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林
內容摘要:以白描寫景抒情,是宋詞的藝術手法之一。宋詞中常采用白描手法畫出物象之“神”,并借其神韻抒發(fā)詞人的感情,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讓讀者去進行二度創(chuàng)造,生成聯(lián)想,達到一種借物寓情而又物情交融無間、渾然如一的藝術境界。
關鍵詞:白描手法 借物寓情 宋詞寫景
所謂白描,原來是中國畫的一種技法,指在繪畫中不用色彩而只用墨線在白底上勾勒物象。后來引進到寫作上,則指不加陪襯和烘托,僅以簡省的文字直接描繪人物和景物特征的描寫手法。
白描的本質特征是寫實。魯迅指出:“白描卻并沒有秘訣,如果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無賣弄而已?!盵1](P614)(《南腔北調集·作文秘訣》)以白描寫景抒情,是宋詞的藝術手法之一。這類詞遠去雕紅刻翠之俗,純用白筆勾勒,如出水芙蓉,淡雅而具自然風致,清新之氣撲人眉宇。
兩宋詞史上以白描寫景抒情的名家,首先要數(shù)石孝友。如其《卜算子》詞:
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難見也難,后會無憑據(jù)。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
此詞在藝術上極富創(chuàng)新。其構思、結構、語言、聲情皆可稱道。一般離別之作,皆借助情景交融,描寫離別場景,刻畫人物形象,以烘托和渲染離情別緒。但此詞卻脫盡故常,另辟蹊徑,既不描寫景物,也不刻畫人物,而是直描實景,透出離人心態(tài)。如此則人物情景,讀者皆可于言外想象得之。清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二曾經(jīng)評論說:“詞中白描,高手無過石孝友,《卜算子》云:‘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別也應難見也難,后會無憑據(jù)。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盵2](P1049)用白描手法抒情,正是此詞一大特色。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即指不著筆墨于人物形象、情景和場面,而讀者盡可得之于體味和聯(lián)想。在中國文學中,意內言外的含蓄之美,并非限于比興寫景,也可見諸賦筆抒情,這首詞即是一證。本詞純然用口語白描,明白如話,讀來讓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尤其詞中四用“如何”,五用“難”字,八用“也”字,兼以“分付”結尾,將情人之間臨別時傷心惶惑、無可奈何、萬般難堪之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謂極詞家以白描為詞之能事。再加上此詞上、下片的兩個七字句皆用“難”字為句腳,全詞用去聲字葉韻。這樣整齊的句拍,高亮的韻調,復沓的字聲,便構成一部聲情和諧又饒拗怒、凄楚激越而回環(huán)往復的樂章,于其所表現(xiàn)的纏綿悱惻依依不舍的離情,實為最佳的聲情載體。因而,此詞能在眾多的離別佳作中別具一格,顯出魅力,確有其藝術獨創(chuàng)的奧妙。
由此可見,白描具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抒情效果,是因為人和景所顯示出來的精神光華通過觀察者的頭腦過濾、折射而有機地交融在一起,構成了一組形神兼?zhèn)涞膶懻鎴D。換句話說,有精神的人或景在形態(tài)上給人的感覺是充滿活力、律動和靈氣的,這就是物象之“神”。宋詞中常常用白描畫出物象之“神”,并借其神韻抒發(fā)詞人的感情,所謂“白描入骨,盡得神傳”,就是指此而言的。而從深一層來看,宋詞中的白描除了傳神入骨、深曲表達物象神韻之外,還有觸發(fā)讀者聯(lián)想,增強藝術感染力的功效。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言,白描不加陪襯和烘托,看似儉省樸素,實則造成了一片“藝術空白”,讓讀者去進行二度創(chuàng)造,生成聯(lián)想,描繪出一幅幅濃麗而委婉的藝術畫面,釀造出一種畫外音,言外意。
白描手法在詩歌上的運用早已有之,它是把人與自然界納入創(chuàng)作領域后所采取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而詞是在中唐之后漸興的一種嶄新的藝術形式,而且以言情為長,所以白描手法的運用在唐五代較少。因為要用生活自身的本色來傳情達意,不通過匠心獨運的安排是很難達到預期目的的。而宋人則經(jīng)過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逐漸積累起經(jīng)驗來。如張先詞中多處運用白描手法,其《謝池春慢》詞即是最著名的例子,詞云:
繚墻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繡被掩余寒,畫幕明清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這首詞上片寫景,極寫池館周圍氣氛之靜謐,下片寫郊游艷遇,重點描摹了所遇佳麗謝媚卿的容貌情態(tài),結句用“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暗喻他們相逢恨晚、后會難期的悵悒。通篇敘而不議,卻將他們互相愛慕、心心相映、心有靈犀的純情表現(xiàn)了出來。此外,張先的《更漏子》(相君家)詞寫流杯堂宴會的熱鬧場面,《傾杯》(飛雪盡)詞敘寫宴飲之時的環(huán)境氛圍,《天仙子》(十歲如芽子筍)詞寫觀舞的感受及舞姿等等,均用白描手法,充分表現(xiàn)了張先在藝術上執(zhí)著的創(chuàng)新探索精神。
李清照特別善于使用白描手法描繪畫面,傳達感情,不僅雅俗共賞,而且真切自然。明楊慎《詞品》曾經(jīng)指出:“山谷所謂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如其《如夢令》詞:
常見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這首詞用白描手法勾勒出了一幅不加任何潤色、卻淡而有致的畫面:誤入茂盛的藕花世界,手忙腳亂地“爭渡”,又驚起棲息在湖邊的水鳥,頓時一片喧騰熱鬧之狀,整個畫面描繪得維妙維肖,由靜變動,十分生動。
又如南宋著名詞人陸游的傳世名篇《卜算子·詠梅》詞: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首詞白描入畫,留有許多藝術空白,讓人吟味不盡。正如唐圭璋《唐宋詞簡釋》所指出的:“取神不取貌,梅之高格勁節(jié),皆能顯出。起言梅開之處,驛外斷橋,不在乎玉堂金屋;寂寞自開,不同乎浮花浪蕊。次言梅開之時,又是黃昏,又是風雨交加,梅之遭遇如此,故惟有獨自生愁耳。下片說明不與群芳爭春之意?!懵鋬删?,更揭出梅之真性,深刻無匹。詠梅即以自喻,與東坡詠鴻同意。東坡、放翁,固皆為忠忱郁勃、念念不忘君國之人也。”[3](P168)由此可見,放翁詠梅實是自贊。梅就是詞人的化身,梅的香就是詞人的精神所在。這首詞通篇寫梅花,又處處不止于寫梅花;不直寫作者感情,卻可以從全詞中領略出作者的胸襟。這樣從空白處蘊涵出言外之意,就構成了借物寓情而又物情交融無間、渾然如一的境界。
宋詞中的白描,大都以口語入詞,通俗淺近,深摯感人。南宋詞人程垓的詞于此處尤見功力。如其《孤雁兒》詞的“在家不覺窮冬好。向客里,方知道”、《雨中花令》詞的“卷地芳春都過了?;ú徽Z,對人含笑。花與人期,人憐花病,瘦似人多少”、《鳳棲梧》詞的“人愛人嫌都莫問。絮自沾泥,不怕東風緊。只有詩狂消不盡。夜來題破窗花影”等,大多都是通俗淺近、到口即消的詞篇。但在通俗白描中也時有雅意高情之語,如“夜深題破窗花影”句。這類詞語在程垓詞中幾乎俯拾即是,如“空山子歸叫,月破黃昏冷”(《瑤階草》)、“柳弱眠初醒,梅殘舞尚癡”(《望秦川》)、“竹粉翻新籜,荷花試靚妝”(《望秦川》)、“碧藕絲絲嫩,紅榴葉葉雙”(《望秦川》)和“曲沼通詩夢,幽窗凈俗塵”(《南歌子》)等等。在此基礎上,作者把通俗淺近與雅意高情恰當結合,形成了詞體的獨特韻味。不過,程垓的自然天成,一半是藝術個性,一半是苦心琢煉,洗盡鉛華后才得真醇的。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第4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2]唐圭璋.詞話叢編[M].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
[3]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作者單位:湖北鄂州職業(yè)大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