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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有佳人

      2014-02-15 05:30:23
      鴨綠江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楚楚旗袍司機(jī)

      鬼 金

      小說

      南方有佳人

      NANFANGYOUJIAREN

      鬼 金

      1

      王南方娶的南方女人叫秦楚楚。

      這女人嫁給王南方什么活都不干,連早飯都不做,成天叼著煙卷兒,混在麻將館里。要不就在家里睡覺??瓷先ハ駛€丟了魂的人。沒有人知道她的魂在什么地方。這女人盡管這么糟蹋自己,不梳頭不化妝,看上去還是那么水靈、白嫩,跟北方的女人不一樣。

      王南方在軋鋼廠工作,上了一宿夜班,連眼睛都沒合一下,兩只眼睛瞪得像玻璃球似的,眼眶發(fā)疼,發(fā)木?,F(xiàn)在,他人困得叮當(dāng)?shù)?,再加上饑腸轆轆,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小了一圈。班組里有個小年輕的,平時喜歡看點書,都說,這上夜班簡直像下地獄,活脫脫把人扒了一層皮。王南方四肢酸軟,走起路來有些飄,看著明晃晃的日光鋪滿馬路,真想躺到地上睡一覺,可是,不行,他必須回去給秦楚楚買早點。

      在梯子胡同口賣豆?jié){、油條的張大媽的攤前,他停下來說:“張大媽,給我來一斤油條,一塊錢豆?jié){?!庇蜅l攤床旁邊擺了幾個桌子和椅子,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張大媽邊忙活著邊說:“南方啊,你稍等一會兒,你剛下班,又是拿回家去吃,我先給這些急著吃完上班的人?!蓖跄戏阶?,聽著那些喝豆?jié){的人發(fā)出的聲音,更餓了,腹內(nèi)陣陣腸鳴。他對張大媽說:“那先給我來兩根吧,我干了一宿活,都餓得前心貼后背了。”聽王南方這么一說,張大媽也不好意思了,端過來兩根油條。王南方伸手抓過一根放到嘴里大口嚼起來,貪婪的吃相就像幾天沒吃飯的惡鬼。兩根油條很快被他消滅掉了,肚子不那么餓了,舒坦了很多。他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直到張大媽端來油條豆?jié){喊他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張大媽心疼地看著王南方說:“你看你困的,看你睡得這么香,真不忍心叫你。我知道你要是回去晚了,你家里的那個餓急眼了又要對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不是大媽說你,你家的楚楚,也不上班,為什么就不能把飯做好了,等著你下班回去吃???都是被你慣壞了,女人怎么能這樣慣?。亢锬膫€老人不說你,那哪是你的媳婦???簡直就是你的小媽,你媽活著的時候也沒看你這么孝順。”王南方聽出張大媽在挖苦他,只是笑了笑,想解釋一下,沒有說出口。他拎起油條和豆?jié){,快步向家里走去。

      這樣的話王南方早聽習(xí)慣了,一耳朵進(jìn)一耳朵出,就當(dāng)刮過的一陣小風(fēng)。

      王南方回到家門口,聽見屋子里沒有動靜,他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輕輕換了拖鞋,把油條豆?jié){放到廚房。廚房里一片狼藉。什么方便面袋、香腸包裝紙、小食品袋、香蕉皮扔了一地。王南方是個愛干凈的人,雖然他們住的是小房,但他都會在休息的時候把整個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墒?,他老婆秦楚楚從來不珍惜王南方的勞動。王南方把那些垃圾收拾到垃圾袋里,又躡手躡腳地來到臥室,好像一個入室的竊賊。

      秦楚楚蜷縮在被窩里,頭發(fā)亂得像個雞窩,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鼻子里發(fā)出微微的鼾聲。王南方拉了一下被子給她蓋上,抬腿躺到床上。剛沾到床上,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一點不好,他夢見自己還在廠子里馬不停蹄地干活,頭上的吊車掉下來了,然后是廠方的屋頂,接著,看到黑暗的天空布滿了星星。那些星星也跟著雨滴般落下來……天空現(xiàn)出一個洞……這夢一點沒讓他輕松下來,反倒更累了。筋疲力盡。但他仍舊睡得很沉,沉得就像死去一樣。

      王南方是被秦楚楚的吼叫聲驚醒的。他費(fèi)力睜了幾下眼皮,四片眼皮就像兩個小枷鎖,夾得緊緊的,努力了幾次才睜開。每次下夜班都是這樣。

      他打了一個哈欠,惶恐地看著秦楚楚。

      “怎么了?幾點了,是不是上班的時間到了?”

      披頭散發(fā)的秦楚楚氣哼哼地看著他。

      “什么上班?你下班回來,怎么不叫我吃飯,你是成心想餓死我,是不是?”

      王南方這才想起來,自己剛剛下班,買回早點后,躺到床上就睡著了。他曾告誡自己不能睡,但還是睡著了。他一臉歉意。

      “對不起,我太累了,昨天晚上又忙活了一宿?!?/p>

      一邊說著一邊揉著眼睛。

      “你等著,我馬上就給你去熱,你這樣的一個好老婆,我怎么忍心餓死你呢?餓死你了,我上哪兒找你這么好的老婆?。俊?/p>

      他伸出手摸了摸秦楚楚。

      “別生氣了,我馬上就去給你熱去。”

      秦楚楚一把打開他的手,氣呼呼地瞪著眼睛。

      “拿開?!?/p>

      王南方知道,這個時候再惹她,她會更加發(fā)火。他連忙翻身下地,一只腳連拖鞋都沒穿,身體晃了晃。有些頭暈,他穩(wěn)定了一下,連忙去了廚房。他知道,秦楚楚昨天晚上一定又輸了。

      王南方來到廚房,打開液化氣罐,點著,藍(lán)汪汪的火焰突突地躥跳著。把豆?jié){和油條放在鍋里。等待中,他坐在椅子上瞌睡得直點頭,只好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站在窗前向外面看著。見鄰居肖海濤兩口子卿卿我我地一起走出家門,他的目光充滿羨慕,盯著他們的身影走出胡同。

      這時秦楚楚在屋子里又喊起來。

      “王南方,你個沒心沒肺的,你干什么呢?我快要餓死了,你還磨蹭什么?”

      王南方關(guān)了液化氣罐,回答著:

      “好了,馬上就來了。”

      他端著油條和豆?jié){走進(jìn)屋來。

      “快起來吃吧,別再喊了,叫別人聽見還以為我虐待你了呢?!?/p>

      “你就是虐待我了,要把我餓死。”

      “瞎說什么?來,快吃吧?!?/p>

      王南方把油條和豆?jié){放到一邊,伸手去拉秦楚楚起來,一邊哀求著。

      “起來,吃飯了,老婆。這樣的老婆餓死了,我就是打燈籠也找不到了?!?/p>

      “貧嘴。”

      王南方拉秦楚楚起來的時候,順手在秦楚楚的胸前摸了一下,曖昧地笑了笑。秦楚楚扔給他一句“煩人”,就不再搭理他,抓起油條吃了起來??粗爻诤诘难廴?,臉色蠟黃,他心疼了,想說什么,沒有開口。看著看著又睡著了。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秦楚楚的身影。他像一條蟲子,孤獨(dú)無助地蜷縮在被窩里。他的心就像整個房間,空蕩蕩的。

      2

      晌午,他睡覺起來,渾身酸軟,疼。每個關(guān)節(jié)都像被拆開過似的。他還是爬起來,在意識里,把每個關(guān)節(jié)再一個個裝上去,動了動,還好。他去廚房,給自己簡單做了點吃的,墊巴一口?;氐轿堇锉鞠朐偎粫?,看見屋角堆放的秦楚楚的臟衣服,他想,不能睡了。秦楚楚總是把臟衣服堆成一堆,要是他不洗的話,她會從里面挑出干凈的,再穿在身上。他把那些臟衣服放到大洗衣盆里,來到院子的水龍頭下面,放了些洗衣粉,把衣服泡上了。鄰居五奶奶看見了說:“南方,又給你媳婦洗衣服呢?”他答應(yīng)著。他從五奶奶的口氣里覺察到了一絲譏諷,他不在乎,或者說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譏諷。在大院人的眼睛里,他就是秦楚楚的用人,一個“氣管炎”,一個家庭婦男,甚至是個窩囊廢、面瓜,沒有一丁點兒爺們兒樣。為了秦楚楚,他甘愿承受這些“光榮”的別稱。

      他回屋拿了洗衣板,坐在院子里開始搓洗秦楚楚的那些臟衣服。內(nèi)褲、絲襪、胸罩、裙子,還有一件旗袍。發(fā)現(xiàn)那件旗袍的時候,他嚇了一跳。我怎么把旗袍也泡上了呢?他喃喃著。有一次他把這件旗袍洗得褶褶巴巴的,惹得秦楚楚大動肝火。后來只好把旗袍拿到洗衣店去洗。他伸手撈出水里的旗袍,抖了抖上面的水,還好,沒有完全濕透,他把旗袍輕輕放到一邊,感覺不妥,拎著旗袍進(jìn)屋了,藏到一個口袋里。他想,一會兒洗完盆里的那些東西,就把這件旗袍送到洗衣店去。要秘密地,不能被秦楚楚知道。要被她知道了,說不定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大罵。秦楚楚罵人的話,都是南方方言,他一句聽不懂,只是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是在罵人呢。王南方喜歡秦楚楚穿著旗袍的樣子,看上去像電影明星。這樣想著,臉上現(xiàn)出知足的笑容。回到院子里,坐下來,一件件搓洗著。中午的日光很毒,晾上一會兒就會干。他從盆里拎出那些濕漉漉的衣服,抖了抖,水珠濺到他臉上,感覺到一絲涼爽。日光下,一件件晾曬著那些衣服,仿佛看到秦楚楚身體的某一部分。他咧嘴笑了笑。晾完衣服,倒掉大盆里的水,回到屋里。他感到身體有些虛弱,虛弱得出了一身汗。他坐下來喘了一口氣,想起應(yīng)該把那件旗袍送到洗衣店去了,要是楚楚回來發(fā)現(xiàn)了,又要跟他急眼。他抓過秦楚楚剩下的一根油條,大口嚼著,腮幫子一動一動的,走出家門。

      鬼 金,吊車司機(jī)。遼寧本溪人。1974年12月末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有小說在《花城》《上海文學(xué)》《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大家》《山花》《天涯》《長江文藝》《鴨綠江》《飛天》等雜志發(fā)表,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文學(xué)獎。

      大晌午的日頭,毒得狠。王南方找路邊陰涼的地方走著。稀疏的樹蔭,多少還是有些作用。街上幾乎沒有什么人。幾條野狗吐著舌頭,在街上爭搶一根骨頭,撕咬得血肉模糊。它們已經(jīng)咬出了仇恨,恨不得制對方于死地。有一條狗看了一眼王南方,它好像認(rèn)出了王南方,就是那個成天在街上招搖的秦楚楚的男人。那狗蔑視地轉(zhuǎn)過頭。王南方嚇唬著它們,想把它們轟散了。他彎腰撿了塊石頭,扔過去,沒打著。又撿了塊石頭,用狠勁扔過去,還真砸中了一只狗。那些狗不干了,一起向王南方?jīng)_過來。要不是瘸子阿三的一聲口哨,那幾條野狗一定會把王南方給撕了、吃了。王南方蹲在地上喘著氣,恨不得也像狗似的,把舌頭伸出來。瘸子阿三一身破爛衣服,蓬頭垢面的,像從天而降,呵斥著那些狗。你們怎么能欺負(fù)人呢?你們這些狗日的。王南方可是鎮(zhèn)上的好人,你們不能欺負(fù)好人,知道了嗎?都給我滾蛋,小心我砸爛你們的狗頭。那些狗就像小鬼見了閻王似的,四肢哆嗦著,低著頭,散開了。阿三看著王南方的狼狽相說,起來吧,狗讓我趕走了。王南方語無倫次地說,謝謝,謝謝。那件柔軟的旗袍從口袋里滑出來,掉在地上。阿三訕笑著說,又給你老婆洗旗袍去???這鎮(zhèn)上,就你老婆一個穿旗袍,你就不怕那些狼啊狗的,真把她叼走了?。客跄戏讲恢涝趺椿卮?,屁聲沒吭。瘸腿阿三搖搖頭,走了。

      王南方想著瘸腿阿三的話。那話就像一塊石頭,在他的腦子里怎么都化不開。他嘴里喃喃著,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他把旗袍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土,有些心疼,嘴里咒罵著那些該死的狗。

      走在路上,腿上的肌肉還突突地跳著。不時回頭看看,害怕那些野狗再追上來。

      這件旗袍是秦楚楚自己帶來的。結(jié)婚那天,她就是穿的這件旗袍。以后,三天兩頭的,她都會拿出來穿上一穿,對著鏡子看,扭扭腰。有時,也會穿著旗袍到街上走。街上的男人看見了,眼睛會放光,像黑夜里動物的眼睛,冒著幽幽綠光。一些十幾歲的少年會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堵截她,貼近她,聞她身上的氣味,看她扭動的屁股。那是一個令整個藍(lán)鎮(zhèn)顫抖的屁股。其實,她昂著頭,挺著胸脯,看上去更像一只彩色的大鵝。有人會在王南方下班的時候,悄悄告訴他,你老婆今天又在街上浪了,像個婊子,你可要看好你老婆,她可不是省油的燈。開始王南方心里還美滋滋的,很受用。但人們老這么說,王南方有些不好受了。他哀求秦楚楚說,你不要這樣好嗎?秦楚楚說,我愿意,誰也管不著。王南方知道自己的話在秦楚楚的耳朵里連個屁都不頂。他撲通一聲,給秦楚楚跪下了,說,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臉面,我還要臉面在這個鎮(zhèn)上活人嘞。秦楚楚揮手給了王南方一個耳光,你說,誰不要臉了?你說誰不要臉了?我怎么不要臉了?王南方跪在地上哭了。過了一會兒,看著可憐的王南方,秦楚楚說,我以后少上街,行了吧?這之后,人們倒是很少見到秦楚楚穿著旗袍在街上走了,可秦楚楚開始天天泡在趙五一開的麻將館里。

      3

      王南方來到洗衣店門前,見洗衣店的門關(guān)著,窗戶也上了柵板。透過縫隙往里面看去,先是一怔,連忙閉上眼睛,心怦怦亂跳。他像做賊似的,連忙蹲下來。本來他想逃開的,可一想到這旗袍要是不洗好的話,回去秦楚楚又要生氣了。他咽了口唾沫,在窗戶下面蹲下來,看著地上的螞蟻爬來爬去。他找了個草棍,阻擋著那些螞蟻的走動。一只螞蟻順著草棍爬上來,爬到他手上。他連忙甩開了。這一甩不要緊,手甩到墻上,他唉呀一聲。隨后聽見屋里臉盆掉在地上的聲音,還有一個尖細(xì)的,像一條鞭子般的聲音傳出來。誰在外面偷看?小心老娘挖了你的眼睛。王南方正想跑掉,店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女人,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手里拿著一條花色的毛巾。一件藍(lán)色連衣裙包裹著她的身體,透著一股水的濕氣。齊膝的裙子下面是兩條短粗的大腿,有些刺眼。女人一看是王南方,一臉的怒氣,沒了。

      女人說,王南方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南方說,什么都沒看到。

      女人說,那你蹲下來干什么?你一定看到了。你說你看到了,我就不追問了。

      王南方支支吾吾地說,真的,我什么都沒看到……

      女人說,沒想到,你王南方這么老實的人也干這缺德事。

      王南方說,我沒干缺德事……我沒……真的沒……

      女人說,你沒干缺德事,你嗑巴什么?

      王南方說,我……我……我就看了一眼,連忙就蹲下來了。

      女人說,你還是看了。

      王南方從地上站起來,說,我不是有意的,我來給我家秦楚楚洗旗袍,我以為你關(guān)門呢,就順著窗縫看了一眼……就看一眼,誰想到你在洗澡……再說了,看在眼睛里又拔不出來……

      女人說,你個王南方怎么也變成流氓了?小心我告訴你家楚楚。

      王南方緊張了,腦門子都出汗了。

      王南方說,別……別……我求求你了……

      女人說,你既然這么說了,我就饒了你,也就是你王南方,要是別的男人,我非挖出他的眼睛不可……

      王南方把旗袍遞過去,說,幫忙把這個洗洗,明天早上我來拿。說著王南方掏出二十塊錢。

      女人說,你以為我是機(jī)器???干什么這么猴急的?

      王南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楚楚那個人,她要是找不到這件旗袍,還不撕破我的臉啊?

      女人同情地看了眼王南方,發(fā)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女人名叫曹曉燕,幾年前丈夫在外打工死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鎮(zhèn)上開了這家洗衣店,兼給人做些衣服什么的,勉強(qiáng)維持著日子。她丈夫德良,王南方也認(rèn)識,是中學(xué)同學(xué)。德良沒出去打工的時候,也在一起玩。德良死后,王南方再見到曹曉燕,也就點點頭。畢竟,寡婦門前是非多。主要還是街上的那些爛舌頭。男人倒沒什么,女人就受不了了。德良死的時候,王南方還沒跟秦楚楚結(jié)婚。從曹曉燕的眼里,王南方多少還是感覺到了什么,但他回避著。

      剛才,他看到曹曉燕在洗澡,一盆水,從頭上潑下來,那些碎玉般的珠子從頭上落下來,在她白嫩的身上滾動著,顫顫的乳房,一聳一聳的。

      這是王南方活到三十四歲,看過的第二個光身子的女人。第一個是秦楚楚的。心里的那股子漾動不一樣。像火在躥跳,燒得心里面熱熱的,連血液也跟著燒起來,在血管里發(fā)出嘩嘩的聲音。還有,剛才曹曉燕說的那句話:“……也就是你王南方,要是別的男人,我非挖出他的眼睛不可……”什么意思?什么叫“也就是你王南方”?

      王南方正在發(fā)愣,突然,曹曉燕說,還傻站著干什么?幫我把柵板摘下來啊!

      王南方緩過神來,把窗戶上的柵板摘下來。摘柵板的時候,他往窗戶里面看著,腦子里還是剛才看到的情景。這也奇怪了,連王南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自己哪兒出了問題?

      “柵板摘了,你倒是把窗戶幫我打開呀?你想熱死誰呀?”曹曉燕說,扭轉(zhuǎn)身子走進(jìn)去。

      王南方打開窗戶,趴在窗臺上,看著曹曉燕在屋子里走動,一股清爽爽的涼氣,在屋子里流動似的,直撲到他的臉上,身上……舒舒服服的。王南方看見曹曉燕拖鞋里的腳指甲上竟然抹了紅色的指甲油,像幾個紅櫻桃。

      曹曉燕一邊干活,一邊說,怎么不敢進(jìn)來?。颗挛页粤四惆??對了,我自己做的涼皮,你進(jìn)來,我給你盛一碗。你晌午吃飯了嗎?

      王南方說,對付了一口。

      曹曉燕說,你在鋼廠干那么重的活,再加上上夜班,熬的都是心血啊,可不能對付。別人不照顧你,你自己也要照顧你自己啊。

      這話說的,讓王南方心里熱乎乎的。

      曹曉燕說,我現(xiàn)在是想疼人,都沒得疼了,那死鬼說走就走了。

      王南方安慰著說,會好起來的。

      曹曉燕說,好個屁。

      曹曉燕放下手里的活,過了一會兒,從廚房端出一碗涼皮,里面拌了麻醬還有黃瓜絲,聞上去就清涼涼的。

      曹曉燕說,你不敢進(jìn)來吃,就在這兒吃吧。

      她遞給王南方,又回去干活了。

      王南方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端著碗,怔了一會兒。

      曹曉燕說,怎么?怕我下毒藥了???

      王南方說,不是,不是。

      王南方大口吃起來。

      曹曉燕問,南方,你一個月能開多少錢???

      王南方說,兩千多吧。

      曹曉燕說,你自己留個心眼兒,別都交給秦楚楚,都讓她扔到賭桌上了。我這么說,不是挑撥你們夫妻關(guān)系啊。

      王南方說,你是好人,我知道的。我也是好人。

      王南方傻笑著。

      王南方突然想起什么,說,我得回去做飯了,楚楚中午還得回來吃飯呢。

      王南方把碗放在窗臺上說,我走了,明天早上下班我來取旗袍。說完,鬼一樣消失了。

      曹曉燕站在窗邊端著王南方吃剩的空碗,看著王南方在她淚盈盈的眼中,慢慢變成一個黑點兒。這兩年,她越來越感覺到秦楚楚骨子里的那股子南方的霸氣,這股霸氣,透著南方的潮濕、潤朗,讓她矮了很多。很多。

      4

      這個時候,秦楚楚在趙五一的麻將館里狼狽極了。她輸?shù)脹]錢了。這段時間,她手氣就沒好過。她從煙灰缸里撿了一個煙屁股叼在嘴里,用打火機(jī)點著?;鹈缫卉f一躥的,差點燎了她的頭發(fā)。

      那三個男人看著秦楚楚說:“還玩嗎?你都沒錢了?!?/p>

      一個人說:“要不你……”

      秦楚楚說,滾蛋。你想得美。

      秦楚楚到北方三年多,說話已經(jīng)有了北方的硬氣,甚至是殺氣。

      另一個男人看著秦楚楚,瞇著眼睛笑了笑。

      “要不我們玩脫衣服的吧?你輸了你就脫衣服……”

      秦楚楚猶疑了一下,說:“脫就脫,誰怕誰。”

      麻將繼續(xù)嘩嘩地搓起來。十分鐘沒到,秦楚楚就輸了一鍋。

      男人們看著她,都不說話。其實,他們的眼睛在說話。“怎么樣?脫吧?!彼麄兊哪抗庀袷?,在等待著撫摸。

      “脫就脫,有什么了不起的?!?/p>

      秦楚楚開始脫下外面的一個罩衫。

      男人們的目光嘩然,發(fā)出嗡嗡的蒼蠅般的聲音,撲了過去……

      脫掉外面罩衫的秦楚楚身上只剩下一個黑色的蕾絲胸罩,緊緊兜著她的乳房。鎖骨和乳溝形成兩個同方向的三角。小肚子上沒有一絲贅肉。她的腰那么細(xì),一把可以掐過來。皮膚那么嫩,那么白。男人的目光在她的皮膚上打滑,就像落在了大理石上。

      秦楚楚叼著煙屁股,說:“來——我們繼續(xù)?!?/p>

      男人們還沒緩過神來呢。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皮膚這么好的女人,嘴里發(fā)出嘖嘖的嘆息聲。

      秦楚楚看著他們貪婪的目光,表情是嚴(yán)肅的。

      “你們還想看就再來一鍋兒?!?/p>

      男人們異口同聲說:“來……”

      其中的一個男人說:“我去趟廁所。”

      另一個男人開玩笑說:“老七這一定是……去解決……”

      他們哈哈笑起來,透著野獸的喘息聲。

      整個麻將館里人的目光都被秦楚楚的樣子吸引過來,好像秦楚楚是一塊磁鐵,把他們目光的碎屑都吸過來了。

      “南方女人就是不一樣……仙女一般……像畫上的人兒……那細(xì)皮嫩肉的,看著就讓人心里面癢癢……”

      有人感嘆著。

      很多人圍了過來,像一股熱浪撲過來。

      秦楚楚也覺得臉有些熱,但她騎虎難下。她嚷嚷著:

      “沒看過么?你們家里沒有嗎?你媽沒有嗎?有什么稀罕的?!?/p>

      秦楚楚就像一枚炸彈,轟炸了整個麻將館,轟塌了那些男人的心。煙塵滾滾而起。

      趙五一有個傻兒子,正對著風(fēng)扇在吹,手比畫著,仿佛在與轉(zhuǎn)動的風(fēng)扇作戰(zhàn)。騷動的氣氛還是影響了他。他轉(zhuǎn)身看到秦楚楚的樣子,跑過來喊,我要吃奶。

      整個麻將館里哈哈的笑聲就像一鍋沸水,煮得秦楚楚很不舒服。

      桌上剩下的兩個男人喊著圍過來的人群里的一個人說:

      “你來玩吧,我看老七還沒解決完?!?/p>

      這個人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來。

      牌局繼續(xù)。

      麻將館這一鍋沸水,仍在咕嘟咕嘟地沸騰著。其中也有女人嫉妒的目光。她們心里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們的目光是憤怒的,恨不得馬上就扒光這個女人。這個南方來的女人。

      這時候,一個細(xì)小尖脆的孩子的啼哭聲,從門外傳過來。

      秦楚楚怔了一下,透過玻璃看見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個三歲大的孩子。那孩子嘴咧得瓢似的在哭。小孩哭得聲嘶力竭。可是那個領(lǐng)著他的女人仍無動于衷,一臉氣哼哼的表情。秦楚楚像受了刺激,手里的牌抖動著,停下來。

      男人們說,出牌?。?/p>

      秦楚楚仍舊一動不動,手抖得厲害。

      孩子的哭聲仿佛讓她復(fù)活了一樣……打開一道閃著幽暗光線的門……

      秦楚楚站起來,說,不玩了,你們愛咋地咋地!今天,我不玩了。

      秦楚楚站起來就往外走。

      他們的目光,他們的聲音跌跌撞撞地追趕過來,一個個摔得鼻青臉腫,她頭也不回。

      秦楚楚跟著那對母子走了一段路。見那對母子拐進(jìn)一家超市,秦楚楚站在外面等著,日光曬得她幾乎要枯萎了。那對母子從超市走出來。男孩的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臉上笑逐顏開。小鼻子小眼睛都擠到一塊兒了。秦楚楚又跟了一段時間,神神秘秘的,像個女特務(wù)。

      男孩的母親回頭問,你跟著我們干什么?想拐賣孩子?。?/p>

      秦楚楚沒有說話,扭身走開了。

      女人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

      秦楚楚聽了那話,沒有生氣,也沒有離開多遠(yuǎn),而是躲在路邊的一棵柳樹后面窺看著。目光的嘴唇,在孩子粉嘟嘟的小臉蛋上親著,吻著,恨不得含在嘴里。此刻,她心里面的那股子稀罕勁,像一根繩子,擰緊,擰緊,再擰緊,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眼淚唰地從眼眶里跳出來。陽光從樹梢漏下來,細(xì)微的光柱中,她的眼淚,在飛。隨著樹葉被微風(fēng)吹動,那眼淚在光柱里顫抖著。

      突然,有人從后面抱住了她的細(xì)腰。她啊的一聲,說:“誰?誰?你要干什么?趕快松開。我要喊人了?!?/p>

      “別說話,我是老七。我想死你了。你就跟我一回,我就是做牛做馬都行?!?/p>

      “你想得美,你老七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老七是什么東西。”

      “你……”

      秦楚楚感覺到腰間被一個堅硬的東西頂上了。

      “信不信,我殺了你?”

      “你殺了我吧,反正我活著沒什么意思。你動手吧,要不你就是王八蛋?!?/p>

      “你個臭娘們兒,沒想到你現(xiàn)在的北方話說得這么地道,不像剛來那陣兒說的都是鳥語,我們一句聽不懂。你說說你的鳥語,我喜歡聽你說鳥語,軟軟的,讓人心里面舒坦,像糖一樣,可以把人融了,化了。干不成你,你就叫幾句老七……老七……”

      秦楚楚隨便說了一句家鄉(xiāng)的方言,軟軟的、饒舌的、尖銳的。其實是一句惡毒的咒罵。

      秦楚楚突然喊了一聲:“王南方……”

      老七嚇得一激靈,說:“哪兒呢?王南方。”

      只見王南方從對面走來,手里拎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老七連忙跑開了。

      看見王南方憨憨地笑著,秦楚楚的心先還是堅硬的,慢慢變得柔軟起來。

      她慢步走過去,說:“南方,今晚給我做魚吃???”

      王南方說:“是啊!紅燒鯉魚,你一定愛吃?!?/p>

      秦楚楚沒說話,兩個人并肩走著。那鯉魚在王南方的手里,扭動著身子,零星的鱗片白花花地掉落在地上,像街道的眼睛。

      秦楚楚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時候挽在王南方的胳膊上。王南方有些緊張,這可是第一次,第一次。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他們從來沒挽著走過。就是去登記的時候,也沒有。王南方?jīng)]說什么,心里像海水一漾一漾的。

      5

      晚飯后,他們做愛了。王南方感覺意外。他很緊張,做得倉促。結(jié)婚以來,他們只做了有數(shù)的幾次。這次是秦楚楚主動提出來的。倉促的王南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秦楚楚沒有說話,眼睛看著窗外。天上掛著一輪白月亮,有一股亡靈的氣息。秦楚楚說,你睡一會兒吧,半夜還要上班呢。王南方說,好的。王南方的心里面是滿滿的甜蜜。自從跟秦楚楚結(jié)婚以來,王南方心里就沒踏實過。她像丟了魂似的,虛浮在生活之中。這個夜晚,他隱約感覺到秦楚楚的魂回來了。即使做得倉促,但那動作帶著占有欲,進(jìn)入她,仿佛他們是老夫老妻了。天上的那輪白月亮,把她的魂又帶走了。秦楚楚赤裸著走到窗前,看著白月亮。一絲柔軟的幽冷。白月亮仿佛也在看著她。這個南方女人。撲簌簌,秦楚楚的眼淚落了下來。一個世界只有一個月亮,不可能掰成兩半。不可能。她想起了斯棟。

      那生命中黑暗的南方,讓她逃離到北方來,成了王南方的女人??墒?,內(nèi)心仍舊無法逃離,無法真正解脫……她的身體還是拒絕北方,拒絕向北方的這個男人徹底打開……深植于身體里的血液是龐大的根系,仍舊牽扯著她的南方……血的,肉的,靈的,魂的……化不開。真的化不開啊!這么想的時候,她又感覺到一絲對王南方的愧疚。一個好人。但她管不住自己的魂,管不住??!她回頭看了眼酣睡的王南方,又看了看天上的白月亮。最后,還是把頭轉(zhuǎn)向了月亮。月亮像一個白紙片,貼在黑暗的天空上。她的目光在上面描摹著一個面孔。

      斯棟是她的表弟。那個時候,他每年暑假都要到卡爾里海海邊來玩。其實,他們兩家距離也不遠(yuǎn)。他媽去美國了。他父親又找了一個年輕女人。他孤單得像一個孤兒。他媽說,綠卡下來,就接他過去。她在一家工廠的機(jī)關(guān)上班,下班后就會陪著他??柪锖D菚r很藍(lán),很藍(lán)。在落日金色的光芒中,海水像浮動的金子液體。一座長長的棧橋延伸進(jìn)海水中。他們光著腳,在海灘上嬉戲著,追趕著。玩累了,他們倆躺在沙灘上,看藍(lán)的天,看飛機(jī)飛過。斯棟會問,姐,如果讓你給飛機(jī)涂上顏色,你涂什么顏色?秦楚楚想了想說,綠色。天空是云的故鄉(xiāng),我希望有一抹綠色存在。你呢?秦楚楚反問。斯棟說,紅色。秦楚楚感到詫異,問,為什么是紅色?斯棟說,像一抹血,給天空的蒼白注入生命的基因……我喜歡紅色,我覺得紅色是我靈魂的顏色,我要把它涂到飛機(jī)上……帶到靈魂存在的地方去。從斯棟的話里,秦楚楚感覺到隱隱的哀傷。秦楚楚轉(zhuǎn)移話題問,你在大學(xué)里沒處對象嗎?斯棟說,沒。我不喜歡那些沒有靈魂的人。她們被物質(zhì)包裹著肉身,像一具具行尸走肉。僅僅是肉身……她們用肉身換來她們所謂的幸福……你懂的,姐。秦楚楚嗯了一聲。天上的飛機(jī)不見了,留下一條長長的煙霧線,漸漸變淡,變沒。好像融入了天空的身體里。一輪白月亮在天空上。斯棟說,姐,你看,白月亮,像不像黑夜祭禮上的器具。秦楚楚不懂,覺得斯棟說的話像詩。

      秦楚楚從沙灘上爬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斯棟還躺在沙灘上,說,姐,我不想走。

      秦楚楚上來拉斯棟的手,說,走吧,天天玩,還玩不夠。

      斯棟順著秦楚楚的手臂,站了起來。兩個人貼得很近,斯棟親了一下秦楚楚的臉,然后,跑開了,跑向棧橋。

      秦楚楚覺得臉上熱熱的,那個有力的吻,像一個火炭,在臉上燒著??粗莻€羸弱的,奔跑的背影,已經(jīng)上棧橋,手放在嘴上,做喇叭狀,對著大海喊,姐,我愛你。

      秦楚楚笑著,看著斯棟的身影。心里面就像金色的海面,漾漾地蕩動著,起伏不定。她漫步走向棧橋,依靠在橋欄桿上。海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斯棟轉(zhuǎn)過身來,說,姐,你聽到我喊的話了嗎?秦楚楚臉紅了一下說,你喊什么了?這海潮的聲音這么大,我什么都沒聽見。斯棟說,你聽見了,你臉紅了。秦楚楚板著臉說,我說沒聽見就沒聽見。斯棟說,那我就再喊一遍。秦楚楚說,別喊了,叫人聽見了笑話。斯棟看著秦楚楚的臉色說,姐,你生氣了?秦楚楚說,是的。斯棟說,姐,我說的是真心話。秦楚楚說,什么真心話不真心話的,不跟你玩了。我走了。秦楚楚說完,轉(zhuǎn)身走下棧橋。斯棟發(fā)瘋似的對著海水喊著,姐,我愛你。嗓子喊啞了,然后縱身跳進(jìn)海里。秦楚楚蒙了,也跳進(jìn)海水里。她知道斯棟不會游泳。她游到斯棟跟前,拉住他的手說,你干什么呀?斯棟問,姐,你不喜歡我。姐不喜歡我,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意思。秦楚楚說,姐喜歡你還不行嗎?姐求求你,跟我上岸吧。斯棟笑了,臉上閃動著跳躍的淚光。也許是海水的光。斯棟靠過來,親著秦楚楚的臉。他的嘴唇像一個探測器,慢慢找到她的嘴唇。柔軟的嘴唇。鮮嫩的嘴唇。摩挲著。用舌頭撬開兩瓣嘴唇,那柔軟的器官成了他們身體的主宰,海蛇一樣纏繞在一起。過了一會兒,秦楚楚冷靜地抽身出來說,上岸吧,這樣我們都會死在海里的。斯棟說,不。秦楚楚拉下臉說,你還是我弟嗎?你還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就聽姐的話。斯棟憨憨地說,我聽姐的話。

      斯棟大三那年秋天,被學(xué)校開除了,回到卡爾里海。秦楚楚想問為什么,還是沒問。斯棟說,姐,我要娶你,我們生一大群孩子,在這海邊,帶著他們玩。這是斯棟說得最多的話,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在海灘上坐著,對著浩瀚的大海,一句話都不說。整個人變得更瘦了。秦楚楚偷偷給學(xué)校打了電話,電話那邊說斯棟參加了一個什么活動,違反了學(xué)校的規(guī)定……斯棟同學(xué)在什么地方?警察正在找他呢。秦楚楚上網(wǎng),還真查到了警察說的活動。一天夜里,很晚了,斯棟還沒回來。秦楚楚害怕了,去海邊找他??匆娝聠蔚纳碛埃诤_?。她悄悄靠過去,坐在斯棟身邊。秦楚楚說,姐不希望你這樣下去,姐希望你快樂。世界這么大,我們無法改變什么,但我們只能活我們自己……你說呢?我們安靜地活我們自己……姐嫁給你,你要對姐好,你要疼姐……姐才敢嫁給你……姐不希望嫁給一個不快樂的人……

      斯棟撲進(jìn)秦楚楚的懷里,喊了一聲,姐,就淚流滿面了。秦楚楚抱著他,心疼著他。他們躺在沙灘上,天上還是那輪白月亮。海水的聲音淹沒了他們的聲音。她感覺到他的種子播進(jìn)了她的身體里……瘋狂中,斯棟說,我要用我百孔千瘡的肉身拯救世界……秦楚楚躺在那里,知道自己將為此付出代價。事后,斯棟站起身,站在海邊,點燃了一支煙,他羸弱的身體像一個刀片切近黑夜的身體。煙頭的光亮,一閃一閃的,是那么微弱,渺小。斯棟說,我愛夜晚。夜晚才是一天的開始。秦楚楚的眼淚順著眼角留下來。這個小男人奪走了她的魂。她知道。

      幾天后,斯棟被警察帶走了。

      秦楚楚在廠里上班,回到家的時候,鄰居們告訴她,說在海邊,警察帶走了斯棟。斯棟沒有反抗。只是,不時回頭看著大海。

      秦楚楚一個人去了海邊,對著洶涌的海水,坐在棧橋上,嗚嗚地哭。她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一個月后,一個電話說,斯棟在監(jiān)獄里自殺了。在斯棟身上發(fā)現(xiàn)一個紙條,寫著:姐,我的死亡與任何人無關(guān)。我死后,姐要把我的骨灰灑在卡爾里海。如果,有重生的話,我會在海水里看著你,在海邊等你,陪伴著你??吹竭@個紙條,秦楚楚整個人都癱軟了,連哭都不會哭了。她冷靜地接過骨灰,抱在懷里,仿佛還能感覺到骨灰的余溫。她雇了條快艇,舉行了一個人的葬禮。那些海鳥是葬禮唯一的參與者。還有,天上的那輪白月亮。本來,秦楚楚也想一頭扎進(jìn)海里,但一周前,她開始陣陣嘔吐,醫(yī)生說,她懷孕了。

      ……

      孩子出生后,她抱著孩子到海邊,說,斯棟,你的孩子,你在天有靈的話,你應(yīng)該能看到……我會好好養(yǎng)他,把他培養(yǎng)成人……

      孩子在她說完話之后,突然大聲哭起來??蘼曚佁焐w地,秦楚楚也跟著哭起來。

      孩子三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夜里,渾身抽搐起來。秦楚楚連忙抱著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孩子已經(jīng)不行了。

      接連的打擊,秦楚楚變成一個精神恍惚的人。每天游蕩在海邊,像個幽靈……

      后來,住在北方的姨媽把秦楚楚接到藍(lán)鎮(zhèn)。

      灰蒙蒙的蒼穹下,遠(yuǎn)山是那么沉寂、神秘,甚至是陰森的。白月亮隱沒了。秦楚楚也想讓自己把過去忘了,換個環(huán)境重新活一次……這一年多來,她有些喜歡北方的龐大,北方的磅礴,北方的肆無忌憚,北方的簡單明了……可是她不能……那片南方的土地在招她的魂……還有那個斯棟……她要回去守著他們的魂……

      6

      秦楚楚失蹤了。

      整個藍(lán)鎮(zhèn)炸開鍋了。說什么的都有。更多集中在秦楚楚是南方的小姐,跑到北方避難來了。還有說秦楚楚被一個男人甩了。也有人說,秦楚楚可能被什么人綁架了……

      話題翻飛。淹沒了整個小鎮(zhèn)。

      人們看王南方的目光也變得詭異起來,甚至是幸災(zāi)樂禍的。王南方聽了他們的話,很生氣。他開始罵人了。你們他媽的就不能不嚼舌頭,不嚼舌頭能把你們當(dāng)啞巴賣了嗎?從秦楚楚來我們鎮(zhèn)的那天起,你們就嚼舌頭。秦楚楚嫁給了我,你們繼續(xù)嚼舌頭。現(xiàn)在秦楚楚失蹤了,你們還嚼舌頭……你們的舌頭怎么了?是不是不嚼你們心里難受,小心我把你們的舌頭割下來……

      王南方在鎮(zhèn)上找了一天,沒有找到。

      王南方又去了臨鎮(zhèn),還是沒有找到。

      王南方只好報警了。

      可是,一天天過去,一個月了,派出所也沒有消息。王南方上火上得嗓子發(fā)炎了,嘴唇起了幾個火泡,說話聲音嘶啞。他去秦楚楚姨媽家,說,楚楚會不會回南方老家了?我想去那兒找找看。楚楚姨媽說,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就去吧。這孩子,真讓人擔(dān)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么對得起我死去的姐姐???說著,秦楚楚姨媽就哭了。王南方說,姨媽,你別哭,我會找到她的。

      從秦楚楚姨媽家出來,只覺得天昏地暗??罩械暮谏贫?,急速地行走著,像一群逃亡的動物。走在街上,王南方回憶起那天秦楚楚第一次挽著他的胳膊,還有那天晚上……現(xiàn)在想想,楚楚有些反常。

      這時候,迎面走過來一個人說,太子河里淹死一個人。你去看看,不會是你家楚楚吧?

      王南方急匆匆向河邊跑去。河邊圍了很多人。有人在河里打撈。沒想到撈上來的不是人,是一頭死鹿。人們說,一定是河上游的養(yǎng)鹿場里跑出來的,掉進(jìn)河里淹死了。王南方那一點火星般的希望,也滅了。

      一個人坐在河邊,心里面一遍遍地說,秦楚楚,你上哪兒去了?你上哪兒去了?你要是離開我的話,跟我吱一聲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從嫁給我的那天起,就像一個丟了魂的人,我知道?,F(xiàn)在算什么?你是我的媳婦,你不明不白就失蹤了?我知道,我王南方能娶到你是老天爺給的福分,我不配你……但你總該吱一聲……是死?是活?你……

      說著說著,王南方眼淚就流了出來。

      王南方一邊流眼淚一邊說,你可能不相信,你來鎮(zhèn)上一年多了,我路過你姨媽家門前的時候,看到你坐在窗臺上……你看上去就像一個病人,臉色蒼白……從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在心里就想疼你這個人了……沒想到,有一天,我媽托夢給我,說有一個外地來鎮(zhèn)上的女人將是我的媳婦。這鎮(zhèn)上,就你一個外來人啊。我媽托的夢,讓我激動了好幾天。突然,有一天,鄰居王大媽過來找我說,南方啊,你媽給我托夢了,讓我給你說媒,就是鎮(zhèn)上外來的那個南方女人……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媽死了很多年了,還惦記著我的婚事,她竟然相中了你……你說這不是命是什么?更沒想到的是,王大媽去你姨媽家說這事,你竟然同意了。幾天后就嫁給我了……我看上去像個傻子,但我心里有數(shù),我知道你心里藏著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看不見也摸不著,我無法幫你解開。你一天天去打麻將,我沒有怨你……你沒有盡一個妻子該盡的責(zé)任,我沒有怨你……我相信,我對你好,總有一天你會回心轉(zhuǎn)意的。現(xiàn)在你走了……還是……在沒看到你的……我就不會死心,我一定會找到你的……到時候,是離婚還是什么的,我都會答應(yīng)你……現(xiàn)在,你還是我的妻子,我就要盡一個丈夫的責(zé)任……找到你……

      王南方突然想起什么,彈簧般從地上站起來,擦了擦眼淚。路上攔了一輛摩的,摩托司機(jī)問,去哪兒?王南方說,明月寺。摩托司機(jī)為難地看了眼王南方說,一百多里地呢?你還是找別人吧。王南方說,我給錢,你要多少?摩托司機(jī)說,一百塊吧。王南方說,走。媽活著的時候,就說過,明月寺的簽很靈的。王南方想去抽一簽看看,也許神明能指點他秦楚楚在什么地方。

      因為洪水沖壞了去明月寺的路,摩托車?yán)@了很多彎路,兩個多小時才趕到明月寺。

      明月寺坐落在一個山坡上。王南方給了司機(jī)車錢后,對司機(jī)說,我再給你十塊錢,你在山下找個地方喝點水,吃點飯,一會兒再帶我回去。司機(jī)說,沖你這仁義,回去我只收你五十。王南方?jīng)]有聽完司機(jī)的話,就順著一條山路向明月寺跑去。

      明月寺的香火很旺,香煙繚繞。

      一進(jìn)寺廟內(nèi),王南方一下就安靜下來。從里到外的安靜。他先買了一炷香,跪在香爐前,拜了三拜,心里在默默地說著什么。然后,開始找抽簽的地方。一個中年和尚坐在那里。王南方輕聲說,我想抽個簽。和尚指了指身后的菩薩說,先拜菩薩。王南方跪下又開始拜,還往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塊錢。和尚拿出一打紙簽說,施主請抽。王南方閉著眼睛,摸了一個,遞給和尚。和尚問,施主想求什么?王南方說,我媳婦失蹤了,我想找到她。和尚看了看王南方,又看了看手里的簽,說,你將勞苦,她在她的地方,你在你的地方,風(fēng)箏終落,子嗣歸來,謎團(tuán)方解。王南方聽得稀里糊涂的,忙問,什么意思?和尚說,我已說了。施主請便吧。

      從明月寺出來,王南方感到失落。他沒有得到明確答案。回到藍(lán)鎮(zhèn),他給一個同學(xué)打電話說,你讓你媳婦在醫(yī)院幫我開一個月的病假。我要去南方……

      7

      臨行前,王南方特意去書店買了一張全國地圖,還買了一個放大鏡?;氐郊?,把地圖鋪在地上,趴在上面,舉著放大鏡,找秦楚楚居住的那個小鎮(zhèn)。在螞蟻般的地名中,他花了近半個小時,才找到那個叫迦南的小鎮(zhèn)。進(jìn)一步放大,那個小鎮(zhèn)的形狀,像一顆心,隱沒在南方的山水之中??吹藉饶闲℃?zhèn)的時候,王南方的心怦怦跳著,好像看到了一個多月來沒見到的秦楚楚。他的心懸著,好像隨時可能從嘴里蹦出來似的。盡管茫然,他還是很高興,還是像吃了顆定心丸。好像秦楚楚就在那里等著他似的。

      王南方很早就躺在床上,卻不停地翻身,怎么都睡不著。沒有女人的屋子,好像沒有了生命,一點兒熱乎氣都沒有。他的身體里,有一條憂慮的隧道。在這條隧道里,他看到的只是秦楚楚的背影。他甚至邪惡地想到了綁架。他想起以前看到報紙上說,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鎖在山洞里,一鎖就是三十年。迷迷糊糊,還是睡著了。在夢中,各種野獸追趕著他,秦楚楚就在前面,也不來搭救他。他在夢中哭泣著。

      醒來的時候,頭疼劇烈,一看鐘,已經(jīng)早上七點多了。

      窗外,下雨了。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每一塊玻璃看上去都淚流滿面,讓人心碎。

      王南方冒雨出門了。雨落在他的身上,像無數(shù)根鞭子。他顧不得這些,在雨中匆匆走著。閃電像空中的樹木,亮一下,又消失了。它們隱沒在黑暗之中。王南方走在街上,雨水淹沒了街道。嘩嘩的流水,涌進(jìn)路邊的下水道。雨中的王南方看上去是那么孤獨(dú),不時瑟瑟地抖一下身上的雨水,或者甩一下頭。他沒有帶傘,這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的心里忌諱這個“傘”字,諧音,散。

      王南方等長途汽車的地方在半山坡上。那個角度,可以看到整個小鎮(zhèn)的全景。整個小鎮(zhèn)在瀟瀟的雨中,看上去濕漉漉的,有一股悲傷的意味。王南方鼻子酸酸的,幾乎要哭出來。他長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鎮(zhèn)。這次,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南方的女人,他要離開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能否找到那個叫秦楚楚的女人。這么想的時候,眼淚真的就從眼眶里流出來了,和臉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冰涼冰涼的。那個虛無的南方,讓他茫然;那個虛無的南方,讓他的心懸浮著;那個虛無的南方,讓他心懷向往。只因那個女人。

      雨越下越大,王南方看了看四周,無處可藏。他像一棵樹木,站在雨中,順著雨水向上生長……也順著雨水的方向扎下巨大的根系……一直到那個虛無的南方。

      這時候,有一個人影舉著傘,走過來,越來越近。等對方走近了,王南方才看清楚是曹曉燕。

      王南方說,你怎么來了?

      曹曉燕把雨傘靠過來,遮擋在王南方的頭上。

      曹曉燕說,怎么連把傘都不帶???看你澆的。秋天的雨涼,感冒了,看你怎么去南方?

      王南方說,沒事的。我身體壯著呢。

      曹曉燕掏出一塊手絹,說,擦擦吧。

      王南方接過來,擦了擦。

      曹曉燕說,你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回不來,在路上可要注意了。吃東西找那種干凈的地方,睡覺也要找那種衛(wèi)生的地方,別光想著省錢。 再說了,你沒出過遠(yuǎn)門,這一路上,車的,船的,都要注意了……看我怎么婆婆媽媽的……

      王南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會點頭。

      曹曉燕說,遇上什么事了,給我打電話。看我光顧說話了,我包了一碗餃子,送你家去,你不在,我就想你一定在這兒等車呢。趁熱吃了吧,圖個吉利。

      曹曉燕把拎來的餃子遞給王南方。

      王南方從頭天晚上就沒吃飯,真餓了,用手抓過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一邊嚼著,還一邊說,真香。我只在我媽活著的時候,吃過這么香的餃子。

      看著王南方笨拙的吃相,曹曉燕想笑,又笑不出來,心里一陣陣酸楚。

      曹曉燕說,等你回來,不,是你們回來,我給你們包,讓你們吃個夠。

      王南方說,秦楚楚一定喜歡吃餃子。到時候,我也學(xué)著包,到時候包給秦楚楚吃。

      曹曉燕手里的雨傘傾斜了一下。

      曹曉燕說,這世道很亂,什么人都有,干什么事,你都要留個心眼……

      王南方說,嗯。

      曹曉燕說,到了南方,要是見到人家了,你要好好跟人家說,再怎么說,也是夫妻一場……

      王南方說,嗯。

      曹曉燕說,別上火,多喝水……這一路可不近乎,路上遇到的人也多,要少說話……

      王南方說,嗯。

      長途汽車從山拐角處開過來了。聽到聲音,王南方連忙把手里沒吃完的餃子遞給曹曉燕說,車來了,我走了。

      曹曉燕說,一路平安。

      王南方?jīng)]有回答,沖著汽車跑過去。汽車戛然而止,停了下來。王南方回頭,向曹曉燕揮了揮手。

      汽車門關(guān)上了。曹曉燕才喊出來一句,我等你回來??墒?,汽車已經(jīng)從她的面前開過去了。看著汽車的背影,曹曉燕心里說,你這是為了什么呢?你賤。你他媽的真賤。她這么罵著自己,收了雨傘,任雨水淋在身上。

      雨中的小鎮(zhèn)看上去空蕩蕩的……

      8

      王南方坐在車?yán)铮杌栌?。他再一次夢見秦楚楚。還是那副不笑的臉孔,兩條眉毛緊蹙著。眉眼間,有一種散不去的憂傷。

      王南方說,楚楚,我們回家吧?

      秦楚楚說,我要回我的南方,再也不回北方了。

      王南方說,到底為啥?是我對你不好嗎?

      秦楚楚說,不是。

      王南方說,那為啥?

      秦楚楚說,我不想說。你還是回去吧?這輩子算我欠你的,下輩子我要是還做女人的話,一定報答你。

      聽了秦楚楚的話,王南方哭了,心一陣抽搐,就疼醒了。摸了摸臉,一臉淚水。車上的人好奇地看著他。他連忙低下頭。盡管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但秦楚楚還是像一個虛無的影子,縹縹緲緲的。這南方的行程,帶給他的是一種未知的酸楚。

      車開了一天一夜,司機(jī)在一個旅店門前停下來,讓大家下去待會兒,買點吃的,喝的。王南方下去買了瓶水,就上車了。還有幾個小時,才能到達(dá)棕樹城。他要在那里坐船。夜晚的窗外,閃爍的燈火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讓王南方感覺到陌生,和陌生帶來的孤獨(dú)。那孤獨(dú)就像酸性液體,腐蝕進(jìn)他的骨頭里。他還記得那個洞房之夜……他第一次看到秦楚楚……他的心怦怦直跳,好像隨時都可能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但那個夜晚,他什么都沒干……秦楚楚不讓。應(yīng)該是后半夜,他睡不著,強(qiáng)行爬到秦楚楚身上,沒想到,秦楚楚也沒睡,一腳把他蹬到地上……秦楚楚說,我還沒準(zhǔn)備好。王南方說,準(zhǔn)備什么?秦楚楚說,對不起,我的心里還沒準(zhǔn)備好。王南方不知道說什么。他們的第一次,是在王南方下夜班后的一個午后……王南方睡醒了,發(fā)現(xiàn)秦楚楚沒去打麻將,而是一個人坐在床前抽煙,臉上掛著淚珠。王南方問,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秦楚楚哭得更厲害,眼淚噼里啪啦落下來,撲進(jìn)王南方懷里……

      王南方美滋滋的回憶隨著汩汩的血液奔涌過全身的每個角落……熱熱的……他下意識地抱了抱自己,就像抱著秦楚楚似的。

      這時候,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汽車劇烈震顫著,接著,整個汽車開始墜落……又轟隆一聲,王南方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王南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原來他們夜里坐的汽車路過一座橋的時候,那橋突然塌了,整個汽車從斷橋上栽下去……據(jù)說,還死了兩個人。王南方覺得腿被什么東西綁著,揭開被子一看……幾乎要哭了,我這腿咋的了?還能動嗎?我還要去南方呢……醫(yī)生安慰說,沒有大事,只是小腿骨折了,過幾天拄拐就能下地了。王南方動了動,一陣陣的疼牽扯著骨頭,牽扯著心,像一把小錘子在敲打著。這可咋整?這可咋整?他一遍遍嘟囔著。好像這一耽誤,秦楚楚就會蒸發(fā)了似的。他心急火燎的。門口還有保安站崗。一個傍晚,王南方趁保安不注意,拄著拐杖,從醫(yī)院的后門逃走了。天已經(jīng)黑了,王南方有些餓,一摸身上,什么都沒有了。他本想回醫(yī)院去,再一想,要是醫(yī)院不讓走,怎么辦?他心一橫,就是走,也要走到南方去。王南方茫然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他四處打聽去棕樹城的路。人們告訴他,要是走的話,要三天才可能走到。一瘸一拐的王南方發(fā)愁了,這一條瘸腿,可怎么辦?王南方坐在路邊,見一些工人在忙碌。他們在鋸路邊的銀杏樹,刺耳的電鋸聲,讓人們感到憤怒。有路過的老人喊,這都活了幾十年的樹,都成小鎮(zhèn)的風(fēng)景了,干什么要鋸掉???沒有人回答老人的問話。只見一棵棵銀杏樹轟然倒地,像一個個巨大的尸體。電鋸的聲音里,王南方甚至聽到了那些樹哭泣的聲音……他一瘸一拐地離開,在路邊的垃圾箱里找了些可以吃的,看了看,還是忍著,吃下去。一邊吃著,一邊按人們說的,向去棕樹城的公路走去……

      王南方坐在公路邊,看見一輛往棕樹城去的汽車開過來,連忙揮了揮手,整個身體看上去就像一棵傾斜的樹。汽車停下了。售票員連忙拉了王南方一把,還開玩笑說,怎么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啊?汽車關(guān)上門,繼續(xù)行駛。王南方剛坐下喘口氣,售票員過來收票。王南方說,我的錢……售票員鐵青著臉說,沒錢,你坐什么車?下去。凈耽誤我們時間。王南方說,求求你,讓我到棕樹城吧?求求你們……王南方就差給售票員跪下了。售票員說,沒錢,滾下去,司機(jī)停車。車停了,王南方拄著拐杖,挪到車門,還沒等他的拐杖下去,找到穩(wěn)固的支點,就被人從身后踹了一腳。王南方被踢出車門,在地上滾了幾下。等他緩過神來,汽車已經(jīng)開走了。他坐在地上,置身在一片荒蕪的黑暗中。他躺在草叢里,想象著自己死了……進(jìn)入一個虛無的世界。也許是責(zé)任,讓他睜開眼睛。月亮第一次進(jìn)入視野。他還是要完成他尋找的旅行。他爬起來,找到折斷的拐杖,勉強(qiáng)拄著剩下的半截,像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傷員,再一次回到路邊。他攔了幾輛過往汽車,都沒有停。他有些泄氣,順著黑暗的公路,往前走著。不時有汽車強(qiáng)烈的燈光照著他,幾乎穿透他的身體。更多的時候,他囚禁在燈光的圓圈里,迷茫地瞇著眼睛。有的司機(jī)甚至惡作劇地按著幾乎能炸開耳朵的喇叭。黑暗中,他的身影變得羸弱,沒有重量,飄忽著,像個幽靈。他盡力什么都不去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路上。偶爾,有汽車經(jīng)過,他會招招手,渴望奇跡出現(xiàn)。那條受傷的腿像樹樁一樣,失去了知覺。是的,失去了知覺,就像死了一樣,沉寂,沒有血液流動。是的,沒有血液流動,就像一個附屬物,沉重,拖曳在地面上。如果沒有那條拐杖,他隨時都會摔倒。

      涂鴉 鬼 金

      南方就像一根繩子,牽引著他……一個橫向的萬有引力……秦楚楚在那頭,他在這頭。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突然,幾個光柱困住了他。他聽到幾聲尖銳的口哨聲。燈光中,見幾個染著紅色頭發(fā),藍(lán)色頭發(fā)的少年,騎在摩托車上,圍著他轉(zhuǎn)……每一次,摩托車都幾乎要貼到他的身上。他恐懼地站著,暈頭轉(zhuǎn)向,只好一動不動。摩托車后座上的幾個女孩尖叫著。她們的尖叫聲更加刺激了男生,他們發(fā)瘋地旋轉(zhuǎn)著,圍著王南方玩著驚心動魄的車技。有一個女孩說,誰碾死這個土鱉,我今天晚上就跟誰睡了。真有一輛摩托車沖向王南方。王南方躲開了。他嚇壞了,說,你們要干什么?沒有人回答。只有摩托車的噪音。女孩說,真他媽的刺激……繼續(xù),沒碾著……快對準(zhǔn)了,上去……

      一輛公路巡邏車開過來。那些少年說,有警車。然后,飛馳著跑掉了。王南方坐在地上,喘著氣。從巡邏車上下來兩個警察,王南方哆嗦著。

      警察問,你干什么的?剛才那幾個人對你干了什么?

      王南方說,沒干什么?

      警察繼續(xù)問,你的腿怎么了?

      王南方說……

      警察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王南方說,去棕樹城。

      警察說,走去嗎?

      王南方說,錢都沒了,我本以為能在這路上攔輛車,搭車過去……沒想到,一輛都沒攔到。

      王南方說話的腔調(diào)幾乎要哭出來。

      警察說,把身份證拿出來看看?

      王南方說,和錢一起……

      警察說,那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王南方說,去什么地方?我要去南方……

      王南方說,我真的是好人,要不是我急著去南方找我媳婦,我也不會從醫(yī)院里逃出來,再說了,橋都斷了,我們被搶救出來,上哪兒去找身份證???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真的是急著去南方……

      其中一個年輕的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了句什么,又看了看王南方。

      另一個警察說,你保證,要是逃犯的話,你一個人擔(dān)著。

      年輕的警察說,我擔(dān)著。

      這時候,一輛大貨車開過來,年輕的警察伸出手?jǐn)r住大貨車。從上面下來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耍瑢χ禳c頭哈腰的。年輕警察跟他說了句什么。禿頂司機(jī)一個勁地點頭說,你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地方。

      年輕警察轉(zhuǎn)過身對王南方說,起來吧,這個車會把你送到棕樹城的。

      王南方說,謝謝。

      王南方激動得幾乎要磕頭謝恩了。

      年輕警察說,免了吧,你這腿……

      王南方一連氣地說著謝謝,一瘸一拐地向禿頂司機(jī)走去。

      禿頂司機(jī)扶著王南方上了駕駛室,向下面的警察揮揮手,發(fā)動汽車開走了。

      大貨車載著王南方,在去棕樹城的路上,距離他要去的迦南小鎮(zhèn),還有很遠(yuǎn)……

      涂鴉 鬼 金

      9

      公路上除了路燈,四周一片漆黑。這狹長的光帶仿佛陷入在黑暗之中。大貨車還沒開出多遠(yuǎn),天就開始下雨了。越來越大,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司機(jī)說,這鬼天氣,真他媽的,不讓人活了。

      王南方?jīng)]有回答。

      司機(jī)又說,看來今晚很難到棕樹城了,我們到前面的一個旅館住一宿,喝點兒酒,吃點兒飯,好好睡上一覺,我可不想把我的小命扔在路上……你聽說了嗎?

      王南方說,我就是受害者。當(dāng)時,只聽見轟隆一聲,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司機(jī)同情地“哦”了一聲。他本來想就斷橋的事發(fā)發(fā)牢騷,這是一般司機(jī)的通病,他的牢騷會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的。可是,他沒有。

      這時候,司機(jī)才想起來問,你這是干什么去啊?猴急猴急的。

      王南方說,去南方的迦南小鎮(zhèn),找我媳婦。

      司機(jī)聽了有些興奮地問,她跑了嗎?還是你……

      王南方說,她突然就失蹤了,我找遍了我們鎮(zhèn),都沒有,我想她是回老家了。

      司機(jī)心直口快地說,不會是跟什么男人跑了吧?要不就是騙婚的。她沒拐走你什么東西吧?

      王南方說,沒,結(jié)婚她也什么都沒要。

      司機(jī)說,這就奇怪了。還是你虐待人家了?

      王南方說,沒。

      ……

      天氣更加惡劣了。雨好像要把整個世界淹沒似的。前方路邊出現(xiàn)一座二層小樓,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閃爍著。再加上汽車的燈光一晃,看上去,整座旅店,突兀在黑暗之中。旅館旁邊的樹猙獰地?fù)u動著……

      司機(jī)按了幾下喇叭,沒有人出來。他奶奶的,相好的來了,也不出來接接。司機(jī)嘟囔著。他把貨車停在院子里,對王南方說,走,下去,吃點兒東西,睡一宿,明天再趕路。這鬼天氣,簡直要人命。王南方有些為難地說,你去吧,我就在車?yán)锎?。司機(jī)說,這雨天的夜里,會凍死你的。王南方說,不瞞你說,我沒錢了。我坐的那輛大客車出事后,我什么都丟了。司機(jī)說,我請你,這遇上了就是有緣。王南方說,還是別了,你開車掙錢也不容易,你能讓我在你這車上貓一宿,已經(jīng)很感激你了。司機(jī)說,說什么呢?兄弟。人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難事,這回我?guī)湍悖院笠悄阌龅搅宋?,也會幫我的。別磨磨嘰嘰的了。哪像個爺們兒,難怪你媳婦跑了……司機(jī)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捅在了王南方的疼處,連忙說,對不起?,F(xiàn)在你坐我的車,你就要聽我的安排,要不,你他媽的就給我滾蛋,你有能耐你就走著去棕樹城。麻溜的,趕快下來。王南方只好拿過拐杖,司機(jī)伸出手,扶了他一下。雨滴像子彈一樣,從天上射下來,打在他們身上。司機(jī)又一次咒罵這鬼天氣。推開旅館大門,大廳里七扭八歪地躺了很多人。有一個還躺在擔(dān)架上,蓋著白床單。司機(jī)喊著,七巧,我來了。連喊了幾句,才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從一個房間里睡眼蒙眬地走出來。女人笑著說,你來啦???還沒吃吧?我給你準(zhǔn)備吃的。女人笑著,指了指司機(jī)扶著的王南方說,這個人也是你一起的嗎?你從哪兒弄了個傷員來?司機(jī)說,別他媽廢話,快點兒弄吃的,再燙點兒酒。這些人怎么回事?。颗苏f,是去上訪的。你沒看見,那兒躺著個死人嗎?遇上大雨,就躲到我這里。沒錢,我就讓他們待在這大廳了。你們上二樓吧,我馬上就給你燙酒弄吃的。

      司機(jī)扶著王南方上了二樓。王南方在樓梯上,還是回頭看了眼躺在地上那蒙著白床單下面的死者。兩只腳因為床單不夠長裸露在外面。旁邊的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在吃奶。突然,咧嘴號哭起來。哭聲凄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廳里。仿佛,整棟樓都跟著震顫起來……

      七巧拿來幾盤熟食。王南方看了,眼睛一亮,胃跟著蠕動了。七巧說,對付吃吧,廚師老婆難產(chǎn),回家了。王南方還是猶豫了一下。司機(jī)也說,吃吧。王南方顧不得了,抓過一個雞腿,啃起來。司機(jī)和七巧看著都笑了。兩個人的眼神曖昧地勾搭了一下。七巧陪著喝了幾杯酒,出去了。王南方吃得都打嗝了,說,讓你笑話了。司機(jī)說,人餓了,有什么笑話的。吃完,司機(jī)說,你先睡,我去那邊說說話。王南方真困了,再加上疲憊,躺床上就睡著了。他夢見樓下大廳里那個蓋著白被單的人,慢慢站起來,被單滑落,竟然是秦楚楚……王南方喊著,楚楚,楚楚,跟我回家。秦楚楚理都沒理王南方,向門走去……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王南方一眼……那張臉又變成了曹曉燕的臉……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那個人又走回來,變成一個老人,胡子拉碴的,又躺到地上,自己蓋上白被單……

      王南方嚇出了一身冷汗,從床上坐起來??戳丝磳γ娴拇采希緳C(jī)沒有回來。透過窗簾,看見外面的大貨車還在。他心里安妥了很多。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著了。腿上的傷口疼得厲害。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睡著了。司機(jī)叫他起床的時候,他才醒過來。那條腿沉重得像一截木樁。

      下樓的時候,那些人已經(jīng)不在了。整個大廳空曠而沉靜,甚至還有些陰森。叫七巧的女人看著司機(jī)說,這鬼天氣,一宿的雨還沒停,你開車注意了。司機(jī)說,知道了。七巧說,還什么時候來???司機(jī)說,過幾天。

      大貨車開出旅館,奔馳在路上。雨看上去比夜晚更加瘋狂。沒開出多遠(yuǎn),王南方看見路邊行走的一隊人,抬著一個擔(dān)架,白被單上蒙著一層塑料布。王南方認(rèn)出他們就是旅館里的那伙人,有二十多人。隊伍有些浩浩蕩蕩,像行進(jìn)在雨中的一列出殯的隊伍。王南方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天上開始飄落雪花。開始王南方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說,是下雪了嗎?司機(jī)還說,怎么可能?這才幾月份啊?就下雪。王南方說,你看,不是雪是什么?司機(jī)看了看說,真他媽的是雪。雨裹著雪,先是慢慢的,過了一會兒就鋪天蓋地了。司機(jī)罵了一句,他媽的,伸手打開收音機(jī)。收音機(jī)里說,這是這個地區(qū)六十年來罕見的一場大雪。大貨車行駛得很慢。前面已經(jīng)有幾輛汽車追尾了。他們走得更慢了。

      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讓王南方變得傷感起來。他在心里低聲地發(fā)問,秦楚楚,你在哪兒?在哪兒?低沉的發(fā)問,像一把錘子,敲著他的心臟,疼痛跟著遍布全身,幾乎讓他整個人崩潰掉。他深深地吸口氣,心神才穩(wěn)定下來。

      茫茫的落雪的世界,他看不到光亮,他的目光在迷茫的雪中迷失……他看到自己的靈魂出竅,奔走在前方的路上……那個靈魂的影子是那么輕盈,好像秦楚楚就在不遠(yuǎn)的南方等著他。那南方有一股強(qiáng)大的吸引力,像退潮的拉力,沒有人可以阻擋王南方向前沖去……沖到那里……

      那雪已不是雪,而是一地的棉花,靈魂的王南方和秦楚楚赤身裸體在上面交纏著……一種深沉的、有規(guī)律的脈動,一種巨大的、緩慢低沉的砰砰聲,像是從天上傳過來……漸漸變得緩慢……他縮小成一個嬰兒,噙著秦楚楚的乳房……

      ……

      棕樹城被雪覆蓋,部分融化的地方,看上去那么骯臟。

      司機(jī)把王南方送到棕樹城船塢的一個旅館,說,這里有去迦南小鎮(zhèn)的船,你去看看時間。說著,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說,就這點意思。我也沒有更多。

      王南方連忙說,大哥,我怎么能要你的錢,這已經(jīng)夠麻煩你了。

      司機(jī)說,別他媽廢話,拿著。

      司機(jī)狠狠把錢塞進(jìn)王南方的衣兜里。

      王南方說,大哥,你留下地址,我回去還你。

      司機(jī)說,滾犢子。找到你媳婦好好過日子。找不到,也要好好活著。

      王南方不知道說什么,眼淚禁不住流下來。

      司機(jī)轉(zhuǎn)身走了,王南方?jīng)_著司機(jī)的背影,深深鞠了個躬。

      去迦南小鎮(zhèn)的船第二天才有。王南方在旅館里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心里有些興奮,好像馬上就能看到秦楚楚了。打開窗戶呼吸著海邊的氣息。潮濕的,透著一股咸味。

      旅館里很亂。不時有陌生女人打來電話。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里傳出野獸般的叫聲。混混沌沌中,睡著了。他夢見一個人,男人,看上去比自己年輕。

      王南方問,你是誰?

      男人說,我是你父親。

      王南方說,我從來沒見過我父親。我媽說,我父親當(dāng)年去南方出差,船沉了,就再也沒回來。我媽說,我父親死的時候,我還在她肚子里,七個月大。

      男人說,你媽說的沒錯。我是你父親。我的魂,一直在這南方游蕩,不能回去……好像,這么多年,我都在等著你來……現(xiàn)在你來了……我的兒……

      男人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王南方說,你怎么不能回去了?

      男人說,沒有人領(lǐng)我回去……我死后,尸體沉在海里,被魚吃掉了。我的魂兒就開始游蕩,你母親接到我的死訊,也沒來找我的魂……我的兒,你要帶我回去……

      王南方還是不相信,問,你怎么證明,你就是我的父親?

      男人看了看王南方,用手指在墻上畫了幾下。墻上出現(xiàn)一個女人婉約的身影。

      男人說,這是你母親……

      那墻上的畫還真的是母親的樣子。

      王南方對著墻上的母親說,媽,要是你的話,你就眨一眨眼睛……

      墻上的影子,果然,眨了一下眼睛。

      王南方潸然淚下。

      (至于王南方的母親為什么沒有來接父親的魂回去,在此不贅述。)

      王南方說,我要去南方找我媳婦,等我找到了,我就回來接你。還是,你跟我一起去……

      男人說,兒啊,看到你,我就在你身上了……

      男人消失了。

      王南方從夢中驚醒,空蕩蕩的屋子里,什么都沒有。他喊著,父親,父親……沒有人回答。

      第二天早上,王南方坐船去了迦南小鎮(zhèn)……

      10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生命幾十年就到了終點……曹曉燕死了。王南方一個人住進(jìn)養(yǎng)老院。秋日,中午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靜靜地躺在那里,疾病的折磨,讓他沒有力氣……但他看上去很安詳……

      護(hù)理員進(jìn)來,扶起他,給他喂飯。他堅持著吃了很多。不好意思地對護(hù)理員笑了笑。護(hù)理員擦凈他衣襟上的飯粒,轉(zhuǎn)身,走出去……那日光中的身影,恍惚像某一個人……他搜索,在記憶深處……還是想不起,有些沮喪地閉上眼睛。

      曹曉燕病了三年,王南方照顧了她三年,她被病魔消耗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臨死的時候,他守在身邊,說,曉燕,要不我們登記領(lǐng)個結(jié)婚證吧?這么多年,我對你表示歉意……對不起你……

      曹曉燕看著眼前的王南方說,我不要這個形式,不要你的名分,這么多年,有你疼著,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也算我沒白做一回女人。我知道,你的心里,還保存著你那個秦楚楚,只是你不說,作為女人,我感覺得到……你是一個好男人……她沒有跟你的福分,反倒讓我撿了個便宜……

      曹曉燕笑了,先是很安靜地笑,然后,笑出了聲音。這笑聲仿佛來自她身體全部的力量。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緩過來,說,你不知道我當(dāng)初多嫉妒那個南方女人嗎?甚至恨她。其實,你去找她,我就知道是沒有結(jié)果的……你回來了,一條腿,殘疾了……這也許就是代價,也許,你前世欠她一條腿……

      曹曉燕的眼淚從眼角漫溢出來。

      王南方給她擦拭著說,不說了……你好好休息……我會在這兒陪著你的……

      曹曉燕的手緊緊抓住王南方的手。

      曹曉燕說,我要走了……你一個人好好保重……秦楚楚的那件旗袍,我還給你保存著……我當(dāng)年騙你說,被人偷走了……其實……沒……我死后,你還是把我和德良……埋在一起吧……這么多年,他那么孤單,這回……我去陪他了……

      王南方老淚縱橫地看著曹曉燕,說,那我呢?

      曹曉燕說,跟那件旗袍葬在一起吧,你們畢竟是夫妻……如果她靈魂有知的話,她會分一半靈魂陪你的……

      曹曉燕眼神有些分散地看著王南方說,你再摸摸我好嗎?

      王南方的手在曹曉燕的身體上……每一寸每一寸地,撫摸著……曹曉燕笑了,臉上的笑像花一樣,層層開放著……歸于寧靜。

      曹曉燕就這么安靜地在王南方的撫摸中,身體慢慢變涼。

      送走了曹曉燕,王南方也幾乎垮了。他給自己找了家養(yǎng)老院。一次中風(fēng),他起不來床了。

      涂鴉 鬼 金

      午后的陽光下,房間里彌漫著靜謐的氣息。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灑落在他身上,毛茸茸的,就像一個人的懷抱。他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胎兒……他不能擺脫這日光下撕心裂肺的孤寂。那南方之旅的一幕幕電影般閃現(xiàn)……迦南小鎮(zhèn)是一個安靜的小鎮(zhèn)……他四處打聽,都沒有秦楚楚的消息。等待的幾天里,他常常去海邊,面對波濤洶涌的卡爾里海,淚流滿面……他的世界,因秦楚楚的缺失,坍塌下來……幾乎絕望……

      半個多月過去了。秦楚楚仍杳無音信。海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就是在朝霞中升起的太陽,也灰蒙蒙的。一只海鳥,落在他的頭頂,哀鳴了幾聲,飛走了。他有些恨這個南方,是它把秦楚楚送到他的身邊……現(xiàn)在又……

      時間又過去半個月。他心里幾乎沒有了恨,而是感恩。對這個南方。對這個世界。他決定回去了……回到棕樹城,回到那個旅館,他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父親,我們回北方……

      王南方閉上眼睛,等待著。他還不想離開。這時候,護(hù)理員領(lǐng)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的胳膊上戴著孝。他們走進(jìn)房間,護(hù)理員輕聲說,他就是王南方。他可能睡了。男人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老人,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他輕聲說,父親,我來了。母親在她臨終時說出了這個秘密……

      恍惚中,王南方的手突然抓住了男人的手,令他一陣戰(zhàn)栗。他望著他,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日光下那撕心裂肺的孤寂,開始變得溫暖……兩個人的心臟,怦怦跳著,漸漸地,一個還是那么強(qiáng)烈,另一個慢慢變?nèi)酢钡较А?/p>

      責(zé)任編輯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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