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古代繪畫大師們使用了光學器材如凹面鏡、透鏡等來完成他們的作品,那些栩栩如生的效果,可能只是描摹的結果——他們“作弊”了。
繼盧西安·弗洛伊德于2011年離世之后,最具影響力的英國在世藝術家頭銜最近落在了大衛(wèi)·霍克尼的身上。作為二戰(zhàn)后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之一,他涉足于繪畫、攝影、舞臺設計領域,聲望聞名遐邇。年逾70的霍克尼目前仍活躍于世界藝術舞臺,對新事物非常敏感,從傳真機、復印機到最新的使用iPhone和iPad作畫,他的作品中總是不乏新興科技的元素。然而在作品之外,他對科技的好奇與探究也為他帶來頗多爭議,這主要是因為他在21世紀初時提出的一個“假說”,驚世駭俗到足以顛覆400年的西方繪畫史。
重新發(fā)現(xiàn)繪畫大師的失傳技藝
西方古典繪畫大師們作品以精妙和栩栩如生的畫面著稱于世,成為令后人景仰膜拜的經(jīng)典。面對這一連串在藝術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凡·艾克、卡拉瓦喬、維米爾、委拉斯貴茲、安格爾……和他們精美絕倫的作品,你可曾懷疑過他們令人贊嘆的技藝來自何處?同為畫家的大衛(wèi)·霍克尼認為他發(fā)現(xiàn)了這些傳世名作所隱藏的秘密,在他2001年出版的《隱秘的知識——重新發(fā)現(xiàn)西方繪畫大師的失傳技藝》猶如扔向這些絕世經(jīng)典的一個炸彈,令世人震驚。他在書中指出,古代繪畫大師們,包括一些非常著名的大師,使用了光學器材如凹面鏡、透鏡等來完成他們的作品。他們有可能只是通過光學投影的方式完成了精確的畫面。換句話說,那些栩栩如生的效果,可能只是描摹的結果——他們“作弊”了。
大衛(wèi)·霍克尼的懷疑始自一次19世紀法國著名肖像畫家安格爾的展覽,在被那些作品深深打動的同時,他也注意到這些作品的尺寸:“印象最深的是整幅畫那么小,非常非常小,真的。這么小的畫幅只夠我畫一個人頭,你作畫時肯定要選擇合適的大小,比這些畫要大。”其實這個問題也是許多觀眾在觀賞古代大師作品里會產(chǎn)生的一個重要觀感,如此小的方寸之間竟然可以描繪出那么精確的圖像和比例。在霍克尼看來,這些畫幾乎達到了接近照片的程度,而當他把這些作品在復印機上放大時,他注意到了作品中線條勾勒的痕跡,竟然與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的作品有相似之處。后者眾所周知的一個創(chuàng)作方式就是用幻燈機把一張照片進行投影再描繪輪廓,“憑著一種直覺,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用過投影器?”
霍克尼由此開始了對這個問題的追問,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制作了一面作品墻,按時間順序把幾個世紀以來的上百張繪畫的彩印件釘在一面墻上,最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時間點:1420年?!霸竭^這個一切就都大不一樣了”,歐洲繪畫從這一個時間點上產(chǎn)生了一次飛越,而對此普遍的解釋是:“每個人的繪畫水平都突然提高了?!边@個解釋聽起來當然并不能使霍克尼滿意。
霍克尼在這些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強烈的光影效果,無論是意大利佛羅倫薩布朗卡齊教堂中1471年的壁畫,還是尼德蘭畫家凡·艾克的肖像作品中。陽光照在臉上都是很重要的線索。在凡·艾克的作品如《戴紅頭巾的青年男子》中,“看看這些深深的黑影,縮小的瞳孔,說明他們正坐在很強的光下?!倍疫@些肖像繪畫的尺寸很小,也差不多是一樣大,只有30厘米見方,凡·艾克在這么小的尺寸上描繪的畫作之細密精美超乎想象。
作為一名畫家,霍克尼知道要實現(xiàn)這樣的效果有多困難,在BBC為他拍攝的紀錄片中,他指著幾·艾克1434年的代表作《阿爾諾菲尼的婚禮》中的吊燈說,“我一直奇怪他是怎么畫出來的。”他坦承,憑他自己的雙眼是畫不出這盞“奇異、復雜而且不可思議的吊燈”的效果的。今天的藝術家可以借助計算機從一個點用完美的透視畫出某個物體,也可以把一張照片或幻燈片投射到一塊畫面上,然后描繪下來。但是600年前的那些畫家是怎么做到的呢?霍克尼的猜測是:“16世紀時曾經(jīng)有人描述,在黑房間里裝一個透鏡,就成了照相暗箱,其實就是暗室?!?/p>
觀察世界的新科技
如果有這樣的設備存在,為什么沒有在藝術史上留下痕跡?霍克尼的猜測也許并非空穴來風,因為英國18世紀名畫家雷諾茲曾經(jīng)使用過的一個暗箱,現(xiàn)在就保存在倫敦科學博物館里。但是畫家顯然是想要保守這個秘密,因為這個暗箱被“偽裝”成一本書的樣子,打開之后卻能讓人大吃一驚,設計得精巧而隱秘。
霍克尼說,“有關照相暗箱的一個疑問就是,它聽起來像是一臺設備,但我將要演示的那個設備,其實就是一塊玻璃。”在好萊塢附近的小山上,霍克尼搭起了攝影棚,他制作了布景來現(xiàn)場實驗,看看幾百年前的藝術家是如何使用透鏡的。他在布景前面放上一個簡單的支架,上面裝著一個圓環(huán),中間套著一塊圓形的玻璃或透鏡,當支架兩邊的窗簾被拉上以后,布景對面的空間就成為了一個暗室,而布景的畫面就通過這個透鏡被投射到了對面的墻上或畫布上。
在這些實驗中,霍克尼復原了維米爾畫中的場景,他模仿畫中的擺設,拍出了和原作幾乎一致的照片,而如果將這個模型計算機化,通過透鏡投射出影像,聚焦在后墻壁上的圖像和原來畫布上的畫作大小完全一樣。“幾乎可以肯定地說,畫家在畫這幅畫時借助了光學投影?!?/p>
霍克尼認為,畫家們最早使用的是凹面鏡,而凹面鏡投影最佳的尺寸應該是30厘米見方,這是大量早期荷蘭肖像畫作的尺寸,這種巧合有點不可思議,“他們發(fā)現(xiàn)了凹面鏡這么有用的工具,當然會盡可能地去利用它。”一個世紀以后,透鏡取代了凹面鏡,“它的功能更多更強。透鏡透射出的影像大小可以隨意變化,可以是真人大小,也可以非常小。”從此畫面不再局限于30厘米見方這個尺寸。
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洛倫佐洛托1545年的作品《夫婦畫像》中有一塊精巧的桌布,但是這塊桌布的某些區(qū)域沒有聚焦?!叭说难劬Σ豢赡軐Σ粶式咕?,我們可以看見一切聚了焦的東西,如果你采用直線透視法完成繪畫的話,所有的東西都應該聚集清晰?!被艨四岷兔绹鈱W教授查爾斯·法爾考認為這是因為洛托在作畫時使用透鏡所帶來的景深問題,當焦點從前景向后景移動時,景物的比例就發(fā)生了變化,把景物的前后兩部分放在一起時,它們是對不上的,所以洛托只能將問題區(qū)域模糊處理。此外,使用透鏡有一個技術缺陷:投射之后的圖像不僅是上下顛倒,而目,是左右相反的,這導致了15世紀繪畫中大量“左撇子”的出現(xiàn),在弗蘭茲的一幅1660年的畫作中,所有人物都是左撇子:“三個左撇子外加一只左撇子的猴子,這種可能性太小了?!钡?,畫家們很快找到了解決這個漏洞的簡單辦法:將透鏡形成的圖像再用平面鏡反射一下就沒問題了。
在對這些畫作的探究中,霍克尼發(fā)現(xiàn)了畫面中由于使用透鏡產(chǎn)生光學畸變帶來的比例失調(diào)和變形、人物之間的空間狹窄、眼神對不上等等問題,然后在他的攝影棚實驗室中一一進行了演示,以非常雄辯的方式向大家展示他的“假說”的可能性。
雖然在《隱秘的知識——重新發(fā)現(xiàn)西方繪畫大師的失傳技藝》一書中有大量來自科學家法爾考對這些古典繪畫的數(shù)學分析作為科學支撐,但他們二人的觀點還是遭到了許多的反駁和質(zhì)疑。例如,栩栩如生的古典雕塑作品不可能是光學投影的產(chǎn)物,一些大師的自畫像不可能是投影出來再畫的,為什么沒有留下使用過的透鏡等等。
在《隱秘的知識》修訂版中,霍克尼對藝術家為什么要保密這一問題做了專門回應,“包括宗教界對光學研究者的迫害、行會對行業(yè)秘密的保護,以及藝術家們對自己技藝的秘而不宣?!边@頗具說服力?;艨四嵴f他對古代大師使用透鏡作畫的研究并非是說他們有“作弊”嫌疑。他只是在講述一個時代,那時偉大的藝術家對光學效果這一新生科技事物感到好奇并研發(fā)其功用,“透鏡本身不會畫出線條,只有手可以……”他認為光學投影只是為那個時代的藝術家提供了一種新的觀察和再現(xiàn)世界的方法,如果認為這種洞察事物的方式會貶低他們的成就就太荒謬了。
霍克尼想要表達的東西另有所在。在幾年后接受采訪時他說,他對這些爭論并沒怎么放在心上,“因為他們沒有說中我想表達的重點,那就是投影產(chǎn)生了單點透視,世界只能通過單點投影來展示自身?!薄氨豢蜃〉木跋笙薅宋覀?nèi)绾稳タ矗吹降挠譀Q定了我們怎樣去畫,在這種情況下,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可辨認的形象,即光學形象。”
霍克尼說他研究光學歷史的目的恰恰是為了擺脫它的暴政,因為那種方式的觀看有一個問題,它是靜止的,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固定在某處,這是脫離了身體的眼睛的所見,“是被麻痹了的獨眼怪的視角。”這種把人與世界分隔開的觀看方式從觀者的角度看并不真實。
霍克尼著迷于倫勃朗畫中展現(xiàn)出來的運筆筆觸,認為這是受到了中國畫的影響,是回避了光學的結果。不同于西方繪畫如同邀請觀賞者從窗戶外觀看一個焦點透視的世界,中國畫的散點透視重現(xiàn)了畫家在世界中的活動?!拔覀冏鳛橛^賞者是處于這個世界中的,而不是在世界之外??梢哉f這種不同的觀察方法更接近生活的真實?!?/p>
這種移動的視點是立體主義的精髓所在,也貫穿于霍克尼的藝術創(chuàng)作,例如他用拼貼方式創(chuàng)作的攝影作品和立體主義風格的繪畫。他近期的影像作品也使用了類似的手法,在洛杉磯藝術博物館展出的霍克尼在美首個影像作品展上,他用18個固定攝像機記錄了一部汽車穿越約克郡時多個角度的風景。
當攝影術出現(xiàn)之后,畫家無須再去精確地記錄世界,他們開始用新的方式來描繪世界,表達真實的內(nèi)心感受。但是電影和電視的來臨還是宣告了單個視點的勝出,透鏡開始完全主宰世界?;艨四嵴f,“我們?nèi)匀簧钤谝粋€透視的噩夢里,單個視點將永遠局限我們的感知世界。在我看來,外面有一個更精彩,更大也更美的世界,我們被囚禁在了黑暗中,你難道不希望出去享受更廣的空間,更大的畫面嗎?”