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麗
摘要:《天問》是屈原觀壁而作、借天抒懷的曠古奇文,內(nèi)容涉及天文、地理、哲學、歷史乃至神話傳說等諸多方面。體怪文深、神秘杳幽 、形象繁雜,其中“熊”形象特殊,是“王者”的象征。這既是遠古時代“尚熊”文化的無意識表達,也體現(xiàn)了屈原發(fā)憤抒情的美學思想特點。
關(guān)鍵詞:熊;王者;圖騰;發(fā)憤抒情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18-0-02
《天問》是屈原創(chuàng)作的一首奇特長詩,全篇采用問句,一問到底且有問無答。整首詩三百七十多句,提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涉及天文、地理、哲學、歷史乃至神話傳說等諸多方面。在這首包羅萬象的長詩中出現(xiàn)了許多動物的形象,如“顧菟”、“鴟龜”、“燭龍”、“熊”、“象”、“?!?、“蒼鳥”等等。在整個《天問》動物世界中“熊”的地位獨特,形象特殊。
一、《天問》中的“熊”形象
《天問》中涉及的動物形象主要有“顧菟”、“鴟龜”、“應(yīng)龍”、“燭龍”、“虬龍”、“熊”、“雄虺”、“蛇”、“象”、“鯪魚”、“鬿堆”、“烏”、“封豨”、“大鳥”、“鹿”、“鼇”、“犬”、“鵠”、“玄鳥”、“陽離”、“?!?、“繁鳥”、“蒼鳥”、“白雉”、“蛾”等20多種。這些動物形象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鴟龜”、“應(yīng)龍”、“燭龍”、“雄虺”等神話傳說中的奇獸,一是“犬”、“蒼鳥”、“白雉”、“象”、“?!钡痊F(xiàn)實中常見的動物。神話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不自覺的藝術(shù)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1],同樣,神話中動物形象也多來自普通動物的“加工”變形,如《天問》中九頭毒蛇“雄虺”就是“蛇”的變形,“鬿堆”則是“雀”的異化?!靶堋钡男蜗笤凇短靻枴分须m然出現(xiàn)于神話傳說中,但對它的夸張變形卻很少,“熊”本身就被視為一種“神物”。
與孔子“子不語怪力亂神”不同,屈原對熊的描述多來自神話傳說,“焉有虬龍,負熊以游”是《天問》中首次寫到“熊”的形象,王逸注曰:“言寧有無角之龍,負熊獸以游戲者呼?”[2]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龍已是地位極高的瑞獸,它怎么還背負著熊游戲?毛奇齡、徐文靖、丁晏等皆認為此句是講黃帝升天的故事(黃帝號有熊氏,神話傳說中其曾乘龍升天),而清王夫之則直言“虬龍負熊,未詳所出”。[3]毛、徐、丁三人的觀點實在是牽強附會,因為“黃帝乘龍升天的故事出自漢代方士之口,戰(zhàn)國時尚無其說。”況且這句位于“雜問四方神奇怪異一段之中,所問的大概也是一般的神話故事,而與歷史有關(guān)的神話無涉。”[4]。在中華民族乃龍的傳人思想影響下,“虬龍負熊”的確難解,王夫之認為這句“不詳所出”是嚴謹治學態(tài)度的體現(xiàn)。
《周禮?夏官司馬?庾人》曰:“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5], 鄭玄注引《月令》中曾多次提到天子“駕蒼龍”,賈公彥疏以為“先鄭引《月令》者,謂春之三月,天子聽朔及祀帝,皆駕蒼龍,順時色。引之,以證龍是馬也?!饼埬恕吧耨R”也?!洞呵锕騻鳌芬灿杏涊d說:“天子馬曰龍,高七尺以上;諸侯曰馬,高六尺以上;卿大夫、士曰駒,高五尺以上?!边@樣,“龍”應(yīng)指天子所乘的高大的駿馬。可以說,馬在先秦時代是達官貴人們專屬的交通工具,更是崇高身份地位的象征,《逸禮?王度記》中“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證明了這點。屈原《離騷》中有“駟玉虬以椉鷖兮,溘埃風余上征”一句,王逸注曰;“有角曰龍,無角曰虬”。洪興祖補說:“言以鷖鳥為車,而駕以玉虬也。駟,一乘四馬也。虬,龍類也?!盵6]龍最初是由馬引申而來的,是馬中最高貴的品種。馬在先秦的主要功能是為顯貴者們的出行服務(wù),作為馬高級形態(tài)的虬、龍,盡管其形象在神話故事中不斷被神化異化,地位越來越高,但其“出行工具”的特點一直被保留著。虬龍作為最高等級的交通工具所載的應(yīng)該也是民眾心中最尊貴的王者。虬龍負熊以游,“熊”在先秦應(yīng)是“王者”的代表。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是《天問》中又一處關(guān)于“熊”的記載,王逸注曰:“活,生也。言鮌死后化為黃熊入于羽淵,豈巫醫(yī)所能復生活也。”[7]后世任昉、洪興祖等人皆采此說。《左傳》、《國語》中都有“鮌化熊”的故事,但卻稍有不同,《左傳》云:“堯殛鮌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8],《國語.晉語八》云:“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能,以入于羽淵”[9]。一處為黃熊,一處為黃能。明代蔣之翹《柳河東集輯注》說:“能熊二字,互相為用”,但“熊”與“能”為何能互用,蔣并沒有給出具有說服力的原因和證據(jù)?!靶堋保墩f文解字》曰:“熊獸似豕,山居冬蟄”。洪興祖說:“熊,形類大豕,而性輕捷,好攀援上高木,見人則顛倒自投地而下?!盵10]熊乃陸地動物無疑?!澳堋?,《爾雅.釋魚》云:"鱉三足,能?!毙蠒m疏:“鱉魚皆四足,三足者異.鱉之三足者名能?!闭J為“能”是三足的鼈,魚類的一種。但《說文解字》卻持不同看法,其說:“能,熊屬。足似鹿。從肉?聲。能獸堅中,故稱賢能;而疆壯稱能杰也?!闭J為“能”乃熊的本字。到底是“黃熊”還是“黃能”,一直爭議不休。
對于“熊”與“能”的爭議,游國恩先生認為“按爾雅釋魚,鼈?cè)隳埽渥只蛑?,因誤為熊而”。[11]關(guān)于“熊”、“能”二字混用的原因,游先生的這一解釋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對其之后“淵中豈容有熊哉?能為魚類、水族,故拾遺記亦言化為玄魚……當從國語為是”的說法則存有疑慮。游先生“淵中豈容有熊哉?”的疑問歷史上也曾有人提及,洪興祖補“化為黃熊”一句曰:“按熊獸名;能,奴來切,三足鼈也。說者曰,獸非入水之物,故是鼈也。”[12]可見,認為熊乃陸地之獸,不能入水是人們懷疑“黃熊”應(yīng)為“黃能”的主要原因。熊真的不能入水嗎?這實在是對熊的極大輕視,《中國成人教育百科全書?生物?醫(yī)學》上有“熊游泳和攀樹本領(lǐng)強”一條,熊雖多生活于陸地,但水上功夫也是不錯的。前人認識到了熊能爬樹,卻忽視了其游泳的本領(lǐng)。認識上的誤區(qū)、想當然的看法可能是造成后世“黃熊”、“黃能”的混亂的一個原因。因此《左傳》中“化為黃熊”是可以信任的。
除了“虬龍負熊”、“化為黃熊”等直接對“熊”的描述,《天問》中也有關(guān)于“熊”神話的間接運用?!把傻帽送可绞现ㄖ谂_桑?!蓖跻葑⒁痘茨献印费裕骸坝碇魏樗?,通軒轅山,化為熊。謂涂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涂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盵13]這是關(guān)于“禹化熊”的神話傳說。鮌(也說“鯀”)也好,禹也罷,兩者在遠古時代都地位極高,鮌是傳說中的上古酋長,禹乃中華民族第一王朝“夏”的開國者,兩人作為王者都有“化為熊”的傳說,“熊”形象與“王”形象直接交織在一起。
二、“熊”圖騰與屈原美學觀
葉舒憲先生2007年出版的《熊圖騰》一書提出并詳細論證“熊”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這一驚人觀點。運用四重證據(jù)法,他“把 8000 年林西熊與紅山文化牛河梁女神廟的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把紅山文化牛河梁女神廟中的熊與甘肅的熊圖像 ( 有些也是他對實地考察的考古實物的“再發(fā)現(xiàn)”), 又把甘肅等地的熊圖像與鯀、禹和啟特別是和黃帝神話聯(lián)系了在一起, 這就重構(gòu)出了一個失傳已久的源遠流長的熊圖騰崇拜的歷史譜系。”[14]證明了熊圖騰的歷史比現(xiàn)在傳統(tǒng)認為的中華五千年文明至少要早三千年,也就是說在8000年前,“熊”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
春秋戰(zhàn)國時代,相對于較早進入階級社會的北方民族,楚國更多地保留了原始巫文化,熊圖騰在原始意味強烈的楚文化中得到很好的繼承和表達。《史記?楚世家》說:“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盵15]并詳細記載了從“重黎”、“吳回”到“季連”、“熊繹”的楚的家族史。楚王羋姓熊氏,姓是氏族的標記,氏是家族的標記,姓因生而定,氏則因家族而分,楚國王族選擇用“熊”作為自己這一家族的“標志”并不是偶然的,楚人是顓頊帝后裔,顓頊乃黃帝的孫子,《史記? 五帝本紀》有曰:“帝顓頊高陽者,黃帝之孫而昌意之子也?!盵16]黃帝是有熊國君,號有熊氏,因此其后裔對“熊“崇拜是自然而然的。姓不能更改,家族徽記確是可以改變的,但楚國二十多位君王皆以“熊”為號,從公元前1042的熊繹到公元前223年的熊負芻,八百多年不變,其崇熊情結(jié)可見一斑。
《天問》的創(chuàng)作年代在屈原遭放逐之后是無異議的,王逸在《天問》序里說:“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jīng)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觀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盵17]論述了《天問》創(chuàng)作的時間、地點和原因,屈原在被放逐后,彷徨游歷山川水澤,見到楚王先廟和公卿祠堂,觀上面的壁畫受刺激而作《天問》,以抒發(fā)排泄自己的愁思憤懣。后世出土文獻證明了王逸關(guān)于先廟壁畫的說法是可靠的,《天問》的確是屈原“發(fā)憤抒情”之作。
相較于屈原其他詩篇,《天問》的抒情方式顯得更為隱晦,這主要在“熊”形象的深層隱喻上體現(xiàn)出來?!耙惼┯鳌笔乔髌返囊淮筇攸c,但與《離騷》中“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18]的明顯象征手法不同,《天問》中“熊”形象的“王者”意味是遠古時代民族圖騰崇拜意識的沉淀?!膀褒堌撔堋薄ⅰ磅P化熊”都是先民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列維-布留爾說:“對原始人的思維來說,神話既是社會集體與它現(xiàn)在和過去的自身和與它周圍存在物體的結(jié)為一體的表現(xiàn),同時又是保持和喚醒這種一體感的手段?!盵19]屈原《天問》中對熊的記載來自神話傳說,這其中既積淀著先民對熊的崇拜意識,同時也是屈原被放逐后愁苦憤懣心緒的表達。
在《天問》貫穿全篇的問句式體式和“發(fā)憤抒情”的濃烈情感表達中“熊”不僅僅是遠古圖騰崇拜的表現(xiàn),也不僅是葉舒憲先生認為的“英雄化身”,而是“楚王”的象征。屈原的文學作品保留著楚民的浪漫想象而情感濃烈,多發(fā)憤以抒情,《天問》中“熊”形象的王者意蘊正是這種美學特點的表現(xiàn)。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9頁。
[2]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
[3]王夫之:《楚辭通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6月,第51頁。
[4]參見金開成、董洪利、高路明:《屈原集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331頁。
[5]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6]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頁。
[7]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0頁。
[8]《春秋左傳正義》, 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44頁。
[9]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10]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4頁。
[11]游國恩:《天問纂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4頁。
[12]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1頁。
[13]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9頁。
[14]楊樸:《中華民族八千年熊圖騰崇拜原型模式的重構(gòu)》,吉林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15]司馬遷《史記?楚世家》,中華書局1959版,第1689頁。
[16]同上,第2頁。
[17]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5頁。
[18]同上,第2頁。
[19][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wù)印書館1981年版,第4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