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逝水流年
◎李德琴
一
我在新歡賓館辦入住手續(xù)時,注意到服務臺女孩長得清純可人。那女孩在填入住單的間隙,抬頭瞥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居高臨下。我看到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揚,略帶笑意,顯得意味深長。辦好入住手續(xù),那女孩指了指樓道:“從這兒上去,沒有電梯?!?/p>
后來我才明白女孩何以用那樣的眼神看我。過了午后,新歡賓館開始活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隔壁住著幾個女孩,一看就是那種風塵女子。也有一些長相不錯的帥小伙,是理發(fā)店里經(jīng)常見到的那種型男。我想,那女孩一定把我歸入了同類。
果然晚上就有女孩帶著男人進來。小賓館的隔音不是很好,我聽到隔壁的動響和女人夸張的呻吟,頓時心煩意亂。我看看時間還早,打算去街道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過賓館簡陋的服務臺,我看到那姑娘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我試著和那姑娘笑了一下,姑娘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笑容僵在臉上。
新歡賓館在小鎮(zhèn)的中心街后一條隱蔽的巷子里,離中心街花園只不過六分鐘路程。我在街心花園站了一會兒。小鎮(zhèn)的居民正在廣場上跳秧歌。這陣子幾乎每個城市都流行這種健身方法。廣場的對面是百貨商場及幾家飯店,這會兒霓虹燈斷胳膊缺腿地閃爍著。
小鎮(zhèn)已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我和郭松靈曾來過這個小鎮(zhèn)。當年小鎮(zhèn)以水鄉(xiāng)風貌聞名,河道縱橫,到處都是舊式木結(jié)構(gòu)建筑,雖顯得凌亂破敗,就連唯一的一個車站也簡陋不堪,但不乏古意。如今那些老房舍已不復存在,小鎮(zhèn)難覓舊日模樣,河道似乎也比過去窄了許多。
臨河的那間酒吧倒還在。只不過酒吧里人很少。我記得十年前這里非常熱鬧,酒吧中間放著一張臺球桌,人們在喝酒之余揮桿賭錢,裝出美國西部片里牛仔的模樣?,F(xiàn)在臺球已經(jīng)不流行了,人們有了新的賭錢方法。我看到隔壁那間酒吧已經(jīng)改成了棋牌室。
我要了一杯扎啤,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看到窗外的河流,在燈光下顯得黑亮黑亮。白天我看到過河水,還算清澈,這給我一絲安慰。當然和十年前比是混濁多了。十年前,至少這個小鎮(zhèn)的空氣和河流還是干凈的。
十年前,從小鎮(zhèn)回去后,我和郭松靈失去了聯(lián)系,很自然就不再聯(lián)系了。榴城這
么大,如果不想聯(lián)系倒真是很難再碰上。其間偶爾有幾次我聽到過郭松靈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人說松靈出國了;有人說松靈去了父母那兒(松靈的父母在阿克蘇兵團,現(xiàn)在兵團已成了一個城市,他父母已是那兒的公務員);還有人說松靈出家做了和尚。我不知道哪條消息是事實。
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我突然毫無來由地想念起郭松靈來,并渴望能見他一面。這個念頭弄得我很焦慮,好像不達成這個心愿我會活不下去。這一次我認真地打聽郭松靈的下落,沒有確實的消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我給阿克蘇方面寫了一封信。我不知道松靈父母的具體地址,只寫了“阿克蘇兵團郭松靈收。”當然是石沉大海。想起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無蹤影,我感到既感傷又恐慌。
一杯扎啤很快下肚了。我感到肚子里似乎翻騰著某種清涼的東西,好像啤酒里的二氧化碳正在我身體里鉆來鉆去。當年,就在這個位置,郭松靈坐在我的對面,有一個女孩在邊上勸我們喝酒。那時候,我們還是少年。
我向?qū)Π锻?。過了南邊的那座石拱橋,就到了東岸。從前沿河只有一排舊式江南民居,再遠處就是農(nóng)田了。現(xiàn)在,在黑夜里,滿眼的燈火伸向遠方。顯然,那兒也已矗立起許多高樓大廈。
也許是因為剛才想起郭松靈,這會兒我似乎嗅到了郭松靈的氣息,仿佛郭松靈正在靠近我,來到我對面的座位上。我閉上眼,搖了搖頭,對自己說:“怎么可能呢,我恐怕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p>
午夜時分,有一個女孩來到我面前,說:“先生,給我買杯酒喝吧?!?/p>
二
早上醒來,我感到很頭痛。昨夜怎么回賓館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是那女孩送我回來的嗎?我真的糊涂了。
像往常一樣,整個早晨新歡賓館都靜悄悄的。我還是一早就起來了。新歡賓館不提供早餐,我下樓,準備去中心街買一對大餅油條吃。服務臺那姑娘仿佛突然對我感興趣了,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陽光很好。我買了一對大餅油條,還要了一杯熱豆奶。我坐在賓館門口的臺階上喝。我感到那女孩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背面。我回頭看了看女孩,女孩的目光這會兒和善多了。昨天她眼里有一種瞧不上人的勁兒。
“喂,你是干什么的?”那女孩問。
“你說我是干什么的?”
我想逗逗這個女孩。她長得不錯,只是有些自以為是。
“昨晚你喝醉了,一個女孩送你回來的,要進你房間,你死活不讓她進?!?/p>
我記不清楚了。不過我記得那女孩的模樣,還算妖艷,穿著一件吊衫,胸口的風情故意讓人看得見。我自己倒并不吃驚,十年來我?guī)缀鯖]碰過女人。當然會有一些艷遇,總會有女孩莫名喜歡上我,讓我沾沾自喜,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想起這些,我滿懷傷感。
女孩大概因此對我有了些好感。她說:“我以為你也是干那一行的?!?/p>
“哪一行?”我不解地問。
那姑娘臉紅了一下,沒回答我。我恍然而悟,于是在心里罵了一句娘??磥硇職g賓館住著的都不是正經(jīng)人。
我把最后那點大餅油條塞進嘴里,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埃,來到服務臺前。我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是嗎?不可能吧?”姑娘愣了一下。
“我十年前來過這里,那時候鎮(zhèn)子還很小,馬路上到處都是塵埃,不像現(xiàn)在那么大,也沒有那么多的高樓大廈?!?/p>
那姑娘仰視著我,目光變得十分冷靜。她在觀察我。她目光里有一種和她年齡很不相符的沉著。這是她長年冷眼旁觀新歡賓館的女孩而養(yǎng)成的職業(yè)目光嗎?還是她在心里譏諷我所謂“見過”只不過是勾引女孩的老掉牙的招式?
“你今年幾歲?”
“二十?!?/p>
“哦,那我不可能記得你。你那時才十歲?!?/p>
我回頭看了看陽光下的小城。陽光從大門外涌入,分外刺眼。
“你來小鎮(zhèn)干什么?”女孩問。
“我來尋找一個朋友。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兒,下落不明?!?/p>
“女朋友?”
“不,是個男的?!?/p>
那女孩僵硬地點了點頭,目光閃爍。
三
我在酒吧那兒找了份臨時工。前幾年我在榴城開過一家酒吧,因此會調(diào)各式各樣的雞尾酒。我這點功夫足以讓小鎮(zhèn)酒吧的老板嘆服了。薪資不算太高,但我一點也不計較。我只想在這個小城逗留一段時間。
“你們?yōu)槭裁幢舜瞬辉俾?lián)系?你們吵架了嗎?”酒吧老板問。
“沒有,從沒吵過架?!蔽一卮稹?/p>
“真奇怪?!?/p>
“我也覺得?!?/p>
“你盼望他某天也會到這酒吧里來嗎?”
我茫然了。我知道老板正看著我。我沒和老板目光交集。也許老板道出了我的心思。我對此不是沒有盼望,郭松靈會和我一樣在十年后來到這個小鎮(zhèn)。
我看了看酒吧里那個彈吉他的孩子。他彈得很不錯。那男孩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著,如跳動的音符本身。有時候男孩還會唱幾句英文歌曲,英文發(fā)音不是很準,聲音倒是干凈明麗。
我喜歡安靜。我去過昆明,去過麗江。麗江酒吧里太鬧了,整條酒吧街都在唱鳳凰傳奇的歌,令我的胃滾滾翻騰。
酒吧里的客人大都是外地人。也有和我同住在新歡賓館的男孩和女孩。他們假裝不認識我。其中的一個女孩沒坐多久就和一個陌生游客出去了。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所有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我努力想忘掉。一度我以為真的忘掉了。其實并沒有。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往事總會突然跳出來。我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
新歡賓館服務臺那姑娘名叫紅麗。一個很平常的名字,但確實能讓人一下子記住。紅麗聽說了我在酒吧打工。有一天,我半夜回來,她叫住了我。
“你打算長?。俊?/p>
我說:“我不知道?!?/p>
“你如果要長住,你可同老板娘說一下,這樣可以便宜點,像他們那樣。”
“你不是老板娘嗎?”
“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打工的?!?/p>
“噢。我考慮一下?!?/p>
“你真怪,這有什么好想的,你很有錢嗎?”
“如果我有錢會住這里嗎?晚上都吵死了?!?/p>
女孩會心地笑了一下。
女孩的耳朵上一直掛著耳機,脖子上掛著一個有些年頭的MP3,長條形,顯示屏相當簡陋。我猜想她大概想用音樂抵御那些夸張的聲音。
我一直沒和老板娘說包住的事。我自已都不知道會在小鎮(zhèn)滯留多久。
四
來小鎮(zhèn)的第三個晚上,紅麗突然來到酒吧。她獨自一人來的。她顯然精心打扮過,施了粉黛,涂了口紅。口紅涂得不好,她原本稍顯寬大但不失清純的嘴看起來有些臟臟的。我很想告訴她,她還是素面朝天比較可愛。
她坐在吧臺邊,對我說:“給我調(diào)一杯顏色最好看的吧?!?/p>
我給她調(diào)了一種低度的雞尾酒。我知道酒這種東西害人。我不清楚紅麗的酒量。我不喜歡看到這姑娘喝醉。
我自己倒是喜歡酒的,有點迷戀這種東西。精神壓力大的時候,一杯酒下肚,整個腸胃都暖洋洋的,人頓時變得松弛下來。但過分松弛也是危險的,我往往在放松的時刻失去節(jié)制,結(jié)果就喝高了,所以酒害人。
她接過酒的時候說,哇,真好看。
她仔細觀察起來,“有幾種顏色?藍,金色,乳白……那種金色好亮。這酒叫什么名?”
我搖了搖頭,說:“你愿意叫什么,它就叫什么?!?/p>
她沉吟了一會兒,說:“它像一個夢境?!?/p>
她能說出這個句子我還是有點吃驚。我以為她只是在一個庸俗生活中稍稍污泥不染的女孩,應該脫不了庸俗的底子。她說出這句話時看起來像個文藝青年。當然我并不覺得文藝青年就不庸俗,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一個老文藝青年,庸俗并且不堪。
“你今天不用管賓館?”
“今天休息。我們兩個女孩輪流的,我管三天,休息三天。”
她喝了一口,皺起了眉頭。
“沒酒味,像汽水。你給我放點辣的,勁兒大一點的?!?/p>
我好奇地問:“你酒量很好嗎?”
“從來沒醉過。”她信心十足地說。
我給她加了一點伏特加。沒有多加。我真的害怕看到女孩子醉酒的樣子。
一會兒,我去照顧另一位客人了。
有一陣子,客人特別多,紅麗坐在臨河的位置看窗外。河底有一輪明月。我想起一句詩:千江有水千江月。后來,紅麗坐在吉他手邊,唱了一首歌。千千闕歌。用閩南話唱的。我不清楚她的發(fā)音是不是準確。不過唱得不錯,像那么回事。
中途酒吧里有兩個男人吵了起來。為爭一個女人。那女人我認識,也住在新歡賓館里。眼看著他們借著酒勁要打架,我和老板忙各自抱著一個男人,把他們拖開。我叫了無數(shù)聲“大哥”,說了無數(shù)的好話。等勸開后,我聽到紅麗叫了一聲“你在流血”。我低頭看到自己手被劃破了,血正往外涌。
我去吧臺后面的廚房洗了一把。整理完,我在酒吧尋找紅麗。紅麗已經(jīng)走了。我的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的。我深究自己的內(nèi)心,剛才有沒有故意冷落紅麗。確實是有的。我希望她沒有感覺到。
五
第二天,我還在沉沉睡著的時候,房間門敲響了。我喜歡光著上身睡覺,我拿起身邊的T恤,迅速套上,然后開了門。
是紅麗。
我問:“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是啊?!?/p>
“那你來賓館干嗎?”
“我來看看你,不行嗎?”
我只好讓女孩進了房間。心里有點莫名緊張。我還沒來得及洗漱。我讓紅麗坐會兒,就進了洗手間,迅速地刷了牙,洗了臉。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發(fā)現(xiàn)窗簾拉開了,原本凌亂的被窩也鋪平整了。紅麗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想,畢竟是賓館從業(yè)人員,勤快,能干,不像如今的女孩,什么都不會干。
女孩從包里拿出一包豆奶和一副用紙包著的大餅油條。一股食物香味迅速地躥入鼻翼,我空蕩蕩的肚子一陣痙攣。
我的思維沒有跟著饑餓的肚子跑,我對紅麗保持著應有的警覺。這個女孩究竟是有些特別的。我們之間并無多少交集,她卻一早來找我。她平時在新歡賓館里是多么瞧不上那些女孩,她難道不覺得一早來我房間有些輕浮嗎?
我接過食物,大嚼了一口。
“香。”
女孩笑了。
“你吃了?”
她點點頭。
“你一早來找我有什么事嗎?”我盡量顯得大大咧咧的。
“我今天帶你去一個地方玩?!?/p>
“哪兒?”
“你跟我走就是了。我?guī)е颇兀覀円安腿?。?/p>
我心里不免有點復雜;可當我看到女孩企盼的目光,我意識到女孩似乎對我另有所圖,也許根本不涉及男女之情??磥硎俏易宰鞫嗲榱恕_@樣一想,我反倒有些不甘。在這個陌生的小鎮(zhèn),和這個清純可人的姑娘有點兒情緣不是自己所愿嗎?我的身體語言情不自禁地曖昧起來:“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口?”
女孩真的在我吃過的地方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我驚心動魄。
我騎著女孩的自行車馱著她,女孩很自然地摟著我的腰。在女孩的指點下,我們來到小鎮(zhèn)邊的一個湖泊。我知道這個地方,十年前我和郭松靈來過這里。快到湖邊時,我的腦子里滿是郭松靈,好像郭松靈正在前方等著我,這讓我心驚肉跳。
十年前,這里人跡罕至。如今依舊如此。女孩顯然是刻意選擇這個隱蔽之所,或者女孩喜歡這個荒涼的地方。
我們找了塊草地坐下。女孩的包里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大堆干貨,有雞爪、香腸之類。最后,她摸出一瓶高粱燒,拿在手里揚了揚,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我爸那兒偷來的,我們家的人酒量都很好。我爸是個酒鬼,常常喝醉?!?/p>
無論如何眼前的女孩還是陌生的,奇怪的是我們竟約會起來。難道一個人離開熟悉的地方就會越出生活的常規(guī)嗎?我一時有些拘謹。幾杯酒下肚我就放松了。我聞到了女孩身上的香氣。我就一直看著女孩。女孩顯然知道自己正被欣賞著,她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笑著把酒瓶遞給了我。我在接過酒瓶時,忍不住湊過去在女孩的長發(fā)上嗅了一下。女孩的臉一下嚴肅起來,腰板挺得筆直。我想,她終究還是保守的。
“我討厭這個小鎮(zhèn)?!迸⑼蝗徽f。
因為意外,我不知道如何應答。
“你是個好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帶走我。我想離開這個地方?!?/p>
女孩眼眶突然間濕潤了,眼睛里瞬間布滿了哀傷。我一時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她的表情和她說出的話把我嚇了一跳。
“她讓我?guī)?。她為什么這么信任我?她難道不怕我傷害她嗎?”我在心里暗暗想。
我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安慰她,就小心地摟住她,問:“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女孩沒有回答,緊緊地抱住我。我感到她在抽泣。她的淚水沾在我的臉頰上。我意識到這抽泣連接著很深的痛苦。我有些心疼,也很感動。我緊緊地摟著女孩回應她。女孩的頭發(fā)很好聞,有一種溫暖的香味。
后來女孩止住了哭。她說,我去湖里洗把臉。然后消失在湖邊的樹林里。
一會兒,女孩在林子里叫我。我過去時,發(fā)現(xiàn)女孩赤身裸體躺在那兒,充滿信任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腦子一片空白。我閉上眼睛,可腦子里依舊是女孩白得耀眼的身體。那身體非常美好,袒露的乳房小巧而精致,看上去有些破碎的氣息。
我咬了咬牙,轉(zhuǎn)身返回草地。
過了大約四十分鐘,女孩回來了,她的神情顯得特別清純,甚至有些笑意,好像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我想再次摟女孩時,女孩突然發(fā)火了:“放開?!?/p>
我沒有放開。
女孩拼命掙扎,好像這會兒我正在對她非禮。一會兒,女孩又一次哭泣起來:
“我要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你知道嗎?我姐姐十年前跑了,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你知道她為什么跑嗎?”
我點點頭。
“你不會知道!”
女孩淚流滿面。
“我恨我的家,恨那個禽獸,他不放過我姐,也不放過我。我要離開這個地方,永不回來?!?/p>
六
那天,我送女孩回家,在女孩家的客廳看到了女孩姐姐的照片。我被震撼住了。有好一陣子,我都不敢相信。女孩看了看呆若木雞的我,警覺地問:
“你怎么了?”
“她就是你姐?”
“怎么?你認識她?”
“不,不認識?!?/p>
“我以為你在城里見過她。她十年前離家出走,再沒回來。”
“沒見過。”我斷然道。
女孩又來服務臺上班了。見到我,她再也沒有任何熱情,好像她根本不認識我。我因此很難過。
白天,我無所事事,就去女孩家。從窗口能看到客廳里的照片,我再也邁不開步子。
我清楚得離開這個小鎮(zhèn)了。我已感到某種危險的氣息。也許這危險的氣息是從我心里滲出來的。人世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心了。我的心在十年之前被徹底地毀掉了,被拋入地獄之中。
我想要那張照片。這個固執(zhí)的念頭徹底控制了我,好像這是我來小鎮(zhèn)唯一的目的。
早上,我在新歡賓館結(jié)了賬。
“回去了?”
“是的?!?/p>
女孩在低頭算賬,沒看我一眼。想起她的處境,我有點憐憫她,也許真的應該把她帶走。一會兒,我聽到女孩的聲音從服務臺下浮了上來:
“我知道你認識我姐。要是見到我姐,替我問聲好?!?/p>
我點了點頭。
從新歡賓館出來,我?guī)缀跏遣挥勺灾鞯叵蚺⒓易呷?。十點鐘的小鎮(zhèn),人們都在上班,小巷子里空無一人。女孩家的門鎖著。我打算撬門進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要那張照片。這是一個怪異的念頭,簡直和我的愿望完全相反。十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她,但現(xiàn)在我卻想把她的照片帶走,仿佛唯有這照片能帶給我安慰。
我用身份證插入門縫,啪的一聲打開了。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站在客廳的墻邊,仰視那女孩的臉。
十年前,就在那間酒吧,我和郭松靈認識了照片上的女孩。當年這個女孩作風豪放,喝酒生猛,看得出來某種內(nèi)心的悲哀讓她想要發(fā)泄和毀滅自己。那時候,我們還是少年,血氣方剛,經(jīng)常干些出格的事。整夜,我和松靈圍著她打轉(zhuǎn),一起喝了很多酒。那夜從酒吧出來,我們想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她斷然拒絕。在惡念的驅(qū)使下,借著酒勁,我們把女孩按倒在地。女孩高叫起來。夜深人靜,女孩的叫聲非??植?,令我們膽顫。我使勁捂住了女孩的嘴,而郭松靈則死死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當我們清醒過來,女孩已經(jīng)死了。我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事。后來,我們趁著黑夜,背著女孩來到湖邊,挖了一個坑,把女孩埋了起來。如今那地方長出一片小樹林。
我究竟是心慌的。我把椅子移到墻邊,爬上去時,因為雙腳打顫,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照相框牢牢地釘在墻上,我使了好大的勁,就像當年,我使勁捂著女孩的嘴巴。
這時候,我覺得背后有人像幽靈地盯著我。我緊張地回過身來。我動作遲緩,有點兒麻木。我好像聽到了一聲尖叫,然后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在窗外。等我反應過來,那人低著頭迅速離開。
我立刻追了出去。我看到一個蒼老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盡頭。我叫道:
“郭松靈,是你嗎?”
(責任編輯 張雅楠)
李德琴,男,1964年3月出生,浙江省玉環(huán)縣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在《文苑》《赤壁文學》《黃河文學》《浙江日報》《浙江青年報》《江河文學》《小小說》《臺州日報》《臺州文學》《九頭鳥》《遼河》《散文百家》《青年作家》《歲月》等20多家報刊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100多篇,有10多篇作品入選國家、省級出版的文集,并出版《李德琴小說集》、小說集《榴島的花絮》、長篇小說《瘋狂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