵嗎?”
她不知該怎樣回答。
“我率領了一支隊伍,所有的戰(zhàn)士都在等我,我必須回去。等到勝利那一天吧,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如果到了秋天我還沒有回來,那就……”
她趕緊去掩男貓的嘴巴。男貓把她的手挪開,捧住她的臉說:“你聽著,我說的全是實情。好好呆在老人身邊吧……”
流浪貓走了。
她開始了焦灼的等待。秋天就要到了。她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大聲發(fā)問:“天哪,我該怎么辦?”
就在這個秋天里,她生下了一只貓,也是女貓,這就是未來的球球??墒悄侵涣骼素堃恢睕]有歸來。
球球剛滿一個月,已經能走遠路了,她對孩子說:“走吧,我們進林子找你爸去?!?/p>
老人看出了她要領孩子遠行,苦苦地阻攔,不讓她去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她大致能明白她在說什么,知道老人的大意是:女人不是男人,女人就得在家里等,等到最后。
她依偎著老人,喵喵叫著,不知老人能否聽得懂自己的話:“我等不下去,我一定得去林子里,是死是活都要得一個確信。我還會回來的……”
她離開了。
這片茫茫無邊的林子啊,不知夢見了多少次的地方,原來這么荒涼。球球到了黑乎乎的密林深處,聽到老野雞凄厲的叫聲,嚇得緊貼在母親身上,一動不敢動。她一路都在講那只流浪貓,孩子勇敢的父親,說:“孩子,像你爸那樣,什么都不要怕?!眅ndprint
走啊走啊,她打聽一只鵪鶉:“看到一個瘦高個子、臉上有道傷疤的男貓了嗎?”鵪鶉說:“沒有,你往北走吧,男的都在北邊打仗?!彼肿吡艘怀?,問一只紅腳隼:“看到一只特別勇敢的男貓了吧?”紅腳隼說:“仗打得多兇啊,他不是犧牲了,就是轉移到河西了……”
從秋天尋到冬天,還是沒有蹤影。她不敢想男貓已經犧牲?!澳惆洲D戰(zhàn)河西了。”她對球球說。
鋪滿冬雪的林子里行進艱難,找不到一點吃的東西。當西北風刮起來的時候,攪得高高的雪霧隨時都會把她們母子埋掉。她不得不放棄這段行程,要等到春天再次上路。
在那個村子里,老太太盼啊盼啊,最終也沒有等到她和球球歸來。老人就在這個冬天離開了。
她和球球回到村子,只看到一間空空的小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鎖,院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
她們最后找到了村外的一座墳丘。
整個冬天,她和孩子就徘徊在那個小院和墳包之間。
春天來了,冰凌化了,她和球球又一次上路了。經歷過一次次磨難,她差不多像一只老貓了,步履艱難,再也走不快了。
直到春天快要結束時,她們娘兒倆才算走到了河岸。這兒沒有橋,只有一只瘸腿老獾在擺渡。她打聽起那只勇敢的男貓,老獾告訴:
“我用這只小船送他兩次過河!最后一次他像我一樣,一條腿折了。他已經是個將軍了,身上有好幾處負傷……”
老獾說不出瘸腿將軍是死是活,只說他要在,也一定是轉戰(zhàn)河西了。當老獾聽說母女倆要過河時,嚇得叫起來:“這可不行!河西的林子比這邊密上十倍,去不得!”老獾說如果自己讓母女倆上了船,那就等于害了她們。
可她絕不放棄河西之行。最后她和老獾商定:讓她獨自過河吧,孩子留下。老獾答應了。她流著淚做最后的叮囑:“看在孩子爸爸的份上,你照料孩子一段時間吧。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就把她送給村里人,要找一個最好的老太太,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瘸腿老獾忍住眼淚說:“我一定按你說的做!一定!”
這個故事的結尾讓人悲傷——老獾和球球一直在河的東岸苦等,直到最后,直到絕望……
隔壁小院里只有春蘭這一只小豬了。時間一天天過去,它的身個仍舊沒有變化,只是胖胖的,再也沒有奶腥氣了。它常常被家里人抱在懷里,而且可以隨便上炕?!拔覐膩頉]見過這么干凈的小豬,香噴噴的?!被㈩^媽抱著它過來串門,一只手總是捏弄著它的蹄爪。
春蘭只要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球球。如果球球不在,它就會發(fā)出咕咕的叫聲,然后四處尋覓。它們在一起時格外高興,相互做一些讓對方愉快的事情,還在耳邊咕咕噥噥。誰都不懷疑它們之間可以順暢地交流。
球球和春蘭有時要避開我們所有的人,在房前屋后溜達一會兒。黃昏時分,它們常常要一塊兒走向村邊的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楊樹路——肯定是在散步。在我們的印象中,只有學校的老校長才會這樣散步:緩緩地走到村邊沙土路,然后再折向楊樹路。
它們有時走得很遠,一直向北,走進林子里。
有一次它們很晚才歸來:春蘭嘴里叼了一朵大蘑菇,直接交給了外祖母。“原來它們采蘑菇去了,不過千萬要注意安全——林子里有妖怪的,”外祖母說。
外祖母那天晚上就用它們采來的蘑菇做了一大碗湯。這是我吃到的最鮮美的湯。
由于我們的堅持,虎頭父親終于允許春蘭在球球窩里過夜了。我注意過,它們蜷在一起時,有一多半時間是相互摟抱的,就這樣進入了夢鄉(xiāng)。早晨,第一縷霞光照在小院里,它們總是最先跑出來迎接,全身都給染成了彩色。
這一夜我把它們抱到了炕上。我和它們整夜相挨,聽著它們的呼吸聲,嗅著它們的體香——球球身上有一種菊芋花的香氣,而春蘭是一股淡淡的槐花香……
春天終于來了。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季節(jié),槐花開得撲鼻香,林子唰一下變綠了??勺鰤粢蚕氩坏降氖?,就是這么好的一個季節(jié),竟會發(fā)生一件可怕的事情——我遠在城里的舅母來了,光是她的模樣就嚇人一跳!
虎頭和小雙吃驚地問:“你怎么會有這么嚇人的舅母?”我沒有回答,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剛剛春天呢,她就穿了短裙。她的嘴、眼皮、手指甲,隨處都涂了顏色。她走在街上,所有老人嚇得都不敢吸煙了。我想他們一定疑惑:這是不是一個女妖爬上了岸?
其實她不光不吃人,而且對人還忒好,一見面就親我的腦殼,親外祖母,親所有家里的人,還親球球——她的眼睛久久不離球球,大呼小叫說:“天哪!”
她說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好的貓:“美極了!小天使!天哪……”
舅母是出差路過這兒。她只住兩天就要走了,離開前哭哭啼啼,最后對外祖母提出了一個可怕的要求:
帶走球球!
還沒等外祖母表態(tài),我立刻嚷道:“不行!不能……就不能!”
舅母在我的喊叫聲里掩了一下嘴,后退了一步。她看看球球,又看看外祖母。
一陣沉默之后,舅母垂下了眼睛。這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她長得挺好看的——眼睫毛真長。她哼哼唧唧,細聲細氣說:“我太喜歡她了……要不這么著,我先養(yǎng)她一年半載的,等孩子放假就去城里,再把球球捎回來……這樣還不行嗎?”
說實話,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了。我最后將求助的目光盯住外祖母——我可不想與球球分開那么久;還有,我想到了春蘭……
外祖母摸摸我的腦殼說:“舅母這么久沒來了,就聽她的吧!再說不過是一年半載的,你到時候去抱她回來?!?/p>
我問:“春蘭怎么辦?還有春蘭……”
外祖母笑了:“哦,真是的,她們是一對兒……這樣吧,今晚讓她們睡在一起,明天……”
舅母如釋重負,馬上過來擁住我說:“好孩子,這樣總可以了吧?你也該進城看看了……”她放下我又抱球球,還狠狠地親了親球球。
就這樣,球球在這個春天離開了我。
虎頭和小雙后來狠狠地責備我,說那個舅母是個“女妖”:“她長了血紅的嘴……”我為舅母辯護:“那是擦了一種胭脂……”endprint
最讓人難受的是春蘭——她真的病了。她每天都來我們的小院徘徊,可是誰都不理。過去我們一喊“春蘭”兩個字,她立刻卷動尾巴,昂起頭來。現(xiàn)在她總是低頭嗅著,尋找球球的痕跡。有一天她躺在了球球的窩里,再也不想出來。
虎頭父親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春蘭哄出窩來,搓著手對外祖母說:“你們家球球害苦了我們家春蘭!”
這樣過去了一個多月,春蘭瘦成了一把骨頭。她只吃很少一點東西,走路搖搖晃晃。外祖母不時送去好吃的給她,她嗅一嗅,還是不吃。后來她只躺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再來我們家。外祖母說:“春蘭傷透了心……”
倒霉的春天過去了,接著就是秋天。這會兒蘋果熟了,瓜也甜了,最好的季節(jié)也就到了。這是我和虎頭小雙大顯身手的時候,也是看瓜的老人最頭疼的時候。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我們都要弄出一些故事。比如上一年,一個看瓜的老人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不僅丟了許多瓜,還被人連同看瓜的鋪子一起抬到了一個水塘中央。村里人都說這事就是我們仨干的——怎么可能呢?我們仨可抬不動老人和鋪子。
可是因為球球的離開,我們在這個秋天都變得不那么起勁了?;㈩^和小雙鼓勵我說:“快些去城里吧!你可真沉得住氣?。 ?/p>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去城里的事情了。我找來一張地圖,仔細研究了許久,將所經路線和主要地名一一記下,這才知道舅母出差的小城離我們的村子只有二十華里——從那兒乘汽車到另一個小城,需要走五十華里,然后再坐上火車,可以直接去她的大城。
從我們村子到那個大城,一共是一千一百零十四華里。
我對外祖母說出這個計劃,并跟她索要路費——這后一條是不得不做的,因為我多年來積攢的錢共有六元八角五分——雖然也算一筆了不起的積蓄了,但既舍不得用,又擔心滿足不了這次遠行的花銷。
外祖母說路費不成問題,但時間有問題?!澳阍撛诜藕俚臅r候再去??!”
我心里焦急,可是無言以對。她說的當然有道理。我思念球球并且擔心她的孤單,因為我不相信她會喜歡那個大城,也不相信她會忘了我們大家——特別是“芳鄰”家的春蘭。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把許多時間消磨在春蘭那兒。我像抱球球一樣抱著她。我們面對面看著,彼此熟悉眼中的一切。我不得不說:春蘭憔悴了。
秋天越來越深入了。樹葉撲撲下落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眼看秋天就要過去了,可是離寒假還遠得很呢!我又一次跟外祖母提出去大城的事,外祖母先是不吭一聲,后來橫了橫心說:“去吧!”
她半夜都沒有睡,忙著包裹一些東西,零零碎碎整了一大包。她叮囑我見了舅舅和舅母怎樣說、送他們什么禮物等等。她特別將路費包好了放在桌上,才回屋里睡覺。
我卻一夜沒有睡好,腦子里全是球球,還朦朦朧朧夢見了一只男貓——一身戎裝,腰上是皮帶,皮帶上拴了長刀和槍。這是我想象的那個林中英雄,球球的父親……天亮了,我搓著眼睛去看窗外的天色,剛一抬頭就被嚇了一跳。
一個翻毛疵疵的什么怪物,隔著窗戶向我吼叫。我?guī)缀趼勔娏怂砩媳迫说某魵?。我有些慌,急急尋找什么,想在這個怪物打破窗子的一刻用來防身。我摸到了一根棍子。
窗外的怪物不停地撲打窗子——越撲打越無力,最后竟然搖晃了一下,從窗臺上跌落下去。
我趕緊奔出屋子,手里緊攥那根棍子。
一只通身糊滿臟泥、掛帶了碎屑的怪物倒在那兒。它顯然快死了,已經奄奄一息了。
我嫌臟,不愿靠得更近,就用棍子撥弄了一下——只正眼瞧了一下,我就啪的一聲扔了棍子,喊起來:“球球!球球!”
我一連喊了好幾聲。外祖母被驚醒了,披上衣服跑出來……這時我已經不顧一切地抱起了球球。
她在我懷里一點點睜開了眼睛。“這是怎么了?這真是她?我看看!”外祖母到我懷里扒拉一下,馬上叫道:“可不就是嘛!是球球啊,老天爺,她是怎么回到這兒的?老天爺,這是做夢吧孩子?”
當然不是做夢!我和外祖母越來越明白:這可一點都不是做夢……
球球真的回來了——本來我黎明就要啟程,可她還是趕在了我的前頭……接下來我設法清洗她渾身的泥巴和臟物,可是太難了。她瘦得只剩下皮和骨頭……
球球勉強喝過了一點湯汁,舔了舔我和外祖母的手,昏睡過去了。她整整睡了兩天兩夜。
夜里我緊緊摟住她,淚水在眼眶中旋轉。我一遍遍梳理她的毛發(fā),小聲地詢問——不,球球,你別開口,別說一句話。你還有許多時間,那時你再講城里的事情吧,講這一千多里的奔波……
球球不喜歡城里的一切,從人的眼神到四周的氣味??墒撬龥]法選擇。舅母的胭脂那么刺鼻,她偏要時不時地抱緊她親吻。球球對這樣的人無法拒絕,只有苦苦忍受。除了女人,還有一個兩歲多的男孩,他常常像提一條布袋一樣隨意抓起她,有時還像背一條布袋那樣將她扔上肩頭。
女人親吻她的額頭、嘴巴,咕噥說:“都說貓兒嘴里有細菌,我就不怕!這么白的小牙啊,哪有什么細菌!嘖嘖咂咂!”女人親過了,滿意地抿抿嘴。女人不知道,這樣做過之后,球球總要躲到一個角落里吐一下。
城里到處都是飛揚的灰塵,人的眼睛看不見,球球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它們在空中、屋里,在所有的地方懸浮、游蕩,誰都沒法避開。而在那個海邊就不是這樣。她躺在飛揚的灰塵中想著心事,不讓淚水滴下來。
女人幾天之后宣布:“‘球球,這名字太土氣了,從今以后改改吧,就叫‘瑪麗!”她將這兩個字寫下來給旁邊人看,卻直接喚她“麥累”——一開始球球不解,后來才知道在外國人那兒就是這樣叫的。
“麥累”,球球就是不答應?!胞溊?,”球球還是不答應?!皦牧?,這小家伙看不住自己的名兒!”女人嚷著,揪揪她的耳朵說:“你要像看住自己的東西一樣,看住自己的名兒!”
球球討厭這個洋名兒,但心里還是承認: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是有道理的:在海邊小村,無論是種麥子、割麥子還是打麥子,都累極了。所以,大概,連城里女人也知道——“麥累”!endprint
女人從外面捎回一盒罐頭,喊著“‘麥累麥累”,打開給她吃。一些小豆子一樣的東西。她嚼了嚼,真不難吃——不,好吃極了。她的眼窩發(fā)熱。她想到了春蘭。以前她吃到好東西,總會留一些給春蘭。
夜里,她想著和春蘭一起講故事的情景——她們望著一天星星,說啊說啊,有時會說到天明……而在這里,窗外幾乎看不到一顆像樣的星星,它們都模模糊糊的,沾滿了灰塵。
凌晨時分好像聽到了春蘭的聲音。她搓一下眼睛跳起來,什么都沒有。她再也睡不著了。窗外傳來無數(shù)嘈雜,這大概是飛揚的灰塵在叫喚,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剛來時她要用兩手堵住耳朵,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有多么傻——嘈雜聲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永遠不會停止。
“聽說你是鄉(xiāng)下來的,你叫‘麥累?”鄰居家的一只白色雄貓在涼臺隔壁問她。
“我叫‘球球?!彼卮稹?/p>
“那種土名兒就算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嗎?我叫‘喬治!”雄貓閉閉左眼,又做出一個飛吻的動作。
她趕緊縮回身子,一顆心怦怦急跳。她小聲叫著:“天哪,這兒可沒有‘芳鄰,這兒只有花花公子!”本來她最喜歡的就是涼臺了,可是從今以后她要遠遠地躲開那兒。
女人一家上班時就把她鎖在屋里,這等于關進了一座監(jiān)獄。她無法將自己的抗議告訴他們,就趁開門時猛地闖到屋外,順著樓梯往下疾跑——他們慌了,喊著“‘麥累!‘麥累!”她故意不理,心里說:“還不到時候呢,離收麥子還早著哩,喊什么‘麥累!”
她跑到樓下,在樓前空地上大口呼吸。他們隨后就沖下來,一把抱起她。男人和女人一塊兒輕輕拍打她、撫摸她,說:“還好,沒有跑遠?!溊?,你如果找不到家就糟了,那就變成野貓了啊……”
她有許多時間想念春蘭,想念那三個少年,想念老奶奶。她一有機會就掙脫,就下樓。這是她鼓起勇氣的一次次抗議。她這樣做終于見效了,男人對女人說:“她大概野慣了,總關在屋里不好——以后帶出來散步?”
女的搖動耳環(huán),皺著眉頭說:“好吧!”說完又抱起她,用下頜按在她的額頭上說:“‘麥累,你只要聽話,別亂跑,我就帶你去見客人、參加宴會!你聽到了嗎?”
她能明白大致的意思。她盼著到更多的地方,只要別關在這個倒霉的監(jiān)獄里就好。
在家里,那個小男孩胡亂拽她、捏她,還摸來摸去。她的胸部被他無數(shù)次按住,被搔弄。她想呼喊,想回擊,但男人和女人就在一旁,她不得不忍住。
有一次小男孩又在耍弄她,而這會兒正好沒有大人在場,她就掄起巴掌,左右開弓,狠狠地抽了他幾個耳光。
小男孩哇哇大哭,男人女人一齊跑過來。男孩指著她喊:“‘麥累,她抽我耳光!”
球球目不斜視端坐一旁,對一切充耳不聞。
小男孩還在喊。他們終于不耐煩了,說:“不會吧,人家‘麥累好端端的?!?/p>
從那以后,小男孩總是躲著球球了。她昂首闊步從他跟前走過時,他就縮一下身子,生怕?lián)踝∷娜ヂ贰?/p>
球球最高興的就是跟這一家人出門散步。那一般是晚飯后的一段時間。走出一條巷子就是寬寬的馬路和人行道,再走一會兒就是一條水渠——沿著渠岸可以去一個小廣場,那兒總是有許多熟人,他們說話時,球球就能獨自玩耍了。
她在這兒認識了三五只貓、一只兔子,還有一只喜鵲、一群麻雀。有一只母貓穿了奇怪的背心,而且是紫花布做成的,沿后背那兒有一溜扣子。這是她所見過的最奇特的裝束了,當時差點失聲叫出來。那只母貓叫“棉棉”,看看她說:“一看就知道你是新來的,鄉(xiāng)下的吧?進城結婚嗎?哦,有機會讓你見見我家先生……”
喜鵲有點瘦,羽毛灰暗。球球在海邊見過多少喜鵲啊,它們個個胖得像圓球,一身羽毛黑白分明,就像剛剛洗過澡一樣!
球球特別不能容忍的是這群麻雀:渾身臟黑就像剛從煙囪里鉆出來一樣!而她印象中的海邊麻雀,一個個清純潔凈!她忍不住對它們說:“你們長了翅膀,能飛多高多遠??!怎么不一口氣飛到海邊林子里去?”
那群麻雀互相看著,嘁嘁笑。一只最臟的老麻雀喝斥它們,說:“離她遠些,一個傻瓜!”
那只兔子對球球表現(xiàn)了最大的友善。它向她講了自己的主人有多么仁慈,說:“別人家都把兔子殺了吃,他們不,他們把我當寵物養(yǎng)起來,就像對待你們一樣!”
球球說:“本來就不該殺!那些人多么狠!兔子和貓就該一樣……”
兔子立刻抱起雙手作揖:“多謝了姊妹,要知道我們出身不好啊,就是該殺的命。不過聽了你這一席話,俺死也知足了!”
除了散步,一家人真的信守諾言,帶她串門去了。她先后到過不同的家里,認識了十幾個貓和人,還有狗。那些一天到晚關在家里的狗,見了來客興奮得亂跳——有一只母狗第一次見她,就悄悄伏在她耳邊說:“我愛死你了!”
她趕緊躲開了,回頭看它,見它的眼睛濕潤著,拉出長長的舌頭,口水嘩嘩流著。她嚇壞了,終于明白:這是一條有病的狗。
吃飯時,女人時不時將幾塊肉遞給她,說:“吃吧,這是豬肉,好香呢!”
球球緊閉雙眼,盡快地跑開。她極力忘卻剛才聞到的香味,在心里呼叫:“多么可怕?。√炷?,讓我一輩子別再聽到看到吧……”
深夜,她一遍又一遍呼喊春蘭的名字,鼻孔那兒一陣陣飄過她的氣味——那是一種菊芋花的香氣,是由不久前的奶香變成的。她一想起春蘭蜷成一圈的尾巴、圓滾滾的屁股,心里就有一種親昵感。她無數(shù)次端詳過這一家人,特別是那個小男孩,進一步確鑿無疑地認定:他全身無論哪里,沒有一處比得上春蘭!就說這屁股吧,那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球球每夜小聲呼叫春蘭的名字睡去,在夢中一起玩耍。她無數(shù)次夢到她們在散步:從沙土路折向楊樹路……那些美好的夜晚啊,她們常常摟抱著睡去,有時半夜醒來還要說點什么。多么有趣的春蘭,她記得黑影里那一對閃閃的眸子,那一次次交談——
春蘭說:“我親你的時候,總也親不準確。”endprint
“為什么?”
“因為你的嘴是三瓣的,要分三次親才好?!?/p>
球球說:“你的平頂鼻梁太高,它也蠻礙事的?!?/p>
這有趣的交談時斷時續(xù)。月光從窗欞透過來,照著她倆。球球端量春蘭的睡態(tài),發(fā)現(xiàn)她金色的睫毛上掛了幾顆淚滴。
球球知道春蘭一定想起了被抓走的哥哥姐姐。她伸出巴掌擦拭著春蘭的臉頰。
“再講一遍那次你和媽媽——你們去林子里尋找爸爸的故事吧!”春蘭說。
球球看著窗外一天的星星。它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只聽媽媽和老獾叔說過,知道那場大起義,知道父親是一位將軍……
“將軍!起義!”
球球重復著這兩個響亮的詞兒,從頭講述了那場戰(zhàn)爭,最后說:
“那個海妖再也不會來了,它被爸爸他們殺死了!”
春蘭說:“有人就像海妖一樣壞!”
“他們抓走了你的哥哥姐姐,等他們長大了,就會殺害它們……”球球的嗓子啞下來。
“幸虧我沒有長大——我害怕長大!我在心里說:千萬別讓我長大吧……球球,”春蘭說著說著,喘息突然急促起來。她的聲音低下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天大的秘密?!?/p>
球球期待著,呼吸變得輕輕的。
“我害怕長大,就別讓我長大吧!我就這樣說啊說啊,終于被過路的一個巫婆聽到了。這個巫婆認識所有的妖怪,她自己差不多也算一個妖怪,不過是一個好妖怪,因為她愿意幫助小孩兒。那天夜里她就給了我一粒‘小人丸,從此我就再也長不大了……”
“?。磕莻€巫婆在哪兒?”球球吃驚地叫起來。
“她總是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才溜進村子。那天她聽了我的話,伏在柵欄上悄聲問:‘誰還吃藥丸?,哥哥姐姐嚇得蒙住頭,說‘不吃不吃……”
“怪不得?。≡瓉硎沁@樣!真想不到啊……那些所有長不大的人,肯定都討到了巫婆的一粒藥丸——她什么時候再來?”
“她說十年才轉到村子里一次。你想想世界多大啊,她要一個村一個村轉……”
球球永遠忘不了那個夜晚,忘不了那個隱秘的故事,這會兒似乎又一次聽到了春蘭的喘息聲。“巫婆啊,今夜你又在哪里轉悠?你大概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希望長大,可又害怕長大……”
球球枕著自己的兩爪睡著了,睡前一直念著春蘭的名字,想著那片無邊的林子、村子和小巷,鼻孔里一陣陣飄過熟悉的氣味,那是玉米纓和花生苗、西瓜和三個少年的頭發(fā),再加上春蘭蹄爪、葡萄、大雨后楊樹下的蘑菇……這一切混和一起的氣味。就是這氣味讓她睫毛沾淚,讓她一次次默念:
“春蘭,還有海邊的一切,我今生就是跑上千里萬里,也要找到你們,緊緊挨著你們……”
夢中常常是一場無邊的跋涉,終點就是大海,是那個巷子和青色的院墻……晨光雖然抹不掉甜甜的夢境,可是漫長的一天又開始了。
白天是她最痛苦的時候。她需要等待太陽一點點落下,等待自己的夜晚。
這天晚上,女人和男人終于抱著球球去參加宴會了。
他們行前給她梳頭,打理周身,還用香水往她身上噴灑……球球怎么也想不到宴會竟是這樣可怕。
“球球,這是晚宴,瞧多隆重啊,你要好生呆著?!迸税亚蚯驍n在身側,一下一下?lián)崦?/p>
參加宴會的人都興高采烈,他們圍緊了一個有轉盤的圓桌,身體往前傾著。
一道連一道菜端上來,全是宰殺的生靈。那些除了毛的雞和肉塊球球看都不敢看。當然,魚是真正的美味,可是因為和豬肉擺在一塊兒,她差點嘔吐出來!
宴會大約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戴了足有一尺高的白帽子的男人過來喊:“噢,一道大菜——”
所有人都拍手,將身體離開桌子一點,屏住呼吸等待。球球也像他們那樣,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緊貼在女人腿側。她發(fā)現(xiàn)女人的鼻子在加緊抽動,兩眼比剛才更亮——只要有好吃的美味,這個女人總是這樣一副神氣。
逼人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還有■的濺油聲……進來兩個人,他們抬著一個很大的木頭托盤,上面又是一個大瓷盤,四周堆放了翠綠的菜葉,菜葉中間伏臥了一只動物,通身金黃锃亮,就像鍍了一層金……大家發(fā)出歡呼聲,還有零零星星的拍掌。
球球這會兒終于看清了:一只小豬,很小很小,就像春蘭那么大!
“烤乳豬,又酥又脆……來,麥累,吃烤乳豬!”女人的眼盯在桌子上,右手攏緊球球。球球身上的毛發(fā)全都聳起,發(fā)出一聲恐懼的尖叫,只一下就掙出,從女人耳朵上方“嗖”一下躥開。
她頭也不回地沖出房間,從一些匆忙的腿腳中間鉆過。
她自己都不知怎么找到了樓梯,一連跳下好幾層,出了大門,站到了燈光閃爍的大街上。
她的頭嗡嗡響,全身發(fā)抖,不知自己這會兒站在哪里、要去哪里。她試著往前移動,躲過幾輛汽車,挪蹭到路邊大樹下。在一片陰影里,她好不容易才鎮(zhèn)定下來。
老天,要不是親眼見到,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天底下還有這樣殘忍的事情——將一只正在吃奶的小豬烤熟烤焦,然后端上桌子?!把帧彼哪X海里突然迸出這兩個字,嚇得身上一抖。
“我不能和妖怪呆在一起,我不敢和他們住在一塊兒……”她呻吟著,卻不知該往哪里走。
今夜她終于明白了,那個在村邊轉悠的巫婆再也救不了春蘭了,她兜售的“小人丸”如今已經毫無用處——城里人吃起了烤乳豬……而這些小豬肯定就是從鄉(xiāng)下弄來的。
球球的眼睛被淚水糊上了。她一次又一次擦著眼睛,以便看清腳下的路徑。這會兒她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奔向東方,奔向大?!莾河幸黄肿?,有個村莊,有家,有芳鄰,有老奶奶和春蘭……
她一分鐘都不想耽擱??删驮谶~出第一步的時候,她怔住了:我怎么逃出這片又高又大、無邊無際的水泥莽林?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她只記得自己被裝在一個籠子里,轉車再轉車,最后鉆入一條巨大的鐵蟒蛇肚子里——這家伙一路上不停地咳嗽,發(fā)出嗚嗚的叫聲,走走停停,最后才來到了這里。它的名字叫“火車”。endprint
她首先要尋找那條大蟒蛇爬過的痕跡。
球球設法找到了散步時路過的水渠。在渠邊黑影里,有一對正在親熱的貓。她實在太急切了,不得不冒昧地向它們打聽:“哪兒才能找到那條大蟒蛇,最大最大的蟒蛇?”
它們極其不快,煩煩地說:“找大蟒蛇?你不想活了嗎?”
“哦,是這樣,它的名兒叫火車,‘嗚嗚——”她學它的喊聲。
“那得到火車站去!笨蛋,還大蟒蛇哩……”
男貓往一個方向指了指,然后拉著女貓鉆到了黑影深處。
球球謝一聲,快步離開。她對自己的方位感極為自信,只要瞄準了一個方向,無論怎樣都不會迷失。接下去她一口氣穿越了三條大街。路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有幾個頭戴針織小帽的孩子滑著旱冰鞋追過來,她毫不費力就擺脫了他們。不過這也提醒她必須改變行進路線:鉆入昏暗的小巷。
已經是深夜了,小巷里的人家都睡著了。這兒的樓房漸漸低下來,不過是一兩層的建筑,甚至還有在海邊村子才能看到的那種小房子。她對小房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有時忍不住要停下來多看兩眼。有一次她正往小院柵欄里邊瞥,一只黑貓就卡著腰過來了。他端量著問:“誰家閨女?”她不答。對方理理胡須:“反正不是這條街上的……”他擠擠眼,抿抿嘴。她退開一步,跑了。
那只黑貓一直在后邊追,氣喘吁吁嚷叫:“我是巡警,你給我站??!我要開槍了,我有槍……”
當后邊的喊叫消失時,她才停下來,發(fā)現(xiàn)全身都汗?jié)窳恕?/p>
前邊有一叢地膚草,她一陣高興,就快步挨近了。想不到草叢里躺了一只刺猬,見了她撲棱一下坐起來,當看清了是她,就咕噥一句:“我還以為是黃鼠狼呢,”然后又重新躺下。
她坐在旁邊。刺猬說:“我昨個吃多了,肚子脹?!鼻蚯蛏焓纸o它揉了揉肚子,它十分滿意。后來它又坐起來,說:“我的眼花了,不過還能看清你的臉,怪俊的。小姐這是往哪去?”她說要找一條大蟒蛇,“嗚嗚——”她學了一遍它的聲音。
刺猬說:“知道知道,那是‘火車,就像一串躺倒的房子,有門有窗的。不過沒有主人領著,你一個女孩子家是乘不上火車的。”
“我不過是想找它停歇的地方,您知道吧?”
刺猬點頭:“有一年我在車站旁邊上過一回當哩,一個剛下火車的家伙,是個蹲在主人背上的八哥,賣給我一副眼鏡,是雞蛋殼做的,一碰就碎了……”
球球笑起來。刺猬罵著那只八哥,指了指火車站的方向。她向老刺猬鞠了一躬,匆匆走開了。
四周的高樓越來越少。天上的星星開始變多。她極力回憶剛進這座大城的情形——女人當時用一件花衣服罩在籠子上,只偶爾掀開看看。她是借著一閃一閃的縫隙觀察外面的,記得有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高墻、一些又一些車輛……
“嗚——嗚——”聽聽,真是那家伙在叫啊!球球興奮得全身抖了一下,一抬頭正好看到了東方的魚肚白。啊,天就要亮了!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那條大蟒蛇和它的痕跡終于看到了:一道道锃亮的鐵軌伸開,伸向遠處;大蟒蛇吐了幾口白汽,像是累壞了,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她從它的肚子底下鉆過,想看清是不是原來那一條——沒有一排躺倒的房子,也沒有門窗,而是一廂連一廂的黑煤屑。
她沿著閃亮的鐵軌向東,向著那片魚肚白跑去。
漸漸,這無數(shù)的鐵軌只剩下了兩條,一直鉆出城市,穿過兩旁低矮的房子,進入了無邊的原野。球球明白了,只要沿著這條大蟒蛇爬行的痕跡往前,就會奔向故鄉(xiāng)。
她一刻不停地向前,飛動四蹄。這期間又有一條大蟒蛇馳過,她趕緊伏在一旁的草木下邊。大蟒蛇的喘息聲巨大,震得大地抖動。她怎么也想不出人是如何降服了大蟒蛇的,還為它取名“火車”——大蟒蛇能看得住自己的名兒嗎?
太陽升到樹梢了,球球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沒了一點力氣,一步也跑不動了。她從來沒有一口氣趕這么遠的路,所以并不知道力氣使盡了會是這樣。她又饑又渴,一點一點爬下鐵軌漫坡,想找一口水喝。
太陽烤得四處發(fā)燙,她不得不鉆入一片陰濕的灌木叢中。剛剛站穩(wěn),搓一下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站了一個戴黑呢帽的老太婆,正沖自己笑呢!她差一點嚇得喊出來:這老太婆只有一尺多高,一張臉圓圓的。
“好俊的貓兒,大嬸嚇著你了?”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提著褲子,原來剛剛在解溲。
一股尿騷味兒頂鼻子。球球皺皺眉頭,躲開一點。老太太一笑就露出黑黑的牙齒,有一股煙味兒?!澳闶羌敝s路累壞了吧?走長路可不能急,你得學大嬸,走一站算一站,邊走邊玩,走到哪兒都是家……”老太婆說著掏出一桿小煙斗,吱吱抽起來。
球球躲著煙味,心想:這是個真正的妖怪吧!人沒有長這么小的。正這樣想時老太婆又說了:“我也是出來看看,想搭個便車,算了,都是拉煤的——我這人嬌氣,不坐貨車,要坐就坐客車。等下一班吧,你要不嫌棄就進我家歇會兒?”球球遲疑著,對方卻前邊走了。她只好跟上。穿過一小片灌木叢,出現(xiàn)了一條干涸的水渠。渠岸土坡上有一株不大的合歡樹,樹下有一間小小的草棚,門板被雨洗白了。老太婆推開門說:“我在這兒剛住了半年,一座舊房子,是從一只老狐貍那里買來的,她跟兒子進城住了……”
小草棚里的整潔讓球球吃了一驚。這兒從睡覺的地鋪到鍋灶、桌子、水罐和米缸,應有盡有。她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老太婆倒了一碗水,取來一塊窩窩,她就低頭吃起來。
“看把閨女餓的!可憐人哪!我要是沒有猜錯,你一準是從城里跑出來的,那兒有殺貓的人——從南邊來了一撥人,他們吃貓肉……”
“不會吧?還有這樣的人?”球球聲音都發(fā)顫了。
老太太把黑呢帽推了推,露出一綹白發(fā),“大嬸是走南闖北的人,從東海到西海,從城里到鄉(xiāng)下,見得多了。哎,再轉悠幾年就該歇著了……”
球球聽到“東?!保劬σ涣粒骸按髬鹗钦f那片老林子?還有海邊小村?”
“那當然了。我老家就是那里……”endprint
球球哭起來。老太婆拍打著安慰,說好閨女見了大嬸什么都不用怕了,有什么冤情從頭吐出來好了。
球球在她的拍打撫摸下一邊哭一邊說,當發(fā)現(xiàn)真的將一切都吐個精光時,立刻有些后悔了。她擦擦淚眼退開一步,警覺地看著老人。
老太婆磕打著黑牙:“閨女別怕,你算是遇見好人了。告訴你吧,我就是到處轉悠的那個老巫婆,到處賣‘小人丸的人?。∧阆肟纯??”說著一手插到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三兩顆。
球球看看掌心里的棕色藥丸,更加害怕了。
“春蘭幸虧吃了我的藥丸,要不早就被人捉走了,再長大些咔嚓一刀,端上餐桌了。你不來一顆?”
“我不,我不!大嬸,這藥丸如今沒有用了,城里人現(xiàn)在吃烤乳豬了……”球球又哭了。
老太婆繃緊了嘴唇,罵了一句:“那是城里,這吃法傳到鄉(xiāng)下至少還得幾年,春蘭沒事?!?/p>
“大嬸肯定?”
“肯定……閨女,要不是急著趕路,大嬸真想留下你做個寵物。唉,兵荒馬亂的,你往東這一路可得小心,能搭便車最好,不能就離開一點火車道,鐵路兩旁沒吃沒喝,什么壞人都有……”老太婆說著躺下來,伸開兩條短腿。
球球看著她,再也忍不住,問:“大嬸,你長這么小,我還以為是個……妖怪……”
老太婆笑得咯咯響,笑過了沉著臉說:“海邊上出了個專吃小孩兒的海妖,我后媽個子忒矮,她怕我長大了,妖怪把她當成小孩兒吃了,就給我喂了一顆‘小人丸?!?/p>
“可妖怪還是沒有吃你呀!”
“妖怪打了敗仗,在林子里受了重傷,捂著肚子往海邊跑,一頭鉆到海里死了……幸虧林子里有一場‘大起義,那仗打得啊,從冬天打到春天,再打到秋天,直到妖怪死在了海里,半邊海都讓血染紅了……”
球球一邊聽一邊流淚。她這時在想媽媽,想從沒見過面的起義英雄——父親。她擦干眼淚,一句話也沒說。
“我從后媽那兒討來藥方,四處游蕩。我常幫那些不想長大的孩子,還有野物。海邊村子叫我老巫婆,生怕被我下了藥。我知道孩子比大人好,這人世間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好,閨女,等你想明白了那天,就找大嬸要一粒藥丸吧!”
球球在巫婆的小屋里睡了一個香甜的覺。她實在太累了。啟程前老太婆叮囑再三,說這是一條長路,說不定要走半輩子呢!你要悠著點兒,小心點兒——“路上還有人販子呢,他們好言好語哄著你,一繩子捆了賣到山區(qū),那時想回故鄉(xiāng)就難上難了……”
分別時,老太婆用滿是煙味的嘴親了她的額頭、腮部,最后捧住她的臉猶豫再三,還是重重地親了一下她的嘴,然后惡狠狠說一句:“三瓣小嘴兒!”
球球牢牢記住搭車的方法:先找到大蟒蛇歇腳的地方,然后想法躥上車廂,要是一輛貨車。找啊找啊,一連找了三個歇腳地,還是沒成:一條大蟒蛇坐滿了人,另一輛停都沒停。
天越來越晚,球球心急火燎,最后放開步子奔跑起來。她最相信的還是自己的四條腿,最難忘的還是跟隨母親的日子——從春天走到夏天、秋天,直到白雪皚皚的冬天。“媽媽啊,孩子也開始了一條長路,我不會為你丟臉的,也不會為爸爸丟臉……”
漆黑的夜色里,鐵路兩旁有螢火蟲在游動。一只黑翅鳥一口吞下它們,又燙得“呸”一聲吐掉。有幾只發(fā)亮的眼睛伏在路基上,讓球球害怕。她不知道這是什么、會不會突然躥起。正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打斗聲,接著一聲凄厲的尖叫……她躡手躡腳退開、退開,然后轉身就跑。
她在離鐵路幾百米遠的泥路上站住了。估計了一下,它與鐵路是大致平行的,也就是說只要沿著它走,方向就不會有錯。
小路時寬時窄,兩旁長滿了葦草和荊條、黑烏烏的蓼科植物。小水灣在夜色里映著星星,這讓她想起了故鄉(xiāng)。這樣的夜晚春蘭一定不會早睡,她會兩手扳住柵欄望著天空,數(shù)星星,想心事。
“我的芳鄰!我們有多少話要說??!我們分開太久了!我看到了多少城里事情,到時要從頭講給你聽……”球球在心里默念,一聲聲叫著春蘭。
水灣中的莎草不停地搖動,一只大癩蛤蟆久久地盯過來,盯得她臉上刺疼。這種身上長疙瘩的大蛤蟆雙目火紅,盯過來是很疼的。她知道自己如果是一只小飛蛾,就會落到它的嘴里。她說:“咱好不好別這樣死盯著看?”
大癩蛤蟆閉了閉眼,咕噥:“不過是看看。聽口音是外地的?”
她不愿和它多說,“嗯”了一聲就走開了。身后傳來大癩蛤蟆的聲音:“這一帶鬧劫匪,你不如繞個遠道……”
她不相信它有什么好話,沒有理睬。有好幾次想轉到鐵路上,因為又聽到了那條大蟒蛇的咳嗽聲??伤ε侣放阅切┧{幽幽的眼睛,最后還是忍住了。
前邊是一個小村,只有二十幾戶人家,街道彎彎的。還沒有進村,她就聽到了驢叫羊喊,還有狗和貓的聲音。有一只狗在狂追花貓,就因為那只花貓在樹上偷看了它撒尿。狗的罵聲好粗魯啊。球球想看大馬的樣子——她已經許久沒有撫摸大馬綢緞一樣光滑的皮膚了。她小時候曾經趴在一匹大馬背上睡著了。她覺得沒有一種生靈比大馬更俊、眼睛更好看……為了趕路,她還是繞開了小村。
前邊出現(xiàn)了山的輪廓,不高,但一直起起伏伏綿延很遠。她知道那條大蟒蛇是穿過小山向前的。時間不早了,走到小山那兒就該好好睡一覺了。
小山光禿禿的,沒有土也沒有樹。站在小山上往南望,更遠的地方開始長出黑黢黢的東西。腳下是被水沖得光禿禿的山石,走在上面熱乎乎的。她躺下試了試,覺得很舒服。可她還是警覺起來,知道應該找個更隱蔽的地方。她轉了一會兒,最后找到了一個小石坑,里面有一些積下的草屑。
睡夢中有一個妖怪蹲在旁邊看她。她太困了,不理睬噩夢??珊髞砟茄稚焓肿ニ?,她疼得尖叫一聲,從石坑里跳起來——天哪,原來這不是夢,真的有幾只野物蹲在一旁,其中一只正按住了她。
這是幾只骯臟丑陋的野山貓,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它們的氣味真難聞,那是一年不洗澡才有的騷膻氣。她要側身躲開,可是那個黑臉家伙狠揪一下說:“到了咱的地盤,還耍小姐脾氣?”endprint
幾只臟貓一齊笑了。它們對視著,又看黑臉,問:“捆上?送給大王?”黑臉說:“不用捆,她跑不了!”
它們上前扭住她,任她掙扎呼叫,全不應聲。黑臉在前邊,一伙兒走得急促,興沖沖的。黑臉自言自語:“這么俊的妞兒,哪里找去?大王啊,大王啊,俺哥兒幾個巡山遇上的……”
大約走了半個鐘頭,進入了山草蓬蓬的南部。這里的山隙又深又險,樹木也多起來。貓頭鷹一聲聲喊叫:“又一個,又一個,妙妙妙!”球球恨死了這叫聲,抬頭看它石頭一樣壓在樹杈上,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
在一個寬敞的石洞入口,一溜兒站著幾只雄貓,目光陰陰的。它們耳朵尖上全都有一撮長毛,這就是野山貓。球球知道這種貓身體細韌,敢跟猞猁對陣,一旦進了海邊林子,一般的貓都不是它們的對手。她心里恐懼起來。
山洞里鋪了厚厚的黃毛櫨葉子。一只大山貓倚在一個草墊上,睜開一只眼瞥瞥,馬上將雙眼睜大了。
“大王,北山搜來的,您就近了瞧,多年沒見的大圓臉蝴蝶紋花貓!正是大王喜歡的……”黑臉討好地說著,湊近了大山貓的耳朵。
兩只山貓舉著火把挨近一些。大山貓走下草墊,圍著球球轉了兩圈,問:“多大年紀了?”
球球看都不看它一眼。
大山貓笑了,身子哆嗦一下,胡子翹起來,對左右說:“納了!”
四周一片歡呼。
球球忍不住問:“什么是‘納了?”
黑臉嘻笑著拍手:“真傻!就是娶了你——你眼看就是大王的人了,哎喲,以后千萬對弟兄們多幫襯……”
大山貓吩咐左右:“這事辦體面些,學學村里人,按一整套禮法來,加緊置辦去!”
黑臉說:“這事大王放心吧,咱要抬大轎開大宴,把親朋好友全請來,喝個通宵大亮,再讓小黃雀來唱小曲兒,還有一群吹鼓手……”
球球罵黑臉,痛斥大山貓,幾個臟臟的家伙就上來捂她的嘴,扭住她。黑臉說:“罵吧,一般都這樣。等進了新房,小臉兒被紅布蒙起來,那時就該恣了……”
球球欲哭無淚。她極力使自己安定下來,想著解脫的辦法。她在心里呼叫:“媽媽啊,孩兒一不小心掉進了魔窟,如果逃不脫,也就死在這里了。俺最不放心、最不甘心的是這條長路才走了一點兒……”
她最后不再泣哭,只用心想主意。后來她裝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對大山貓說:“實在沒法就‘納了吧,不過入洞房前你得按老家風俗,讓俺自己呆上三天三夜?!贝笊截堈f:“我一天都等不及了哩,你看看自己那張小臉吧,這么俊的模樣也敢長出來!也罷,只好依你!”
大山貓的■ 忙碌起來。山洞四周全插上了樹枝,樹枝上掛了雄野雞的五彩長尾。一些燈籠花懸在山洞兩旁,為了吉慶,還將一只黃鼠狼尾巴吊在洞口。幾只母山貓為新娘準備嫁妝,它們用馬蘭草編了一套拖地長裙,用黑心菊做了飾邊。雄山貓在扎制花轎,并且選了四只一般高的壯腿山貓當了轎夫。
準備婚宴的山貓最累:采來蛆蛹、金龜子、蚯蚓、屎殼郎、馬糞蟲,還要為一道大菜四處打獵,弄來十二只麻雀。麻雀是宴席的主菜,每桌僅放一只。
請柬寫在橡樹葉上,上面畫了一只麻雀頭,以便吸引嘴饞的朋友。請柬已經分別送達了狐貍、猞猁、土獾和小豪豬。
在忙著這一切的同時,球球給送到了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這是一處不大的洞穴,三面峭壁,由幾個力大無比的雄山貓把守,它們個個手持狼牙棒。另一面正臨一個黑色水潭,看一眼都要頭暈。
球球要在這里獨自呆上三天三夜——一切希望都在這段時間里了!她知道如果不能從這里逃脫,那么也許只有一死。
她可不想死。她知道死是很疼的,比讓刺猬扎十次嘴巴還要疼,她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死??墒侵灰幌氲皆僖惨姴坏胶_叺牧肿樱荒芎屠夏棠?、三個少年,特別是鄰居家的春蘭在一起,那簡直比死還要難過。
三天兩夜的煎熬之后,最后一夜就來臨了。這一夜多么可怕。風呼呼吹,貓頭鷹哈哈笑,老山貓在洞口嘆氣,搓手,不停地咕噥:“急,急,越是喜事越是急!”它走開后已經是下半夜了,球球盯著天上的星星,淚水早已干涸。一道流星劃過,這讓她想到了飛翔——如果自己是一只鳥兒,這會兒就能凌空飛去……
她在洞口徘徊。那幾只山貓胡子抖動,手里晃著狼牙棒,分明是威嚇。她在黑色水潭邊站了一會兒,不敢探頭去看。她記得媽媽在河邊時告訴:咱們是怕水的,咱們得躲著水。她閉上眼睛,卻看到那個矮矮的巫婆站在水中央,正向她招手:“跳下來吧,只有這一條路了,過了這個時辰全完了!”
她睜開眼,巫婆沒有了。她再次閉上眼,又看到了那個矮矮的身影。
球球兩眼閉緊,在心里默念一聲“媽媽”,縱身撲到了水潭里——身后立刻響起一片呼喊:“不得了,新娘跳水了……”
她往水底沉、沉,咬住牙關不喘氣,只飛快挪動四蹄。一群小魚圍著她,其中一條喊著:“一、二——起!”它們想一齊動手把她舉起來,讓她吸氣??墒撬亮耍鼈兝鄣脻M頭大汗也無濟于事,只好放棄。小魚們急得哭了。
正這會兒一個黑影離近了,原來是一只斗笠那么大的烏龜。它將她馱了起來。球球一出水面就大口呼吸,淚水嘩嘩流下。她這才看清岸上一群打著火把的山貓,它們跺著腳喊叫……烏龜不吭一聲往前劃,水流就像滑滑的絲綢一樣在它身旁卷動。球球緊緊地伏在背上,兩手抱住它的脖子。她從它頸上的無數(shù)深皺判斷,這只烏龜一定是位百歲老者了。
在水潭的另一岸,球球跳下來。她找不到語言感謝,只默默抱著老者。這樣有好一會兒,她和它才分開。
她不停地回頭,想看到救命的老者:什么都沒有,只有靜靜的水潭。
球球不得不繞很遠的路,轉過這些可怕的山包。當她再次靠近那個高聳的鐵道時,太陽已經很高了。正好有一條大蟒蛇嘶叫著馳過。她趴在路基旁,想數(shù)一數(shù)它密密的、圓圓的蹄爪,很難。
她決心搭上便車,盡管有些害怕……endprint
她一步也不再離開鐵路,往前尋找大蟒蛇的歇息地。她知道那個地方有大牌子,有燈,還有一幢小屋。找到之后,她就悄悄隱在了一叢荻草旁。
大蟒蛇來了又走:有的向西,那是相反的方向;有的是客車,不適合搭乘……等啊等啊,一直挨到了半下午時分,才等來又一條大蟒蛇。它是拉貨的,往東,上面一個人都沒有……它漸漸駛近了歇息地,可是并沒有停下來!它懶洋洋的,好像困極了餓極了。不過它看起來并不想停下來。
球球因為焦急,雙爪飛快撓動,把面前的沙子都揚起來了。大蟒蛇離她只有幾米遠了,又看到它密密的、圓圓的蹄爪了。她大眼圓睜,瞅準一個空隙,使出全身力氣往上一縱——她想雙手抓住車廂連接處的鐵鏈,可惜右手被什么“嘭”地打中,整個身子震得一陣劇痛。她左手抓緊了鐵鏈,吊在半空,隨時都能給甩下來。
她咬著牙,兩腿蹬動,想撐住車廂。最后一次成功了,她在穩(wěn)住身體的一瞬,右手飛快攥住了鐵鏈……
車廂中的煤粉有一股難聞的硫磺味兒,可她什么都不顧了,快速扒出一個小窩,蜷起身子就睡著了。她已經沒有了一點力氣。
凌晨三四點鐘,游動的耗子把她驚醒了。一只母耗子領著孩子在煤粉里扒拉著,顯然是餓了。球球記起自己三天三夜再加一個白天,一點食物都沒進。她舔舔嘴唇,想逮住一只近在咫尺的耗子——可是當她看清了三只稚嫩的小耗子、它們滿臉憂愁的母親,就再也沒了捕食的沖動。
耗子們離開了。球球被饑餓陣陣催逼。她相信黎明前再不吃一口東西,就撐不下去了。她顫顫地站起——這么長的一條大蟒蛇,一定會有什么地方藏了水和食物吧。
球球搜尋著,從一個車廂轉到另一個車廂。到處都是黑色的粉面和石塊,再不就是木材和鋼鐵??鞂さ奖M頭了,她看到前邊的一個車廂透出一線光亮。離近些,她馬上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氣。循著氣味找過去,終于看到:一個小伙子,是個絡緦胡子,正在吃一碗熱騰騰的面條。
她饞壞了,目不轉睛地盯住。她與那兒隔開了一個鐵制的板壁,板壁上有一扇玻璃窗,還有一個小門。原來這是有頂蓋的、小屋似的車廂。
球球趴在那兒,直看著那個絡緦胡子把面條吃完,把空碗丟在桌上。還好,里面還有一點湯。她想:哪怕讓我喝一口湯,只一口……正這樣想著,那個小伙子真的開門出來,站在車廂連接處撒尿。
球球一點點溜下車廂,挨近了那扇小門,倏一下鉆入那個溢滿香氣的小屋……她想用幾秒鐘的時間完成這次偷食,可惜還是晚了一點——那個小伙子返身跨進來,隨手就把小門帶嚴了。
她和他對視著。他笑了,哼哼兩聲,去摸一旁的膠皮雨衣。她知道他想逮住自己。這會兒她才發(fā)現(xiàn),整個的小屋只有三四平方米,幾乎沒有躲閃的地方。膠皮雨衣?lián)伍_了,絡緦胡子一手插進一只袖子里,讓它像一面網一樣,很容易就罩住了球球。他按住、收緊,哈哈笑了,說:“一只貓,一只貓!”
絡緦胡子用雨衣包緊了,只讓她露出一個頭,然后刮她的鼻子,捏她的嘴巴。她幾次給弄疼了,但忍住沒有叫。這樣玩了一會兒,絡緦胡子竟然找出一根電纜線,將她包在雨衣里捆了又捆,扔到了一個角落里。臭膠皮味兒嗆鼻子,她大口呼吸,呻吟起來。可是那個絡緦胡子就像沒有聽見一樣。
一會兒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穿制服的姑娘——球球剛看清她的一雙大眼睛,就放聲叫喚起來。姑娘一愣,低頭看到了,問這是怎么回事?絡緦胡子將球球的頭扒拉出來。姑娘喜歡得拍手:“給我吧胡子!”胡子“哼哼”著,盯著她:“讓我親一下才行。”姑娘惱了。胡子哼哼著:“那就五塊錢賣給你?!薄疤F了!”“那就三塊!”姑娘猶豫了一下,掏出了三塊錢。
球球被姑娘抱到了另一個小屋似的車廂,并且馬上給她洗去了一身臟土。真是舒服極了。她叫著,對方看了看,大概明白她餓了,就去找來餅干和水……她吃得太急了,幾次噎出眼淚。喝足吃飽,她舔著姑娘的手,依偎她,表達了無限的感激。
姑娘捧著她的臉,輕輕親吻她的鼻子,問:“你叫什么?怎么來到了車上?好寶貝,你就像個孩子——”說到這兒姑娘四下看了看,臉色紅紅的。姑娘抱緊她,臉龐久久貼著她的額頭,隨著車子搖晃。她又一次舔了姑娘的手——這會兒姑娘再次四下里看了看,有些急躁地摟緊了她。
球球小心翼翼地挨著姑娘隆起的乳房,直到香甜地睡著了。
太陽升起,早晨來到了。球球睜開眼,發(fā)現(xiàn)姑娘已經伏在桌上睡去了。當她轉過臉時,立刻嚇了一跳:一只鐵籠放在一旁。她的心慌慌跳起來,明白了——當火車抵達終點時,姑娘就會用這個鐵籠裝了她,攜到家里。
球球看著熟睡的姑娘,輕輕吻了吻她的衣襟。她知道自己必須逃離。可她有些說不出的留戀。她在心里說:“我愛你,我愛你——可我還要趕路,到一個非去不可的地方,那兒才是我的家……”
球球將小門推啊推啊,總算推開一道縫隙。她試了試,勉強可以擠出身子——她再次回過頭,咬了咬姑娘的衣襟,狠狠咬幾下。她又跳到桌上,看著姑娘的劉海、那夾出的一長溜眼睫毛,舔了舔衣袖。她擠出了小門,奮力跳下了大蟒蛇……
太陽火辣辣的,她鉆入了一片柳棵之中。
這是一片疏疏的柳林,讓她看了心里發(fā)熱。因為像極了東部海邊的某片林子。每到了夏天,這些樹上就會有知了鳴叫。她真想在這兒玩一天,可惜行程緊迫,一點都不敢耽擱。她想算出剩余的里程,結果很難。她只記得進城時和那個女人坐在大蟒蛇上,搖搖晃晃半夜,再加一個白天才抵達。而她從搭上便車到這會兒,加起來也有一天的時間了——如果客車和貨車跑得一樣快,那么這兒就離故鄉(xiāng)不遠了……她扳著胡須計數(shù),這是家族算賬法。當她算出已經跑了這么遠的路時,高興得差點喊出聲來。
球球瞄了瞄東方幾綹白云,再次飛起四蹄。一些小螞蚱被驚得四散奔逃,連連驚呼:“從哪兒來的大花貓啊,躥得好快??!”她一離開疏疏的柳林,馬上有些燥熱了。但她一直記著老巫婆的叮囑:“除非是搭便車,一定要離鐵路遠些。”她只好再次繞路,往南,找一條與鐵路平行的小路。endprint
大地多么干旱,到處都是裂縫。前邊橫了一條小河,河心是焦干的。她踏著干硬的黑泥過河,好幾次蹄爪夾在了裂隙里。這兒偶爾會有幾條小干魚。小干魚像木片一樣沒滋沒味,但總算可以充饑。她想起了車上姑娘,姑娘甜甜的餅干和水,小聲說:“這世上真有好人哪!而且長得多??!你讓我想起了媽媽……我一定給春蘭講你,講你長長的眼睫毛,你身上好聞的氣味。不過你醒來不見了我,一定會難過的……”
靠近河岸有一灣黑水,盡管腥氣刺鼻,她還是忍著喝了幾口。就在她擦著嘴巴準備離去,一只黃色的水蛇“唰”一下飛起——它快如閃電,長長的毒牙張開著——她低頭躲閃,跌入了水中。那一瞬以為這次真的完了,因為黑如墨汁的水底有個洞穴,她馬上給吸了進去。
她屏住呼吸,緊閉嘴巴,在泥沙濁水中翻滾。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陣發(fā)亮,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鉆出了那灣黑水——原來一條暗渠正把黑水吸出來,引向稍遠一點,那邊有人車水澆地——剛才她正好給吸到了暗渠中。
一身的污泥將她包裹起來,不過總算逃過了一命。太陽一曬,全身又癢又疼,就像鑲了一層鐵殼。接著又遇到一處淺淺的水灣,她試著洗刷,結果全身的干泥已經結成硬塊,怎么也除不掉。那些站在高處的麻雀、還有花斑啄木鳥見了她,一塊兒嘁嘁喳喳議論:“多么丑?。≡垲^一回見這么丑的貓!”“是貓嗎?也許是沒長大的土狼吧?”
球球忍受著污辱,不搭一言。她只想趕路。
可怕的夜來臨了。因為剛剛有過一陣急躥,不知怎么來到了一片低洼地里。這里同樣干涸,長滿了枝葉枯黃的蓼科植物。她憑經驗知道,這樣的地方往往是危機四伏的險地,恨不能馬上逃出這片洼地。前邊有一道高聳的黑影,那兒應該是高地的邊緣。她加緊了腳步。
眼看就要攀向高地了,兇險卻在迅速逼近:四五只野狗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發(fā)出了一陣低嚎。它們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分開,從不同的方向圍過來。球球拼命躥跑,她已經看得見那道土崖、土崖上的豁口了。
幾只野狗也沖向土崖的豁口。
最后的時刻來臨了:兩只野狗躍向豁口上方,另外三只從左右包抄過來。她找不到逃路,一頭鉆到崖邊的一叢葦蒲中……
正在這時,崖底探出了一張黃色的毛臉,它飛快地四下一瞥,一把拽住了她。
她連驚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給拽到了洞里。那一瞬間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切就這樣結束了!那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給猛地拽入,拋到了一邊——她回頭時,看到了一個笨拙的背影,那家伙正搬起一塊塊石頭塞著洞口,動作緩慢有力。
洞口塞住了。那家伙拍打著兩爪土末走過來。球球這才看清是一只胖胖的雄性黃貍鼠,身個比自己還大,很壯。她狂跳的心終于放緩了。
“我在洞口費好大勁才看出是一只貓!嗯,放心吧,它們拿咱一點辦法都沒有……”它的聲音粗粗的。
“幸虧你救了我,黃貍鼠大叔!”她給它鞠了一躬。
黃貍鼠兩只前爪提在胸前,說:“我還沒那么大年紀吧?你叫我哥吧?!?/p>
“哥……我,我這一路可真倒霉?。 ?/p>
“只要活著就不能說倒霉。年紀不算大,別說這么喪氣的話?!秉S貍鼠不時瞥她一眼,端坐著,有些氣喘。
她發(fā)現(xiàn)這個洞穴涼絲絲的,里面也寬敞。洞里鋪了細沙,還有一個草窩鋪。一些嫩嫩的根莖、草籽,整整齊齊碼在一個高臺上。
黃貍鼠讓她吃些東西,她就勉強嚼了一點草籽。
黃貍鼠咕噥說:“一會兒就得上路了,上了路咱就再也見不著了。你知道我對你有怎樣的大恩嗎?”
球球低下頭說:“救命大恩!”
黃貍鼠飛快搓手,然后再次把手攏在胸前說:“就是,這是世上最大的恩情了!這樣的恩情你不報答,心里也不舒服;我沒得到報答,心里更不舒服。怎么辦才好呢?”
球球遇到了一個最大的難題,皺著眉頭問:“真的!我該怎么報答你???”
黃貍鼠理理胡須,嘆息:“你留下來做我的媳婦也不為過,可我不喜歡女的;說到錢財吧,我也不缺。唉,你是沒法報答了。就讓咱倆心里難過去——沒法兒,一會兒你就得趕路了,再也見不著了,這就是咱倆的命……”
球球默默地流下兩行淚水,為不能報答,也為即將來臨的分別而泣哭。
時間過去了許久,外邊太平了。黃貍鼠嘆著氣挪開土塊和石頭,眼前一下豁亮了。球球迎著刺眼的光亮鉆出洞子,然后回過身——黃貍鼠只露出一個頭,朝她揮揮手說:“走吧!趕路吧!”
她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閉眼轉身——那一瞬她突然想回去擁抱一下黃貍鼠,給它一個親吻——可是已經晚了,黃貍鼠縮進了洞子,正搬起土塊堵塞洞口……
余下的路程不遠了。球球聞到故鄉(xiāng)的氣息。這是一種玉米纓和花生苗、西瓜和三個少年頭發(fā)的氣味,再加上春蘭蹄爪、葡萄、大雨后楊樹下的蘑菇……一切混和的氣味。只要這種氣息變濃了,故鄉(xiāng)也就逼近了。
球球在這種氣息中什么都不怕,無論怎樣都幸福。她再次伸理胡須,計算剩下的路程。
她首先找到大蟒蛇啟程的小城,然后再繞開,去西邊的另一座小城——看到小城的輪廓了,驚喜得趕緊掩上嘴巴……她一想到不久即將看到的一切,淚水就糊上了眼睛。
她害怕越來越濃的氣息把自己包得太緊,害怕昏頭昏腦忘了一切,特意坐下來,扳著手指念出一個個名字:女人、男人、喬治、老刺猬、巫婆、大山貓、絡緦胡、姑娘、水蛇、黃貍鼠。這里面多好多壞的家伙都有啊。每念出一個名字,她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一個臉龐……最后想到的是自己曾經有過的怪名:麥累!
她驚異地叫著那個怪名,就像喊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家伙。她肯定看不住這個名兒!她為這兩個字笑得肚子疼……
從最后一座小城繞開,就看到大片的平原、平原上那一個個村莊了。海風把北邊林子里所有的聲音都吹過來,她只要側耳去聽,就分得清野雞、鵪鶉、喜鵲、黃雀,鴿子、斑鳩、杜鵑、黑枕黃鸝。松樹和槐樹在風中悄悄說話,白楊樹對合歡樹講昨夜的雨、雨后的蘑菇。endprint
一只青蛙箭一般射出紫穗槐棵,然后呆呆地望著球球,嚇得后退兩步說:“你是什么動物???”
“我是貓。我的名字叫‘球球,就住在海邊村子里,俺有一個芳鄰,最好的朋友叫‘春蘭。你聽我口音耳熟吧?”
青蛙一邊轉身一邊說:“哪有這樣嚇人的貓。不過你說話倒也耳熟。丑死了,我都不敢看……”
球球的心沉了一下,腿變得石頭一樣沉。如果這兒有一灣水就好了,可以照一下自己的容顏。眼下這副模樣可不敢去見春蘭,那會把她嚇個半死?!扒蚯虬?,你從被叫做‘麥累的那一天,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不過你總算回來了,總算越走越近了,”她仰頭向著大海的方向呼叫:“媽媽,我又回到海邊了……”
剩下的路程有二十華里,要穿越大片的玉米地、地瓜地和花生地,還要繞開四座村莊。她一刻也不想停,恨不得一步邁上自己的村巷。真是太急切了,從太陽初升到日落黃昏,幾乎沒有一刻止步。當四野沒有一絲光亮,進入真正的黑夜時,她才發(fā)現(xiàn)獨自站在了故鄉(xiāng)的茫?;囊吧?。四周閃動的是大大小小的眼睛,它們都是這片野地的生靈。
她的步子慢下來。她不記得除了跟在媽媽身邊,曾經獨自到荒野上來過。夜色里有吃吃的笑聲,有咕咕的叫聲,它們在暗處看著,議論著。突然聽到了狐貍的聲音,它們在說她:“我估計這不是好吃的東西……”
她嚇得身上一抖,撒開腿就躥。身后是一片驚叫:“看,比獾快,比兔子也不差,可能是一種咱們不認識的動物……”
球球不管不顧一陣逃竄,一口氣跑出了五里多地。她再也跑不動了,眼前是一棵合歡樹,她想攀上去歇息一會兒,結果費盡力氣才爬上去。她在一叢樹杈間睡著了。
剛剛睡去,就有一只周身火紅的怪物在搖動樹干,伸出了長長的舌頭——她嚇得大叫一聲醒來,發(fā)現(xiàn)是一個噩夢。起風了,合歡樹在風中搖擺。
她再也不想睡了——誰知道下樹比上樹還要難,她幾乎是一寸一寸往下挪,最后還是重重地跌在地上。
余下的十華里走得難極了。她一瘸一拐走過了一片莊稼地、一片灌木叢,繞過了最后一座村莊。村邊有斷斷續(xù)續(xù)的狗吠,她抬頭望了望,繼續(xù)趕路。天上的星星開始稀疏,清晰的雞鳴在前邊響起。
那是從自己村子傳過來的!她迎著雄雞的呼叫,腳步馬上加快了。
就在黎明來臨的一刻,球球真的邁入了自己的街巷。她踏入街巷的一刻險些倒地不起。她咬緊牙關,盯住了那座小院、那道灰色的屋檐……
球球歸來的第五天,虎頭和小雙得知了消息。他們趕到小院時有些怯生生的,手里提的禮物進門時掉在地上——那是球球最愛吃的魚丸和地瓜糊糊。
球球正在我的臂彎里打盹,聽到腳步聲立刻睜開了大眼。她看著看著,呼叫一聲跳下去,緊緊地挨住虎頭和小雙。他們一起抱住她,三張臉貼在了一塊兒……
緊隨虎頭和小雙身后的是虎頭的父親和母親——虎頭母親懷中是春蘭,她像過去那樣,被一塊舊毯子包裹著,只露出一個頭。
虎頭父親“啊”了一聲,指指球球,驚得說不出話?;㈩^媽正想解開那塊毯子,春蘭先自掙了出來……
球球和春蘭對視著,相隔一米多遠,一動不動。
外祖母使個眼色,領我們退到了屋里。大家從窗戶上看著院里的這對伙伴。
她們挨到了一起,擁抱著不再分開。太陽照亮了小院,球球和春蘭周身都亮閃閃的。
春蘭叫著,挪動了一下腳步,一直走向院門。球球緊隨上去。
整整一天,球球和春蘭都在一起。
黃昏時分,她們像過去那樣走出巷子,往北,緩緩地走著——先是踏向了村邊的沙土路,然后又折向東,拐向了楊樹路。
我們一直望著她們。小雙說:“看吧,只有校長才像她們這樣散步哩……”
是的,校長常常在黃昏時分轉到這兒,先踏上沙土路,然后再拐向楊樹路。
責任編輯 楚 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