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散文
說唱樂的封面——艾米納姆
蘇蘭朵
SHUOCHANGYUE DEFENGMIAN
8英里
我有一位在電臺做主持人的同行,21世紀初的幾年曾經(jīng)做得很成功,有很多聽眾。有一次,一位聽眾在節(jié)目里問她,你懂這么多,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她很平靜地回答,我是幼師畢業(yè)的,中專學歷。聽眾連連驚呼沒想到。她接著說,我起點低,所以比別人更努力。我也愿意把自己的起點告訴大家,因為這樣你們就會說,瞧,她才中專畢業(yè),都可以做這么好,我不比她差,一定也可以做得很好。當時,我坐在出租車里,恰巧聽到了這段話,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瞬間全無。我得承認,從這個角度來說,聽眾們更容易接受和喜歡她。因為無論國民教育體系多么完善的國家,沒上過大學的人還是占大多數(shù)。粉絲之于偶像,內(nèi)心是有著隱秘的紐帶的,而認同感是重要的紐帶之一。人們崇拜出身低微的英雄,是因為他身上承載著千萬人沒有實現(xiàn)的夢想,關注他的成長,就是關注自己遺憾掉的那一部分人生。
我從這個切入點來談說唱(Rap)歌手艾米納姆(Eminem),似乎離音樂有點遠了,但正如艾米納姆的億萬粉絲千差萬別一樣,Rap,或曰Hip-Hop(中文譯作“嘻哈”),本就是一條泥沙俱下的龐大河流,一個沒有圍墻的萬眾游樂場,入口實在太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它離“文化”的概念更近,而不是“音樂”。
艾米納姆如今的江湖地位是“爺”級別的——“姆爺”,但每一個“姆爺”的粉絲都清楚地記得他卑微的童年,他們就在那里,與他一見鐘情。由埃米納姆主演的、帶有自傳色彩的電影《8英里》重現(xiàn)了那一段灰色時光。
工業(yè)之都底特律,一條隔開黑人區(qū)和白人區(qū)的街道名曰“8英里”。在經(jīng)濟尚未崩潰前,這條街如同難以跨越的鴻溝。艾米納姆是典型的“白人垃圾”, 從小家境貧寒,六歲時父母離婚,母親帶他奔波于底特律和堪薩斯城,他轉過二十多所學校,因營養(yǎng)不良,長得比同齡人瘦小,常常成為同學欺負、凌辱的對象。因為太窮,他受困在8英里街,無法向南跨一步,又因為膚色,無法向北跨一步,只能和母親住在街上的一輛拖車里。他和同為失敗者的伙伴們無所事事,日日廝混,失敗成為標簽,成為自嘲的源頭,也成為巨大的泥沼——盡管催生滾滾憤怒,但大部分這樣的青年無力掙脫,最終成為面目可憎的螻蟻,渾渾噩噩過完一生。但艾米納姆遇到了Rap,它成為他表達和宣泄內(nèi)心的途徑,成了他的心靈避風港和精神寄托。艾米納姆后來常說的“音樂是唯一夢想,音樂是唯一拯救”就是這么來的。你只有懂了他內(nèi)心的不滿和憤怒,才能理解他在演唱時失控般的澎湃激情和臟話連篇。
從艾米納姆身上,我們大體可以窺見說唱歌手相似的出身和經(jīng)歷背景。用中國人懂得的詞匯來形容——他們都是貨真價實的屌絲。他們的億萬聽眾也是億萬平凡的無力改變自己命運的屌絲,So,他們是屌絲代言人,訴說著集體的憤怒和無奈,用咒罵宣泄和諷刺自嘲療救著一大批相似的靈魂。所以我說,Rap不只是一種音樂形式,更是一種有態(tài)度的文化。一個真正的說唱歌手,不是一個演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自我。他們憑借高超的詞語表達能力和編排制作音樂的才華,說出了一個群體感受到卻說不出來的話。他們在舞臺上展現(xiàn)和放大自己的生活與所思所想,我覺得也有著權利意味——要爭得自己的一片文化空間。Hip-Hop在本質(zhì)上應該是反“精英文化”、“雅皮文化”甚至“中產(chǎn)文化”的。一個現(xiàn)在幾乎要被“屌”取代的字——“痞”很能代表它的精髓。寫到這里,我自然想到了兩個人——王朔和布考斯基,沒錯,他們在文學作品以及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有點接近艾米納姆。
蘇蘭朵,滿族,O型血,金牛座。1971年生,吉林松原人。1993年畢業(yè)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2006年開始發(fā)表詩歌散文,2009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多次被《詩選刊》《散文選刊》《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長江文藝》完美文學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出版詩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長篇小說《聲色》。有詩歌、小說被翻譯成德文、日文。中國作協(xié)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她的文學觀:文學與美有關,與內(nèi)心有關。
艾米納姆成為萬眾矚目的偶像,21世紀以來唱片銷量最高的歌手,當然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他的膚色。他以白色皮膚介入了一個被高手林立的黑色人種壟斷的音樂門類,如同20世紀末的瓦爾德內(nèi)爾,單槍匹馬挑戰(zhàn)群雄,成為一個行業(yè)的封面人物。于是,和老瓦同時贏得了歐洲與亞洲的球迷一樣,艾米納姆同時贏得了白人與黑人聽眾,并成功地開拓了說唱樂的疆域,使它和它的內(nèi)在精神更加廣為人知。“8英里”在此刻終于突破了原來的困局,成為了一座橋梁,一條“絲綢之路”。
斯坦(Stan)是一個和艾米納姆有著相似身世的人,他生活在社會底層,過得狼狽不堪,唯一開心點的事情就是聽艾米納姆唱歌,并了解關于他的一切。他知道艾米納姆的昵稱是Slim,知道他女兒的名字,甚至他叔叔的故事,他了解他身上每個文身的含義,房間貼滿了他的海報和照片,還保存著他早期做地下樂隊時的唱片。他告訴他,“我的心情總是不好,清晨的雨遮住了我的窗,什么也看不到,看見的都是灰色。但在墻上卻有你的照片,它提醒我,還不算壞?!彼前准{姆的超級歌迷,艾米納姆是他疲憊生活中的救命稻草。于是很自然地,他拿起筆向偶像(或者說朋友更準確,更接近他內(nèi)心親切的感覺)傾訴。他告訴艾米納姆,自己的女朋友懷孕了,如果是個女孩,就叫她Bonnie,因為他為艾米納姆的叔叔Ronnie的事兒感到難過。他希望艾米納姆能夠給他回信。
但是,石沉大海。
他繼續(xù)寫,并且在以后的信件中反省自己把地址寫得過于潦草。他告訴艾米納姆,“我能在你的歌里看到自己,所以在那些心情沮喪的日子里,就聽你的歌,只有你的歌能幫我。我甚至在胸前紋上你的名字。有時我也會割開手腕看它能流多少血,如同腎上腺素一般,那些痛楚向我襲來。我尊敬你,因為你說的一切都是事實。我女友開始嫉妒,因為我每天談論的只有你,但她并不像我如此地了解你,沒人能了解有著我們這樣經(jīng)歷的人??丛谖覀冇邢嗤木秤龅姆輧荷?,請回信?!?/p>
依然沒有。
斯坦繼續(xù)寫著,他找不到另一個人可以如此傾訴。他有些憤怒,埋怨艾米納姆說話不算話?!坝浀梦覀冊诘し鸬南嘤鰡??你說如果我寫信,你會回信的。”進而說即便不回信也就罷了,但不應該拒絕自己小弟弟馬修(Matthew)的簽名,“他只有六歲,我們在該死的寒風中等了四個小時,可你只是說了個‘不’,那個小家伙可是把你當成了他的偶像。他要成為像你那樣的人,他比我更喜歡你?!彼麘┣蟀准{姆,“記得回信,否則你將會永遠失去我這樣的超級歌迷”。
他終于絕望了,在最后一封錄音信件中,稱艾米納姆為“親愛的從不回信先生”,他邊開車邊錄下了自己想說的話,他說:“六個月了,從沒有回信——這不是我應得的。我知道你收到了最近的兩封信,我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上了地址。這回是我要寄給你的磁帶,我希望你能聽到。我在車上,在高速路上開九十,嘿,slim,我喝了第十五個伏特加,你說我還能開嗎?”在接下來的錄音中,斯坦告訴艾米納姆,他不光喝了酒,還吃了一千片鎮(zhèn)定藥,他把他的海報、照片從墻上撕了下來,然后把懷孕的女友用繩子綁上,塞進了后備箱?,F(xiàn)在他要開著車帶著尖叫的女友,還有他們的女兒,奔向大橋,沖進水里。他激動地對“不回信先生”說:“我們本應該在一起的,想想吧,現(xiàn)在你把一切都毀了,我想你不會睡著的,一定會夢到這一切。當你夢到時,定會驚叫的。我希望你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沒有我,你不能呼吸?!?最后,磁帶里傳出車輪的摩擦聲、碰撞聲,以及濺起巨大的水花聲……
兩周以后,偶像艾米納姆終于坐下來給斯坦寫回信。他先說了幾句客套話,“我本打算盡快回信給你,但最近太忙了”。然后開始輕描淡寫地問候并安慰他,“你說你的女朋友懷孕了,多長時間了?你能給你女兒起那個名字,我真的感到十分高興。這里有給你弟弟的簽名,很抱歉在演唱會上沒能見到你,我肯定是錯過了。不要認為我寫那些歌是故意讓你難過的,可你卻說你也喜歡割腕,我唱那些只是說著玩的?!边M而他表達了自己的一點顧慮,“你說我們將會在一起是什么意思?這種話讓我不想和你見面。我想你和你的女友確實是相互需要的。也許你應該對她好一些?!弊詈笏煌膭钏?,“希望你能讀到這封信,但愿它能趕在你傷害自己前寄到。只要放松一些,我想你會好起來的。很高興我可以激勵你,但你為何那樣瘋狂?我只要你做一個歌迷,我不想再看到你說瘋話了。”這是一封無懈可擊的偶像給粉絲的回信,如果斯坦可以收到,一定會欣喜若狂。故事講到這里,所有人都無比遺憾,斯坦再也收不到這封信了。那么艾米納姆不知道嗎?艾米納姆的信還沒有寫完,在最后,他終于忍不住撕下偶像虛偽的面紗,惱怒而悲痛地寫道:“兩周前的一個新聞讓我感到不安,一個家伙開車沖到了橋下,后備箱里是他懷孕的女友。在車上還找到了一盒磁帶,可他們沒說磁帶是給誰的……想想看,他的名字是……是你!該死的!”
據(jù)說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被艾米納姆原原本本寫到了歌里,歌名就叫《Stan》。歌詞翻譯成漢語是一千七百多個字,跟我用文字講述一遍的字數(shù)差不多。這首歌后來成了艾米納姆經(jīng)典的代表作。
我是先看到這首歌的歌詞,爾后才聽到完整的演唱的。此前,我一度懷疑Rap作為一個音樂種類存在的價值。我和一部分中國人的想法暗合,也許它更像快板。但這首歌解釋了一切。音樂需要Rap,因為如果沒有Rap,那些語無倫次、滔滔不絕又充滿喜怒哀樂的濃厚訴說,就找不到一種合適的承載方式。雖然這種訴說只有節(jié)奏跟得上,旋律完全無能為力,但旋律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她充當了一個有理解力的傾聽者,一個溫柔的安撫者。它們體現(xiàn)的,還是傳統(tǒng)歌曲中詞和曲的關系,只是各自更獨立,因而更立體,更有復調(diào)性。這就是為什么聽一首Rap可以讓你淚流滿面,而聽快板不會。Rap在某些時刻,就是流行音樂中的敘事詩。
這首歌里有一段女聲反復吟唱的副歌,那是斯坦的內(nèi)心獨白,充滿憂愁悲傷的氣息。艾米納姆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斯坦的懺悔和哀悼,這是一個說唱歌手應有的姿態(tài)。他不會公開說道歉的話,但是他會在歌曲里懲罰自己。這種懲罰甚至延續(xù)到了十三年以后。
2013年,四十一歲的說唱皇帝又發(fā)行了名為《The Marshall Mathers LP2》的新專輯,里面的第一首歌《Bad Guy》(惡棍)就是《Stan》的續(xù)篇。它虛構了一個斯坦的弟弟馬修為兄復仇殺死艾米納姆的故事,最后馬修也飲彈自盡。在長達七分鐘的歌里,艾米納姆用不同的節(jié)奏一人分飾兩角,表現(xiàn)馬修追殺艾米納姆以及他們之間的心靈對話,既瘋狂又充滿理性的反省。
他借馬修之口重新審視自己的靈魂?!拔沂悄闼狈Φ牧贾沂悄惚馓殷w后面的寄生蟲,在你演唱會后慢慢蠶食你的聲帶。我是你即將結束的生命,但你卻不承認。我就是你曾經(jīng)痛恨但自己卻演變成了的惡棍,體內(nèi)存在著每一個被你殺害的同性戀的冤魂,帶著每個曾經(jīng)被你侮辱過的女人的怒氣回來。當然面對你女兒的時候,我也有和你一樣的雙重標準。我代表著你內(nèi)心的一切?!辈换笾甑陌准{姆終于以這種方式承認了自己是個“缺乏良知,痛恨女性和同性戀者的惡棍”。當馬修與艾米納姆合二為一,馬修的死也就是艾米納姆對自己的懲罰。而末段歌詞中的一句——“如果當他們嘲笑你是說唱界最大的笑話之后,你還不能停止下來,那就是時候離開了?!币欢攘钊瞬聹y艾米納姆是否萌生了隱退之心。
雖然相隔十多年,從“痞子阿姆”到“姆爺”,但兩首歌的承接,讓我們看到,艾米納姆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站在歌里的,始終是那個赤裸裸不加粉飾的清醒的靈魂。他因而為Hip-Hop做了一個完美的注解,使人們無法再對這一曲風心懷鄙視和嘲諷。
20世紀90年代,說唱樂只被稱作Rap。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詞,是源于一次采訪。當時尹相杰和于文華的《纖夫的愛》火遍全國,兩人四處走穴演出,來到了我的城市。我記得當時到后臺去采訪,尹相杰野心勃勃地跟我談到了Rap,說以后想做一名說唱歌手。彼時他正當紅,在音樂上躊躇滿志,自然不會料到日后要靠在央視各種晚會中跑龍?zhí)拙S持生計,我也沒料到。那是Rap發(fā)展的一個黃金階段,很多中國的音樂人都意識到了這股潮流,包括崔健在接受訪談時也流露了要嘗試一下的想法。但最終,Rap在中國只是曇花一現(xiàn)。
說到Rap的起源,要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以前。最初它是黑人音樂的一部分,其風格的最終確立,要歸功于迪斯科舞廳中的DJ(音樂主持人)們,他們將黑人當時正在風行的Funk風格的舞蹈節(jié)奏混入流行的迪斯科節(jié)奏中,通過一種打碟手法,在唱片機上反復重復唱片中的某一段內(nèi)容,做成一種新的舞蹈音樂效果。有過“蹦迪”經(jīng)歷的一代,應該還記得很多老迪斯科舞曲,里面常常把一句念白重復好多遍,好多遍,多到不可理喻,那就是Rap的雛形。開始,只在黑人街頭文化中流傳,后來漸漸衍生出相當豐富的分支。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Rap與舞蹈,尤其是后來的街舞,還有打碟以及音樂效果技術,歌手同時兼主持人、創(chuàng)作人的多重身份等諸多元素,都保持著扯不斷的聯(lián)系。
作者書房
現(xiàn)在,Hip-Hop與Rap兩個詞基本混用了。但Hip-Hop在指代說唱音樂之外,還涵蓋了一些東西,比如剛才提到的街舞,比如街頭涂鴉,這些,再加上一種服裝風格和生活態(tài)度,才構成了完整的Hip-Hop文化。不是穿上POLO衫、哈倫褲一轉身就算嘻哈了,也不是在歌曲里隨便插一段Rap就算說唱歌手了。作為歌手,選擇一種音樂風格,實際上是選擇了一種表達方式甚至是一種生活方式。當然,他們當中的翹楚人物在展現(xiàn)的同時,也參與制作了這種文化。而作為普通大眾,喜歡哪一種音樂風格,實際上暴露了自己內(nèi)心的某種價值取向。所以說,音樂是有陣營的,樂迷也是有陣營的。哪怕只是隨意趕個時髦,也應該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的菜,否則就會鬧笑話。
Hip-Hop如今已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文化潮流,當這股潮流再度涌動到中國,恰巧與正盛行的“屌絲文化”對接上了。這一次,青少年們與它相見恨晚,很快成為充滿認同感的表達方式。他們對Hip-Hop文化的接受是全方位的,漢語說唱因而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繁榮局面。但與Hip-Hop在美國已經(jīng)進入主流文化不同,漢語說唱以及“嘻哈文化”在中國依然處于小眾狀態(tài),有點像20世紀90年代的地下?lián)u滾,只在小圈子里如火如荼。究其原因,“屌絲文化”與“嘻哈文化”還是存在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前者的自貶頗像一種博取同情的退守,而后者張揚的泄憤與傾訴卻充滿了尋求尊嚴的進攻。說唱歌手之間有一種比賽形式,被稱作“Battle(戰(zhàn)斗)”,很能體現(xiàn)這種進攻。電影《8英里》在一開場就展現(xiàn)了這種比賽,類似電影《劉三姐》中的賽歌,但是更充滿火藥味。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一種舶來的藝術也很像進口水果,背后都有著成片的果林和專屬的土壤。就算你吃的時候把核完整地吐出來,再小心翼翼種下去,也結不出相同口味的果實。就像一本叫《Hip-Hop》的書,封面上站著艾米納姆,你即便把他的歌全都聽過,你也只是聽了一張封面,而不是一本書。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