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掠影（一）

柴劍虹

2013年中秋，我應(yīng)邀赴斯里蘭卡出席亞洲第二屆佛教文化節(jié)，參加其中的佛教造像與石窟藝術(shù)研討會。

斯里蘭卡原名“錫蘭”，我國古籍中稱其為“師（獅）子國”，今人喻其為“印度洋的眼淚”——這淚珠晶瑩，是甘甜，抑或酸咸、苦辛，或如其盛產(chǎn)的各種香料一般五味雜陳？短暫六天，初涉這個南傳佛教的美麗島國，實難細細品嘗，只能用我一雙眼睛掠影式地觀其點點淚花。

科倫坡海岸

9月24日上午，乘坐國航航班從首都機場出發(fā)，中午到達羊城，下午換乘斯里蘭卡航空公司的飛機于近7時起飛，越過瓊州海峽，經(jīng)越南領(lǐng)空，降落泰國曼谷機場。停留一個多小時后再次展翅，午夜時分到達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下榻的大肉桂酒店是個五星級賓館，就坐落在海濱，因此只在客房瞇了三四個小時的倦眼，早早就被清晨的浪潮聲沖開，推開陽臺的玻璃門，蔚藍的印度洋映入眼簾。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吸引我們?nèi)齼蓛勺叱鲑e館，興沖沖地奔向海邊。

正是漲潮時分，海面并不平靜。潮水仿佛如八月錢江潮般洶涌推移，浪頭打到岸邊的礁石，激起足有丈高的飛沫。海風(fēng)迅捷而溫暖，似乎聞不到我們在中國東海邊熟悉的那股咸腥味兒，也看不到迎風(fēng)翔舞的海鷗。只有被斯里蘭卡尊為“神鳥”的烏鴉，不時從頭頂掠過，或聚落在岸邊灘頭，或棲身于燈桿等建筑物上。還有一種我們不認識的白色大鳥，類似魚鷗、鸛雀，喜歡三四一群地停落在路邊高大的燈柱之巔。

岸上置放著一尊尊鑄鐵大炮，炮口對著大海，形成一道令人驚奇和猜想的風(fēng)景——這些恐怕是上世紀或更早時期的遺物，為何擺放在這里？在斯里蘭卡人民抵抗西方殖民者入侵的日子里，它們迸發(fā)過保家衛(wèi)國的火光么？抑或它們曾充當(dāng)過殖民者鎮(zhèn)壓反抗的利器？也許，這里的每一尊炮，都有著光榮而自豪的歷史，有著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

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一輛輛公交車從街上駛過，車門幾乎都是敞開的，有的擠滿了人，有的乘客扒住車門，半個身子幾乎露在車外。見微知著，這個發(fā)展中國家公共交通的落后狀況可知大概了。

會議組委會發(fā)來的介紹文字說：科倫坡是一座典型的東南亞海濱城市，這里有旖旎的濱海風(fēng)光，也有喧鬧的夜市賭場；有歡快狂放的打擊樂，有虔誠篤信的宗教信徒；有巍峨聳立的摩天大廈，也有金碧輝煌的寺廟廳堂……因為早餐后我們就乘車去這次會議的舉辦地康提，沒有時間在科倫坡瀏覽參觀，它的市容、街景，它的兩大標志景觀——國立博物館和中國援建的班達拉奈克國際會議大廈，它的各種建筑物、雕塑，它的印度教、佛教廟宇，基督教教堂和伊斯蘭教清真寺，高聳挺拔的椰子樹，茂密的雨樹樹林，種種景物，都在大巴車的窗外一閃而過或隱匿在樹叢中了。路邊的廣告牌和商店標牌上多是我們不認識的僧伽羅文和醒目的英文并列，道路旁二三成群地行走著身穿鮮艷紗麗的婦女或頭飾明顯的穆斯林信眾，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城市多元化的程度。

研究中外文化交流的一些學(xué)者認為斯里蘭卡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一站，這誠然不假；但對于法顯、玄奘等通過西域到南亞的西行求法者來說，對于公元5世紀時已是城中“多薩薄商人”，“諸國商人共市易”（法顯《佛國記》）之地，斯里蘭卡又何嘗不是陸上絲綢之路的一處終點呢？

康提

斯里蘭卡實際上是一個山地島國，古都康提位于科倫坡的東北，在斯島的中央地方。雖然科、康兩地相距只有120公里，但因山路崎嶇，需行駛?cè)齻€小時左右方能抵達。大巴車載著我們朝東北方向行駛，很快就進入了丘陵地帶。山路曲折盤旋，車子常常急促拐彎，我們車上有幾位女士很快就進入了暈車狀態(tài)。幸虧車上有一位曾在北京大學(xué)留學(xué)，和一道赴會的李崇峰教授熟識的斯里蘭卡學(xué)者賓度女士，不停地在用中文介紹著窗外的景物和文物遺跡，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也減輕了暈車的感覺。

自公元4世紀釋迦牟尼的佛牙被迎送至此，圣城康提在斯里蘭卡歷史上一直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1592年，斯里蘭卡定都康提，王宮和佛牙寺連接一體，成為國家宗教信仰和行政管理的中心。盡管16、17世紀錫蘭曾一度被葡萄牙及荷蘭殖民者占領(lǐng)，1815年又淪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康提依然是斯里蘭卡不屈精神的象征。作為南傳佛教的一處朝覲圣地，這個依山傍湖的小城已經(jīng)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本屆佛教文化節(jié)于9月25日晚舉行開幕式，主會場就設(shè)在康提斯里蘭卡佛學(xué)院的國際會議中心。

這屆文化節(jié)中國方面的導(dǎo)引人和組織者為廣東六祖寺、武漢靈泉寺的住持大愿法師，因此與會的約300名居士、信眾（也是“供養(yǎng)人”），均來自廣東和湖北兩省，以五六十歲的女性居多，且服裝統(tǒng)一。他們的虔誠與熱情自不必說，從列隊準備進入會議的中心會場始，幾乎是處處合十，時時誦經(jīng)；更令我們瞠目的是許多人手里拿著一沓人民幣、盧比、美金，不斷向與會的僧人布施供養(yǎng)——我從旁觀察，那些受供養(yǎng)者似乎比我們還不習(xí)慣中國信眾的這種方式與熱忱。

斯里蘭卡佛學(xué)院國際會議中心建筑在山坡高處，林木秀麗，環(huán)境幽雅。路旁樹下有正在納涼的大象，于是排隊等待入場者紛紛將相機對準了它。階梯式的會堂足可容納千人，照理應(yīng)該是靜穆的場所，但似乎有了中國人，就立刻變得地?zé)狒[起來。主席臺上端坐著斯里蘭卡阿斯吉利派僧王、斯里蘭卡瑪馬拉塔派副僧王、緬甸僧王、韓國道成長老、泰國大長老、蒙古佛教協(xié)會主席等高僧大德，大愿法師和湖北佛協(xié)的副會長隆醒法師也分坐在兩邊。本屆亞洲佛教文化節(jié)的宗旨是“佛教融合社會、文化促進和諧”，以“弘揚佛教文化，促進世界和平”為主題，據(jù)稱有69個國家的代表出席，遠遠超過兩年前在柬埔寨吳哥舉行的第一屆文化節(jié)。斯里蘭卡政府對此活動甚為重視，由其總理賈亞拉特納出席并致辭。中國的官方人物是湖北省宗教局的一位副處長，其代表性不得而知。在僧眾聆聽僧王、總理、法師代表致辭時，我觀察到一個細節(jié)，即那位隆醒法師的合十手勢頗為特別，十指叉開，其中左手食指、中指還在不斷晃動。我隨即想到《五燈會元》中“心動神?！敝艉?，驚愕之余，不禁為之莞爾。開幕式、閉幕式上展演的中國、柬埔寨、越南、緬甸、斯里蘭卡等國樂舞均各具風(fēng)采，或載歌載舞、婀娜多姿，或張揚奔放、剛健有力，中國表演者伴隨音樂的禪意沙畫和戲劇中的變臉藝術(shù)，越南的燈盞舞，緬甸藝人的演奏、木偶、籐球雜耍，斯里蘭卡的鼓舞等，我等凡俗之輩都觀賞得眼花繚亂，掌聲不斷，不知僧人、信眾們是否會心有戚戚焉？

9月26日，佛教造像與石窟藝術(shù)研討會如期召開，會場設(shè)在會議中心左側(cè)的一個小房間里，恰好能坐下20余人，墻上掛著中英文對照的小幅紅色會標，發(fā)言人的小講壇安著筆記本電腦，三張課桌拼成主持人席，會議開始時還沒有裝好擴音設(shè)備，投影幕布斜立一側(cè)，關(guān)上門后，盡管從窗外還不時飄進來唱誦聲響，倒也自成一統(tǒng)，符合佛家簡約樸素的精神。報告的論文涉及佛教造像和壁畫及相關(guān)文物的保護、研究、傳承、創(chuàng)新等內(nèi)容。代表以中國學(xué)者為眾，也有來自日本、法國、印度、斯里蘭卡、德國等國的學(xué)者。因為安排的研討時間很緊，只有26、27日各大半天的時間，學(xué)者們只能依次上前報告自己的論文，省卻了提問答疑的環(huán)節(jié)。好在發(fā)言人都非常認真地邊講邊展示PPT中的圖像資料，聽講者則對照著事先印發(fā)的論文集，聚精會神地邊聽邊用相機拍攝自己需要的圖像，達到了互相交流啟示的目的。26日下午3點半，大會通知研討會代表集合起來隨信眾一道驅(qū)車去佛牙寺瞻拜佛牙。

佛牙寺位于人工開掘的康提湖北岸。我國東晉后秦高僧法顯于公元410年巡行師子國時，見“城中又起佛齒精舍，皆七寶作”（《佛國記》），這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斯里蘭卡佛牙寺最早的文字記載；唐玄奘《大唐西域記》中亦載：“王宮側(cè)有佛牙精舍，高數(shù)百尺，瑩以珠珍，飾之奇寶?！边@則說明7世紀時佛牙寺已和王宮連為一體。但是康提城始建于14世紀，定都于1592年，法顯、玄奘所見的佛牙寺應(yīng)該是在當(dāng)時的都城阿努拉達普拉，即今西古城內(nèi)，后來隨王宮遷址至康提。

現(xiàn)在，參拜佛牙不允許戴帽穿鞋，拒絕穿短袖衫、短褲、裙子者，也不歡迎穿深色服裝者。車子在離開佛牙寺一二百米外的路邊?？?，大家便光著腳步入寺外的大道，先到殿堂外的空地集結(jié)。護城河邊宮墻內(nèi)，一座頗具特色的八角形殿亭首先映入眼簾，據(jù)說過去國王常在此接見聚集在殿前空場上的臣民，而且時至今日，國家首腦也仍會在舉辦某種儀式時于此向公眾發(fā)表講話。禮拜佛牙需手持蓮朵，于是有人向大家分發(fā)各色蓮花，各人自行摘去花莖，如系花苞，則將其花瓣一一舒展后，托于掌中。因為觀瞻者甚多，大家魚貫進入寺內(nèi)后就擠在殿堂底層耐心等待。在等待的近兩個小時里，有的中國信眾口里仍不斷唱誦著，是何經(jīng)咒，因方音甚重，聽不清楚，也不明白這是依據(jù)什么儀規(guī)，只感覺是在靜謐肅穆的氣氛中增添了一絲并不和諧的聲響。供奉佛牙的房間在二樓，為便于禮拜，外有廳堂，內(nèi)設(shè)回廊，供著佛牙的寶龕平時有錦幔遮護。正當(dāng)我們好不容易移步進到寶龕前時，不知是什么緣故，管理者猛地將錦幔拉攏，示意展現(xiàn)暫時結(jié)束，我們也只好合掌從龕前匆匆而過，經(jīng)回廊穿廳堂下樓走出殿門了。佛祖舍利是釋迦牟尼涅槃后火化所得，據(jù)傳除8.4萬顆真身舍利子外，尚有頂骨、鎖骨、指骨及四顆佛牙舍利等傳世，佛傳中還有“八王爭舍利”故事，化干戈為玉帛之后，佛舍利遂為各國珍藏。我曾瞻拜過北京八大處碧云寺、房山云居寺珍藏的佛舍利和陜西扶風(fēng)法門寺地宮的指骨（影骨）舍利，斯里蘭卡這顆佛牙舍利據(jù)說則是公元317年，南印度羯陵伽國國王戰(zhàn)敗后派其公主將佛牙舍利藏在發(fā)髻中，渡海送給錫蘭國王的。之后，佛牙被錫蘭歷代國王視為鎮(zhèn)國之寶，建寺塔供奉。據(jù)稱，現(xiàn)在的佛牙寺集中了康提時期的各種裝飾材料、裝飾技術(shù)與藝術(shù)，堪稱一座藝術(shù)博物館。寺內(nèi)另有一座博物館，可惜此番行色匆忙，我們出殿已近閉館時分，只能走到一座頗多梁柱的木結(jié)構(gòu)大廳，對著館門拍幾張外景照片，亦無緣觀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